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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作者:南宫博(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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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9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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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作者:南宫博(完结)
杨贵妃,中国历史上最特出的女人。中国历史,就从文献最少的夏代起计,每一个朝代,大抵都有些突出的女人,“特出”,指其本身的姿色美丽以及和政治的关联;任何一个朝代的美丽女人,倘若没有强烈的政治陪衬,便不会享大名,流传后世。 唐朝人把本朝的兴亡之际的大包袱推到杨贵妃身上。而这一段历史,又是中国史的转型期,是以越到后来,杨贵妃所背的包袱也越大了!平时,我们泛泛而道杨贵妃,一个美人,自霓裳羽衣舞至婉转蛾眉马前死,繁茂悲辛的故事,乃至情天长恨,属于儿女情,但是,扩大了来看这一个故事,所包含的实在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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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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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2
《杨贵妃》 第一卷
大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天气很冷,留守洛阳的官员,冒着寒风,列队迎接自长安来到东都的开元皇帝。
这样冷的天气,皇族通常会在长安近畿的骊山温泉宫避寒。然而,开元皇帝却在正月的寒天,带了百官,皇族中主要人员、侍从、兵卫等两万五千多人,行于道路,冒严寒风雪而来——洛阳区内虽然没有下雪,但东都留守官员知道,皇帝一行在过潼关时曾遇雪。虽然如此,皇帝的车骑到达时,仪容鲜明,并未因寒冷和旅途风雪而显出惫颓。
皇帝已有两年又四个月不曾来东都洛阳了,至于选在正月间驾幸东都,更久,足足隔了十二年。
欢迎的队伍排得很长,高级官员和东都的留守官员,聚在前面,地方的中下级官员,则排队在黄道桥堍的洛水边,水边风更冷,有不少着了吉服的官员,身体在打颤。
河南府的士曹参军事杨玄璬,没有排入欢迎队伍中,他主管车仗调度,在天津桥到黄河桥之间,走来走去,很忙,别人觉得冷,他却在出汗——
车驾自端门进入皇城了,含元殿有朝仪,百官鱼贯而入,郊迎的大典礼告了一个段落。
做地方佐贰官的人,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纷纷散去了。士曹参军事杨玄璬却不曾走,他还要指挥人照料属于地方调来的车仗,不过,他本身不需要走来走去了,留驻在旧中桥的站内,听取各处报告,命佐史记录下来。
隔着旧中桥,在洛水之间的河岸上,仍然挤满了洛阳百姓,他们已有两年多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留着,不肯立刻散去。
不久,皇城的左右掖门都有官员们出来——那是散朝,皇帝第一天到达时的朝会,依例不议事,因此,朝会很快就散。
在洛水的两岸,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中,有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的女儿在。
她是悄悄地出来的,现在陪她出来的老家人和保母,紧张地催她快些回家。
十六岁的杨玉环有一些依依地,但她又很听话,接受劝告后就转身走,一面说:
“总算运气不错,让我看到皇家的仪仗。”
她在兴奋中回家——她发现,她的哥哥仍然在书房,并未出去看热闹,为此,她叹息。
在书房中的哥哥,发现了妹妹,叫唤她。
妹妹向随在身后的婢女扮了鬼脸,进入。
“大人吩咐不可随便出去,玉环,你又不听话!”哥哥看妹妹入室,第一句话就是谴责。
杨玉环向兄长一笑,信口说:“好了,可别告诉大人!”接着,转身就走。但是,哥哥又唤住她,问她正月份的功课如何?她稍微停顿,用手指算着日子,再说:“正月大,还有四天,不妨!”
她走了,她的哥哥杨鉴,徐徐地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步,伸舒双臂——他坐着读书写字,的确太久了些。
杨鉴和妹妹的性格不同,他好静,而且,承受父亲的教训,努力读书,希望由进士出身,正式做官,重振家声。他相信,父亲和自己一定会有发展的,那是正派的仕宦发展。杨鉴知道,父亲对士曹参军事的现职很不满意,他的祖父做过士曹参军事,可能因此,在去年秋末,吏部有些近乎作弄地把他的父亲又自中央政府放出,调到河南,官阶升了,职务也重要了,但是,那总是地方的事务官,前途并不好的。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服官,由地方官入朝廷的秘书省,为正九品上阶的校书郎,品秩虽降了,但地位清贵,前途极好。这回外调,官品虽升到正七品下阶,高了许多,但是,格却低了。因此,父和子都心中郁郁。可是,做女儿的却一些也不理会,她喜欢洛阳,因为到了洛阳之后,父亲对她的管束放松了不少,再者,洛阳的住宅也比较大,她独占了一个院子,关上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园中玩。
她别了哥哥,就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生了火的屋子里,换上薄的衣服学舞。杨家在洛阳买入的一名使女,出身是歌舞伎,年纪大了,才被转卖做使女,但她的舞技仍然很好,她指点杨家的大小姐学动作快速的胡旋舞。
杨玉环在长安也曾学过歌舞——她的父亲只许她学音乐,但她背着父亲学歌舞。长安贵家的女儿,都会学些歌舞,她以为父亲非但保守,而且顽固,她运用自己的智能,当面很顺应父亲,每月交文字上的功课,但背着父亲,又什么都干,长安女子流行的玩意儿,她样样都有兴趣。而且她还有好胜心,要赶在亲戚中的女伴们之前。
在长安,她没有机会学胡旋舞,现在,有了一个教习,她热中着,她明白胡旋舞最耗力气,每天要练,一荒疏,立刻就会旋不快和舞不久,因此,她虽然在外面看热闹回来,相当累,仍然不顾一切的练习着。
她舞出一身大汗,然后,去淋浴了——此时,她的父亲还未回家。
杨玄璬没有回家,并不是事忙,今天的事虽然是他上任之后最繁重的一次,可是,有近两个月的筹备,做起来有条不紊。但在事完了之后,他正要回家时,却遇上一位特出的朋友:杨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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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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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2
在长安时,杨玄璬外调之前,杨慎名以他的九十岁老父太府卿杨崇礼退休之故,以荫赐特擢为监察御史。慎名和玄璬在长安时多有相见,也谈得投机。大家姓杨,又都自称是后汉太尉杨震之后,论世系,杨玄璬是十七世,杨慎名则低至十九世,但他们在联族时却撇开了本就纠缠不清的世系,只以族兄弟相称。
杨慎名是随驾而来,他奉皇命,兼理东都著名的粮仓含嘉仓,因此,他一见杨玄璬,就强行留住,要求先了解一下东都仓库的实际情形。
杨玄璬自然乐于为之作详细介说,因为,杨慎名的来历和皇家的关系以及受到皇帝宠信,不比平常。
第一,杨慎名是隋皇朝的直系子孙。隋朝末代皇帝杨广在江都被弒,他的儿子杨暕也被杀,杨暕妻有一个遗腹子杨政道,后来随了祖母萧皇后入突厥,再被唐太宗李世民俘回,李世民优待杨政道,正式让他做官,杨慎名是杨政道的孙子,隋炀帝则是他的高祖父。
亡国皇孙受到优礼而且担承实际职位的,在历史上极为少见,李世民在这方面表现了罕有的大度,他的儿孙,也同样地有大气度,隋皇朝杨氏一族,自唐初以来,一直服官。在本朝,杨崇礼很有名气,他担任主管宫廷的财货出入(太府卿)二十余年,成绩之好,超过从前任何一个人,每年为皇帝省下数百万缗钱。他退休前,皇帝给他户部尚书的官衔。三个儿子都受到照顾和置于要位,次子慎矜,继父亲入太府做出纳。
杨玄璬随了杨慎名在行馆谈了一些时,到行馆中要开晚饭了,他才告辞回家。
杨家的晚饭是分开吃的,杨玉环在父亲回来时,正在内院吃饭,而杨鉴则陪侍父亲进晚餐。
晚饭之后,杨玉环循例出来见父亲一次——这是贵族之家的礼节。杨玉环着了家常晚服,还打扮整齐,斯文地做了这个每日必行的讨厌的仪式。然后,她辞出,去见母亲,再回自己的院子。
这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面,她虽然厌恶,可是,她又能做得很周到,至少,她使父亲满意。但她的内心对家却有着闷郁感,这是随年岁渐长而来的,她已经明白自己家族并非真正的山东世家,何必过分地装腔作势?
童年时在河中等地,生活很自由,但在到长安随父亲后,生活方式被迫改变了,但她又努力设法自己找寻娱乐,她希望出嫁之后,能够过自由一些的生活。
皇帝到洛阳之后,东都成了全国的政法、文化、经济中心,第一批来了两万五千多人,接着,百官的家族等得知皇帝会在东都住一个较长的时间,也陆续来了。再加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洛阳的人口,到三月间,已添增了五万以上。
幸而洛阳城大,女皇帝武则天时代长期以东都为政治中心,皇城、宫城和民居,都有空间可容纳,人口增加,并不见得拥挤。再者,皇帝赶在正月来,主因是长安区域去年大歉收,粮食缺乏,到洛阳为了就食。而洛阳,储积饶富,人口虽增,食物供应仍然有余。何况,洛阳的交通方便,皇帝一来,东南的货物便迅速大量运到,一般物价,洛阳比长安低,长安贵人有钱,用得慷慨,洛阳繁荣了。
也由于皇家的到来,河南省的地方比平常忙得多——
杨玄璬时常因公而留宿衙门不回家;杨鉴,计划明年应进士考试,为自己的事而忙着。
杨玉环没人管束了,她常常找一些借口出游——现在,大批官员来到,其中有不少杨家的亲戚,她也因此而有了游伴。洛水把洛阳中分,水北岸和漕渠以西是皇城、宫城、皇家的苑囿。水南,是民居,还有南北行的漕渠以东的洛水北岸,也是民居。洛水支流多,贵族之家,家家有船。
杨家大小姐偶然会和长安来的女伴乘了船出游——在有一些河流上,洛阳的贵族青年,会停下自己的船,设法和女士们的船靠在一起,从而打交道。
这是洛阳的传统风习。
杨玉环虽然大胆和好动,但她受严父管束,和男子们打交道,她不敢。不过,在她的年纪,好奇心总是有的。当一些有气派的男子和她的船接近时,她和她的女伴,会故意出来,让男子们看到,有时,她们会在船上歌舞——
男士们的船会跟踪她们——
她们在兴致好时,也会在城郊停舟,上岸小行,并进入河岸的亭子小憩。
杨玉环并不很注意自己的姿容,但是,人们却注意到她了,人们发现,这位衣着不大华贵的少女,明眸皓齿,亭亭秀发。
于是,有人探听——杨玉环虽然爱玩,但她很谨慎,尽量避免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怕一旦传了开去,被父亲知道,自己会被关在家中不许出来,在这方面,她很了解父亲。
但是,天生丽质的杨玉环,终于为人所发现了。
亲戚间对玉环长得好看,虽然没有特别渲染,但另外一些人却瞩目了。
杨慎名的家眷自长安移居洛阳,住定后,来访杨玄璬家,他们是同族,子女自然要出见的,于是,杨慎名夫妇用了非常的口气称誉玉环的美。
杨玄璬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儒臣,对于女儿姿色,不予重视,但这又是矫情的,他暗自喜欢儿女的美丽。对于人们的称誉,表面不在乎,但实际上极为乐意。
杨慎名的妻子,在见过玉环一次之后,便邀她到本宅参加内室宴会——杨慎名三兄弟,如今都在洛阳,次兄慎矜官监察御史兼太府出纳,长兄慎余,先官吏部郎中,到洛阳不久,又兼宫内官,为太府少监。这三兄弟虽然是亡国皇孙,却声势显赫,交游不仅止于朝臣,兼及宫廷和皇族——那是因为他们三兄弟都有宫廷职务。杨慎名兼主的含嘉仓,为供应宫廷和禁军的。仓库自成一个大城,西墙和宫城的东墙相接,又有一部分墙垣和东宫城相接,含嘉仓城的北门是德猷门,门外是宫苑禁区,东面出含嘉门,有一条大路通永福门,大路的两边,都是衙署、大理寺、少府监、军器监、尚书省……
杨氏弟兄,以出入宫中府中之故,经常宾客盈门,而三兄弟中最幼的杨慎名,夫妇都喜欢交游,他家的宴会也特别多,杨玉环出现了两次,就受到贵妇们欣赏。
杨玄璬有女甚美,在过年时传开。高级贵族中的女眷,大多不知有杨玄璬这样一个人,但是,杨玉环却使父亲出名了,人们知道杨玉环是隋末鼎鼎大名的杨汪的五世孙女,杨汪虽然被太宗皇帝所处死,但在大唐皇业稳定下来之后,这些争天下时的杀戮已成过去。如今,人们提到杨汪,只注意到他是隋皇朝的上柱国、吏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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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开元二十三年春天,皇帝到东都一周年稍多,而杨玉环的哥哥,也于此时成了进士。
有一次,杨慎名家中宴会时,中宗皇帝的长宁公主忽然来了——这是皇族中著名的公主之一,先嫁杨慎交,慎交死,她已入中岁,又嫁了苏彦伯。这次来,是为着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杨洄的婚事,杨洄将娶皇帝最宠爱的咸宜公主,有许多事,要和少府的官员联络。
杨玉环意外地拜见了皇帝的堂妹,而著名的长宁公主一见她,就极为喜欢,问明世系,便从头上拔下一支钗作为见面礼——杨玉环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和大唐皇族中人相见。
开元二十三年的七月,大唐皇帝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举行场面极大的婚礼。
开元皇帝曾经命制,使皇家的婚礼从俭规定,公主的封户:皇妹千户,皇女五百户,但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所生的,开元皇帝后宫佳丽虽多,武惠妃却是最得宠和最有权力的一人,武惠妃是则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儿,开元皇帝于废王皇后后,不再立后,武惠妃是实际上的皇后。武惠妃要求铺张女儿的婚礼,皇帝自然答应,而且还改变制度,封赐千户。
地方小官的杨玄璬,居然收到了杨洄的请柬,杨玉环更受到特别的邀请:在婚礼中伴公主,作嫔从。
请柬和特邀,都是由杨慎名转来的。杨慎名很会做人,他轻描淡写地说杨洄世系亦出弘农,只是不同房支而已。
杨玉环在完全料不到中,参与了大唐皇朝最高级的社交活动,她是八名伴从公主的闺秀之一,其他七人,都是皇亲国戚,豪门之女,只有她不是。但是,在入宫迎公主的时候,她的姿色,她的风华,立刻把七位闺秀压倒了。宫中的女官悄悄地以夸张的口气告诉做新娘的咸宜公主。
骄纵惯了的咸宜公主听到有一位特出的美女为伴,噢了一声,就快步走出去看。
八位公主的女嫔从,在一间宽大的起居室中等待,她们和宫廷女官、侍女们闲谈。皇宫,即使豪门子女,也不容易进入,八位年轻的女嫔从中没有一人曾入过内廷。她们今天入宫,虽然只见到一角,一样惊奇和喜悦,伺机询问,也希望找机会多看一两个地方。
咸宜公主的突然出来,使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异,执事女官连忙招呼列队行礼。
咸宜公主很自然,随口说:
“不用行礼那一套,我来看看诸嫔从女弟,有劳——”她说,目光看向八人,徐行,逐一点头招呼,执事官则报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咸宜公主在看第一眼时,私心便认定其中排第五的会是杨玉环——果然是。她笑了,正要说话时,两名内侍匆匆自另一道门入内,报告咸宜公主,惠妃和寿王殿下驾莅。
咸宜公主必须去迎母弟,她笑着吩咐执事,时间还早,可以引领女嫔从们去宛中小游。
公主说罢,再看了杨玉环一眼,走了——杨玉环也在看,公主已着吉服,但未罩外披和未戴冠,那也算初步打扮好。不过,当公主走远时,杨玉环发现咸宜公主并未着鞋袜,赤着双足——
公主婚礼在典丽堂皇中进行——
依照礼制,做新娘的公主在进入每一所殿堂中和宾客相见——有一次,咸宜公主下辇上阶时,看着左侧的杨玉环,稍微接近,低声说:
“杨妹——人人都在称赞你。”她稍顿,接下去,“大礼过后,你可以时时到驸马都尉府来看我,驸马都尉杨洄,和你们是一家!”
照礼节,新娘在此时是不宜讲话的,但是,咸宜公主完全不理会。杨玉环在错愕中,低声道谢。她接受做嫔从的训练和演习,此时,照例是不能说话的,但公主和她交谈,她又不能不回答。她想:这位公主很怪,刚才赤足,现在看,她对做新娘,一些也不以为意。
婚礼之后是宴乐,女嫔从不必再随公主,她们被引入一所殿中看舞蹈和杂戏。
杨玉环杂在许多贵妇中,有些心慌,但她又多有着喜悦,因为,在一日之间,她受到了人们广泛的注意。
回到家,她虽然很倦,但又在罕异的兴奋中,她很快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对着铜镜而看。她自问:“我真的很美?比那许多女人好看?”
她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她作出种种自己以为是美丽的姿态,然后,她向镜子扮鬼脸。
她被众人所瞩目,认为美人,但是,杨玉环依然是稚气未脱的。
这之后,杨玉环被邀到贵家去的次数转多了——杨玄璬终于限制了女儿。
她不满父亲的作风,但她习惯了,驯顺地服从。
也就在此时,杨玄璬已故的长兄玄琰的寡妻,带了女儿,由巴蜀到洛阳来——杨玄琰的遗孀,有姊妹在东都,她孀居很闷,本身又富有,便携同十三岁的小女儿做一次探亲的旅行。她先住在自己的姊妹家,但杨玄璬以长嫂如母,强邀了她们母女住到自己家中。
杨玉环和这位孀居的大伯母及十三岁小名花花的堂妹很合得来,特别是杨花花,人小鬼大,她懂得很多,她把自己旅途的经历,讲得天花乱坠——她又肆无忌惮地,批评小叔父的古板和迂腐。还有,她学着已获得进士的大堂兄杨鉴的声腔和姿势,杨玉环为此而大乐,她本身驯顺,不愿批评,但小堂妹却代她发泄了。
杨玉环虽然被限制不得参加外面的宴会,但杨玄璬又无法拒绝所有的召邀,譬如咸宜公主的相约——先告,再派车来迎,杨玄璬就无法拒绝了。
于是,在一次参加咸宜公主府邸的游宴中,杨玉环见到了大唐的皇子,封寿王的李清。
寿王和咸宜公主是姊弟,同母,又同为母亲所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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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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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3
寿王只十八岁,有好风仪,他像咸宜公主的哥哥,这是就风度而言——寿王谦和自然,看去很成熟,但没有王的架子,他和杨玉环相见时,婉拒她行大礼,在谈话中,曾经自称名字“清”,以示平等。
咸宜公主为此而笑了,她说:
“玉环,父皇有子女五十人吧?有些个名字,我也弄不大清楚,他排行第十八,你呼他十八殿下好了,那比寿王殿下自在!”
杨玉环恭敬地叫出十八殿下,一双大眼眨着,欲言又止。寿王似乎知道她的心意,笑说:
“父皇子女很多,依册籍所记,我们兄弟现在有三十人,最小的,是父皇这次到洛阳后才诞生,至于姊妹,现在有二十六人吧?我姊姊比我大一岁多,但姊姊排行反而比我低,在公主中,她排二十一——不过,我们兄弟姊妹夭折的也不少,现存人数,不足五十。”
“这样多——一个人生这样多……”她脱口而出,但才出口,她就发觉失言,要遮掩已来不及了,自然,她现出了尴尬相。
咸宜公主和寿王同时发出笑声,这使她窘,幸而,这位有好风仪的皇子及时收敛,含笑说:
“父皇妃嫔甚多——”
“殿下、公主,我的意思……”她欲解释,但一开口,又发觉不对,无法继续,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我知道你的意思,好像,前代帝王,有子女五十人者,不会太少吧?只是,本朝开国以来,以父皇子息最繁。相传周文王百子,父皇可能会追上——”寿王轻松地为她解开失言之窘。
咸宜公主看得出的——事实上,今天她安排这宴会就是为弟弟。杨玉环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寿王。但寿王李清,于姊姊结婚的那一天,就看到美丽的杨玉环了。稍后,他向姊姊暗示,咸宜公主便为之安排。
寿王为人比较谨慎,他并不因母亲贵重而放肆,他已到了择妃的年纪,一见杨玉环,就萌生了爱慕心,但他并不躁急,他希望多见一两次和了解这位家道中落了的名门闺秀,他的用心,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放任粗疏的姊姊咸宜公主也不知道。
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洛阳城南尊贤坊南街栅前的河南士曹参军事杨玄璬住宅有了特殊的布置——二十多名典礼人员沿着伊水岸,每隔十步,就立一人,直到杨宅大门前,此外,有金吾军的兵士四十人,在街道上巡弋,禁止闲人通行这一段路。
杨氏宅,大门、二门都敞开着,除执事、役吏外,守宫署的内官一人,以及一位内谒者,分别在门内坐待。
大朝散了,街道上不断有传告到杨氏宅。
于是,在一名内谒者的前引下,一支仪仗队拥着大唐宰相李林甫到来,随李林甫同行的,是黄门侍郎陈希烈。
这两位大臣,奉皇帝诏命,持节,担任册皇子妃的正副使。
杨玄璬依照内谒者的教导行礼,引入大厅。由司仪官唱赞,乐仪奏乐。之后,杨玉环被引出,自宰相李林甫手中接过皇帝的诏命册,供在中堂。
接着,又是乐奏,仪礼官唱呼,杨玄璬谢恩。
为皇子册妃的正副使走了!
留在杨家,尚有司典礼的人员,大厅上,除陈供皇帝的诏命册之外,尚有聘礼——
大唐皇帝大诏命的全文如下:
“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若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壶闱,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俪兹藩国。式光典册,俾黾谋。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这是大喜事,杨玉环在典礼完毕之后就入内拜母,再回自己的院子;杨玄璬和儿子杨鉴则在厅上照料和接待宾客。
他们父子,在喜悦中,但心情沉重——有女被选为皇子妃,当然是大喜事,但也会是一项大负担,杨氏这一支,以前没有被选婚皇家过,这一开始,对家族命运会导致变化,变好和变坏,在此时是很难预言的。
至于杨玉环,在内院中和堂妹花花悄语着——杨元琰的遗孀本来打算在初冬返蜀,因为侄女将有喜事,她只得留下,等春天再走。
杨花花曾经偷看今天的藩王妃的仪式,她也晓得玉环曾和寿王私见。此时,她佻巧地,甚至狡狯地探索自今天之后,两人还会不会私见?玉环有恋爱的喜悦,但告诫小妹勿可轻泄。
皇家的婚礼是极为繁缛的,在“册妃”之前,曾有五项节目: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不过,这五项节目只要选定吉日,手续却很简单。最夸张的一项是册妃,其后,便是大婚了。大婚节目有七项仪节:一、亲迎;二、同牢;三、妃朝见;四、婚会;五、妇人礼会;六、飨丈夫送者;七、飨妇人送者。
杨玉环被册为寿王妃,在册妃礼之前,经过三个多月的仪礼时间,至于大婚日期,要在过了年才能定出,估计婚期会在三月份的下半个月。
杨玄璬为女儿的婚事而张罗着,他请了在河东服官的次兄玄珪来洛阳协助,此外,他于受册之后,立刻写信禀告叔父杨志诠,并希望叔父能来主持侄孙女的婚礼——玄璬的父亲志谦已故,伯父友谅也已故世,上一辈三兄弟,只有志诠一人活着。
开元二十四年的新春,杨家很热闹,有不少朝官,平时与杨玄璬并无深交的,也来拜年,宰相李林甫的春宴,亦邀了他——而最重要的是:岁首朝贺,杨玄璬以椒房之亲而得以参与。
在非常忙迫中的杨玄璬,几乎每隔一日要和女儿在书房中面对面谈一次。
他谈自己,但着重的是讲自己的曾祖父杨汪。杨汪在隋末勋位极高,名气也大,但杨玄璬和女儿谈曾祖父,只重视杨汪曾做过国子监祭酒,隋炀帝曾命官员往听杨汪讲学。他又把曾祖父的手稿《左传集解》给女儿看——在此之前,玉环只见过高祖著作的抄本。手稿,是传家宝,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但她一些也不重视。她甚至讨厌与父亲不休地谈家世。
她把父亲召谈看作受难。
此外,每隔三日,宫廷派一名女官来为她讲解皇家的各种礼仪,有时,还要演习。
新春,她没有玩乐的时间,忙里偷闲,便和花花在房中练舞蹈——
正月十六日,宫廷宣布她的婚期。
她很想念未婚夫,但没有机会私见——只有在二月间,皇帝下诏,所有皇子都改换名字,寿王李清,改名为李瑁,诸皇子改名后,循例谢恩。这一天,武惠妃通过女儿咸宜公主,召见杨玉环,李瑁在母亲那儿看到未婚妻。
之后,春暖花开日,杨玉环做了新娘,成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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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
《杨贵妃》 第二卷
大唐开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开府,在长安,皇子的住宅附连于宫城;在洛阳,皇子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于宫城之西的一个区域,称为夹城。夹城狭长,东边城墙与宫城连接,西边城墙则连西苑,夹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园,是寿王邸。
寿王自宫中省母回来,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内也不在园中,侍女告诉他,王妃去了阊阖阁。
于是,他匆匆出府,上城墙——阊阖阁是建在夹城的城墙上的,上面有观象台。
寿王问了几处侍女,在观象台长廊,远远见到了王妃——这是面对广大的西苑的高处,风大,寿王妃独自一人立着,风吹动了她的衣袂,风也吹散了她的长发,但是,在风中零乱的寿王妃,却有飘飘欲仙的风华。
他急步而上,叫唤她。杨玉环看到丈夫,撩拨着散发,迎前,年轻的寿王捏住妻子的手,痴痴地相看,没有说话。于是,她笑了——在风中,她的笑,风情万千,然后,她喜悦地谴责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时时用这样的目光相看。
寿王定了定神,对妻子说:“今天,我在母后处看到一幅画像,是母后二十岁时,一名画工画的。母后说,她年轻时,有些像现在的你!”寿王妃杨玉环问丈夫:“你看呢?”寿王想了想,坦然说:“我回答母后说很有些像,其实不大像,我以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时时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寿王也常常会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他曾经说玉环的笑似魔似幻,会勾摄人的魂魄。
现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寿王忘情地挨近妻子。杨玉环不经意地伸出手,轻抚丈夫的面颊,但是,她又立刻警觉,放开,又推开丈夫,低说:“此地会被人看到,我们走——”
观象台上,有值日的内侍和女官,可能会看到他们。寿王也连忙定下神来,伴着妻子徐行,一面问她为何独上阊阖阁。她回答:“我一个人好闷,出来看看。”
寿王表示歉意——因为自己入宫而使她孤单而闷——婚后的日子,寿王除了入宫和进行指定事务外,把各种交游放弃,时时和妻子在一起——他们有多种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起,就会忘却一切外事。
为了杨玉环在夹城中的诸王宅内觉得闷,寿王殿下利用母亲的宠爱而伴妻子出游。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开元皇帝嗣位之后,行动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诸王分房出居外面,有自己的封地和住宅,现在集中在都城住,在东都有宫城的城门一道手续,出入要登记,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归。在长安居,诸王宅虽集在一区,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出入。而洛阳夹城由宫闱局直接管理,对于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册具报内廷,平常日子而出去玩,那是不容许的。寿王运用母亲的关系,用宫内派人传召,先入宫,再出苑,在记录册上,便是入侍。
这样做是偷巧,于理不合。但是,谨慎的寿王为了取悦生性好动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们时常乘了车悄悄出郊,有时,着了便服乘舟在市区出现,在家中受严格管教的杨玉环,婚后放任了。这种出游,有时也借助于咸宜公主。
公主派人请寿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见,这也是名正言顺的。因此,洛阳人有不少能看到寿王和他的王妃——这是被称为神仙眷属的夫妻,寿王是诸王中长得最英俊的一个。而婚后的杨玉环,越来越华妍。
杨玉环在未嫁时溜出来玩,或者在被人邀而出来,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诫她,不可到天津桥去,她浑茫地接受了。婚后,在一次出游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诫,转告丈夫,并且要求去天津桥看看。
寿王自然不会介意,他们周历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桥。其实,杨玉环经过天津桥和星华桥已有几次,平时没有留心。现在,她着意了,觉得家人的告诫毫无理由,她为此而询问丈夫。
寿王想了一下,对玉环说:“可能,天津桥堍的小广场,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杨玉环看看天津桥南面的四支大旗杆,此时,天子的龙旗招展——表示皇帝驻跸东都,她恍然了。她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时,就说出来:“我明白了,我的高祖在开国时,于天津桥被太宗皇帝所杀,悬首示众,后来,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许将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经意地接下去,“我的父亲以儒家自许,他又很钦佩我的高祖,大约从一个孝字为出发,不许我来天津桥。”
寿王顺着妻子的口气而称赞杨汪当年的勋业。可是,杨玉环却笑着摇头,说明父亲崇拜高祖,因于高祖著过书,又做过国子监祭酒。
在杨玉环,这是偶然接触到家事,但深爱妻子的寿王却把此事深记于心,他在此后又不经意地问了妻子一次。于是,他为岳父的出处而去请托姊夫杨洄。
附马都尉杨洄,因妻子咸宜公主有宠,成了都城中一个活跃的人物,他轻易地通过特别的人事关系,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荐引,以杨玄璬为国子监的太学博士。
国子监是冷衙门,热中名利的人不会要进去的,但这又是朝廷中一个清高的机构。一个人能在国子监当上教习,再转向一般机构,地位就会完全不同,官场中人会以学者而相敬。再者,从品位而言,杨玄璬只是正七品下阶的地方官,而国子监太学博士,则是中央官正六品上阶,中间相差正七品上阶一级,从六品下上两级,正六品下阶一级。杨玄璬的移调,头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级之多。但这样的迁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违法的,李林甫以他优于儒学为借口。还有,入国子监的人,要教书,那必须有些才华才能应付,只要不被国子学生和同僚所轻,旁的衙门的官员,便少加理会。
这是杨玄璬梦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当上国子监的直讲和助教,著三五卷书,再升博士。现在,一举而得博士,他很满足,以为自己将来会重振家声。
上任之后,杨玄璬在家中祭祖,正式上书宫闱局,请许女儿归宁一次,参加祭祖。
杨玉环回家了,她对于父亲的行为觉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驯顺,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叩头,又自动读了一遍杨氏家训。然后,她悄悄地告知新补上集贤殿校书的哥哥:“我听说,太学博士不及五经博士和国子博士高,将来有机会,我托人替大人转一下。”
杨鉴为此而吃惊,他告知妹妹,五经博士是要有讲经的专长,国子博士则是教授三品以上大臣的儿子学业的,不可随便营谋。同时,他也为自己得为正九品下阶的集贤校书而向妹妹致讲。
杨玉环入了王府之后,对官场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将满时,通知自己。
杨鉴有些茫然,他不以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当他代表父亲送妹妹上车时,就明白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躲在车中,亲自来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见,但叮咛杨鉴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来。在皇家,这是违例的。
从而,杨鉴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宠爱,自然,他也了解寿王在皇子中不比寻常的地位,外界有传说: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稳,倘若皇储有变局,寿王是继位为太子呼声较高的一人。
杨玄璬父子虽然以儒士自许,但是,对于寿王地位的传闻和杨玉环被丈夫特别宠爱的事,也不能免于惊喜之感。他们想:一旦寿王得为太子,将来继为皇帝,玉环便是皇后了!虽然这事还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们为此而喜,但也为此担心事,因为皇位承继权的争夺,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残杀的惨剧,寿王得胜,当然很好,一旦败,那会株连及杨氏家族……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
除了丈夫之外,宫中代替皇后之位的武惠妃,也钟爱她,她经常被召入内苑陪伴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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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3
武惠妃自称在青年时,相貌像杨玉环,玉环不觉得。不过,她又认为已到中年晚季,曾经数度流产,又生儿育女过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着细致风仪。她会打扮,妆并不浓,但看来很适意。武惠妃似乎极留心自己的体态,一般妇人进入中年就发胖了,但武惠妃没有,她稍微丰腴,可谓恰到好处,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可以料到,在年轻时,她曾是美人。
也许同是美丽的缘故,她们婆媳相处很好。杨玉环曾听到人们的悄语:武惠妃有武氏女皇帝一族人的智机和阴狠,但她一些也不觉得,她以为这位看去尚残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亲,甚至没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热初退的七月底,杨玉环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诉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间内听杨玉环报告这一项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内侍召奚官来诊脉——也就在此时,皇帝忽然来了。依照宫廷体制,玉环是不能在此见驾的,她回避,惠妃着一名女官陪媳妇到九洲池的花光院游憩,她小心地叮咛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做为皇帝媳妇的杨玉环,只在大婚时朝见典礼中见过皇帝——距离远,又穿戴礼服和冠,并受礼仪限制,见,等于没有见。此时,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让自己偷偷地看看皇帝。
这是在宫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应之,她认为稚气的寿王妃不会因此多事的。
她从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离,她发现,大唐皇帝很俊伟,一些也没有老态。
寿王妃杨玉环有孕了,但宫廷中并未循例公布,那是武惠妃的嘱咐。惠妃自己曾流产几次,对生育有着多种迷信,她生下惟一的男孩寿王,是在几次流产了男婴之后,不公布有孕,而且一生下来就抱出宫廷,送到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府中,由宁王正妃代育,这样才获得保全。
也为此,武惠妃对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讳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宫中布告,同时,也命媳妇不可张扬。经常为玉环诊脉和照顾她的医生,也由惠妃亲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医,而是奚官局的老内侍,论看病的资历经验,奚官并不逊于著名的太医。此外,一名出身于武氏家族而随惠妃入宫的老宫女,也被派到寿王府,照料寿王妃的饮食起居。
玉环对自己有孕,初期是惊喜的,但是,过了一些时,她又不着意了,由于有孕使行动受到限制,她还抱怨!
也在玉环有孕时,武惠妃却用力为儿子谋求太子的地位。她命聪明的女婿杨洄替自己在外面从事结交大臣,设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赵丽妃所生的,赵丽妃出身为歌伎,赵氏家人因她有爱宠及李瑛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有人瞧不起赵氏椒房,而在武惠妃获宠后,赵丽妃已不大为皇帝所喜,再者,赵丽妃在开元十四年死去。李瑛虽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宫中无奥援,他本身又较朴实和少机智,在朝中,也没有集团势力拥护,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动摇倾向。只是李瑛很守规矩,虽然没有才智为人称道,但他行为上表现端正,没有过失,因此,要去掉他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武惠妃与女婿经常密商,她认为:李瑛智能低,经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容易激动,也不是有深谋远识的人。
她命杨洄设法先从鄂王和光王那边下手,再扳下太子。
这些政治上的阴谋,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寿王也不知情,寿王在王妃有孕时陪伴她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因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后,她可以公然练舞,她喜欢舞,也近乎强迫地命丈夫跟着学习,现在,她不能舞,转而弄乐器,偶然,她会试一支慢调舞。
杨玉环对音乐有天才,她在寿王府,随两三名老乐工学习了许多,几乎每一样都有好的造诣。
为了经常奏乐而引起旁人议论,杨玉环把一间宽大的房间的门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响传出太远。
但这样的日子又并不太久,皇帝突如其来地提前回长安,原来宣布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回长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离开了东都——据传说,因为洛阳宫中多怪事,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走。
皇帝忽然提前回长安,其实有政治上的缘由。首席宰相张九龄一派人权重,他们自许为清流,为儒臣,讲究家世门第,以学问鸣清高,对办事务的官员多有压抑,而且,张九龄运用相权,时常以制度为依据而阻遏皇权。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统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实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阔,真正办起事来,不见长处。他的统治原则:杂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为主。对体制和出身,他不重视,这是李隆基从他的祖母女皇帝处学来的。
皇帝回到长安,把张九龄集团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赏的朔方节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为张九龄所抑而无法获得高位,现在,李林甫引荐他为工部尚书兼宰相,如此,朝政为之一变,由书生集团柄国转为事务人才柄国了。
但这些变动和杨玉环全不相干,她对朝中事很少去理会,关于张九龄集团的倒掉,她是从哥哥口中得知详情——回到长安之后,诸王多分开,没有宫城隔限,他们出入比较方便,因此,杨鉴能够来看妹妹。
杨鉴在私谈中表示了对张九龄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后,寿王参加进来,他们就不再谈政事了,而杨鉴,于寿王参加之后不久,就告辞了。
寿王对大舅子的质朴和拘谨,觉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杨玉环完全同意,她说,自己的父亲三兄弟,只有父亲一房是书呆。她用稚气的口吻形容哥哥。
寿王问妻子,杨鉴何以至今未婚——杨玉环为此而茫然,直说不知道,于是,寿王笑谓,自己将设法为大舅做媒。
事有凑巧,大腹的杨玉环极少出去的,这天,应武惠妃之召而入宫,她的丈夫陪行。他们在武惠妃宫中,岐王的幼女承荣郡主正入谒——寿王先由宁王妃领养,与岐王家也多来往,岐王虽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宁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顾,这两家经常入宫,承荣郡主性情温和,是一个好读书而不求时髦女子,衣着也极淡素,武惠妃时时嘲笑她,但也很钟爱她。
偶然相遇,寿王觉得承荣郡主和自己的妻兄会相合,他向母亲提出。
武惠妃见过杨鉴,也有相当了解,她以为这样的联婚,对寿王本身也有好处,因此,她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杨玄璬有迷茫感,女儿嫁皇子,已出于他的意外,如今儿子婚郡主,更出于他的意外。但杨鉴的订婚,对杨氏这一支的地位,有了实质的提高,缙绅们把河中永乐房的杨氏一系和皇家作了正式的联系。
在杨鉴订婚的喜事中,宫廷 夺 权的悲剧终于揭开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有异谋的罪名,被皇帝废斥为庶,监于宫中东城。
这一事件轰动内外,一日之间废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内,群情哗喧,朝廷中张九龄遗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东世家集团的人,都以为不应该废太子,但此时张九龄已被贬官,张党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借机弹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体刑,流放,出城之后,就因受杖伤重而死。皇帝的严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许的大臣不敢公开为太子申辩。但是,在暗中,却有人设法营救。
两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联络,宫*****种人员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薛锈(驸马)的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赵氏,李瑶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贿通内侍,内外联络通讯,找机会营救。
这些报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虽被废,照理是无法将之构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报告陈上之后,情形就变得很坏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沟通宫廷禁卫而起兵夺得权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为这三个儿子也真会图谋不轨。
于是,皇帝父亲发了狠心,杀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诏命,将三个儿子赐死。距离他们被废,不足半个月。
三皇子同时被废,已经震动内外,一旦处死,自然更令人惊悸,朝堂中虽无大臣进言,但悄语却流传,而且传得很广。
武惠妃自然被牵入,寿王也成了人们的议论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众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决,说做就做,有时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满市时,武惠妃终于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通常,太子既被废为庶人,又被囚禁,再复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该太狠,她以为斩草除根,可免后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将这三人先废为庶人,看管几个月,再由自己来做好人,赦免他们,贬放到外面居住,再复他们王位,如此,对于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就比较容易。现在,流言的锋镝,集中在她一身,无论如何,她不能亲自提请以自己的儿子继位为太子了!为此,武惠妃在成功铲除异己者之后,非常懊丧。因为下一步的计划,铲除异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见的短期内,完全无法进行了!寿王,同样陷入了惶乱中,而他的妻子,却在此时临盆了。
寿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宫廷公布,现在,寿王妃诞生儿子,依例该在宫内公布的。同时,也要有一个庆典。但是,处死三位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寿王是首当其冲的,沙砾集中他们母子的身上,此时张扬寿王的喜事,非但不会有好处,反而引人怵目和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样用来中伤寿王。
武惠妃在无比的困扰中,又命内侍省只登记和造册送宗正寺,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她选了一个闲适的时间将寿王的奏报送上,请皇帝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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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处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会不知道,他统治天下二十多年,自有一套做法,他也有属于自己直接指挥的人员,外间的流言,他知道,他为此苦闷,同时也有些悔意。儿子虽然悖逆,也没有必要将之处死的,但他是一个极深沉的人,内心的烦恼,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能又能发现,因此她选择了恰当的时间进言。皇帝笑着说:“又添孙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孙,当无问题——”李隆基曾在长安城东北角,以一坊之地,建宅第供儿子们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夹城直通兴庆宫和大明宫,称为入苑坊,初时名十王宅,稍后名十六王宅,后来称诸王宅,李隆基的儿孙渐多,入苑坊的建筑也多了,皇帝已命建百孙院,因此,他如此说。
于是,皇帝取笔,写了一个“僾”字。那便是寿王和杨玉环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这名字从“人”,从“爱”。以爱为主,皇帝可能因于自己深爱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着芥蒂,她看这个字,从“爱人”为出发,她想:难道,这是皇帝暗示我吗?
这一转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份沉重。次日,武惠妃亲自到入苑坊寿王宅来看初生的婴儿,把皇帝的赐名给予他。
杨玉环产后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着,她告诫媳妇,产期中必须好好调养,不然,将来会多有病痛——杨玉环不在意,但她是一个听话者,武惠妃说了,就乖乖地走开去躺回床上。
于是,母亲命儿子入内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诫寿王在这个时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说出:太子虽已被杀,但流言太多了,对自己母子的处境反而不利,她命儿子小心,尽量少说话,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们也不可来往,她特别说明,与咸宜公主也不能相见。
她命儿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风雨。
这也正是炎夏的风雨季。
寿王府只在孩子满月时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庆宴,皇帝命知内侍省,右监门将军高力士至寿王宅,赐礼物八式。这位为皇帝宠信和有友谊的宦官,虽然是宫廷中最有权势的人,但他在公众场合很守礼,从不骄矜,他来寿王府,办完事之后,饮酒一杯就走了。他在临走时才告知寿王,武惠妃以精神欠佳,今天不会出来。
寿王并未介意,他和到贺的诸王入宴听乐——由于宫廷事件的影响,诸王的情绪都很低,宴会规模本来就小,又以情绪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寿王在宴会散时,匆匆入内找王妃。
杨玉环正在做一种运动,她以腹部贴在地毯上,双手扳着双足的足背,身体反转成弓形。
寿王匆匆闯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询问她这是做什么?杨玉环时常做这样的肢体体操的,但平时不让丈夫看到,今天,被发现了,她一笑,不曾停止,并且用力摇动,以腹部做支点,身体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后起伏。寿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颊说:“你的花样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见过。”
她告诉丈夫,这样做锻炼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条结实。她又婉转地说明:这是女人的私事,本不应给丈夫看到的。
于是,寿王爬下去,轻快地吻妻子,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做完?而杨玉环,迅速地松开了手,搂住丈夫,告诉他:“现在已完了!”两人在地毯上搂着相亲,她问他宴会的情形,寿王随口说了几句。他本来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鲜动作后,放宽了,此刻,他又在欣赏着了紧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们的妻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虽多,论姿容,也没有一个可及得上杨玉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杨玉环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没有论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在东都时,杨慎名的妻子对我大加赞美,我还不以为是真的!”
寿王的忧惶就此消散了,他想象,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长安第一人。
他爱悦妻子的美丽,同时也喜欢妻子的温柔婉顺,杨玉环几乎没有发愁的时候,杨玉环也从来无所求,和她在一起时,好像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畅感,也自然而然地会放开心事。
寿王因妻子而放开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已设法使皇帝诛除太子,然而,内外的流言对她太不利了,她无法提出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杀,继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无计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称,皇帝曾问过他,诸皇子中谁人贤孝,他举寿王,皇帝没有再说什么。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机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应,但是,他又以为皇帝如不问而自行提议,反而不好。他估计,在两三个月之内,皇帝必然会决定太子人选。李林甫认为,时间如能拖得长些,冲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响,那么,对寿王有利。
武惠妃以自己的观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对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于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设法联络一些元老重臣建议立寿王。
这使李林甫很为难,元老重臣们,可以在皇帝面前说话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的皇子,他们在太子问题上,不会提任何建议。至于他本人,此时的确也不能主动提出。
继任太子问题,在李隆基缜密思考中,他对寿王稍有偏爱,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因于寿王母系有武氏血统——李隆基对做女皇帝的祖母是极为崇拜的。他有一个直觉,武氏和李氏,血统相合,会孕成能干的人。寿王就是李、武两家再传的混合血统。
可是,他又有着犹豫——武惠妃是他长期爱宠的人,他信任这个女人;可是,她童年时代所经历的宫廷斗争,又使她对一些事多有顾虑。他想寿王虽有两个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统,但看来不像自己那样精明强毅,如果自己死后,武惠妃干政,那么,儿子的皇权可能被压抑,武氏又可能再兴起,李隆基认为,武惠妃有潜藏的能力。
这只是他一己的思维,但是,他又幻惑于自己的思维,因此而踌躇——此外,人们的私议,对他也有影响,他想:如果立了一个不适当的人为太子,会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决断力的皇帝,对太子继承人选,踌躇不能决。
心事重重的皇帝,时常在苑中独自散步,思索着,他虽曾问过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后决定。
在苑中,他会独思长久——武惠妃知道这些,因而,内心的虑忧加深着。
武惠妃时时想正面向皇帝请求,立寿王为太子。她有那样的机会,但是,她在宫廷中又从未直接干预政务,她自幼年起,就被教养于宫中,她深知李隆基对权力的敏感性,长久以来,她只以娱乐君皇,自取悦至得宠,她都是顺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触政治,除了皇帝问及,她极少主动提出问题来。近来,她暗中部署,稍微伸展自己的触觉,同时也建立一个秘密的权力体系,那是在朝中结合一批人替自己发言,她暗中泄出宫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同时,她利用欢好行乐的时候,不着意地发展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
由得宠到有一些权,她做得极隐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儿结婚之后,驸马杨洄为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势,但依然是隐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经发言,诉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轻侮,现在,她如直接请求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两宗事件加起来,必会使皇帝起疑,何况,二十余年来,她也从没有如此正面提过事。
在踌躇中,她又召女儿和驸马入宫密商。驸马都尉杨洄以为,朝廷中现时已无人能说话,李林甫已进言,除非皇帝再问,也已无再说话的余地。
随着,杨洄建议武惠妃找高力士设法。
武惠妃在沉吟中点头。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高力士,参与李隆基发动玄武门兵变而夺取皇权。自皇帝开元元年起,他就承担了这一个重要职位,宫廷中,也只有他和皇帝有私人友谊。高力士是出身武三思家的,与武惠妃的关系很好。长久以来,武惠妃都得到高力士的照顾。可是,武惠妃又明白高力士为人谨慎,从不随便议论朝政,干预人事。
再者,高力士在皇帝面前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她担心自己的请托不慎,反而会出事。
就在她踌躇未决的时候,宫廷中发生了怪事,惊扰了这位皇妃——武惠妃宫中的一名值夜侍女,中夜尖叫,昏了过去,其余的宫女闻声往看,抬她回房,救醒了她。那宫女自称看到三个男鬼,在惠妃寝殿的外面草地上跳动,倏忽不见。这事很耸动,次日,武惠妃也知道了,三个男鬼,使她自然地联想到三位被杀的皇子,她心悸了!
那名宫女被内侍省找了去,杖杀,那是妖言惑众罪。
可是,闹鬼的事却继续传出,虽然无人敢直说,但武惠妃却知道一些异象,她为此而惴然,心中恐惧,对立太子的事,也不敢积极进行了。
事情也凑巧,身体强健的武惠妃,在宫中闹鬼之后数日,忽然得病,吐、泻,突如其来的,而且很凶恶,宫中的医士不能做主,奏闻和传召太医入诊。
皇帝李隆基很紧张,但奚官局丞以惠妃的病来得邪恶,可能会传染,劝皇帝不可入视。李隆基不以为然,他直入,可是,武惠妃却命侍女阻挡,她在恶劣的吐泻中,狼狈不堪,她不愿皇帝看到自己的狼藉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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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妃的病来得快,但也好得很快,两夜三日,她就痊愈了,太医只说外感风邪,不曾指明病的具体原因。
病虽然很快就好了,但两夜三日的吐泻,对武惠妃的身体影响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后,才让皇帝进来相见,她仍很软弱,而且消瘦了。
在宫中,武惠妃这场病,也引起了悄悄的流言。
悄语流传:谓武惠妃是被鬼祟而得病的。
宫中的悄语无可查据,但是,武惠妃的左右也有风闻,于是,咸宜公主入觐,建议召太常博士王玙为之祈禳——巫觇之事,在宫中是犯禁的,但以太常博士公开行之,那又另当别论了。不过,武惠妃还是拒绝了,她担心这样一做,会使流言更加猖獗。
咸宜公主是听到悄语而建议的,而武惠妃,从女儿的建议而体悟到鬼祟的传言,她为此而惴惴不安。
于是,她换了一个居处,迁入一所近年新建的宫殿。同时,她又暗示女儿,把那位通祭禳的太常博士推荐给皇帝。
武惠妃自患病休息到搬一个住所,耽延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期间,继立太子的问题,便也搁了下来。武惠妃以皇帝不提太子事而悄悄安心,她以为拖延对自己总是有利的。
在寿王那边,情形也是如此,母亲骤然而病,移转了他的注意,他在母亲病愈后,每隔一天入宫问疾一次,有时,寿王妃杨玉环也随之入宫。
这样,拖到了十月,武惠妃在病后,身体一直软弱而没有大好,皇帝以长安城冷,便出赴骊山温泉,一方面是避寒,一方面是让武惠妃在温泉中疗养身体。
自开元二十二年正月皇帝赴东都以来,已有三年多不曾赴骊山温泉过冬了,这回去,规模很大,除了皇族中人外,百官也有不少从驾到骊山办公,大臣中有不少人在骊山有赐第,家眷也相随而去。
那位由咸宜公主引荐的太常博士王玙,也随驾前往,他已获得皇帝的信任,皇帝准他的建议,设立青帝坛以迎春,而他的官位,也封为侍御史领祀祭使了。
杨玉环随了丈夫,第一次到名闻天下的骊山温泉区,她生性好动,到了骊山,宫廷的和王府的各种管束都放宽了,她可以自由活动。她甚至可以独自骑马去游览,只要不越出禁区,就不会有问题。
一天的下午,从驾骊山的诸王,奉诏命往听国子监祭酒和司业讲经,杨玉环以这天的气候好,阳光满地,不很冷,换了轻装,骑马出游,相随寿王妃的,有马夫和内侍各两人。但是,在山阳的长青道,杨玉环看到道路平坦,一下任意,策马疾驰,把四名从人远远地拋离了。她到华盖亭歇马,等从人,但是,另一处的景象吸引了她,她又上马沿着一条齐整而回过山角的路奔驰——那边有平台和楼阁。
她没有顾忌什么,直驰向前,于是,她看到山道上有一个白石砌成的牌坊,上面刻着“骊阳凝碧”。她在牌坊前勒住了马,她自忖这会是骊阳宫的西边的通路,虽然牌坊离宫城界还有一大段路,但她认为自己总不宜擅入的。于是,她拉转马,想回去,偶然,她又想眺望一下这座宫后的临崖台榭——她知道,但没有到过。
她策马走下右侧的斜坡,道路渐宽,有两名内侍在路边的小亭中,阻住了她,询问。随着,又有两名内侍出现,内侍们知道她的身分,轻轻地相告:圣驾刚好在此。
杨玉环吃了一惊,连忙欲下马,阻路的内侍搁住,再告诉她,皇帝在台上,不必下马,并告以就此折回即可。
皇帝在山坡的平台上,已看到了她,而且,皇帝也已传诏,距离虽然还远,但内侍一层又一层传话下来,立刻到了,皇命,赐寿王妃骑马上山坡。
她先有着惶恐,但抬头看到武惠妃与皇帝同在,就定心了,上山坡,在平台的阶下下了马,四名内侍陪她上阶,大约有四十级,接着,又有两名宫女来陪她上第二层石级,她依礼低着头,上十六级。
于是,她拜见皇帝和惠妃,请罪。
王妃独自一人在山间驰马,与体制是不合的。
但是,皇帝很慈和以及显然地愉快着。他命这名媳妇近前,细细地看,这使杨玉环为之局促,而大唐开元皇帝却盈盈地笑着,转向武惠妃:
“我在西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独自一人骑着马,哦,你说得不错,她有些像当时的你!”
武惠妃笑嘻嘻地对垂手半躬身而立的媳妇说:
“玉环,随便些,在此地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驰马到此地?”
杨玉环报告,寿王去听讲经了,自己以天气晴爽,出来走走,因为第一次上骊山,驰马时拋下了从人,不小心闯入了骊阳宫的区域。
“不妨事——”皇帝看看穿了紧身衣、束腰、长裤的媳妇,“一家人,在离宫到处走走,又有何妨!”
此时的杨玉环,面颊红晕——被风吹红,也因第一次在近距离见皇帝而紧张羞红,红得很鲜艳。在皇帝看来,她的面颊白里泛红,有着活活泼泼的青春气,而她的身材妖娆。
皇帝在欣赏媳妇,武惠妃以杨玉环着了长裤而不安,这是胡服,虽然宫中的妃嫔人人都穿,但媳妇穿了而让皇帝看到,总是不大好的,她问媳妇的外衣。
杨玉环面对至尊的紧张,因皇帝说话轻松而解除了,她不曾着意于自己的服装,随口说:
“驰马时热,我放在马背上——”
“玉环,以后不可着了长裤到外面去!”武惠妃温和地说,那也算是谴责。
她才解除紧张,立刻又转为局促。皇帝畅朗地一笑,代媳妇解释,他表示,在郊外驰马时,着胡服有实际的方便,皇帝也顺口讲着近年妇女服装的变化。接着,皇帝告诉媳妇,武惠妃新婚时,常赤足着屐到处走动。
这样,他们又恢复了自然,武惠妃以媳妇衣服单薄为理由,着侍女取自己的外衣给她。
皇帝笑着说:
“我们在此也站了些时啦,可以进去了。”
杨玉环就行礼告辞,武惠妃发现皇帝对玉环有好感,这该是一个可以运用的机会,于是,惠妃命她相随。
他们走上一道宽阔平整的石阶,只有八级,再通过一条宽约三十多尺的路面,又上四级石阶,入屋。那是一个阁,室内很暖和,皇帝与惠妃在入室不久,就脱下了外衣。杨玉环在入室后又告了一次罪。
皇帝赐媳妇坐,问她家事。
她告诉皇帝,自己未嫁之前,被父亲管得很严,胡服是不许穿的,而且又被迫着读儒家讲妇人之礼的书。皇帝为此而大笑,问她对儒家所订妇人之礼的感想。杨玉环率直地回答:“一个女人不可能完全遵照儒礼的,如果言行全依儒礼,人就成了木偶——”她发表议论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暗作辩护。皇帝似乎很欣赏,随口问她父亲的职位。杨玉环抑掩地一笑,随说:
“国子监祭酒,以家大人有专学,上个月奏请,由太学博士移擢为国子博士。”
李隆基对外戚行动,平时是相当留意的,他的留意,是担心椒房之亲仗势为非法之事。对杨玉环的父亲,他得到的报告是:儒生,研究经学,专攻春秋三传,旁及周礼。在得知此一报告后,他对杨玄璬这人就放心了,而且也有好印象了。但他其实已忘记了杨玄璬在国子监做教书匠。皇帝在此时想:让我这位亲戚一直做教书匠,可也太苦了,但他并未说出来。
此时,侍女送上小食,皇帝和惠妃面前有酒,杨玉环面前则没有。
皇帝命侍女赐酒,杨玉环循宫廷中晚辈受赐的仪式而致谢,饮了那杯酒。
至于武惠妃,用酒吞了几颗丸药。她在那一次病后,身体一直不曾复原,人也比以前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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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4
王妃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多留的,在小食之后不久,她告辞了。
武惠妃命宫车送玉环回宅。
杨玉环喜气洋洋地回去,到宅时,她的丈夫寿王李瑁正回来,她比丈夫早一步下车,在户外,她迎着丈夫同入,急促地把今天下午的经过报告了一遍。
“玉环,你好运气,照计,这是犯例的!”寿王却紧张着:“父皇有没有问及我?”
她回答:“没有。”随后又说,母后曾问到。接着,她再讲骊阳宫小阁中的典丽与华美。
“父皇在东都时,骊山各所宫宇,都经过新的装修,骊阳宫那个小阁有桥和后殿相连,大约是新造的,我还没有机会到过。”寿王携着她的手,再问:“你的装束,没有事吧?玉环,在此地出去,很可能遇到父皇和长辈,你的服装得稍微端正一些。”
“父皇已说过无妨了,以后,我更可以随便!”她恣放地说,“父皇说,母后年轻时,在苑中赤足着屐!”
寿王到此才想起,问及母亲的健康情形。
“我不知道,但看到母后进小食时服药!”
寿王说出今天在国子监听讲学时,曾遇到尚药局丞在问药经上一些字的意义,据说是为惠妃配制特方用的药。
杨玉环诧异,她转而问丈夫于定省时所见。
“我没有发现什么,母后但说身体比以前差,在温泉浸浸,也不见好处,我姊姊说母后睡眠不好!”
对于武惠妃的病,连最亲的儿女都不清楚,可是,惠妃却用到特方,由此可以想见,她的病并不是轻微的。还有他们所不知的是:宫中,侍候惠妃的宫女说,惠妃独睡时,必然梦魔。
十一月十五日,在大寒天时,皇帝忽然由骊山温泉回长安了,这次到温泉宫,前后不到一个半月。
皇帝提前回长安,据说是因于武惠妃的病。
车驾刚回到长安城的第四天,大唐皇朝的老臣,为开元皇帝所敬重——在女皇帝时代即已有名气的宋璟死了!宋璟数度拜相,前几年退休而住在东都,封广平公,退休后诏许以开府仪同三司。这样的元老重臣病故,照例要有哀式,皇帝亲临——病中的武惠妃得讯,又着驸马都尉杨洄设法请李林甫向皇帝提出太子问题,她以皇帝很关心自己的病,心情上当会有多一份柔爱,这时候提出,获得核可机会较大。惠妃希望能在年底以前决定新太子人选,那么,在新春大朝受册,当比平时为风光。
寿王也被通知,在参加宋璟祭礼时,小心应对。
武惠妃估计,丧礼罢朝,皇帝在祭礼之后,会召见宰相闲谈一些事的。但是,她的例行估计错了,皇帝惦记着武惠妃的病,一临祭礼,就回宫来看视她,并且亲自召太医、宫廷医事人员及尚药丞研究病情和商量用药。李隆基本人看过不少道家的医书,他也提出不少意见。
武惠妃参加这一议论,她感激,在群人散后,她握捏皇帝的手,呼着三郎,一时泣不成声。
这是至情流露,李隆基也紧紧捏着她的双手,劝她安静,随后,亲自伴送她上床——武惠妃在骊山温泉宫曾经晕厥一次,查不出病源,回到长安,医生看了几次,也找不到病的根源,她没有显著的病象,但生机恹恹,一天中,大部时间在床上,偶然起来,可是,起来一个时辰,便觉精神不济,躺下,睡着半个时辰,会醒,醒来,精神便转好,但是,若睡着的时间久了,又会有梦魔而惴然。
她的情绪受到病的困扰,恐惧着,怕死,现在,她躺回床上,约束自己的感情,收敛哭泣,向皇帝丈夫说出自己有死亡的预感,她也说出自己不舍得死——
皇帝为之泫然,呼她小妹,那是李隆基初见武惠妃时的称呼,以后,他们夫妻间,常用昵称,武惠妃呼皇帝为三郎,皇帝呼她为小妹。
皇帝宽解她,病源虽然查不清,相信一定能医得好的,因为她年事方壮,只有四十岁。
然而,四十岁的武惠妃本身,生机却垂垂将尽。
皇帝对她,有着绵厚的情分,二十多年来,情好始终如一。武惠妃是李隆基发动兵 变、为太子、又夺 取父亲的皇 权,在为皇帝之初,于宫中巡行时发现而爱悦的,武惠妃幼年,父亲故世,女皇帝命人召入,在宫中居住,养育。
武惠妃的父亲为恒安王武攸止,虽封王,但在武氏时代,并不当权,官位只绛州刺史,而且也不是多是非的人,女皇帝以本族之故,将武攸止年在童稚的女儿召入宫中,同样的人不止她一个。女皇帝死后,不断的宫廷政变,每次都会杀及武氏的人,李隆基 夺 权那一次,杀人最多,除了韦后一族外,又把姑母太平公主一族和同党,再加武氏子孙,恣意诛除。
然而,人事的发展却很难料,李隆基诛夷武氏子孙,却在宫内一见武惠妃而生情,即纳为妃子。
武惠妃自童年入宫,经历女皇帝被迫让位的洛阳宫政变,稍后迁都回长安,又经历太子李重俊起兵发动宫廷政变,武三思父子在家被杀,政变以攻不破宫城玄武门而失败。又稍后,韦皇后毒杀丈夫,在宫中发动了一次不经兵火的政变,再接着,便是规模最大的,由李隆基主持的宫廷政变,这一次关上城门,大肆杀戮,寄养在宫中的韦皇后族人大多被杀,武氏族人也有被杀的。然后,又是杀太平公主的一役。
武惠妃回忆着那些可怕的往事,再想到自己在苑中邂逅皇帝而成为妃子的故事,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皇帝,就是赤足着了木屐的。
初婚时,她曾表现过少女的任性,但是,可怖的宫廷生活使她自检,她用自己的智能取悦皇帝,交好皇族人员,又由于她从小就在宫廷,宫中人和她相处极好——由于她的父亲是一个安分的人,又没有权势,她入宫,也未曾受到重视,因此,她初到宫中,还要努力取悦宫中的阿姆和女官,甚至宫人。这些往事,使她在成为皇帝妃嫔后,得到许多方便。
然而,她终于不曾取得皇后之位,李隆基废斥王皇后之后,已公开表示欲立她为后,与大臣商讨,为一名御史所力谏,因为她是武氏之后,那位叫潘好礼的御史曾历诉武氏乱政之事。最后,他有一句传诵天下的话:“陛下若再立武氏为皇后,何以见天下士?”李隆基为此一言而罢立后之议,从此也空出皇后之位。武惠妃自然是怀恨的,但她忍耐着,因为她在朝中没有大臣为援。
现在,在病榻回忆往事,对皇后名位已淡然了,因为,在过去十多年中,她实际上是皇后。但是,她念念于儿子,自己不能及身为皇后,她希望从儿子身上获得补偿。
于是,她想到一个方法,召寿王侍病,她让儿子进来,时时为皇帝看到,总有机会可以进言。她看皇帝对自己的情分,一旦提出,被拒的可能较少。
有时,寿王被召入侍,有时,武惠妃召寿王妃入侍,因为她发现皇帝很欢喜这位媳妇。
在风雪残年,寿王将被立为太子之说,在朝廷中多有人知了,据说,宰相李林甫和皇帝谈过,皇帝曾表示将以寿王为太子,待武惠妃病愈后宣布。
这虽然是传说,但朝臣中大多相信这会是真实的。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迅速地转变了——她本来就生机恹恹,还可以起床,但有一次起床后忽然晕倒,倾跌时震伤了头脑,昏迷了三个多时辰才醒。
那是十二月初二,初三日寿王入觐侍疾,在宫中留了两个时辰——他以自己将会成为太子,小心地顾到体制和身分,不欲在母亲宫中如稚子那样地多留。
次日,武惠妃的情况转好一些,寿王妃杨玉环代丈夫入侍,咸宜公主和未成年的小妹也应召在侍候。稍后,皇帝到了,而且留着不走,于是,作为媳妇的杨玉环只有先退。
她回寿王府,把惠妃的病况告知丈夫,李瑁舒了一口气,向妻子说:
“但愿母后无事,否则,对我极为不利!”
杨玉环已经知道丈夫在争取太子地位,不过,她对宫廷政治终是欠了解的,她以为目前的情况,丈夫取得太子地位,应该没有问题。再者,她的出身和年纪以及个性,对权力的看法不同,她以为,丈夫当不成太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做寿王,一样很好,因此,丈夫嘴上说的不利,她不解,也不予重视。
这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宫中传报武惠妃的病况没有变化,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名气的医生入宫诊视。杨玉环很乐观,她拉丈夫玩了一次雪球戏,午后,寿王才入宫问疾和侍候了半个时辰。
回来时,杨玉环和侍女及内侍在堆雪人。寿王也参加,他们一起玩,堆了三个大雪人和一头雪狗。
这是十二月初五,寿王看到母亲,病情并无变化。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有了突变——
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变,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语,不久,四肢痉挛不已,皇帝退朝时闻讯,匆匆赶入,武惠妃已在弥留状态,侍医以皇帝不宜留在一个垂危的病人身边,力劝皇帝退出。
半个时辰之后,四十岁的武惠妃逝世了。
宫中传说,悄语:以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另外有秘闻:武惠妃可能被宫中人所谋害,为三位被杀的王子复仇,但是没有人敢正面提及。
大唐皇帝哀痛着相爱二十多年的妻子,他追封武惠妃为贞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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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妃的逝世,对寿王来说,好像天塌了下来一样,他认为,只要母亲多活三个月,自己的太子地位就定了,现在,能否取得太子地位,就极为渺茫了,为此,他忧愁惶乱。但是,他的忧惶却不能向妻子倾诉,因为,杨玉环是不能体会到他的心事的。再者,杨玉环本身却在真正哀痛中,那是由于武惠妃的确很喜欢她之故。
驸马都尉,寿王的姊夫杨洄,看出了寿王的惶乱,向寿王进言,劝他在哀伤中必须镇定,既要表面孝思,又要保持风度。
通权达变的杨洄说:惠妃的逝世,对寿王嗣位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但是,皇帝伤悼爱妃,情真意深,在丧事期间如果有好表现而为皇帝所欣赏,那么,被选立为太子的机会依然很大,因为皇帝已表示过,欲以寿王为太子,在理论上,这样的大事,不会因惠妃之死而完全改变的。
这是希望中的希望。
李瑁在忧惶颓废中强自振作起来,以孝子的身分主理母亲的丧事——武惠妃曾多次流产及不育,她只存寿王一子,二女,长女咸宜公主,幼女未成年,亦不为母亲所宠爱,与咸宜公主比,相差太远了。
李瑁为人温厚,风度很好,在礼仪方面,幼年受宁王妃和母亲的教导,很通达而且做得很自然。在母丧中,他的情绪虽然不宁静,但行事仍合规矩,也得到旁人的好感,不过,皇族和大臣中,对武惠妃总有一些忮心,他们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于死的主谋人,由于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为贞顺皇后的名号追封,无人敢造作蜚语。但是,这种潜在的忮心,对寿王多少有着不利。
这是一个暗淡的年关。在办丧事之余,大唐皇帝还冒寒亲自带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的墓地,寿王是随行的皇子之一,墓地选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南四十里之处,亦即长安外城东南四十里,骊山以南终南山的东麓。皇帝又亲自将武惠妃的坟墓定名为敬陵——因为已追封为皇后,因此,坟墓也可以称陵了。
李隆基为自己营造的陵墓,远在渭北的蒲城县东北三十里的金粟山,这选择因于他父亲的陵墓在蒲城县西北三十里的丰山,当开元四年时,李隆基的父亲故世后,营葬时,李隆基依照习惯,也选了自己的墓地,稍后便事经营。
李隆基埋葬武惠妃于长安近郊,似乎有追思之意,到骊山,访敬陵,那会很方便。
朝臣们发现,刚毅、有时残狠似太宗皇帝的开元皇帝,对武惠妃的确是多情的。一般皇帝的友情,及于生前之人,而李隆基及于死后。
寿王在随父皇看了母亲的坟地回来,心情转好,他从父皇对母亲的深情忖测,葬礼一了,自己当会被立为太子。他甚至设想,父皇可能会在行葬礼的那一天,宣布自己为太子。
开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日己未,大唐贞顺皇后下葬于敬陵,仪式极为隆重。仪队、皇族及百官、禁军,送殡的队伍排列,亘五里多长。许多年来,后妃的殡葬没有如此大的场面。甚至,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礼仪仗,也不过如此,由此可见李隆基对尊亲尚不及对武惠妃。
可是,寿王所期望,在葬礼时或葬毕回都城宣布自己为太子的事,却没有出现。
据说,皇帝在武惠妃死后,心情一直不好,葬礼之后,皇帝除了平时上朝外,在宫中休息,很少召大臣入宫议事,自然也不闻有行乐。立太子的事,一再耽误,如今,好像将之搁了起来。
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后,依然消息沉沉,寿王终于真正着急了!
在外面,咸宜公主和杨洄,也有着不安,他们支持寿王为太子的立场很明显,一旦寿王不得立,对他们,会是很大的打击。于是,杨洄和寿王联络了,再密访宰相李林甫,请他再进言。
在武惠妃死后,李林甫对请立寿王为太子之事,虽然和以前一样,因为他曾经建言,寿王得立,对他的权位总是有好处的。可是,老于宦事的李林甫,看出情况并不太好,他不愿再直接出面了。但他又不能不管。于是,他转托了人,暗示御史大夫李适之上表,奏请皇帝早立储君。
李林甫以为,李适之上表,皇帝会重视,也会和自己商量,到时,由皇帝问及再行看情形而提出,自己所担的干系就比较轻了。
李适之是大唐的宗室,在朝中声望很好,他和李林甫虽然同是宗室,但在政治路线并非死党,只是相处不算坏,李林甫巧妙委托不相干的人而请李适之进言,他认为此事也应该做,便上了表。
可是,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皇帝既不批覆,也没有找宰臣商量,很快,时间已过了三月中旬。
李林甫的暗中设计落空了,这位识时务的宰相就谨慎地不再接触立太子的问题。
在寿王邸,李瑁有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寝食不安中,而且再也无心陪伴美丽好动的妻子游乐了。虽然这是长安的好春天,但寿王府,却密布着愁云。
杨玉环终于发现了,她由爱的关怀而接触问题。
于是,李瑁在一天晚上,灯下对坐时,告知妻子:
“玉环,情形是这样的,父皇嗣位,于开元三年立太子,就是去年被废杀的那位,算是我的长兄,在去年事变之前,父皇对长兄早就不满了,因为母后的缘故,内外都传说我将承嗣。我并无这野心,但母后却希望我能取得太子地位,这几年,我在生活行为上也很留心,不让人议论我。玉环,皇家的事,兄弟无情,甚至父子也无情,我朝,太宗皇帝屠杀兄弟,再迫高祖皇帝禅位,父皇的情形也一样,皇族哪有自己不愿做皇帝的道理,是被形势所迫啊!其中还有许多谋 位 夺 权的可怕故事,一时也说不清,慢慢地,你便会明白,假如我从来不曾被考虑做太子的候选人,那么,我为诸王之一,可以平平安安,但内外都已知道我将会为太子,一旦得不着,落到别的兄弟身上,他们会猜忌我,以为我会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或者 造 反,那时,他们会迫害我!”
杨玉环仍然有茫然之感,思索着问丈夫:
“阿瑁,照我听到你所说,皇帝已允承以你为太子,为何又会变呢?你又没做错什么事?”
“玉环,我朝的太子地位,从开国以来就是不稳定的,一般说,有功有权的皇子得为太子,此外,有立长和立贤之说,长是有定分的,贤就没有标准可说了。立我,人们说是立贤,其实,我又哪能称得上一个贤字,只因母亲领袖六宫,得父皇宠信,因母及子而已。现在,母后死了,我在宫中失去了依仗,贤名自然也没有了……”
这样一说,杨玉环明白了一些,也为此而有了忧虑,她问丈夫,如果不得为太子,是不是一定会被迫害?
李瑁回答她:“不是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如此,明朗的寿王妃,也有了惆怅,她在室内感到闷,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动。
那是八百里秦川明匀净丽的春夜,他们在自己的园中徘徊漫步,春夜的风稍有寒意,但这份轻寒却使他们精神清明,她忽然问:
“母后故世之后,皇帝是否有新宠?”
“没有,看情形,父皇对母后是真正有情的,我曾经听高力士说,自从母后故世后,父皇在宫内落落寡欢,有时还独宿!”
杨玉环思索着,稍后笑说:
“照这样情形看,你还是有希望——阿瑁,自母后逝世至今,皇上并未做过大事,是不是?可能他心情不佳,把一些重要问题暂时搁起来——”
“哦,那也有可能,但是,大臣上表……”李瑁无法如妻子般乐观,不过,他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只得等待,勉强克制自己的忧郁。
丧偶的皇帝在宫中的确落落寡欢——他身边有无数的女人,只要他愿意,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取。但是,他的情绪不佳——武惠妃与他的情谊由时间和生活习惯等积累起来,在宫中那么多妃嫔,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不需要他说出,对方就会知道他的心意,这样一个人的丧失,是不易找到代替的。
在有情时,欲的需要便成为其次了。
在宫中,晚餐时依然奏乐,有时,李隆基也会找歌舞伎来表演,可是,他总是提不起劲来。有时,他也会找看来可喜的女人侍宿,或者找以前认为可取的女人,但是,在武惠妃生前,他认为可取的女人,此时对之也提不起兴趣了。
他有些百无聊赖,有时,他觉得自己趋向衰老了。
想到自己趋向衰老,他会想到太子问题。李适之的奏章他没有答复,但他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他有矛盾。
李隆基是从*****而取天下的,他也深知前代因储君问题所引起的政乱,在感情上,他久已有立寿王为太子的意思——对于杀死三个儿子,他有悔意,也有伤感。不过,他对太子李瑛却久已不满了,皇帝早看出了李瑛很虚伪,而且,性情也较鲁莽。他容忍着,希望多了解一些,但仍旧失望,对于李瑛弄兵入宫欲杀武惠妃的事,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李瑛和两名弟弟勾结,门下私蓄壮士这一点,却是事实。这就足以构成大逆罪!何况,李瑛还联系朝臣,那是最使他憎恨的,张九龄是为他所赏识的人,但他必须去除,就是因为张九龄和太子李瑛之间的微妙联系,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容许儿子们勾结大臣的。因为他自己是勾结朝中军中的权力而发动政变得位,为此,他很敏感。
但是,杀了李瑛,立谁呢?寿王为他所喜,可是,寿王在兄弟中排行太低,既无功勋,又没有真正的贤能表现,立这样一个继承人,别人是不是会心服?将来是否能保得住皇位?
为此,他踌躇,时时一个人闭坐在内书斋中出神,为未来的事而思索。
当李隆基闭户独思的时候,通常是不许旁人打扰他的,除了有突发事件之外,侍从绝不会传报任何事;但是,这也有例外,有两个人,可以在此时去见皇帝而不会被阻,一个是已故的武惠妃,另一个是宦官:知内侍者,官左监门将军的高力士。
当李隆基尚为临淄王时,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内侍,这位身体高大强壮又勇健的内侍,还有聪明才智,他曾勤于读书,对李隆基又忠心耿耿,当年发动宫廷政变,高力士是他最得力的一个助手。
二十余年来,高力士从来不曾弄过权术,多过是非,他一切都为皇帝本身利益作打算。
现在,李隆基在书房中独思,高力士进来了。
当有外人在场时,高力士见皇帝,严谨地守礼仪,但在私室,他就相当随便,他坐下和皇帝谈话。
他关切地问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清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济。
“惠妃死后,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说。
“陛下,死者不能复生,不宜为此而自损,老奴以为,再找一个人,以天下之大,不见得会找不到陛下所钟意的人,陛下身为天子,岂可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着,起身,在书斋中来回徒步,他认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为,再找一个如武惠妃那样的人,却不容易。他说了。
于是,高力士又笑说:
“陛下,一个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下真心喜欢的,也只有武惠妃一个,不过,以天下之大,也必不会只有一个武惠妃!”高力士说了,稍思,笑说:“陛下,我看寿王妃杨氏,样子颇肖惠妃当年!”
李隆基想到在骊山见杨玉环的光景,面孔上浮现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转瞬间,他因杨玉环而想到了寿王,太子问题,这自然比找一个女人来得重要,于是,他收敛了笑容,直走到高力士面前而问:
“力士,你随我最久,我们之间,无话不可说,以你的意见,我当立谁为太子?”
“陛下对储位踌躇未决,是否担心他日相争?”
李隆基点点头说:“就是为此!”
“陛下为皇以来,天下升平,诸王无一干与政务兵事,立贤立功,无从说起,惟有依照传统方法,立储以长,谁敢复争!”高力士庄严地说出。
李隆基稍思,终于笑着点头。
在中华大国的历史上,第一继承权是长子,从帝皇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这一传宗的法则,还有嫡庶之分,母亲的身分,有时可以影响及儿子的地位。倘若妾侍先产儿子,正妻后生子,那么,正妻之子就会做嫡子而为承继人,现在,开元皇帝的儿子中,以庆王李琮的年纪最大,但李琮的母亲出身低,又早死而且无宠,李琮便早被剔出继承人之外,庆王李琮本身也明白,绝不会争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说的立场,当然不是指庆王,指的是忠王李玙。李玙的生母杨氏,系出名门,为女皇帝舅家,太尉杨知庆的女儿;她嫁李隆基为侧室,生李玙。后来李隆基当太子,为良娣,随后为皇,得妃号。李玙幼年由废后王氏抚育,杨妃早故,但她的身分,使李玙成了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
高力士的一句话,决定了大唐皇位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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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時間:
2011-11-9 20:45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宫廷史官记录下自己和高力士有关立嗣的谈话。
外廷大臣,无人知道这一决定,皇帝也不再与人商量,这是五月尽时,离开原太子李瑛之死,已有十三个多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诏令发布了——忠王李玙为太子。
这是突如其来的,大诏令宣布时,寿王李瑁并未在朝,他在寿王邸中接获报告。
他的太子梦破碎了!
他对本身安全,也感到了严重的威胁。然而,这是现实!闻讯之后,李瑁呆若木鸡。
杨玉环在室内,闻讯出来看丈夫。
李瑁望着妻子而流下酸泪。他说:
“从今之后,我的日子会极难过了。”
杨玉环泫然与丈夫相对,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极为柔弱。
每一个女人的心理上都有着母性,此时,对着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头,她似搂住孩子般地搂抱了丈夫——现在的杨玉环又已大腹了,她嫌恶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会在不久之后诞生。
不久,寿王府的长史告进,杨玉环只得离开了丈夫,长史请寿王殿下准备着,到忠王府去道贺。
对寿王,这自然是最难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强作欢笑而去。
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开元皇帝举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布“册皇太子赦”,大赦天下。
李玙在这天移居东宫,正式成了皇太子。
寿王,一度是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寿王好像自云端中掉了下来。人们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杨洄,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来往,甚至,连他的姊姊咸宜公主也要设法回避。
那不是他们无情,而是皇家现实的残酷,每人都要竭尽所能保护自己。
寿王李瑁努力镇慑,使自己和平时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颓丧相,连府中的仆婢也在内,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微细的事故,即使由仆婢密告,也会构成罪状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泄自己的情绪,但是,杨玉环的第二胎,在中期以后胎气不好,时常呕吐,也许这纯然是生理上的,也许,这是由于心情上的。她为丈夫的处境而担忧,因而影响了心情。
寿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实际有似愁云笼罩。
七月、八月,寿王除了循例在规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们入觐外,他不曾被父皇单独召见。从前,母亲在世之时,寿王以母亲之故,得以时常入宫,如今,他与其他的皇子一样,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见着父皇。
九月初,杨玉环诞生了第二个孩子,又是男孩。
当她怀有第一个孩子时,武惠妃曾派保母旧婢到媳妇处,这些人一直留在寿王府邸没有走。现在服侍寿王妃产下第二个男孩。
人虽如昔,但宫廷内失去了武惠妃,那也等于说寿王失去了宫廷特权。第一个孩子诞生时,由武惠妃申报,皇帝为孙儿赐名。如今,寿王妃诞生次子,只能依常例而向宫廷奏报。
半个月后,大唐皇帝在早朝之后召见了寿王——那是除了太子之外,例行的诸王同时蒙召见和留在宫中陪皇帝吃午饭。寿王和其他的兄弟一样,惟一不同的是,皇帝提到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并问及媳妇。
这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宴诸王时,总有武惠妃在场的,寿王自然是特出人物,再者,因有武惠妃在场,气氛也比较轻松。现在,只有皇帝的赐宴,就单调和显得严肃了。
寿王只觉得闷郁,失意感也更加深了一层。自然,他也更思念母后了。
他没有将自己的落寞感告知妻子。
而杨玉环,对皇帝赐第二子的名字,感到不满,他的第二子,赐名“伓”,杨玉环不认识这个字,问了人,才知道读“杯”字音,是一座山的名字,但她不喜欢这个从“人”从“不”的字。她反过来看,那是“不人”二字。
虽然如此,杨玉环对一个名字的不满只是泛泛的,产后不久,她热心于自己的肢体运动,收缩腹肌,恢复体态,以及,每天三次用一种特制的油搽上按摩小腹,那是她第一次生产时武惠妃所送来的。搽了油按摩,由一名老婢担任,但爱美的杨玉环,在例行的三次之外,常常自己敷油多做一两次按摩。
这事,也被丈夫发现了,寿王自请为妻子服役。
气氛很低的寿王府,这是闺中纤巧的乐事——寿王的服役不止于为之按摩小腹,他将延伸至妻子修长的双腿——用油按摩小腹,据说为了小腹的皮肤不起皱折性的花纹,一般妇人,因生产时腹部胀大,皮肤被膨松了,收缩后会留下皱纹,大唐宫廷,不知于何时开始有此种搽油按摩的方法,有人说,起于太宗皇帝的一位特别的妃子杨氏——杨氏,本为齐王李元吉的正妃,太宗皇帝谋杀了弟弟,夺取以美丽出名的弟妇,一度欲继立为皇后,为魏征竭力反对而罢。传说,杨氏入宫,为太宗皇帝生子后,采用搽油按摩法;又有宫人传说,此方法起于女皇帝。
总之,这是源出宫廷的,但现在已传出至诸王府和贵家了。
天生丽质的美人,有时一样需要人工加以衬托的。
秋尽冬来,皇天没有赴骊山温泉宫的消息。去年十月赴温泉宫,以武惠妃病而回来。今年春,皇帝以新丧惠妃而不曾赴。现在,又已十月,宫中没有宣布,看来,今年一年皇帝不会赴温泉宫了。
在寿王邸,年轻的寿王妃却向往于骊山,她冥想着去年的风光。
残年,武惠妃逝世一周年的忌辰。
寿王邸依礼有一项祭祀典礼。这天的午前,宫使到了寿王邸,颁赐祭品,以及赐寿王一套文具,赐寿王妃衣服和饰物。宫使,是受皇帝所信任的,也是宫中有地位的宦官牛仙童。牛仙童为正六品下阶的内谒者监,平时,对诸王颁赐,习惯会由品级较低的内侍行之。出动牛仙童,无疑是由皇帝亲自遣派的;牛仙童也说明了这一点,同时,他告知寿王夫妇,所赐寿王妃衣饰,都是武惠妃旧时所有。
一年了,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仍未忘情。
这一次内侍到寿王府,对寿王的处境有很大的帮助——人们很关心皇家的小节,皇帝派遣牛仙童到寿王府邸,表示了皇帝对寿王的宠爱仍超过对一般皇子。
但对着亡母衣饰的寿王,却泣不成声,他请求妻子,辟一室,把亡母的衣饰供奉起来。
也许是由于牛仙童到寿王邸一次之故,在过年时,寿王邸比较热闹了——自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武惠妃丧事已满一周年,寿王居丧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了,实际也等于过去了,在皇家,当皇帝生存着时,后妃死亡,子女服丧只是形式,那是怕冲克了皇帝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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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咸宜公主和驸马都尉杨洄也到了寿王府,还有,寿王的幼妹,也得到许可而来到。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的新春。
在宫中,新春有游宴,寿王和王妃自然参加。
于是,寿王妃又见了皇帝。
皇帝对这位媳妇依然很好,在游宴中,皇帝做了一件不常见的事,他将寿王妃杨玉环托给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照顾——玉真公主是皇家特出的人物,在李隆基未曾发兵*****之前,她为相王李旦十一个女儿中最幼的一个,只封县主,李隆基起兵*****后,李旦先当皇帝,才赐玉真公主号,接着,李隆基夺了父亲的皇帝位,不久,李旦故世,这位最小的女儿向皇兄自请为女道士,李隆基很喜欢小妹,答允了,玉真公主自号持盈法师,而皇帝则赐小妹法号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那是给予无比的尊崇。而且,玉真公主的名衔也照旧保持。
在朝廷和宫廷,玉真公主都享有特权,她在长安的社交界很有名气,许多文人受到她的接待。
皇帝把儿媳之一的杨玉环托妹妹照顾——而类似的事,以前不曾有过,她为此而感到讶异,不过皇帝很自然地说,惠妃故世了,寿王妃尚稚嫩,看来需要有一个人照顾。
于是,玉真公主注意杨玉环了,自然也发现了杨玉环的天生丽质,在皇族中,没有一个女人能及得上她。
她接受了皇帝哥哥的委托,亲自去访问了一次寿王邸,又以自己的车往迎杨玉环到玉真观小叙。
这是一个开始——寿王为此而喜,他以为,父皇如此对自己的妻子,表示对自己的宠爱如昔,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不会受到打击,至于未来,他不大敢想。
还有,使寿王喜悦的是:牛仙童在来过一次之后,又奉皇命来,也是颁赐武惠妃的遗物。
寿王利用这机会交好宫内有势力的内侍,当牛仙童奉命赴外地查察时,曾到寿王邸辞行,此前,他又曾以私人关系入寿王府邸一次。
寿王虽然仍有着不安,但是,眼前的情况,使他稍微定心,他相信,皇上对自己的宠爱未变,别人总不会轻易找事来相犯的。
天气转向炎热,一天午时,玉真公主迎请寿王妃到玉真观午餐小叙。
杨玉环已到玉真观两次,也算熟客了,但每次去,玉真公主处总还有其他的客人,大抵是皇族中,也会有文人或者内府的官员——文学侍从。
但是,这一天午饭,客人只有杨玉环一人。她有意外感,而她性情爽直,在吃饭之前就问了。
“今天,原本是宁王妃要来,和我玩伴,她临时说有事不能来了,我想到你,约你来,上次,你说到音乐,我也会玩几种乐器的,人多时,我们不便动手,今天只约你,饭后,我们可以自己奏弄乐器,听说,你又擅长舞?”玉真公主笑嘻嘻地道出单独相邀的缘由。
杨玉环兴奋了,她说:
“我在家时偷偷地学过舞,婚后,寿王爷不禁我,我又跟王府乐班中人学了几支舞——原来,我喜欢胡旋,但很难找适当的人做对手,现在,我学了婆罗门舞。”
“婆罗门是很新的啊!教坊中会的人也不多!”
“是的,我是从教坊师那儿学来的,那时,母后还在世,我也看到了婆罗门乐谱,是凉州都督府进上的,还有舞相配,那是音乐中的巨制!”杨玉环兴致盎然地说,“这一套舞有慢有快,有繁有简,音乐很好;倘若能稍微改动一下,就更合我们的胃口,现在天竺的味道总是太浓了一些。”
玉真公主看着眉目飞动的杨玉环,欣赏着,邀请她在饭后表演一下。
她们两人在一起闲谈,正要上食,忽然有一名侍女进来,低声向玉真公主密报。于是,玉真公主向她说:
“玉环,有特别的客人忽然来了,你回避一下,我去出迎。”玉真公主说,在转身时,又补充道:“是皇上驾到,但不妨事,皇上偶然会私行,莅临玉真观看我!”
杨玉环暗惊着,皇帝私行到此,自己在,总不大好,她思考着是否应先退,从后面走,但她又不敢造次。
她只被引入内起居间,那是和玉真公主的卧室相连的,但她才进入,又有侍女入内来请她。
杨玉环再到外面,在前进的左厢,她拜见皇帝。
玉真公主对她说:
“玉环,皇兄散朝后在苑中驰马,忽然想起我,来了,皇兄说要在此吃午饭,我们是一家,此地不是宫廷,你也不必回避了!”
她惴然不安,看看玉真公主,再看皇帝。
大唐开元皇帝只着内苑便服,神清气朗,他向媳妇微笑,同时命她不必拘束,皇帝也强调了这是道观而不是宫廷,一切的礼制都用不着,道观为神地,在此,人人都平等的。
杨玉环依然有局促感,垂头而坐。
午餐似乎因于皇帝的突然到来而展缓,但延迟的时间又并不久,皇帝命小妹玉真公主不必多所准备,他表示自己有些饿,随便吃一些,不必弄许多菜。但开元皇帝又点了一种酒——皇家在武功特酿的轻甜味的麦酒。
他们进入玉真观的小餐厅,皇帝坐在餐桌的正面,玉真公主和杨玉环则分坐左右。
在入座还未上酒时,皇帝问她们两人在自己来到之前做些什么?玉真公主坦率地相告。而杨玉环为此而窘,面颊泛红了——作为藩王正妃,热中于音乐歌舞,那是并不合适的。然而,开元皇帝却欣然而问:
“寿王妃通婆罗门曲?”
她勉强展现笑容,接应着说:
“我只学了一些,谈不上通!”
“玉环何必客气?”玉真公主接口说,“刚才你还建议要改一改曲调,说那样才合我们的胃口,看来,你很通哩,皇兄也精擅乐理。”
于是,开元皇帝朗声笑着,连说很好,随后,他又解释,婆罗门组曲虽然生动,但和中国趣味有相当的距离,他表示,自己也早有心将之改变一些节调,再交太乐署,正式列入乐部。对此,杨玉环只有大胆地表示了一点自己的意见。
皇帝谈音乐,兴致很高,他忽然命小妹取一支笛来,他说:
“且先挨一下饿,我来吹婆罗门乐章的一支转折的短曲,那是我动手改过的调子。”
玉真公主自然凑合皇帝的兴趣,亲自去取了一支笛来,五十五岁的大唐皇帝捋起袖子,饮了一口酒,取笛试音,然后,吹了一支转关间的一曲,那是过门,由慢调转为快调的小曲,很短,但这是大部曲中重要的一支过门曲,以笛为主乐的。
杨玉环原是在局促中的,但听了这一支笛曲后,她有惊动的表情,而又因于专心,忘了尊卑和礼数,脱口问:
“陛下把南吕转入变宫,噢——”她说了一半,觉得自己不宜如此,忽然而止。
“对的,你觉得改得如何——来,你也试吹,照原谱吹,好有一个比较!”皇帝自然地把自己才吹过的笛交向媳妇。
以宫廷体制而言,这不合的,但是,皇帝亲自将笛递过来,杨玉环又不能不接下。
玉真公主似乎看出了杨玉环的尴尬,她及时发言:
“玉环,皇帝刚才说过,在道观中,大家平等,不必拘礼,你就吹一曲吧——如果你会刚才那一曲。”
享誉长安社交界的玉真公主,能言擅辩,也能自然地把握一个人的性格而运用。她说了最后的一句,杨玉环为了自己的好胜心而不再计较其他了,她双眉轻展,看看那支笛——那是皇帝刚才吹过的,在理论上,她不该用这支笛,但她只记得是皇帝授予,不理其他了。
她依照婆罗门乐章的原调,用心吹奏——杨玉环对音乐部门具有特出的才干,平时,她虽然较少吹笛,但一旦集中精神而吹奏,音量发出却和谐自然,论吹奏的功力,她超过大唐的皇帝。
李隆基在她一曲既罢时,又饮了一口酒,衷心赞好,他向玉真公主说,寿王妃的笛超越了自己的水平。
杨玉环被音乐吸引,可能也有来自偶然的灵感,她又吹,变了音阶,部分照皇帝刚才所吹奏的,但在两个转节处,她自行增加了双声转换律,但在转了之后,她放下了笛,稍带羞涩地说出:
“皇上,我不长于笛,转声太快,接不上了!”
“很好,很好,这已经了不起,你正式学过乐理的吧?你弄的那一个变音,比我的好!”皇帝喜气洋洋地说,在口气中,他把自己的儿媳作平等看待了。
杨玉环的面颊上红晕未退,慢声回答:“我只是自己喜欢吹,没有正式学!”
玉真公主此时自杨玉环手中轻轻地接过笛,俏说:
“我想,该吃饭了,玉环,今天很难得,你先敬皇帝陛下一杯酒!”
杨玉环正要站起来,皇帝制止了她,平和地说:
“大家一起饮尽这杯,我已说过,在玉真观中,不可拘礼,”他自行斟满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玉环不能不饮,她也喝干,照规矩,仰侧一下杯。
午餐在愉快中进行,五十五岁的皇帝与在宫内时完全不同,他轻便地闲谈各种事,似乎,他知道外面事很多,他讲一些故事,逼得杨玉环发笑——她自我忍抑,但无法完全做到,因为,皇帝不但口气轻灵,表情配合说话,也活泼而自然,有时使她无法忍住。
起先,她担心在皇帝面前失礼,但是,在午餐的中途,她已能自然地应付了,她偶然也会发表一些意见,直到午餐结束,气氛轻松而和畅。
饭后,玉真公主引他们到后园走了两匝,再进入另外一间豪华的房间——那是待客的,皇帝似乎很熟悉,他先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再命杨玉环坐。
于是,他随便地询问媳妇家人的状况。
“家父在国子监,现在是国子学博士,除了教书之外,听说,还参加修订和增补一部大典籍,和礼有关……”她回答,只说了一半,低喟:“我不大清楚!”
“那是开元礼,共一百五十卷,于开元二十年编成的,本朝制礼,在以前增损无定制,现在总算完成了,但尚有一些小出入,正在增补,令尊能参加这一项大典,很好,将来会名垂史册!”皇帝忽然转为正经地说出。
“这有如此重要?”杨玉环茫然问。
“有时没什么,但在历史上,这总是大事,开元礼一百五十卷,我想,一千年后,也一样会受人重视的!”
“对我来说,毫不相干,我已经做了道士!”玉真公主笑着接口,“玉环,有些地方真看不出,你会是弄孔夫子那一套人的女儿!”
于是,皇帝和寿王妃都笑了起来,随后,谈话又转了方向,玉真公主迫杨玉环表现新学来的婆罗门舞,她推辞,但是,好兴致的皇帝终于不再避嫌,亲自命她舞,而且说出了交换条件:自己擂一次鼓。
杨玉环曾经听已故世的武惠妃说过:皇帝擅长擂鼓,即使宫中的专司乐工,也及不上皇帝。
于是,她在放弛中提出请求:
“陛下先擂鼓!”
“玉环,”玉真连忙说,“皇兄刚吃过饭不久——”
“我也刚吃——”她抢着说,但不曾把一句话说完就发现自己逾越了,立刻忍住,自然地,她显出了窘迫。
玉真公主当然觉到了她的逾越,但皇帝本人一些也不介意,起身说:
“我先来擂鼓好了,刚吃过饭擂擂鼓,又何妨?”他说着,看了玉真公主一眼而问:“你这里有合式的鼓吗?”
“有,皇兄曾在此看过,但没有擂——”玉真公主含笑引领他们进入乐室。
大唐天子健朗地走向乐架,自行选取一对鼓槌,再走向鼓,摩挲着鼓面,轻松地说:
“我如入乐籍,可算一等鼓手,你这一只鼓,只是三等的乐器,明天,我着人自大明宫搬一具好鼓来!”
他说着,擂鼓了!李隆基自称是一流鼓手,真的不假,他手法娴熟,发力匀称,抑扬之间的韵味极好。
杨玉环在出神中叫了一声好,连玉真公主也轻轻地按拍而叫了好,同时,在皇帝的示意下,玉真公主取了方响来配合鼓声,杨玉环是爱好音乐的,当玉真公主取方响配和时,她也跟着在乐器架上选了笙,参加配合。
李隆基似乎因她们的相配和而更加奋扬,他挥动鼓槌,悉心擂完一支鼓乐曲。
玉真公主用力打了一下方响,行礼,笑道:
“皇兄鼓技又有进境了,好像已有一年多没有听陛下擂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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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在玉真公主行礼时,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听了皇帝擂鼓之后,她由衷地钦佩,虽然她对音乐中的大器毫无心得,但她能辨出好与坏。
皇帝因急擂用力,稍有些气吁,额上也微汗,可是,好胜的皇帝却暗自调匀了呼吸,做出全不介意的神气,待她们两人行完了礼,随说:
“现在,轮到玉环了——”皇帝脱口而出,叫了媳妇的名字,那是不该唤的,他在叫出了后才发觉,但他很会掩饰,转而向玉真公主:“就在此地,我们兄妹观赏一下寿王妃的表演!”
杨玉环没有留心皇帝唤自己的名字,但玉真公主却注意到了,她乖巧,顺手一拉杨玉环,随问:
“婆罗门乐章,我完全不通,你舞哪一段?要不要找几名乐工来?”
王妃起舞而找不相熟的乐工,当然是极不好的,杨玉环摇摇头,稍思,再说:
“我会的不多,胡乱试舞,用不着召乐工,我想,就舞刚才皇上吹奏过的那一支曲的下面一段舞章!”
“那么,我权充乐工!”皇帝欣然说出,放下鼓槌,转向箜篌前面,弹抚着长弦——李隆基是极聪明的,他以刚才一阵擂鼓,手臂有些抖,不再去接触笛箫一类乐器,也不敢动琵琶。
于是,在竖箜篌的引发下,杨玉环起舞了——婆罗门乐章是慢舞起居,而她所选的,却是其中一节快舞,以左右垂手开始,接着是折腰与旋转。
她没有着舞鞋,也不是适宜于舞的衣衫,但是,杨玉环将新学到的婆罗门舞舞得很好。实在,她也不曾学全,只会其中四五支,由于她喜欢快调,婆罗门舞章中三支快调,都学了,其中两曲已练舞几次,今天,就舞了其中之一,自然,这是她自己满意的一支。
就在她舞罢行礼时,宫中有人来了——
一名侍女先来报告玉真公主,公主很快就向皇帝说:
“高力士来迎陛下了!”
“这老奴!”皇帝爽朗地笑着,一扬手,“我们出去吧!”他让玉真公主先行,随着,低声向媳妇:“你有些汗了,先揩一揩!”
杨玉环自己不觉得出汗,皇帝一说,她羞涩,有些失措,但是,李隆基却很知趣,若无其事地先行,她取汗巾轻轻拂拭,调匀了呼吸赶上去。在外起居间,高力士庄重地拜皇帝和向公主及王妃行礼,他谨守着奴仆之礼。
“力士,不必如此吧!”玉真公主笑说,“皇帝在我这里,你也不放心?”
“不敢!”高力士拱拱手,“大家骑骑马就出来了,没有嘱咐宫闱局,老奴来侍候皇帝和公主——哦,寿王妃也在!”
“我是约宁王妃和寿王妃午餐的,宁王妃没有空来,我们没有吃饭时,皇上快然驾莅!”玉真公主以自然的神气说,“力士,你带了多少人来呀?”
高力士明白公主所问的意义,也轻松地说:
“不敢惊动,老奴只带十几个人来侍候!”
玉真观的游乐,至此自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李隆基只得表示自己先回宫——杨玉环到此时也有了顾忌,今天的事,皇帝虽不介意,但在皇家的体制上,这总是不合的,因此,她也向玉真公主告辞。
她们自然要先送皇帝——
高力士乘了车来的,但只是宫廷的小车,没有徽记,皇帝看了一眼,随说:
“我骑了马来的,还是骑马回去,这车,送寿王妃回府吧!”
高力士应着是,嘱咐了一名内侍,然后,服侍皇帝上马——皇帝来时,随行有六人,高力士带来的十多人分散在各处,他们分批拱护皇帝而去。
杨玉环谢了玉真公主,上宫车——这虽然是宫廷的小车,但气派却并不小,四匹马拖拉,车台上有一名监门的军官和一名内侍以及御者,车前,又有一名内侍,杨玉环偕自己的侍女入了车厢,车前的内侍关上了车门。那辆宫廷小车就徐徐行进,杨玉环发现,宫车向东行,直入宫城的掖庭宫西门,她吃了一惊,她想:怎的把我送入宫城?但不久她又明白了,宫车之前有两名有品阶的内侍骑马引路,直入西苑,经夹城,通过玄武门禁区,再绕越大明宫而向她的寿王邸。
这是属于皇帝的专用信道,即使是皇太子,未奉皇命,也不能通行的;武惠妃活着时,是除皇帝外有权可以自由通过和准许旁的皇族人员通行之一,杨玉环因此而在夹城中经历过,但不是到玉真观的路。现在,她乘车走这一条秘道,心中有些惴惴,她不解皇帝何以会予自己这样特殊的恩宠?
走夹城,要绕道,会比市区的通路远上十多里,但夹城和玄武门禁区道路,可以放车疾驰,路虽远,行进反较快速,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疾驰而趋入苑坊。
车中的杨玉环浮想很多,由路径,她恍然领悟,何以皇帝能悄悄地出来,到玉真观——自掖庭宫转夹城路出,等于在宫禁区内,自然没有外人知道了。
宫车直至,先有报告,寿王匆匆出迎,他派人款待宫使,并且厚赏每一个人。他惊疑不已,入内室,急促地问妻子以缘故。
杨玉环在非常兴奋中,她絮絮地把今天在玉真观的经过说了一遍。寿王却有着迷茫感,他虽然知道父皇对玉真公主很好,但以前未听说父皇轻出,驾驶玉真观,他只记得母后生前说去过玉真观,可是,以他的常识判断,皇帝不先行通知而赴玉真观,应该是极少有的事。
于是,他再询问。杨玉环对此等细节全不关心,她喜滋滋地讲述皇帝擂鼓的事,又讲高力士来迎驾的事,随后,她稚气地说:
“阿瑁,有宫车送,走夹城,穿宫过苑,就是宵禁了,也一样能回得来!”
“玉环,这是异数,难得有的事,由此地到曲江的夹城,我们常可获得在夹城中通行,穿宫过苑,王妃中,只怕你是第一人,母后在日我也不曾有过像你今天走的那样长,通常,我只是入宫,今天,你从西城绕过北门直到东城,玉环,很少人能绕过北门军区的!啊,除皇上外,很少人能如此!”
她依然不着意,向丈夫说:
“北门那边,可真大,路也宽阔平坦,车在北门路上走,既快且稳,我还是第一次到北门禁区!”杨玉环稍顿,盈盈地笑着:“阿瑁,皇上一点也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着了骑服,擂鼓时的样子,比忠王殿下还要有精神!”
忠王是现在的太子,寿王不愿提到的人物。因此,他不再说了。不过,寿王对今天的事仍然感到淆惑,自他懂事以来,在记忆中,父皇似乎从来没有过如今那样的事,他不解,父皇何以对自己的妻子如此好?
但在此后十日间不再有事情,玉真公主也没有来邀,偶然的事情就淡了下去。再者,宫车送寿王妃而回寿王宅也传开,对寿王,这总是有利和增加安全感的事。
在平静的秋初时,杨玉环的父亲杨玄璬,有了特殊的擢升,由国子博士晋为国子监的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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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以祭酒为主管官,次官是两位司业,官阶都是从四品下阶。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和各卿同级(太常卿的地位则比其他各卿高一级),司业和少卿同级,但国子监是一个清高的衙门,国子监司业通常要学者才可以充任的,杨玄璬出身为地方佐官,又为椒房之亲,一般说来,他实在不够资格做国子司业的,自然也有人感到意外——短短数年间,一个正七品下级的地方官,升到从四品下,已经太快了,何况又在国子监。但人们探索之后,发现杨玄璬在国子监很受器重,他由国子博士晋级,虽因一位司业外调,但举荐的却是国子祭酒,而且通过中书省和由皇帝核可。
有人说,这是因于杨玄璬的曾祖杨汪在隋皇朝曾官国子祭酒之故,又有人说,杨玄璬献了一部解经的著作,为皇帝欣赏,又在参加整理校对开元礼时有贡献。
人们完全不曾想到杨玉环的关系,因为藩王妃的母家,通常不会得到特别好处,何况在清贵官方间,椒房之亲,反而不易有进身之阶。
杨玉环因父亲晋官为司业而回了一次家,她的哥哥,已婚,承荣郡主成了杨鉴的妻子后,彼此很合得来,他们有赐第,但杨鉴夫妇又常住在父亲家。
杨玉环来向父亲致贺时,还看到从兄杨铦,那是她已故的大伯父杨玄琰的长子,杨玉环祖父直系的第一继承人;还有,她也看到族叔杨明肃,那是玉环叔祖父的儿子,她还在婚前几年见过的。
在家中,她又得知了曾参与婚礼的小从妹花花,今年秋冬之间会结婚,夫家为巴蜀的巨家大族裴氏。
她在父亲家中和亲人闲话,杨铦又告诉,她有一位族兄、伯祖父的长孙杨钊,在巴蜀为新都尉,秩满,入节度衙门——杨玉环幼年时见过这位族兄,但早已没有印象了;只是,她这一次回家,得知了自己曾祖以下的亲族情况,她的从兄杨铦,为人较精密,把祖父辈三兄弟的后人,列写一纸,送给美丽的堂妹妹。
她在喜悦中回寿王邸,她的丈夫却在发愁——因为内侍牛仙童收受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重贿,谎报奉命查察的事,被人检举而处死——牛仙童和寿王有往来,李瑁听到一些谣传而紧张着。
他告知妻子,杨玉环惘惘地相看,稍后,她表示自己的见解,如果有事,在牛仙童死前就会牵连到,牛仙童既已被杀,那就不会有大问题了。
这是合乎情理的解释,可是,寿王仍然发愁,他再透露,自己的一名小内侍,曾在无意中听永王宅邸的内侍谈及自己,有不大友善的意思,他向妻子解释,永王和太子是很接近的人。
杨玉环为此而喟叹了,她向丈夫说:
“真想不到,帝皇家有那么多的烦恼!”
寿王苦涩地一笑,对此,杨玉环不能深入领会,由于她本身在欢乐中,心情不同,她恣放地以双手捧住了丈夫的面颊,摇撼着说:
“我想,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的,没有过失,总不会把你的王位革掉,放逐!”
“玉环,帝皇家的事很难说,你可记得前太子和鄂王、光王,他们被赐死!”寿王沉不住气了。
“他们要谋反呀!”她据所知而脱口说出。
“不,玉环,在帝皇家,罪名加到你身上时,会连自己都不知道,我真有些担心——唉!母后故世太早了!”
从武惠妃故之后,杨玉环一再自丈夫处感受到危难,她是开朗的,经常不以为意,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感受沉重了。
十月丙戌,皇帝赴骊山温泉宫。
诸王、公主、大臣及命妇,从驾的人数比往年多。
天下太平,宫廷和朝廷都富足,开元皇帝似乎也很舍得花钱了,夏秋之间,除了再修造东都的明堂外,骊山的若干宫殿也经常修葺,又新建了几所堂皇的宅第,供诸王、公主。又建宅赐大臣。
诸王赴骊山,由太子绍统率——太子原名李玙,这回赴骊山之前,皇帝为他改名绍。这是传统,太子的名字与诸王不同偏旁。可是,在寿王看来,却有隐痛,他以改名一事忖度,太子受到父皇器重。他以为,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因此,在欢乐的日子中,寿王的心情仍很沉重。
咸宜公主也随驾到了骊山,她对弟弟的处境是关切的,由于她在外面,所知较多,她鼓舞弟弟,不要绝望,她告知弟弟,首席宰相李林甫和侍中、兵部尚书牛仙客两人都和太子合不来,这两人,一文一武,昔日都因武惠妃之故,建议立寿王为太子的,这两人现在的地位极重要,他们有机会时,会打击太子。她又告知弟弟,太子改名“绍”,虽有克绍箕裘之意,但绍字很平凡,并不特出;从小地方看,寿王还是有机会的。他从咸宜公主处得到安慰,一些自我陶醉式的安慰。
这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寿王妃杨玉环,在骊山温泉宫,由玉真公主相邀,又和皇帝相见了。
大唐开元皇帝对这位媳妇具有微妙的喜悦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内心的情分;名分已定了,他为皇帝近三十年,自命是继承太宗皇帝的英主。他自我检点着,不愿做出滋人议论的事,因此,在玉真观和寿王妃见了那一次之后,就竭力忍耐着不再私见,玉真观那一次相会,是他托小妹子安排的。
此后,他不着痕迹地擢升了杨玉环的父亲,他想念着媳妇,但在宫城中,即使利用玉真观,消息一样会传出去的,他不愿被人所议而自抑。可是,在自抑中,对媳妇的思念却越来越深。
他自以为没有固定的目的,但他又想见这个美丽、活泼、动人的媳妇。
在渴想中,他以为见见也是一宗偷情的事。
他只求见见。但在长安城内,他尽力克制他这项欲望,到了骊山温泉宫之后,在温泉中享受了几次沐浴之后,渴思再也无法遏止。终于,他又托了玉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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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6
玉真公主早已看出了皇兄的心意,她虽然知道这样的事传开去,不大好,但不能拒绝皇帝的请托。
她自行去邀了寿王妃出游,到了外面,她坦率地告知杨玉环,同去看皇帝。
杨玉环有讶异感,她问:
“公主,我的身分能随便去见得皇帝的吗?”
“在制度上,这自然不行,但有例外。第一,这不是在宫城;第二,皇帝在骊山,虽然一样处理天下事,但名义上,在骊山总算是假日,不必深守制度。”玉真公主笑着相告,“还有一点,皇上自武惠妃故世之后,少有娱乐。上次在玉真观相遇,皇上很愉快,也很想再见你,所以,我来约你——皇上还想和你商量着如何改编婆罗门乐章。”
杨玉环对玉真公主的述说感到淆惑,她以为,皇帝不应该找媳妇陪着玩的啊!以前,没有这种先例。
但已经出来了,又当着玉真公主,她自然没有退回的可能,于是,她到骊山温泉宫的一所名叫萼绿的别院来见皇帝。
他们的车直入别院宫门,至内苑殿阶。这又是特殊事件,平日,皇族中人的车只能停在宫门之外。
在一所向南的宽广屋宇内,杨玉环拜见皇帝,皇帝身边只有两名侍女。显然地,他们的相见又只会是三个人!杨玉环内心泛起了不安,那是奥秘的直觉,很难解释,只是,她以为自己如这样地和皇帝会面,总是不大妥当,被人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会尴尬。
大唐开元皇帝的态度,有如光风霁月,他和煦地接待小妹妹和媳妇,在初步的礼节和寒暄之后,他引她们入有阳光照到的平台,赐座,随后,他向杨玉环说了上次会面之后,已有多时未见,他说,在长安宫城,一个皇帝的行动受到种种限制,不方便自由找人,特别是找儿媳——李隆基说到此处,发出了笑声,似有遗憾地说:
“做皇帝的人,有时比平常人都不自在,譬如在公余,要找一个人玩玩,也难。”
皇帝说话的平和,使寿王妃难以接嘴,但她那一双大眼睛却看着皇帝,好像是询问:“后宫如此多的人,为何找我?”“难道,一个做皇帝的人真会少陪伴游乐的人?”在她的观念上,做皇帝的人,应该要什么有什么的。李隆基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接下去说:
“有许多事,你一时不会明白,皇帝除了发威的时候可以为所欲为,平时,受到种种限制,举一个例说,今天上午,我想去打马球,高力士告诉我,太子领了一队人在打球,此外,还有一队吧——这样,我就不能去了!”
杨玉环虽然在皇家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日,但由于小夫妻之间恩爱,许多皇家礼法,为她所疏忽,此刻,听到皇帝提到马球,她的童心又滋兴了,她见过打马球,但不曾正式参观,自然也没有玩过,偶然动兴,便脱口问出:
“陛下,你也会打马球?那很好玩,是吗?我见过,可惜没看见。”她讲得很快,“那要从高处望下看,才能看到全场,我只看到几匹马在一边追球!”
皇帝掩抑地笑,点头说:
“打马球确是好玩的,我自信玩得很不错,打马球,第一要骑术优良,眼明手快,你喜欢看,下一回,我召集宫中最好的两队来表演。”他巧妙地把握机会约了媳妇下一次相见。
在旁边玉真公主及时接口:
“玉环,下回来,你也可以试试,我学打马球,只两次,也可以应付了,下次,我来陪你玩,从前,我也喜欢这个男子们的玩意儿。”
“我能玩?我可以?”她有惊喜,目光自玉真公主身上移向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微笑着点头,随后,进小食,稍缓,他邀两位女士上萼绿别院的楼。
楼,面积并不大,一排向南的长窗,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镶,阳光照着,室内的光线恰到好处,而且暖暖地,杨玉环除了鞋,小心地在特别软和厚的地毡上行进。
皇帝邀她们在一只圆形的几前坐下,他自行移过一张垫,俟侍女奉上酒果,再坐下,指着几上陈放的几个卷子向杨玉环说:
“这是一套婆罗门乐章,教坊的几名乐工照我的意思改写,但奏起来并不见好,你拿回去看看。”
她顺手拿起一个卷子摊开,很正经地看着,而皇帝,却在凝神看这位媳妇,在他的意念中,多时不见的杨玉环,又增加了几分艳丽,当她静的时候,艳中还含着些秀气,望着,皇帝有些痴。
玉真公主发现了,悄悄地挪移身体,站起来,在厚实和柔软的地毡上徐徐向外走——皇帝和杨玉环似乎都不曾关心玉真公主的走开,杨玉环知道,但她要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用心在看乐章,所以不问,再者,她也以为玉真公主不会走出室外。
并无步履声,玉真公主却已出去了,她看完一段乐谱,欲发表意见,抬起头来,和正在凝看她的皇帝四目相对,一瞬间,她由皇帝的目光中发现了特殊的情意,而且,也发现了玉真公主不在,她窘迫了,面颊涨得绯红。
她面颊上的红晕似是仲春的桃花瓣上的颜色。
皇帝回过神来,在情不自禁中以嗟叹的口气说:
“玉环,汉朝的李延年有一首歌,赞美他的妹妹,其中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句,我想,你可以当之无愧!”
她慌了,局促着不知如何是好。
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杨玉环,惶急的神情完全表现出来了,李隆基自然能看出,他想突进,现在,由于对方的反应,他只能收敛自己恣肆奔腾的情意,转而悠悠地说:
“阿瑁有你为妇,真不知几世修到——连我也感到快慰。”他稍顿,再说:“从来,很少有皇帝赞美自己的儿媳,我这几句话,该着史官记下来,以垂永久!”
皇帝的话题一转,杨玉环渐渐定下神来,她信以为真,连忙请求皇帝不可将这些话交史官录存。她知道皇帝的言和行,都有专人记录的。今日的事和谈话,怎能记下来呢?至于皇帝,保持着微笑,目光移动,看到了斜坐着,露出在裙下,着了白袜的媳妇的双足。白袜之外,有浅帮的内鞋,他想,刚才她来时,着短靴,当是上楼时脱除,他想:当时不曾留意到——
杨玉环发现了皇帝目光的转移,她使自己坐正了,但是,她的不安却在加深,终于她问及玉真公主……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十月发生在骊山温泉的故事。
回到骊山行宫的诸王宅,进入寿王的邸宅,杨玉环得知丈夫和兄弟们出游未返。
她独自入内,在神思忡忡中沐浴,她发现自己曾出汗,内衣的腋下,尚有些微的汗湿。也许由于萼绿楼太暖,也许由于本身的紧张和混乱。总之,她把身体浸在温泉水中时,感到疲乏。
她浸在温泉中的时间并不久,起来,披上粗棉的大裹衣,在浴池边做柔软肢体的运动,平时,她好动,但除了出游或娱乐之外,她又很懒,只有做肢体运动,持之有恒,每天都会做两次。
现在,她做着腿部的伸屈运动,思念浮移动荡,萼绿宫院的往事萦牵着她的神志,皇帝的意向使她迷惑——在和玉真公主分别时,玉真公主婉转地告知她,今天和皇帝在一起的事,不必告知丈夫,当时,杨玉环曾经问过一些稚气的话,如怎样对寿王说明今天的出游,玉真公主教她:“曾随玉真公主到萼绿宫院玩,但不必提到见皇帝。”如今,她为自己问得幼稚而羞!同时,她又因玉真公主的暗示而悸——皇帝的小妹妹曾悄悄告诉她,皇帝有意。
悄语虽然含蓄,但是杨玉环总是能懂得的。
现在,她一片混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大唐皇朝宫廷的男女关系很乱,在未嫁之前,她就有所知,那不仅她得知,天下人都知道的。这些混乱的男女关系,在皇家本身以及大部分官员的家族,都不以为是严重的。可是,以儒术名家的一些人家,却认为这是违反儒家的道德标准的。而杨玉环的父亲,以儒士自许,他曾直率地指摘当前的社会风气。
不过,如杨玄璬那样的儒家,人数很少,势力更小,他们根本无力改变社会风气,即使杨玉环,对父亲的儒家风格也有着极大的反感,可是,问题一落到她自己的身上,童年教育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反应。
她自问:“我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吗?”她以为自己绝不可以陷入荒淫混乱的男女关系中去。然而,自身又如何应付呢?
今日的事不能告知丈夫,但皇帝下回相邀又如何?今天分别时,皇帝曾明白地说出,过四五天打马球……
如果峻拒皇帝而触犯了皇帝,那会有可怕的后果。
在筹思不出好办法中,她只得装病了。第二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而要求先回城去。
她以回城而逃避——但是,这又只是暂时的。
大唐皇帝于寿王妃单独回长安城的第三天才自玉真公主处获知。
李隆基不相信她患病,再者,患病也不必回长安城啊!皇帝为此而怅惘,他直率地告诉小妹妹,自己非常喜欢玉环,要求得到她。随后,他正经地求小妹相助。
玉真公主早已得知皇兄的心意了,她以为幼稚的杨玉环在皇帝的诱引下必然会顺遂的,在宫廷中,父皇和儿媳相通,传出去当然是丑闻,但可以守得住秘密的,即使真的有所传闻,也不算是大事,她相信,即使寿王得知,也不敢干预和对外宣扬的。然而,杨玉环如果不顺从,那就没有办法可想了,皇帝虽然有至上的权力,却无法以权力迫媳妇和自己偷情啊!
于是,她劝请皇兄,对此事只能慢慢地来——
“我等了好些时,我想,你为我设计。不是暂时,我喜欢玉环,我希望正式使她成为我的人!”皇帝正经地提出了,以前,他向小妹妹暗示,自己但求有机会接近和随喜的。如今,他改变了目的。
这使熟习于皇家混乱的男女关系的玉真公主也为之震惊了,她说:
“皇上,她是正正式式的寿王妃啊!怎能使她改变身分而入宫呢?这事很难!”
“我知道有些麻烦,但是,我要她——你为我设法,我想,这总有办法可想的。”
“陛下——”她沉吟着。所谓总有办法可想,是皇帝的口气,对这样的事,皇帝一定要做到,自然不会做不到的。至多,把寿王杀了。皇帝杀儿子,不但这一代有先例,上一代,最上代,都有过。不过,已做了女道士的玉真公主却不愿见家族中再有*****,自然,她也不能做这样的建议。
“她和阿瑁相处很好,是吗?哦,阿瑁大婚至今,尚未有侧妃,我为他选一两名年轻貌美的侧妃——”皇帝喃喃自语,“小妹,你想一下,哪家有适当的女孩?”
“陛下,为寿王置侧妃,与取得玉环无关的啊!”玉真公主笑了,“问题在于如何能改变玉环的名分——”
“不单只名分!”皇帝有所悟,“我如强取她入宫,她的心不向着我的话,也没有意思!”
“陛下,这件事急不来!”玉真公主说。
皇帝点头,沉吟着——为了心有所爱而得不到,李隆基不久也回长安宫城了。
同时,他把自己的心事,向高力士泄漏。
追随开元皇帝三十年以上的老奴高力士,早已看出皇帝对寿王妃的心思,当皇帝直接提出后,他只稍微思索,立刻就承担这一任务,他肯定自己能做得到的。
“力士,这不是抢一个女人来啊!我要人,还要心!这一点,你懂得吗?”李隆基轻笑着再问:“你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皇上不必怀疑我的能力,三十多年了,皇上交给我做的事,几时,我有不曾达成任务的?”高力士傲然说。
“这件事和以前所有的事不同!”
“老奴知道如何着手,至于要使一个人的心向着你,这要靠陛下自己,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相信陛下能明白,老奴所能做到的是,至少不使王妃不从皇命!”高力士说。
多经世故和最熟悉皇帝家事的高力士,在奉命之后不久,就依照他的方式而进行了。
他先调查杨玉环的父兄,认为此路不通,于是,他去找寿王的亲姊姊咸宜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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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惠妃死后,咸宜公主虽然一样获得父皇的宠爱,但和母亲在世时的情况已不能比拟;武惠妃在世时,她可以自由出入内宫,现在,虽然不曾取消她这一项特权,但她本身已不敢用这一特权了,再者,她入宫,也已无事可为了。
高力士来,技巧地谈一些往事,提到了昔日三皇子之死,又提及武惠妃逝世之后,皇帝的心情很不好。
三皇子的死事,和咸宜公主是有关的,她敏感,也警惕了——这一宗往事,只要有任何的揭发,自己就会不保性命!她恐惧着,悉心应付。
于是,高力士又提到寿王,然后及于寿王妃,他说,皇帝自武惠妃故世后,很少行乐,但在玉真观相遇寿王妃时,却擂了一次鼓。
凭着这一句话,咸宜公主立刻悟解了。她说:
“寿王纯孝,我想,他一定知道怎样侍奉父皇!”她稍微顿歇,再笑着:“阿翁,人言寿王妃很像我故世的母后,看来,父皇对母后的感情,至今未替——”
高力士对人,自始至终是谦和与表现愉快的,他对咸宜公主的答复感到满意,宫廷中事,不能讲得太明显,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要说的说尽了。咸宜公主,必然会竭尽所能去做的。
于是,咸宜公主单独到诸王宅去看弟弟。
没有杨玉环在场,咸宜公主坦率地把高力士来访的事说了,寿王如受到雷殛,全身都抖颤着。
“阿瑁!”咸宜公主的手按在弟弟的臂上,低沉地说,“你要冷静下来,这是关系非常的大事!”
“这……这从何说起,父王对玉环,父皇——”
她以一个手势制止弟弟,忽然转为严肃:
“阿瑁,你已不是孩子了,你得定下来。提到三位皇子的死事,你应该想想这一句话的意义!”
寿王在非常的激动中,虽然三位兄弟的死事极为严重,但是,他和杨玉环恩爱夫妻,父皇的用心,使他不能再忍。平时的理性与利害观念,此时已丧失,他沉声说:
“不行,我怎能做这样的事?父皇也不应该做如此不合伦常的事出来!”
“阿瑁!”咸宜公主用了含有威严的低声叫出,“你怎可如此说?倘若这几句话为第三者听到,你会怎样?你的孩子,还有我,会怎么?”
寿王一愣,垂下头来。
“阿瑁,我不能完全了解事件的真相,父皇的真正意向如何,高力士并未说明,他只说,母后故世后,父王在宫中郁郁寡欢,只有见玉环时才有好兴致,就是这样,究竟是如何安排,不能乱猜。只是,高力士忽然在谈玉环的事时,提到三皇子之死,此事过去已很久了,近来,也不再有人谈到它,高力士向我说,我以为,这是最重要的一节,你冷静下来,想一想!”
寿王的激动因于姊姊的一席话而平息下来,他怔忡,凝看着咸宜公主,忽然,他流泪了,低说:
“那不过是威胁,父皇——”
他的说话又被咸宜公主阻断,姊姊发现弟弟的情绪太激动,不可能商量事务,她低声说:
“你在此自己想想,我去和玉环谈,再来找你。”
于是,咸宜公主在寿王府的乐室中找到了杨玉环——她没有把皇帝所赐的婆罗门乐章带走,但是,前此不久,皇帝派人送了来,杨玉环虽然在逃避皇帝,但她喜欢音乐,这几天,正潜心于看乐工们修改的婆罗门乐章,同时试奏。
咸宜公主进来,她才放下琵琶而匆匆出迎。
于是,咸宜公主邀她入卧内,遣开侍女,先问她见皇帝的情形,杨玉环早有所感,率直地说了一些经过,反问咸宜公主,是否受玉真公主之托而来?
咸宜公主摇摇头,把杨玉环所说再加思量,这样,她进一步了解情况,她想:“父亲显然要夺媳了!”但她又明白,这不能直说的,于是,她婉转地把高力士来访的事详细相告,接着,她说:
“玉环,母后故世后,我对宫中的事隔膜得多了,我不知道玉真公主在中间做了些什么,但高力士来说到三位皇子的死事,却使我害怕!”
“三皇子早就死了,而且,和阿瑁又有何关?又为何把我的事缠入呢?皇上对我——公主,我那次在骊山装病而先回长安,就是躲开皇帝,皇上要我陪他玩,我发现那不只是大家在一起玩玩而已!”
“玉环,让我先告诉你,三位皇子的事件,和阿瑁,和我们其实都无关的,但外人以为,三位皇子之死,起因是已故的母后想以阿瑁为太子,那样,阿瑁就无缘无故地被戴上了一只帽子,倘若有人中伤,阿瑁,你,还有你们的孩子,可能会被杀,即使减一等,是阿瑁和你死,孩子流放岭南——”
“噢,公主,两个孩子那样小。”杨玉环失声说。
“玉环,不要着急,我不知道底细,但是,我想,你是父皇的媳妇,由皇上颁大诏令娶来的,照理,对你不该有什么事的吧,也许,皇上喜欢你,想时时见到你!”
“公主,我想不是这样简单的,我虽然幼稚,可是,从皇帝的目光中,我能发现——不会只是那样的!”杨玉环忧郁地接下去,“倘若只是陪伴圣驾,大家在一起玩乐,我又何必逃避呢?”她说,流泪了。
咸宜公主每次看到杨玉环时,见她总是在愉快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忧郁和流泪,但也在此时,她才认真地发现了杨玉环的殊丽。玉环在忧伤落泪时,有特出的吸引人的风情,好像,她的泪水能感染别人的情绪,使旁人因她的忧愁而忧愁,一瞬间,咸宜公主有不忍的同情,说不出话来了,同时,她的内心,也有着奇奥的感觉。以前,她和其他的人都赞誉杨玉环的美丽,普天之下,当然会有美丽的女人,她只觉得玉环宜人,好看;现在,才发现了她有与众不同之处。
咸宜公主为此而缄默着,在无限的同情之余,再泛起了玄思——清晨的苑圃中,半绽的玫瑰花瓣上,沾着露珠,似乎可以来比杨玉环此时的流泪。
相对缄默的时间延续下去,寿王缓缓地进来了,两人似乎没有发觉他入内,直到寿王到了面前,杨玉环才抬起头来,泪水也随着滚落。
凝重而入的寿王,于一瞥之间,感情不能自持,他搂住妻子而哭了!
咸宜公主不忍再说什么了,她在劝止了弟弟之后,不久就辞去,寿王夫妇都没有送。
他们相对默默,呆坐在卧内,长久,长久——
她依偎在丈夫肩上,终于,她问了:“怎么办?”
这是寿王所无法回答的问题,作为男子,在理论上,要有保护妻子之能力,那也是做一个丈夫的责任。可是,面对着的是皇帝父亲,他完全无能为力。在大唐皇朝做王子,表面上自是光辉无比,门口有棨戟以表明地位,王府有许多官员,出去,有仪仗、卫队。但在实际上,王子的言行稍有不当,处死,流放,安全反不如常人。
寿王开始想了,大唐开国以来,不计非直系的王子,残杀和被杀及流放的就有许多:太宗皇帝杀了哥哥和弟弟,之后,将太子承乾流放至死;又杀了齐王佑、汉王元昌两个儿子,流放至死的有魏王泰;稍后,高宗皇帝嗣位,又杀了太宗皇帝的两个儿子吴王恪和荆王元景;而高宗皇帝自己,先废杀了三个儿子,太子忠、太子弘、太子贤,其后,武皇后为女皇帝时代,诸王被杀被放的更多,其中,有一个十九岁的皇太孙,因一些小事被用杖打死……
这些事,如浮影幻景那样在寿王的思维中出现,他曾经激烈,不惜一死,但在想到本朝开国以来的许多可怕的故事时,他的身心,似是从高空中坠下。
他无法回答妻子。而杨玉环,也知道丈夫和自己同样地没有主意。
他们陷在惆怅中——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也在这个月,寿王妃杨玉环收到一批来自蜀州的礼物,那是她的从妹花花送的,还有从兄杨铦的一份礼——此外,花花的礼物中,有她的再从兄杨钊的一份礼物和问候,这些礼物,是新任剑南节度复姓章仇名兼琼的带来。为此杨玉环回家了一次。
她内心凄苦着,但回家,无人可诉的,她也不愿把自己的事说与父兄知。
在新年内朝时,寿王妃又见了皇帝。她曾担心皇帝留在宫中,但没有。
接着,皇帝又赴骊山温泉宫。
这是开元二十八年的正月。寿王夫妇也随驾,杨玉环原来是不想去的,可是,咸宜公主事先来通知,她只能去,内心在恐惧中,她相信,这一次到温泉宫,自己将无法逃避。
事实也是如此,到骊山才第三天,玉真公主就来邀杨玉环出游了——那是使她无法拒绝的邀请。
玉真公主直率地说出了皇帝召寿王妃,她当着寿王而道出,显然,咸宜公主来访的事,玉真公主是得知的了。不过,玉真公主的谈话,又很技巧和顾全了寿王的面子,她说,今天还邀了几位公主和王妃。
寿王不能阻妻子,杨玉环也明白情势,不敢相拒,在更衣时,她叫了丈夫入内,又一次问:“怎么办?”
“玉环,只能顺应,看情形应付——”他强抑悲辛而说,在现实面前,他是不能不低头的。
这一回,出乎杨玉环的意外,皇帝相邀,不是单独的,而是看打马球。
大唐天子着了球衣而和媳妇相见,不久,宫中两个球队就开始了马球比赛,十五匹马一队,争逐着球。
和皇帝一起,除了玉真公主和杨玉环之外,还有皇帝的妃嫔郑才人和王美人,此外,知内侍省高力士也在,这些场面使杨玉环定心不少,再者,皇帝让她和两位后宫的侍妾相见,谈吐自然。而她被安排的地位,在玉真公主之左,玉真公主的右侧则是皇帝。
现场情况使杨玉环放心而看打马球。
第一场之后,皇帝招呼高力士,命他在下一场中陪自己,各领一队,高力士笑着接应,退下。
很快,高力士就着了球衣再出来,显然,他是在球衣之外,再套上外衣。
内侍张韬光在高力士去换衣时,已做了布置,两匹马已牵到台下,同时,有鼓声响起。
皇帝走下去,看了寿王妃一眼——这使杨玉环为之心跳不已。但接下去,她就被马球赛所吸引了。
第一场马球,她已觉得好看,但第二场的情形比第一场更为紧张和优美,五十多岁的大唐皇帝,在马上挥动球杖,活泼有劲,行动快速,和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差不多,而且,显明地,皇帝打球的技术高过不少人。
杨玉环惊异了,她低声向玉真公主说:
“皇上真行,那样快,出球又那样有劲,我想,阿瑁一定比不上父皇!”她虽然有心事,可是,现场的景光转移了她的情绪,一时把自己面临的严重问题拋开了。
“皇上还不曾出全力哩!”玉真公主和煦地接下去,“今天的两队人中,强者不多,倘若都是好手,皇上的表现还要特出。”
这是杨玉环所料不到的事,在此之前,她心理上总以为皇帝是老的,但在球场上,却完全不!
马匹在奔驰,她在出神——
于是,第二场终了,皇帝回来时,自己一跃而下马,健步上台,并不见气喘,他又看了媳妇一眼,随着,向两位嫔妃说:
“你们也去玩一场——”他稍顿,向玉真公主:“小妹,你教玉环玩,她能骑马,学起来不会太难!”
皇帝这样的嘱咐,使杨玉环无法推辞,因为,两位妃嫔和玉真公主都是她的长辈,郑才人和王美人,都是有儿子的,儿子也都封王,和寿王是兄弟,她是晚一辈的,依体制,只有承受而不能发言。
玉真公主引了她去更衣——她的球衣是翠绿色的,全新,而且恰合她的身材。
她在好奇心中更换了球衣,玉真公主又拉了她到一面巨大的铜镜之前照着。
镜中的杨玉环有些挺秀相,但不减妩媚,玉真公主笑着称赞她的美艳,她一愣,连忙说:
“公主,我不会,我……”
玉真公主不待往下说,挽了她就向外走,一面说:
“玉环,和平时骑马一样,但要一只手执缰,一只手持杖打球,要求身体平衡,初学,不必催马太快,放心,有我在旁边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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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6
马球队的人已换了,全是女性的。皇帝的两位宫眷,各人领了一队,此外,有十二名内侍立马在旁,那当然是备救援的,玉真公主引了杨玉环,先向皇帝行礼——
看到着了球衣的杨玉环,皇帝的双目似乎一亮,当她下场时,皇帝向高力士做了一个手势,走下一层平台,随着,他低吁着说:
“力士,此女实在可人。我不能自休——人生几何,你设法,我要争取时间,快些!”
高力士点点头,低声应是。
杨玉环会骑马,而且骑术也相当好,玉真公主略微指点,她就上马,而且很自然地策马进入自己的位置。
当然,第一次上场的她,要打到球却不容易,而且,也只有最初几合,她能进退在本身行列中,不久,就乱了,她陷入对方阵中,于是,高力士及时说:
“陛下可以上场教导一下——”
这是机会,李隆基迅速地下阶,上马,驰入球场——有三下鼓声,同时,四角又已升起了黄旗。
李隆基欣扬地入阵,和媳妇并骑,指引她出了对方的阵圈,再指引她去追逐球,并且制造了一个机会,让杨玉环打到球,这一下,她把球击出很远!
打中了一只球,使杨玉环兴奋,对于在身边的皇帝,自然而然失去了应有的戒心,她笑,她看着皇帝而急问:“现在该怎样?”皇帝以球杖轻拨她的马缰,再指点,与她并马向南面急驰,同时,皇帝的球杖也在指点王美人——王美人是宫中打马球出色的一个人,她当然懂得配合的。
于是,马队交错而过,有五骑马同时逐球,迂回着侧向南面,皇帝和玉环双骑恰好赶到,同时,王美人一骑也赶到,抢先发杖把球击出。
球正向着杨玉环这一边,但出势却不急,皇帝于此时表现了他的骑术和打球的本事,他一面命媳妇注意上面,同时,自己举杖一撩,把球挑高,杨玉环顺势而全力击出,球被击中,更快速地飞开去。
皇帝不让她有思索的余地,大叫:“追!”
于是,双骑又并驰,此时,皇帝再以球杖做了暗示,前面监位,一骑飞出,迎上杨玉环击出的那一球,打得更远,他们再追——自然走出更远,照规矩,这会出界,但杨玉环却不知道。
“玉环,你不错,击中了两次——呵,第一回玩能有如此的成绩,了不起!”皇帝在策马中说话。
“这是靠你帮我的!”她在情不自禁中说出,双目定视斜滚的球,又急问:“现在该怎样?我们直走,不对——”
“现在直走——你看,加快!”皇帝说,又催了她的马一下,当他们直线疾进中,在侧面的人恰好把球打向他们的正前方近界旗处。这回,大唐天子出手了,他扬杖奋击,那球飞出极高,去势自然更快!皇帝的马未停,他说:“这一局,我们赢定了,她们追不回这个球的!”
马匹在疾驰中,杨玉环并未勒马,而皇帝也不提醒她,但自己的马稍微落后一些,再落后一些,之后,他再叫唤,命她勒马。
杨玉环以为勒住马是转换方向再追球,此时的她,看不到球。因此,用力急勒!那匹马奔前了数乘,前蹄被急勒而提起,杨玉环竭力平衡身体,但皇帝已赶到了,他以一手捏住了杨玉环的手臂,笑说:“小心被掀下去!”
在急勒中,她的确有被掀下去的危险,而且,她用双手控制时,右手的球杖也掉了。皇帝及时赶到,捏住了她的手臂,她不曾留意这一接触,回眸一笑,吐出一声:“谢谢!”皇帝有微笑,但没有答话,仍然捏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带转,使两匹马转向,兜了一个半圆,随后,皇帝松了手,再拉她的缰绳,使两匹同时立定。
这地方在两重布帏之间,大部分球员看不到之处——马停,杨玉环有着喘息。
大唐皇帝和她并马而立,悠悠地笑着,也看她,此时,杨玉环的鬓边,也沁出汗珠。她的喘气声虽低,旁边的皇帝却可以听得到。
于是,皇帝以温柔和体贴的声音,命她休息。
她又看了皇帝一眼,刚才的追球打球和勒马,使她累了,也因慌张和紧张,一停止,身心全体松弛下来,实在,她需要稍微休息而回过一口气来。也因此,她未曾注意周围的环境。
然而,这又只有极短促的时间,杨玉环再度看他时,四目相对,她发现自己和皇帝是并马而立,依礼,这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已如此,她以为再退后反而不好,再者,她又自皇帝的目光中发现了别的意思而心跳。
皇帝的目光含情脉脉,然而温和,有慈情而不带邪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她虽然不安,但在人情上,觉得自己不能不理会,如此,她低声叫出:“陛下——”
这一声唤,杨玉环是人情上的反应,但在李隆基听来,却别有意义的,他大胆了,再度捏住她的臂肘说出:
“但愿常在一起行乐!”他说完放开手,并且轻轻地一带她的马,再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为之涨红了面孔,皇帝最后的一句话,好像一个绳套把她套住了,似乎,在此并马而立,由于她……
还有,整体来说,从刚才并驰到此刻为止,她也发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有了转变,尊卑关系,在不着痕迹中消失了。一瞬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儿媳身分。
走出几丈路,杨玉环发现自己已失了球杖,她以为,一个打球的人失去了球杖很丢脸,因此而说出。其实,这自然会有下人来捡拾的,可是,皇帝却有心表演一下,他看到球杖,一提马上前,一足离蹬,身体侧下去,靠足尖勾住马鞍,再用自己的球杖挑起地下的球杖,一手接住,再骑正在马上,把球杖交回媳妇。
这几个动作干净利落,杨玉环情不自禁地赞好!她完全想象不到皇帝有这一份功夫的。
此时,皇帝已满意于初步的收获了,他故意说:
“玉环,入障了,你向右驰回!”
那似乎是为了避嫌,杨玉环又面红心热,但她遵照皇帝的嘱咐而做。她也到此时才知道自己曾驰出到球场之外。
这一局已结束了,由王美人引杨玉环入内更衣。高力士迎着皇帝,亲自服侍皇帝下马,低说:
“陛下雄风不减当年,想必如意!”
皇帝点点头,嘱咐高力士稍缓送她回去。杨玉环在回去时,得知由高力士相送,有着无比的惊异,因为高力士的地位以及和皇帝的密切关系,普通送迎之事,绝不可能做的。再者,所有的皇子、亲王及外廷自宰相以下的大臣,几乎没有一个不尊敬和奉承高力士的。
以知内侍省、左监门大将军力士相送,太不寻常了,然而,这出于皇命,她不能辞。
高力士原是骑马的,但相送时,他上了车,在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人。
这位著名的宦官懂得皇帝命他相送的意思,因此,在车厢内,他把皇帝的情分向杨玉环作了较为露骨的暗示。这似乎在杨玉环的意料中,她并未惊奇,同时,她私心估忖,自己的命运如何,这个人可能发生决定性的作用,于是,她大着胆,接触了问题:
“高翁,我知道,我也感恩,可是,我的身分是寿王妃,皇上的儿媳——我怕有累皇上盛德……”她竭尽智能,想出一篇道理,为了不能开罪皇帝,她只有违心表示对皇帝并非无意的。
高力士微笑点头,低说:“我想,无妨——”
杨玉环很着急,由于家世,她忽然想到了孔夫子,又说:
“去年,皇上诏命,追尊孔子为文宣王,祀先圣先师之礼亦加隆重,皇帝以儒道教化天下……”
高力士看着这名小妇人着急地讲这些,忍不住了,他的微笑转浓,终于正式接口:
“这不相干的,让孔子南面坐,穿王者之服,没有什么了不起,孔子已死了许久,我们不必提他。再者,皇上忽然遵孔,可能也与令尊有关,看情形,他日令尊年龄稍增,如不欲服正员官,必然会主国子监!”高力士稍顿,又说:“为人臣者,以献身事君为第一,这是忠君,在你和寿王殿下来说,还要加上孝亲,我少读书,是一个粗人,但我想,这也合乎孔子之道吧!”
高力士的一套有如说笑出之歪理,使杨玉环无法再接口,忠君、孝亲,这两顶帽子的分量太重了。
回到寿王宅,寿王已出迎,高力士送了寿王妃入内,和寿王夫妻坐下来闲话了一些时,他没有在寿王面前谈问题,可是,他却有暗示——相信能使寿王会懂得的暗示,然后,他在辞别时,又暗示寿王,使王妃自然地去陪侍君皇,以解寂聊。
在高力士面前,寿王只有唯唯而应,但内心的惶恐和凄苦,却一寸寸地加深。
他欲哭无泪地送走高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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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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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6
于是,夫妻相对了,因于有侍从在旁边,他们不能表示愁戚;而且,还要说一些喜欢和引以为荣的话,因为高力士送一位王妃回家,是史无前例的事。他们必须有所表示,让侍从传出去,这是和本身安全有关的。
但一到内室,寿王便急泪直流,搂住了妻子。
事体发展到了这一地步,忧急惶恐已全无必要了。杨玉环本来也是柔弱的,但此时的她,又有直面人生的勇气了!她安抚丈夫,坐下来,报告了今天打马球的经过,接着又说了高力士在车中之言,然后,沉声道出:
“阿瑁,我不惜一死,可是,这会害死许多人,你,我们的儿女。唉,事已如此,发愁也没用,我们只能顺应,阿瑁,我们把握能在一起的现在!”
寿王一怔,体味着妻子的话,稍后,如自语地问出:“我们会分开?父皇会令我们分开?”
她回答他的自问:
“阿瑁,在球场时,我还有幻想,以为可能只是陪伴父皇在宫中行乐,但从高力士相送一点来看,不会就此而已的。阿瑁,我虽然不精明,但料得到——”
这天,他们夫妇间的生活有了些改变,杨玉环虽然疲乏,但却打叠起精神和丈夫在一起玩乐,他们都饮了不少酒,他们求醉,希望在酒醉中忘记可怕的现实。
在半醉中,杨玉环为丈夫表演了一场慢调的婆罗门舞,那是讲求身段和姿势美的。
她有一个预感,自己和寿王之间的夫妇关系不可能太久了,她和寿王,都无回天之力的,也不能为这样的事而赴死,那么,只有把握现在,在尚未分手之前,及时欢好。
只隔了一天,寿王妃又应召而去了,这回,是以宫中郑才人的名义,派了内侍、宫女以宫车来迎的。
她到达时,郑才人亲自出迎,邀入,前天同打马球的王美人也出来,陪她看了一处温泉楼台之后,皇帝才出现。
所有的安排很自然,杨玉环想:皇帝不用权力而用技巧。由此,她对皇帝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他们没有留在宫内,皇帝邀了媳妇骑马出游,到古代的烽火台一个遗址,那儿,有一所新建筑的楼台,皇帝和媳妇在新建筑内吃午饭——比平时的午餐时间迟了半个时辰。
李隆基温文地和她闲谈,听她讲外面的故事、童年的生活。皇帝本人,也轻巧地谈自己为皇子时的故事——他努力冲淡自己的欲望而采取渐进的方式。
杨玉环在难堪中应付一个有权力和占有欲望者,皇帝既已命旁人表达了心事,而本身却采取逐渐的铸情方式,她苦恼着,然而,她又只能适应着,向权力低头。
直到分别的时候,皇帝才出现了急越的形相——大唐天子与她同乘一辆车,行于山中的御路,她来时,不曾走这一条快捷方式,而她也知道,这条路除皇帝外,其余的人不能通行的。
皇帝在车上,曾捏住她的手,表示自己要长相亲近的愿望。杨玉环早已知道了,并无惊异的反应,不过,当自己的手被捏住时,心中有凄苦之感——她想到长安的,她以为,自己虽然出身贵家,又为王妃,而此时,和实在差不了多少。
为了不能对皇帝有所忤犯,又由于联想到,在反应时,她迷离地有了动作和笑容。
这该是取悦皇帝的。
皇帝在一个地方先下车了,由她乘车回去,这回,奉命送她的内侍是职位也相当高的张韬光。不过,张韬光并未坐在里面,精致的车厢之内只有她一人。
在车行中,她暗泣,同时,又为了自己曾有取悦皇帝的反应而自羞,她想:“我很贱,真的接近了!”
这样想时,她进一步自现实上推及未来。看情形,时间不会太久了,自己的肉体将会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中。
恍惚之间,她有遐思:那个小堂妹花花,口没遮拦地谈任何事,甚至讲到母亲在寡居后接待情夫,花花曾偷看。玉环以家中管得紧,在婚前,没有机会接近男子,但她又知道有一些贵家大族的女子,在未婚时会偷恋,已婚,也会有情夫——那是由于丈夫必然地有妾侍之故。
寿王在结婚之前,曾和一名侍女有过男女间事,但不曾列为妾侍,寿王和自己婚后,时间已不算短,连照例应该有的侧妃也没有。在诸王中,数年中,只有一位王妃的似乎只有寿王,她想:我们夫妻的恩爱和旁人不同。
于是,又回家了,与众人不同的恩爱夫妻再度当着皇帝身边亲近的内侍而强作欢喜地相见。然后,也再在无人处相拥抱而暗泣。
她完全的没有保留,把皇帝在车中的言行告知丈夫。
次日,有一宗荣宠的事发生在寿王身上:皇帝以尚宫局的一名年轻、尚在学习中的女官赐寿王。
这名女官出身名门,在宫中受教养长大的,今年十七岁,已级有八品的供奉。依体制,皇帝这样做,等于视寿王为太子,而且还表现了特出的爱宠。
在骊山避寒的宫廷,因于赐一名女官给寿王的事而起了小小的轰动,诸王、公主,与宫廷有关的人都来道贺。至于那名十七岁的女官,在寿王宅停了一个上午。她从小在宫廷中受教育,对于自身被赐而来见新主人(自然是丈夫),一些也没有局促感,应对自然,还有,她和寿王妃,似乎一见就建立了好感情。
在上午的停留中,她除了依礼进行了各项相见仪式之后,大部分时间和杨玉环在内室闲谈。
她说明是前几天决定的事,皇帝亲自选了她,说明赐寿王,但她料不到会在今天突然命自己来谒见。随后,她笑嘻嘻地说出宫中人谈论寿王妃。
杨玉环赧然问她:“宫中说我些什么?”
“人们说,王妃是当世第一美人,可以和历史上任何一名美人比!”
杨玉环还不及十七岁的女官老练,她为此而面红,不晓得如何回答。那女官又说:
“连皇上也如此说的。从前,皇上以为武惠妃很美,但是,近些时,皇上说寿王妃远胜武惠妃——”
“噢,罪过的,贞顺皇后是殿下的生母——”杨玉环在局促中说出这样一句。
“王妃,我们在宫中,礼制虽然很多,但是,只有在评议美丑方面,没有任何顾忌,皇上曾说,凡是为内侍公认为美丽的女子,必然真的美丽——在空闲的时候,皇上也会和我们这些人谈到!”她轻扬地说。
这样,她回宫了——她将通过一项正式的礼仪才进入寿王宅,毫无疑问,她将是寿王的侧妃。
杨玉环看她的状身:她姓魏,名来馨,是本朝名臣已故梁国公魏知古的从侄女。八岁时被选入宫受教育的,在最初两年的一般教育之后,入选武惠妃宫中受教育。
皇帝选魏来馨,大约也经过思考。一个有渊源的人,而且又是一个显赫家世的人。
依例,皇帝宠赐,除了寿王入谢外,王妃也应进宫谢恩的,但是,宫中自武惠妃死后,没有为主的妃子,她只能通知尚宫局安排入谢的时间。
很快,她获得指定入宫谢恩的时间。接见她的是皇帝。而且,仪节和王妃入谢的仪式不同,皇帝又邀她同游宴。
这回,皇帝带她去流泉——那是温泉水经由人工而流入一条溪中,溪上建有房屋,暖水在下面流过,室内,即使在严寒的日子,也很温暖。
好兴致的皇帝赤足涉水,在温泉中捡拾花石子,杨玉环也只能赤足相随,但她对此很有兴趣,她拾了十多枚被温泉蚀化的形状怪异的石子。
在大唐皇宫中,皇帝与寿王妃的关系,传开了——李隆基虽然做得秘密,但宫中的侍从人员太多,偶然一次,容易混过,自打马球之后,人们就发现了两者的关系不寻常。
在流泉中彼此赤足拾石子一事,被宫中人看成翁媳之间已确定有恋情了。后宫中人猜测着,皇帝如何安排寿王妃,人们看出皇帝的意向,绝不会满足于偷情的。但是,从骊山回长安,杨玉环仍然在寿王府,除了宫中有传说,外界、朝廷中人无有知者。那是由于宫中人不敢把尚未成形的事胡乱说出。
在初夏,皇帝忽然自大明宫移居于兴庆宫。兴庆宫在外郭城市区的兴庆坊,本是李隆基为藩王时的住宅,开元二年置为兴庆宫,到开元十四年,再扩充,取永嘉、胜业两坊各半坊之地,划入兴庆宫范围,正式营建为一座独立的宫城,这一项工程到开元二十年才完成,而且建筑了夹城复道,通大明宫,又通城南的游乐区曲江的离宫。兴庆宫造成后,皇帝曾在那儿受朝,也偶然在那边居住几天,但是,皇帝的主要居住处,仍是大明宫。这回,皇帝搬入兴庆宫居住,调动了不少人,看情形,会住上较长的时间。
人们不明白皇帝似近正式移居的原因。兴庆宫城杂处在市区中,在宫城上,可以听到民间的谈话和见到行人——但是,兴庆宫和寿王他们所住的诸王宅所在的入苑坊,距离很近,中间只陷一坊半地,有夹城相通,而寿王宅的后侧,又近夹城。
左监门将军高力士在皇帝移居兴庆宫之前,依调防的制度,调动了入苑坊的守卫,以及在夹城地区做了新的布置——从寿王宅的侧门乘车而出,即入新的夹城门,其他诸王的住宅不会发现。那是在禁区开了一条新的路,穿过军营而入夹城,再者,寿王宅的一边侧门,因禁区改制而被封闭了,从封闭的门出入,自然无人可知。
等待命运降临中的寿王夫妇,自仲春时起,有过数度不欢——杨玉环有时怨,有时又要把握时间行乐,但是,心情低沉的李瑁,却无法做沉醉式的行乐,和妻子单独相对时,时常会流泪。
杨玉环为此而不满,她曾任性,要做毁灭式的抗命,事实上,自骊山回来之后不久,她曾拒绝皇帝的一次相召,又次,她又故意迟赴。
寿王惧祸,只有求恳妻子,这又使杨玉环不满,她在紊乱中,指丈夫对自己缺少真实的爱,她扬言要请皇帝早些送魏来馨入府。
虽然如此,但夫妻间的不欢,又至多持续三天,他们总是最恩爱的。
但在另外一面,杨玉环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因于时间和往来的次数增多而看来亲密了。杨玉环不可能拒绝皇帝,在顺应中,皇帝对媳妇渐渐趋于猖狂。
他吻过媳妇的鬓发,他搂抱过美丽的媳妇,她于顺应中依偎过皇帝,但她又尽力设法避免最后的事——那当然是很吃力的,不过,她又做得恰到好处。她明白自己能做到,原因只在于皇帝对自己迷恋式的爱。
当然,她明白,这样做,也不过是略微拖延时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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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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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7
在夏日的兴庆宫,最后事件终于来了。
兴庆宫的龙池之东,交泰殿以北,有一列狭长的屋宇,最初是李隆基为藩王时草率建筑的内射堂,当年,李隆基几乎每日在此练习弓箭。在那个时代,藩王们如果在外面勤习武事,会被疑,因此,他改在室内,而陪侍他射箭的通常是高力士。当兴庆宫营建时,这列屋在图样上是要拆掉的,高力士以此地具有纪念性,便奏请照原样重建,做技艺和游戏房,仍保有射箭的设备。
此地,有攀绳网、横云梯、单双杠、木马、爬圈、浪木等设备,武惠妃在世日,不好这些,皇帝便很少光临,但在武惠妃死后,李隆基为了排遣,每来兴庆宫时,总会入技艺房随喜一下。
杨玉环生性好动,她在第二次到兴庆宫时,得知这个地方。下一次便来参观,皇帝表现了射箭和双杠,杨玉环则以双手攀横云梯——幼年,她玩过,偶然的童心复活,她玩了一次,又玩木马,皇帝转而作为欣赏者了。在陪她玩了浪木之后,用言语激她试爬藤圈,那是要手足并用的,杨玉环着的是长衣,不方便,皇帝建议她把长衣除掉,她连忙拒绝,可是,皇帝已上来协助她。
“皇上,这不好,在你面前——”她羞涩,但是,皇帝的双手已自后面插入她的腰间,在为她解带时,他搂抱了她,又顺势从她的颈边伸头,偎贴着她的面颊——这不是第一次,她不会惊异,但她说出:“噢,你总是这样,玩玩,就要来这一套。”
皇帝搂住她,如是无闻——他贴偎她的发鬓与面颊,发觉她汗湿;她用过香料,汗水蒸发了香料,和肢体分泌混合而散放异样的芬芳,投老的皇帝感受到玄秘的刺激而勃然兴动,他紧紧地搂住,而且,呼吸也迫促了。
杨玉环本身很热,而感觉到搂住她的皇帝,身体有似一团火。她为此而战栗——
身体如一团火的皇帝嗅着她的耳根,杨玉环有奥妙的生理反应,那是由于皇帝的强壮,但是,她仍然设想避免。她自行拉动皇帝的手来解开束腰的带子,她再说:
“皇帝,让我试试爬圈,看我如何!”
皇帝已不再能自制,看她在一只只上下差次的藤圈中爬,虽然是有趣的,可是,如今的他要求突进,双手并不放开,只是,在她的推动中,他的手向上移,接触到她青春的、妇女的丰满的胸膛。
杨玉环感到一阵悸动,她挣扎——
他一只手攀住她,一只手为她解开胸前斜襟的带子。她仍希望以爬藤圈而避免看来不容易避开的事,因此,她匆忙中自行解开襟带,丝质的长衣在转侧中,也在皇帝的帮助中滑落了。但是,皇帝脱掉她的长衣,如今已不是为了看她爬藤圈,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
“噢——”她在双足离地时发出了一声悸呼,但声音不大,她怕技艺房外的侍从听到。
皇帝在勃郁中,抱起一个人,向技艺室内的一张藤皮编织的床走——
她紧张,在偶然中,她接触到皇帝的双目,有一种犷悍的光芒……
也许,她被一个投老男子的青春式犷悍所迷惑,也许,她被皇权的威严所震慑,她没有再挣扎。
那是一张技艺藤床,上面,自梁上挂下四个套手足的铜圆圈,平时练技者手和足伸入铜圈,借藤床有限的弹力使身体弹起来,做得好,借铜圈的支持,可使身体平直一些时。但是,现在却不是做这样的运动,大唐皇帝在从事征服自己美丽媳妇的人体。
经过运动的杨玉环,内衣的腋下有一片汗湿……
他为媳妇除去被汗湿的内衣……
里面是白麻制的长背心——贵妇们例有的最后内衣,皇帝做了最后的工作——
……
大唐开元皇帝的十八皇子寿王殿下的王妃,于混茫中,于散涣中承受了男女关系的新页,那是皇帝,丈夫的父亲,儿子的祖父。
但是,在狂悍奔恣之余,她的思念陷入迷离中,也许有喜欢,也许有淆惑。
她漫漫地搂抱着皇帝——
技艺房的窗很小很高,离地有一丈以上,技艺房的屋瓦只有单层,太阳晒着,很热——而他们在很热中。
她回到寿王邸时,丈夫被恒王李瑱所邀,在弟弟家中弈棋,她自舒了一口气,避免立刻和丈夫相见。
她独自思着,迷离着,没有悲和喜,甚至自思也一片混乱,她想着父亲曾口授过一篇文章,蔡邕的《女诫》,但想来想去,和自己的遭遇一些也连不上,《女诫》中讲穿衣服的颜色和打扮与女子德容的关系,和现实完全接不上——她为此而喟叹儒生的迂腐,她自问:“我不曾穿过红色的内衣,每次见君皇,都照正统的打扮,然而,我的衣服一样被剥下来……”
童年时代受的家庭教育,到此时,连根动摇了!
但她没有把发生在兴庆宫技艺室的事件告知丈夫,那不是为了礼,而是为了羞于出口。
现在,咸宜公主和弟弟寿王在一起——这位曾协助母亲,为弟弟谋取太子地位的公主,如今,忽然有了万丈雄心,要以自己的力量再来协助弟弟争取皇位承继权。
寿王和咸宜公主都知道杨玉环必会改变身分了——那是由玉真公主暗示的,皇帝不能长期以儿媳为情妇,同时,皇帝对儿媳狂热的感情,也不能熬待数日一见——偷偷摸摸地相见。他不能再与儿子共一个女人,他要求独自占有,亦即要求儿子献出妻子。
作为皇帝的儿子而没有大权力者,除了完全服从父亲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咸宜公主和寿王都明白。自然,寿王必然会献自己的妻子以全孝道。而在政治的权术圈子中混过来的咸宜公主,却由此而想到了一套新的出路。
她知道弟弟和妻子之间的恩爱远超过一般的夫妻,她提出:嘱弟弟设法,在妻子身上做工夫,她估计,杨玉环一旦归于父亲,必然会取得母亲当年的地位,可能还会超过,她认为,杨玉环他日在皇帝身边的地位,足有力量设法去掉现在的太子,再来一次废换太子,改以寿王为承继人!
这自然是耸动的,李瑁思索着,点头,但又发出喟叹,他告诉姊姊,玉环完全不是政治性的人物。
“哪一个人是天生的政治人物,这可以教得会的呀!你可以教她,我也可以从旁协助,阿瑁,父皇年纪已大了,在世之日,不会太久,只要你能取得太子地位,父皇驾崩之日,你嗣位,依然可以得回玉环!”咸宜公主率直地说。
这又使寿王悚动,他联想到前代的故事,自己的曾祖父曾接收高祖的才人,即后来做女皇帝的曾祖母!他想:“自己如能为太子,破镜亦有重圆之日——”
凡是生为皇帝的儿子,极少人会对皇权没有憧憬的。寿王曾经有被立为太子的希望,他失却了,常常为此一段经过而恐惧不安,现在沉落的希望忽然如太阳再升,他内心激动着,夫妻情爱,家室之欢一时都拋开了。他想着皇位承继权,想着父亲死后,自己登上皇位——
一个做上皇帝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得到若干人或物,今天献出妻子,如果能因此取得承嗣之权,又如果父亲死得早一些,那么,再得回妻子,应该不需十年吧?玉环芳华正盛,即使十年,朱颜应该未凋。
于是,他把得自姊姊处的一项意念向妻子说了。
在混乱和颓丧中的杨玉环,对此有无比的诧异,她望着丈夫,一时不知所措。
寿王虽然不是一个异才特出的人,但生活环境使他精警,他再向妻子说:
“我总要和你再在一起的,玉环,事到如今,我们乖分已无可避免,只有你想办法,取悦父皇,设法以我为太子,那么,我们还有再为夫妻的一天!”
“阿瑁——”她惴惴然叫出,思维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觉得丈夫所设想的过分离奇怪诞,而且也太可怕,但是,她又不晓得该如何自处。她以为,丈夫如此说,完全是为他年再做夫妻。可是,在她的感念中,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事。虽然有破镜重圆的故事,但那是前朝的大臣杨素自行把俘得的陈皇朝的乐昌公主放回给故夫,情形和自己所遇的完全不同。自己,是被皇帝所夺去,要走那样曲折的路,再回复夫妻关系,她以为太渺茫了。
“玉环,天下事未可知,我们尽力而为,这事,多半要靠你,在外间,宰相李林甫他们,从前就帮过我。”寿王急迫地求恳妻子,“玉环,这看起来很荒唐,实在,却有可能的!他年,他年……”
“阿瑁,皇上肯听我的话吗?”她怆然出口。
“母后在世之时,父皇是很顺母后之意的,玉环,相机行事,长在一起,机会总是很多的。”
她在一片混乱中,不愿商量及此,而且,由于丈夫如此提议,使她想到分离的时候很快了,忽然,她由丈夫而想到了儿子。她年轻,本身爱玩好动,对儿子缺少母性的情感,但临到分离时,母性滋兴了,她提议去看看孩子。
她的两个孩子形相都长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杨玉环极少抱孩子,现在,她学着保母的样,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颊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分改变,只怕不容易时时见到孩子,忽然,她流泪了。
寿王对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皇家的亲情本来就是淡的,他们夫妻虽然恩爱,但这一份两*****并未转嫁到儿子身上。
他迷惘于妻子如佣仆般抱着儿子,但他并未说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着妻子,泪水似乎滋润了她的双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动人。
这时,寿王心里又兴起了依依不舍之念,这样一个女人将会离开自己,他不舍得——
出身世家名门的魏来馨已成了寿王李瑁的眷族,她的身分是亲王侧妃,所有享受和待遇,比正妃减一半;在皇家,对待娶来的女子和对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样,有品级和薪俸。
魏来馨是一个聪明、深明宫廷情况也通晓世故的人,年纪虽然比杨玉环小,但所知却比玉环多,她入寿邸之后,和玉环相处很好。同时,也由她带出了一些隐密的消息:她暗示皇帝对玉环的狂激性热情——
这在杨玉环,其实也知道的,兴庆宫技艺房中发生的事,只是开始,以后还有——在环境远比技艺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样地狂悍。
有时,生理上的感应会使得杨玉环迷惑,她想象不出一个投老的男子会有如此悍猛的,远远超过她年轻丈夫的能力。
她时时到兴庆宫——差不多都在下午、又赶在黄昏之前回来,有时,她被召入兴庆宫午餐。
皇帝已向亲近的几名妃嫔公开了自己和杨玉环的关系。同时,皇帝也加派一名内侍和两名使女给杨玉环。
这使寿王尴尬无比,他不敢公然入杨玉环的房间睡,这事,使杨玉环为之大发脾气。
可是,夜间,寿王又悄悄地自窗户爬入王妃的房——这样,玉环又原谅丈夫并且加深了爱,她从而明白丈夫的处境之难,也同时,她对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设法改立太子的计划,她最初是认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间后,她从爱的同情,又因对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还热烈地和丈夫讨论如何做法。于是,寿王引了姊姊来,让姊姊和杨玉环密谈。咸宜公主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她讲解宫廷的人事和错综复杂的权力暗斗,她听的时候很专心,但过后就忘记了。再者,她很快也发现自己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不过,她私下又定下决心:只要有机会,使李瑁成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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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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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49
《杨贵妃》 第三卷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骊山温泉宫避寒。
一些例行的仪式之后,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杨玉环迎了去,她向侄儿说明,迎寿王妃到玉真观小住数日。
这是心照不宣的话,寿王殿下只有表现愉快的接受。
寿王妃只带了两名女侍和一名内侍同行。
但是,寿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骊山别业停留不足半个时辰,就从后面入内禁了——玉真公主在城内住女道观,但在骊山,她和未出阁的公主一样,在宫苑禁区有一所殿宇居住,从她的住宅入内苑,如果先有安排,不会被发现。
当着玉真公主时,杨玉环尽可能维持平和,实际上,她在非常不满中,第一,一到骊山,自己还不曾和丈夫有过同游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从玉真公主的口气,自己会住在宫内至少一两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间偷情相会,都是白日,没有在一起度过一夜,皇帝曾有许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当然是了。
于是,当皇帝轻快奋扬地迎她时,杨玉环表现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而入室,传道自己别后相思。
她沉着脸,虽自抑怒怨,但她又让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兴中。她和皇帝之间的偷情往来已有一段时日,平时,她依照教育而尽力顺应和引皇帝高兴,只有在偶然中,她会逾越一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让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欢。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内,献上温热的清酒时,李隆基依然贪婪地看着她。
这使得杨玉环自身不能忍耐,她扬扬眉,作怨怒状而看皇帝,李隆基又报以一笑,她恨了,脱口说:
“皇上,你难道看不出我在不高兴,要发脾气?”
“是,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态,宜喜亦宜嗔,今天,别有风韵,我想想,应该用一句什么诗句来形容?”皇帝作出欣赏状,完全不曾关注及她的感情。
“你这人,真岂有此理!”杨玉环在忽然中忘记了尊卑,用了较尖锐的声音说,“我要发脾气,我心里有老大的不高兴,我想和人吵嘴——你还说好看不好看,哼,岂有此理,一个人要发脾气,难道还会好看的?”
他双目依然凝视着她,也依然保有笑容,点头说:
“是的,很少人在发脾气时也好看,而你却别有风情,即使在要发脾气的时候,依然是很好看的!”
杨玉环真的为之气结了,她不能再顾到事君之礼,扬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说出:
“皇上,我是要向你发脾气。”她的声量相当高,有真实性的不满。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赏的好风度,一点不以玉环蔑视尊卑为忤,平和地点点头,接口:
“我知道了,虽然是你要向我发脾气,我依然认为你宜喜宜嗔,别有风情,那是客观见解,这和你要向谁发脾气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顿,从容地:“女子有几分刚劲气时,才不庸俗,柔虽然好,但不能长时期……”
“皇上,你——”她为之啼笑皆非,急骤地截断替了对方的话,抢着说,“你好没道理,我说了我是在不高兴中,而且向着你,你却像没事人那样,也不问问我为什么?”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过父亲,便肆无忌惮,已嫁后,丈夫把她作为暖室里的鲜花那样地护持供奉,一切的贵家和宫廷的教育,虽然时时会使她警惕和约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气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于是,皇帝大笑,过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闪而躲开,忿忿地说出:
“这有什么好笑?我不高兴,你却观得好笑!”
皇帝努力忍住笑,缩回手来,搓着,然后问:
“那么,告诉我,为了什么事?”
“算了,你是皇帝,你从来不必关心旁人的!”她气唬唬地说出,“皇帝呀,人人都要顺着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有时也不是,”李隆基忽然正经地说,“有时,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顺别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忠臣,他们本身对事无知,会在殿上喋喋不休,声势汹汹,那时,我必须忍耐和顺应,否则,那些忠臣会宁愿一头撞死,去做历史上的忠鬼,而我,就成为不听忠谏的暴君或者昏君——”
“皇上!”她双手一齐拍在几上,“你这个人真正毫无道理,我说我的私事,你却说朝廷大事,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噢——你的话引起我的感慨,我所遭受,无处可诉的!玉环,被你一提头,我也有牢骚要发了。”皇帝行近她,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吁:“好了,我暂时不发牢骚,听你的!告诉我,你为了什么?”
她是一时意气,听了皇帝一席话,淆惑了,她不以为皇帝会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脱口而出:“你也有牢骚?”
皇帝哦了一声,松开手,徐徐地在她身边坐下,再说:
“我的牢骚多着哩,可是,我不能向人说的,一个皇帝的不如意事,并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谈我的事,如果我一说开头,会像漕渠的水闸放水,流个不停。”他自我一笑,接下去:“所以,我的事还是不说的好,你呢?”
她的意志一松弛,此时已集中不起来了,对皇帝的询问,只扬扬眉目,没有说。
“玉环,有什么使得你不遂心?对我——”他又搓搓手,“我有什么事使你不快的呢?应该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她的不满又回复了一些,“一早就找人来,偷偷摸摸的,哼——”
“玉环,不是我愿意偷偷摸摸。让玉真公主来接你,面子上好看些,而且,我想留你——”
“掩耳盗铃!”她说,以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很佻巧,倏地转身,把架上一只叫唤侍女的铃送到她面前,这一个快速和配合的动作,把杨玉环惹笑了,她接过铃,猛力地用木槌打了几下。
屋外的侍女两人,分左右而入。
皇帝很会应付场面,正经地向侍女说:
“弄些小食来,午餐,设在含珠殿!”
侍女走出之后,大唐皇帝向强自抑笑装作正经的杨玉环伸了一下舌头——然后,也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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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装腔作势既自然又洒脱,但看到全部过程的人却另有一种感应,杨玉环想到戏台上的演员的做作,也想到刚才由掩耳盗铃一语而起的种种,每一个人在意念转换中总有弛放的时候,如今,她弛放了,完全地忘情一切,她的双手握了拳,倾身向前,打落在皇帝的双肩,在忍笑的气呃中说不出话来,而大唐皇帝,顺势将投怀的人抱住了。
她不会挣扎的,她和他早已有了两性间的实际,拥抱,平常得很,她松散地在皇帝怀抱中喘气和调匀自己的呼吸,其间,皇帝还吻了她。
“你这人——噢!”她摇摇头,恨恼在一瞬间飘散,笑着接下去:“皇帝富有四海,呵——我佩服你,我才说掩耳盗铃,你手脚快,才思敏,立刻取过一只铃,噢,皇帝——”
他摩挲她的面颊,轻俏地说:
“你虽然掩上耳朵,我的铃却是自己的,并非盗来!”
她仍然散漫地伏在他的怀中,然后,她说:
“总而言之,你狡猾,也很够坏的。”
“这不能用一个坏字来形容,只是机变而已。从取铃到你打响了铃,我只能如此,否则,多么不如意思?”
她的怒气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让怀中的人饮了一口,接着自己也饮一口。
她徐徐地自皇帝怀中脱出,坐好,以手抿按发鬓。
皇帝看到,也伸手相助,一面说:
“不妨事,由此地到含珠殿,不会有外人看到。”
她停了手,一丝潜在的惆怅自心灵深处泛起,她想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偷情,内侍、侍女看到的有不少,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有不少,这多么可羞。她想到市井中人说奸夫淫妇,那话虽然粗俗,但用在皇帝和自己身上,又有什么不可以和不恰当呢?
这是恍惚间的意念流转,但由于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意念上的羞涩感极为薄弱。
在饮了几杯清酒后,侍女已送入小食,并且报告含珠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杨玉环不知道含珠殿,她问了。
“这是在御汤泉的东边,温汤自含珠殿一条水道喷入御汤泉,那个喷水口,是玉石雕成的龙,龙口内含珠,汤泉自两边流出——哦,你没有见过,现在先去看看。”
杨玉环知道骊行宫有好多处汤泉,而称为御汤泉的,理论上归皇帝专用,她自然不会有机会看到,不过,她相信,皇帝宠爱的妃嫔,也可能得入御汤泉的。
她不大高兴在室内闲谈和亲昵,皇帝提议,便立刻同意。于是,他们缓缓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体壮健,他不走内甬道而取苑路。
十月,虽然不是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风也很劲,只是,他们都不在意——室内的温暖,也是使他们能抵受风寒的原因。
有四名内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处,后面,也该有四名内侍相随的,可是,皇帝略不在意,他携着杨玉环的手而行,指点苑路上的陈设,他告知玉环,这条路和含珠殿,都是近十年间兴修的。
这是一条精致的白石甬道,两边,有石柱、朱栏,栏外,是一列冬青树,稍远处的圃中,有一对驯鹿……
于是,他们进入了小巧但华丽非常的含珠殿,他们由正面殿门而入的,看不到温泉。
皇帝引她越过正殿而到后殿,出廊,她看到耸起的屋宇,长窗全开,里面是一个方形的温泉池,池比地面稍低,水从对面的玉龙口中喷泻而出。含珠后殿的屋宇,是凹字形的,中间缺入处,便是汤池殿,她估计,两边的屋宇才是住人的。而三面的屋宇,和温泉室之间的距离,各有两丈以上,但都有廊相通。
杨玉环估计,汤池有一丈六七长,一丈二三尺阔,成长方形,有梯级下水,水池旁边,有扶手,水池中,有小巧的柱台,也围上栏杆;池的左右,有封闭着房间,她无法看到内容,猜想那会是更衣室。
当她看罢随皇帝转身时,皇帝作了一个手势,温汤池所在的房屋的长窗,齐整地关闭了。
窗户关闭时很有规律,杨玉环为此回望和询问。
“此地,每四扇长窗有一个铜杆,操纵窗户的上下,你没看到,窗户都是上下式,又是向外开的!”
“哦——”她点点头,从自己的家而想到了皇家的奢华,今天所见,是宫宇的另一种工巧和华丽。
大唐皇帝和杨玉环在后殿的中央阁子吃午饭,有四名乐伎在阁外的左右奏乐,那是宫中的内乐伎,造诣不高,平时侍皇帝吃饭是八人演奏的,但今天只用了四人,且全为弦乐,看来,这不过是点缀而已。
在吃饭的中间,皇帝技巧地赐杨玉环在御汤泉中出浴。
她对这个池极为爱好,但也看出这当然是皇帝专用的,她低问:
“我可以吗?这是皇帝御池——”
“是我的御池,在今天之前,除我之外,无人曾浸身在此池中,但是,你总是可以的,无论什么,你都可以!”
她睨了他一眼,不曾再说。
饭后,皇帝伴了她到右边的屋宇,嘱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温汤,他向玉环说:
“这一池是最好的水,你不妨多在水中浸浸,我饭后休息一下,你上来时,他们自然会叫我的。”
她有入温泉池的欲望,但是,她又有些胆怯——宫廷中有许多规矩,她和皇帝偷情的来往,把这些规矩破坏了,但那是和皇帝在一起,现在去入浴,是单独的,她不知规矩如何,但又不好意思询问。
于是,两名侍女引她到池边的房间,这房间,好像分隔了三间或四间,外间,有两名侍女跪迎,陪她来的侍女退到户外,那两名侍女关上门,为她除了外衣,再引她入左首的屋子——一间很暖的屋子。
两名侍女再为杨玉环除了衣服,她有羞涩感,可是,她不能有反应,连亵衣、内袜都除尽了,侍女用一幅麻质的大巾披在她的身上,再引她进一道门。门内,是两名穿了似肚兜一样的衣服的女子,有三人,她想,那是服侍沐浴的人吧!这三人引入杨玉环,去了披在她身上的大巾,用温水浇淋在她身上——她愕异,她想,不是入池沐浴的?
自然,她不方便询问,到了这地方,只能由人们摆布了。这三人,缓缓地用瓢取温水,浇淋在她的身上,一人,用了一幅绢,将她的长发包扎,然后,她们扶了她斜躺在一张有垫的石床上,石床本身也是温热的。
于是,两名侍浴的侍女轻轻地为她沐浴,用一种有香味的水涂在她身上,再用钝口的玉刀轻刮,另一名侍女,以双手为她按摩——很舒服,她想:“这是神仙般的享受啊,骊山诸王宅虽然也引有温泉,但和此地完全不同。”
在按摩中,不断地有温水浇淋到她的身上,水越来越热,但逐渐的加热,只使她感到舒服而没有不能承受之感。这样的沐浴,耗去了一刻工夫吧?
她的双足,被包裹在热巾中,经常有热水浇淋,然后,一名侍女为她修剪和磨齐了脚趾甲。
她以为温泉赐浴已毕——但是,当她被扶起时,一道向内的门开了,她们扶着她出去,经过一道短短的过道,有些少冷空气进入,使她一爽。可是,接着又有一道门开启——玲珑精致的长方形浴池便在她的眼下,侍女只扶送她到下阶的栏杆边,告诉她,这是侍浴女所能到达的界限,她们又告诉她,在池中多浸浸,可以祛病延年,同时,她们又指点她可在池中游乐,事毕,可以拉动任何一条丝绳,就有铃响,她们会再来服侍。
说完,这些人退出,门也随之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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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独自一人,先有些心怯,渐渐,她自然了,看周围,光线自四周近屋顶部分的明角窗透入,刚才所见的长窗都已关上,那些窗,也能透光,但内外自然是不能看见的,她欣然,一步步地踏入温汤池。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大池中嬉水,一切的心事都放开了,她在齐胸的水中沿边走,再探索着向中央。中央,水也不深,不会使人淹死在水中的。如此,她更加放心了,想到幼年时夏季在行旅中,看到路边的水塘中孩子们游泳,双足打起水花——
她以双手紧捏着中央柱外的玉栏,尝试着双足打水,她试了四五次才能使身体半浮而打起水花。
水的温度逐渐增高,但这一池温泉澄清,而且没有蒸气,她奇怪着,不过,她不去深究,她完全地被吸引了,再摸索到龙头附近,看到水中有一倾斜的玉床,她躺在上面,头与颈项在水之外,但水中的身体却会浮漾,躺不平实,起初,她有些怕,渐渐,她伸出一手,捏住旁边的栏杆,本身有了安全感,而且觉得很舒适,她合上眼皮。时时,伸屈双腿而打水。
时间,逐渐使她习惯于一个大池的水中,由于屋内没有人在,她也自在得多,稍后,她在玉石的床上站起,看自己的躯体——许多人称赞她着了衣服时的美丽,而她,在有机会裎裸时,会欣赏自己不着衣服时的躯体匀称美。
一般生育过孩子的妇人,肌肉骨骼都会松弛,而她绝不,她至今仍是紧密结实的,她的小腹只稍微比未嫁前隆腴一些,皮肤绝无纹痕,她在直立着自我欣赏,觉得小腹稍微肥腴一些,与内身更加相称。
在寿王邸,有时,入浴后,她会对着铜镜自照,但寿王的宅邸无论在洛阳、长安、城内、骊山,都没有如含珠殿现在所处那样好的环境,容她伸舒自如。她以目光搜索,希望能发现镜子,但是,没有!
在自我欣赏中,她又把自己浸入温泉——人们说:在温泉水中浸着,能使人延年益寿,不会生疮,也能使皮肤柔滑,在她的年纪,对延年益寿这一项是没有兴趣的,但是,对滋润皮肤,却看得很重!
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时,忽然,另外一头门户有声响,她本能地以双手放向胸前,但又立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仪态上不能做出外行相。
在门响之后,有一个如磬的响音,她问:“谁?”
“玉环,你在水中要泡多久啊?”是皇帝的声音。
她一惊,本能地啊了一声,脱口说出:“你,你在偷看——”说时,她的身体蹲入水中,让水淹到胸前,然后,注意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道发出声音的门,并未开启,但已隙开一条极为微小的缝,可以断定,不能从此偷看,此外,她又无从发现什么空隙。
皇帝没理会偷看一语,只笑嘻嘻地接着说:
“可以上来了,你在水中泡着有半个时辰了?”
她嬉水,自我欣赏,忘记了时间,皇帝一说,她才想到,接口说:“我就出来!”她往入口处的门走。
有一名侍女的声音:“王妃请来这一边!”那是门稍微隙开的一边。她循声走过去,将上石阶时,门开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过一条极短的过道,进入另一室,又有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体,但只吸干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进入一个门帷。
她不经心地进入帷内,一瞥间,她叫出——
那是一个房间,皇帝赤足,着一件宽松的浴袍。而她,全身一丝不挂,她窘羞,欲退又不能。皇帝在她发出声音时,很自然地取过一袭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并且说:“她们不替你着上衣服——”
她和皇帝之间虽然也有过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设想到市井俚语“奸夫淫妇”,自然有赤条条地相对过,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时间,而此刻则是正常时间。她为在正常时间中的自己赤裸着被人看到而羞。本来就很热,羞,使她更热和出汗,皇帝为她披穿衣服时,她在羞涩中无地自容,终于,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种麻质物,而她,是一种丝织品,丝质色浅,似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时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谴责皇帝,但是,羞涩的失措使得她依着皇帝,软绵绵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隆基强壮的双臂搂揽了一个娇慵的身体徐徐移动,到边上的榻边,坐下。吻她——她不曾有反应,此时,她双颊嫣红,全身似慵惫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任由他吻,皇帝极为温柔,轻轻地吻,轻轻的抚摸着她汗湿的身体,他表现了非常怜惜的爱。
在热蒸、羞涩、松弛中的杨玉环,透了一口气,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上——她以为自己不看,可以减低羞涩的。但是,合上眼又太闷,因此,看了一眼,然后,她柔弱地低问:“你是不是在偷看……”
“玉环,不是的——”他悄声说,又吻她流汗的颈项,徐徐接下去:“当你进来时,我看到,这不算偷看!”
“在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暧昧中,插入了他的衣内,摩挲着,又低说:“我在水池中……”
每一个人,灵智和实欲都会有分离的时候。
每一个人,在被制造成的环境中,又都可能在顺应中孕育出一种情分。
她和皇帝之间,不应该有情分的,被势所迫而致的肉欲关系,虽然蒙有情的外衣,但那只不过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惚间,在慵羞的松弛中,在环境的移易下,情与欲在结合中萌芽!
这是寿王妃杨玉环在宫廷中度过的第二个夜——昨夜,在恍惚中睡着,今晨,皇帝悄悄地起来,没有吵醒她,她起身时,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进来把她唤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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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饭后,她又入了温泉——皇帝也在浸温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坚拒同池。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时,享受按摩,还睡着了约半个时辰。下午的时间很短,他们又各自在温泉耗去很久,出来时,差不多已近黄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乐奏,宫廷中大乐师,被称为琵琶国手的张野狐,奉召入内奏了一曲。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对正式乐工——皇帝顾到大体,在听乐时,杨玉环只在六尺外的偏席坐着。之后,是比平时为迟的晚餐,又之后,杨玉环兴致忽然来,仿张野狐的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拋开。然后不久,他们进入了温暖的房间——直到如今。
他们的精神很好。
现在,他们的确像一对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龄的距离,又由于她在未嫁之前是完全民间的一个普通贵家,和宫廷生活有极大的距离,当她不再有顾忌时,谈话和行动都广阔了许多,且为皇帝前所未闻。
在夜谈中,皇帝快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杨玉环进来时,样子很不高兴,偶然念及,他问了。
她已浑然忘却,笑着说:
“没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来,我不高兴!”
“我不知道你睡到什么时候起来——是否都像今天?”
“不,今天是特别晚,平时要早些的,我又不必上朝,何必早起。”她说,忽然想到,倏地起来,双手将皇帝推倒,急说:“我差一点忘了,我昨天向着你,要发脾气,被你蒙混了过去!”
“什么事?”皇帝受她推倒,躺着看她,欣然问。
“你派内侍、侍女来寿邸,监视我,岂有此理!”
“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人来服侍你,也便于传消息,那都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人,怎么,你会想到监视?”
于是,少有世故的杨玉环说出:
“不是我,是他——他!”于是,她笑了起来,把寿王于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说了出来。
于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们相互抱住而翻滚着,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耸动地听着——相对默笑。
这是不应该说的,更不能把它当笑话的,然而,在松弛和感悦中的他们,忘却了伦常,也无视于现实问题,将此作为笑话趣事。
大唐皇帝在骊山温泉住了十八日,回长安。
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欢畅的时间,他在到达的第二天,把媳妇召入宫中,同过四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妇召入,此后,杨玉环一直到离开时才回到自己的丈夫那边去,中间,她只有在一个白日回过寿王邸,而时间又很短促。
经过这一次骊山行,偷情关系无法再继续,如何改变杨玉环的身分,成了当前最大的问题。李隆基虽然不顾一切要得到杨玉环,但他并不昏聩,体制方面仍要照顾的,事实上也必须有一个转向的手续。
在回到长安城的当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杨玉环入宫。
这一问题,在骊山温泉宫时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还有玉真公主,都想不出一个自然和合礼与合理的方法,现在,高力士也同样没有办法。在正常情形下,总不能使寿王出妻,而且,使寿王公开出妻,杨玉环也不能入宫。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个时辰,无结果。于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杨玉环入宫,高力士劝止了——因为在长安城中的内宫过夜,实在不大好,事必传开。何况此时已近黄昏。
李隆基在无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后,内侍报告,玉真公主请见,在等待着,皇帝料到,这必与玉环的事有关,他推后了李林甫的谈话时间,匆匆入内。
玉真公主一见皇帝,立刻就说:
“昨夜,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寿王妃做女道士。”
“让她做女道士?”李隆基沉吟着,“她好好儿地,用什么理由出为女道士呢?还有,她做了女道士,也不能入宫,依然要偷偷摸摸,我还可以忍得一下,她会不肯的,这回在骊山,玉环就问过:‘皇帝,你怎样安排我?我没面目再在寿王府住了!’小妹,这是实情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环做女道士,不像我,也不像另外一些人,她要有一个特别的目的,作为以身奉献而入道——”
“哦,奉献而入道,为谁奉献?”皇帝听出了契机,很急,截断了玉真公主的话而问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们的生母窦太后的忌辰,让寿王以此日为奉献,为不幸而惨死的故太后荐福,自请度为女道士,代陛下尽孝,再者,以为太后荐福之故,女道观可以名正言顺地设在宫中。”
皇帝思索着,这并不太好,但是,这又是一条出路,终于,大唐皇帝照着小妹的建议而做了。
次日,知内侍省右监门大将军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寿王谈判,嘱咐寿王献妻,他教导寿王着王妃亲自上表求度为女道士。而且,强调以故太后窦氏之故。
昭成顺圣皇后窦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两位公主的生母,也就是寿王的亲祖母。原来,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后应是宁王的生母刘氏,但宁王没有做上皇帝,他的生母死后虽然也追尊为太后,而实际上却以窦氏为正,可是,官史的记载,刘氏又必然列在窦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确有其特出的才智,她想出命玉环为窦太后荐福,有两大理由:一、刘太后和窦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杀,到女皇帝被废死,刘、窦两人才在洛阳招魂拟葬,由于以上的原因,有一个至亲的人入道为之荐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刘太后也生有一子二女,却无人入道,窦氏生前地位低于刘氏,死后虽因儿子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次,现在,她除有一个亲生女儿入道外,再有一个亲媳妇为她入道,在空灵方面,她的尊荣比实际要更来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寿王作了提示。
寿王自然接受,自己写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杨玉环对女道士少有好感,最初拒绝,但寿王一再求她,她在无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寿王则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们对此无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杨玉环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来馨,并且托她照顾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一念及孩子,玉环就不免伤心。
生长于宫廷的魏来馨,深明皇家的一切,她思索着说:
“王妃,我这样想,如果你入宫后,再生了孩子,那么,我猜测,在宫廷的记录上,这两个孩子的生母,只怕会改成我!”
“为什么?”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儿子,与寿王殿下是兄弟行,现在的两位公子总不能同母而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
她怔忡,喃喃自语:“这也可以改变的吗?”
“有什么不能,皇帝要在宫内做这样的事,轻易得很,王妃,你以为皇帝的起居志,史宫的记录,那些称为永传后世的东西,是真的吗?不,从太宗皇帝那时起,就常常被修改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会史官的记录,听说,那是她瞧不起这些。”魏来馨喟叹着,“他日,你到宫中,就会知道!”
“来馨,我想,我以后不再生孩子了,你帮我好好照顾这两个。唉,我不曾生得一个女孩——”她喃喃说,表现了惆怅,由于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很密切,在一些看来特殊的人物面前,她不必避忌个人感情了。
寿王妃杨氏,受宫廷正式的传召——由内谒者监来迎,有仪仗,宫中执事,典礼庄严,寿王和王妃虽然事先获得通知,但由于特殊的关系,他们并不重视,也不去谈它,直正正式仪仗到了寿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杨玉环本来只着常服,但因是正规的迎召,匆促间换了吉服,她弄不懂是什么事,内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样。
内谒者依照诸王妃命妇入朝的礼节,车迎寿王妃至内侍省,经由内常侍,再经由侍内省少监,唱呼入奏,步行至内殿,晋见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从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礼,由司言代天子询问,及说明召见之意——那是因为她自请做女道士的事,之后,皇帝宫式地说了嘉许之言。她谢恩。再由司言依例问了一些事,杨玉环有些闷气,忍不住,抬头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座,没有什么表情,两边女官、内侍,有十人以上,后面,又排立者约十余人,她本来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帝,但宫廷庄肃的气氛,使她不敢造次。
于是,她沉着地依制行事和行礼,然后,皇帝命赐食于王美人处,司言传晓,由谒者指导谢恩。
皇帝先退,寿王妃依宫廷制度而跪送,然后,她被引往王美人处——自从杨玉环成为寿王妃之后,这是第一次单独依传统仪式朝皇帝,新婚朝见,有武惠妃在,而且仪式也不如今日那样地隆重。
在另一所宫殿,王美人迎着她,免除一切礼仪而入内室。杨玉环以为皇帝会在,但没有,她略进小食,就问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辞退,因为吉服穿着已久,不大适意。王美人告诉她赐食的节目只是带一些宫中食物回去,并不是留她在宫里吃饭。这使杨玉环失笑——她和皇帝的关系,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宫了,依然有仪仗队,诸门户出入都有专人记录,她从而认识了宫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兴庆宫和皇帝幽会——她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发了一阵喜悦的牢骚。
皇帝向她说:“这是先圣前皇定下来的礼,我照礼行事,内外史官,都会记下昨天像做戏的那一场节目。”
“今天呢?他们不会记了?”她摇头,“这多虚伪。”
“没有那么虚伪的东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着养那许多人——你想,昨天你入朝一次,内内外外,服务人事该有两百人吧!把看门仪卫和后备的算上,还不止哩!劳动那么多人,就为了记下这么一件事在簿册上!而这,又是为了写历史,我们在制造历史!”
她听了,忽然稚气地以诵书的口气念出:
“历史,历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权力的人用各种方法创造历史,其余的人便为此而服务。
大唐皇朝有名气的才人,官中书舍人、知制诘的孙逖,亲奉皇命,为取草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的诏书。
皇帝以充满感情的口气向这位才士说:自己早年丧母,欲尽孝而不能,今幸有寿王妃,贤媳,知胼心志,自请度为女道士——他嘱咐孙逖审慎落笔,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伟大女皇帝。母亲虽然为祖母所杀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论上,无论如何不能因母而损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虽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广泛的崇敬。
开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于兄弟。这位才士感动得为之俯伏而叫万岁。孙逖不是进士出身,但进士们无人敢于轻视,他出身于开元二年一个特别的考试科目,称“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且为第一名。二十余年来,孙逖和颜真卿、李华、萧颖士齐名,被称为四名士。
于是,孙逖写成了“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如下:
“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勤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这一道简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诸王子间有错愕感,人们因寿王妃的求度为女道士而生出许多种联想——有人以为寿王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另外的人以为寿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请入道,可能暗示着将会有新的政治上的斗争,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团仍有残余人物,是否要将之一网打尽呢?因为太后是为皇帝所杀……
至于在朝廷,中书省方面由孙逖传出,大家为皇帝的孝思而感动,但同时也有人以寿王妃入道为不可解——同时,寿王妃的美丽,又因此再被广泛地传布。
这是开元二十八年的风雪残年,长安很冷,百官又为过年而忙,寿王妃杨氏入道的敕书,恰于此时公布,自然,那是由于年初二即为窦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杨玉环的家中,杨玄璬和他儿子杨鉴,都陷在不自然的缄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为多受人议论,而杨玄璬以儒术名家,对女儿的出为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儿于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为之遗憾。
他和儿子都猜不透是什么事故促成女儿如此。
他们父子有隐隐的不安,但杨鉴的妻子承荣郡主则认为是喜事,她说明,寿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别看重。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缛的宫廷和朝礼之后,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团聚。
寿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饭之前,寿王妃看了两个儿子,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哭泣。不久,寿王来了,请妻子同去主持一项本宅的祀神礼。
她拒绝,但当寿王默默转身时,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泪中说:
“你等等我,我去!唉,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从后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寿王妃了!”
李瑁一阵心酸,强行忍住,他不欲在大节日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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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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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0
祀神礼成,是团年饭,有乐伎演奏,场面合于制度的热闹,但是,寿王夫妻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们在强颜欢笑中吃完了晚饭,再去看年夜灯,又举行了除岁的祀典。这时,下雪了。
当寿王赴大厅接受从属的辞岁之礼时,杨玉环独自走向后园,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天飞舞的大雪——灯光映雪,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她的心情却极为低沉,思念似雪花地飘落。
她在这半年中周旋于父和子两个男子之间,浑浑噩噩,但临到一年将尽的时候,又想到从年初二的清早开始,自己将离开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分侍奉皇帝,将来如何?她不知道,寿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计划,她有时也迷离于他们的计划,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空虚。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问题,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乐,但认真检讨,自己总是爱寿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风中,她又流泪,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时间徐徐地过去,园中地面上,已铺了一层白雪,她仍呆立着——
于是,寿王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寿王同样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边,渐渐,他把冻得很冷的妻子搂住。她的双腿一软,倒向丈夫的身上,终于呜咽了。
他也呜咽着低唤,由于冷,他搂了妻子一阵,劝她入室,她问:“我们到哪里去?”
“内书房,我们相对,总可以的——”他泣不成声。
寿王妃在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间房内,乖分的夫妻,在最后相处的几夜,无可能相亲。
于是,他们入了书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时流泪,然而,彼此无言……
恩爱夫妻,在相对流泪中度过除夕。这是他们结婚之后,在一起过第五个除夕。但是,他们的婚姻,并未满五年,恩爱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时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后,他们的欢乐总被一些阴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忧相煎中,欢乐,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这是帝皇的人生。
年初二,长安城雪后晴日,曙色微茫的时分。
有一队禁军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队,此外,宫闱局令一人,丞一人,随从四人,内侍八人,率两辆车,停在入苑坊门外,典直郎一人,随从两人,则在寿王邸大门外等待。
不久,报时官到了——又有一乘车随之而来。
寿王府的大门徐徐开启,仪仗队也于此时到达,同来的太常寺少卿一人,着了正礼服,庄严地与两名从官,首先进入寿王邸的大门,入正厅。
在大门尚未开启时,杨玉环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当报时官的声音传入时,寿王妃忍不住了,失声而哭。她的左右,有宫廷派来的内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员,还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时而哭,多么不适宜!而所有的人,也因于她的哭声而惊动——
寿王正欲向外走,为之面色大变,连忙回身——此时,杨玉环不再顾忌宫廷隆重的大典礼,她起身,叫了一声丈夫,迅速地向内走。
寿王惶恐无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随而入。
进入了帷内,着了大吉服的寿王妃,一把揭开霞帔,将丈夫抱住,呜咽着叫出:“阿瑁——我不忍离去!”
“玉环,时间已到。玉环,刚才我们谈过,记得我的话,玉环,但教我一日能为太子,我们两人仍然会再成为夫妻的,玉环,忍耐……”寿王在她耳边低而促地说出,“玉环,忍耐,为未来!”
这样的话,在天明之前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临到最后,杨玉环仍然不能自忍。
开启大门的报告传入了,寿王听到,惶急地说:
“玉环,我必须出迎太常少卿!”他紧紧地一抱妻子,便松开手,“你需要镇定,刚才,你一哭,唉,不知道会怎样,这——唉,我必须赶着出去!”
皇家的礼仪不能违,在众目之下违背礼仪,必会构成大罪,因此,杨玉环只有放开手,定定神而说:
“不妨事,古礼有辞亲别宅之式,你放心!”
于是,寿王匆匆而出——
寿王侧妃魏氏,很机敏,自后面快速地走出,亲自为杨玉环拭泪,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为她轻轻地匀面。
“来馨,善视殿下——还有两个孩子,孩子以你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将来……”她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王妃,一切放心,将来,我们总能随时相见的,消息不会隔膜,现在,你只得出去了,否则,会使殿下尴尬!”她说,为玉环再披上霞帔。
寿王妃在乐奏声中,登上一辆车。这车,只有她一人在车厢内,车前,立着太常少卿——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员;车后,有两名内侍立着。
禁车的马队开道,寿王骑了马,随在妻子的车后,庄肃地行进。
大唐皇家的太庙,今天以有特别的祭祀礼而开着,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太庙主持这一宗祭拜礼。那是:太尉,宁王殿下,当今皇帝的兄长,依照立长的制度,皇帝应该是他,但他将皇位让给了有权势的弟弟。当然是因形势所迫而不能为嗣才让的。但李隆基对兄长总算非常好,好到为天下人所共同赞美。
宁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来,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说整个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着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虽然比寿王妃高一辈,但为了寿王妃将入道,又是为她故世的亲母而献身,因此,她迎寿王妃。
太庙祭祀仪式简单而肃穆——在理论上,寿王妃是没有资格入太庙祭拜的,但她那个入道的理由使她能进入太庙的门限,当然,她只能到昭成顺圣窦太后的享堂行礼。
为了宁王出面主持这一项大典,杨玉环在拜祭了窦太后之后,再往肃明顺圣刘太后的享堂拜祭——刘太后,是宁王的亲母。
这拜祭仪式之后,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宁王殿下主持之下,将一袭道服披在杨玉环身上。随着,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观请来的符箓、法器,交由宁王殿下转赐杨玉环,稍后,宁王代宣皇帝的赐号:“太真”。
她依仪行了大礼,双手捧了赐号册,徐徐退向别室,仍由玉真公主伴着。
之后,她由旁边的一道门走出,上车,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车。杨玉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问:
“公主,我往何处去?”
“到你的太真观去!”玉真公主轻轻地说。
“太真观?”杨玉环念着,思索,如自语,“这名字好熟,在什么地方?我好像见过的!”
“不是你见过的那一所,太真观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杨浩的住宅,皇上怎会要你住那所旧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着,但不曾立即说出。
“那么,我的太真观呢?”
“玉环,你这人也真是的,如此性急,难道会少了你的住处!好,告诉你吧,大明宫城内,有一所太真宫,原是祀太后的,后来,两立太后的神主,都入太庙,外面供两位太后的仪坤庙取消,改为肃明女道观,这是皇上对肃明太后的追思之意,而大明宫的太真宫是祀昭成太后的——”
“公主,我真的做女道士?”她不熟这一行,此时,有些吃惊,脱口而问,再说:“我什么都不懂的。”
“放心,不懂的事慢慢也就会懂的,至于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连道号都有了,现在,你身上披着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着。
杨玉环终于听出来,睨了她一眼,低下头。
“玉环,从现在起,我们是平辈,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习惯,这几天,还有一些仪式要做,我总陪着你好了,一切都放心。”
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是皇帝祀他惨死的母亲窦太后的,因杨玉环将入居,这所殿宇,经过了修饰,正殿上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图画,殿中陈设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与正式的道观一个样子。
玉真公主陪伴杨玉环入内,又举行了一个仪式,然后,她引杨玉环入内,正式换了道服和改妆,再出来,在宫中的仪礼人员观视中,又行了一回道家的仪式。随着,接见太真宫的人,布施,到午正时才结束。
杨玉环在天未明之前就忙着,直到现在,她疲累了,而且也饿了,她再也无心于悲伤,当仪式一完,她只嚷着饿和要求进食,玉真公主陪着她吃了饭。
杨玉环至此时才问及皇帝。
“今天,皇帝不能够来此,而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太真法师,做一个女道士可不是太容易的。”
她讨厌太真法师的称呼,要求玉真公主不可再呼法师。此后,她再询问,得知今天下午没有仪式,皇帝既不会来,于是,她放肆地松解了衣服,把鞋也脱下,在榻上斜躺,诉说今天的辛苦。玉真公主笑着无言,不久,她发现杨玉环不说话,看她已经睡着了,玉真公主看着忽然熟睡的杨玉环而喟叹——她同情这位没有心机的美人,她相信,玉环他日得宠,必不会弄权的。
在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初做女道士的杨玉环忙了三天。第三天,皇帝曾由一批人陪同着来太真宫向玄元皇帝像行礼,然后,又由一群人拥着离去,很庄肃,不曾和杨玉环说私话,甚至眉目传情都没有。
她厌极了不断的仪式,同时,她对现状也担心起来,因为,在进入太真宫的第四天,一些事也没有了,但皇帝却不曾来,她不解,她想:难道真的要我在此地做女道士吗?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心慌——玉真公主陪她到第三天就出去了。在入宫的第四第五天,她有着举目无亲之恐。
她对皇帝有着抱怨,可是,她又不敢也不愿着人去找皇帝和向人询问皇帝。
但在第五天夜间,有人来通知她,明日早起赴骊山。
在入宫做女道士的第六天上午,天明时她就上了车,出宫,但是,在一处地方,车停了,她被人自车中引出,登上了另外一辆巨大的车辆,那是皇帝的御车,她入了车厢,正要行礼说话,皇帝以一只手指压着嘴唇,阻她出声,等到车帷放下,皇帝张开了双臂,将她抱住。
皇帝,热情奔放,如释重负,在她耳边低说:“玉环,你终于成为我的人了。”
这是情话,一般的情话,可是,李隆基的话充满了力量,声音虽低,力量却极大,配合着搂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热,她欲言,但皇帝又已吻着了她——车行了,轻轻一震,使他离开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来,又吻她。
车辚辚,她听到,同时感到震动,但在车的轻摇中,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着,皇帝越来越有力,使她在被拥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难,她用手撑开,同时侧转头透了一口气。
“玉环——”皇帝也吐一口气,绵绵地叫唤,然后,他侧转身,双手捧了她的面颊:“让我看看!”
她正面对着皇帝——御车两边,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但是,光线柔和而朦胧,她看到皇帝的面颊涨得通红。在迷离中,她似抱怨地问出:
“这么多天,你也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好怕——”
“噢,我想着晚上偷偷来,像你那次说,阿瑁爬窗……”
她伸出手,打在皇帝肩上,似乎因羞而合上眼皮。
皇帝吃吃笑,又似爬那样挨前,俯揽、轻压在她的身上:
“你入道,照规矩,前后有七天斋戒,我不能——”
“哼——那么,今天……”她又推开他。
“你不会计数,两个七天加起来,是十三天,今天满斋了。”他轻快地说出。
“两个七天加来是十三天?”她茫然重复。
“是的,数学的计算有时因为起点不同而异——”皇帝正经地说,最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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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长安,比十月初冬为冷,但骊山却比十月时更美好,温泉水引绕的温室,培植的水果正在收成,好像,正月的温泉,比十月还要暖和。
温室,也培育有各种名花。
杨玉环居住在有“骊阳凝碧”这一个牌坊的骊阳宫的一所楼中,从前,武惠妃在世时,她闯入骊阳宫禁区而见皇帝,他们之间,可能因于此一见而种下了姻缘。如今她就住在武惠妃当年住过的地方。
不过,她和武惠妃有着不同,由于幼年的生活环境两样,武惠妃是在宫中受教育而长大的,又由于年龄的距离,武惠妃有时虽会恣纵,但总多有保留,而且处处照顾到宫廷的礼节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权力欲,这些,限制了武惠妃。而杨玉环则没有,恩爱夫妻虽然被拆散,但由于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纪虽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环境转移了,她把不如意事拋开,在新环境中舒畅,由于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乐的意绪,处处顺她,共同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夫妻式的,在寿王府,她还有种种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由,她晚上拖住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赖着不起床,下午,她不愿老闷在屋子里。
她缠着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骑马游历了骊山区好几处名胜,精力充沛的她,在晚上,也会怂恿皇帝入温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条条地共一个浴池。
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赐浴时,皇帝在初时自行休息入浴,后来却去偷看的,如今,他把偷看说了出来,她呼叫,揉他,打他,而最后依然拒绝和皇帝嬉水。
这回,他们在骊山温泉度假的时间很短,他们于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下山回城,连头尾计算在内,只有八天,那是因于皇帝要回长安主持正月十五日的元宵仪式——李隆基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进言,礼不可废,再者,天下太平,四海丰登,这样的盛世,做皇帝的人在元宵佳节实在应该主持欢乐典礼。
如此,皇帝接受了。他于正月十四日赶回都城。
长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惟一的例外是在元宵节开放三天,自十四日到十六日,通宵可以往来各个街道,各坊里之间的门户都不关闭。
皇帝回长安城时,到处都已扎了灯彩,杨玉环的太真宫前面有七重灯牌坊,皇帝先送她到太真宫,而且,还在太真宫留了半个时辰——他答应陪玉环夜间看灯,她才放他出门,在此前,她拦住了门不让皇帝出去。
大唐开元二十九年的元宵节日。
做女道士还不到半个月的杨玉环,在她的太真宫内,独自吃晚饭,独自看着屋前的彩灯牌坊——这个灯牌坊,可能用上五百个各式的灯,有十五名内侍照顾着,她猜测这是皇帝特别吩咐为自己而设的,这一座如山的灯牌坊,比寿王府每年的灯坊大得太多。
可是,对着华灯的太真法师,心情很不好,从独自吃晚饭时起,她就有寂寞感。婚后,每年元宵佳节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个人住在庞大的房屋内,侍从很多,但是,她没有一个亲人在侧。
她下午和皇帝相见,知道皇帝有一连串节日庆典的节目要主持,晚上,皇帝还要登上丹凤门的城楼和长安百姓相见,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礼,那时,六百尺宽的丹凤门街,会挤满了人,她也知道,丹凤门城楼墙上,会有无数的灯,城外也会有无数的灯,那一个区域会照耀得如同白昼。
然而,她独处在太真宫。
在寂寞中,她有着许多的不满和思念,她尽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影子又在她的思维中浮出,而且时时会浮出,偶然,她也会想及孩子……
她无聊,独自在宽大的太真宫内走来走去。可是,她的走动,总有人跟着,而且,到处灯火,看守的人也特别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愿如此;而要以笑脸和侍从们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无聊了。
于是,她进入自己的女道士静室——
她看着壁上的老子画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热心儒教的父亲。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没有相见,只有嫂嫂承荣郡主曾经见过,自己做女道士,入宫,因情绪上的混乱,完全不禀告父兄,虽然女子出嫁从夫,再者皇家故事,也无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通知一声呢?
她想象,父亲一定是在大发脾气了,同时,她又忖度,父亲以儒家正统自命,对于女儿求为女道士,也一定不会高兴的。她为此而烦乱——因为她由做女道士而再想到现实的发展,自己处在子与父两个男人间,多么可耻!她哑叫:“这不是我自愿的,父亲、哥哥,你们应该谅解我,我很苦啊!”
她的声音只在喉间打转,而外面,此时鼓乐声、哄哗的人声,隐隐地传入深宫……
她默想着:此时,皇帝该在城楼上了——
对于大唐皇帝,最初,她并无两性间情感,皇帝的尊严,也使她不敢想此。后来,忽然遇到了,她一时无法在自己心中建立两性感情,可是,在渐渐中,异样的两性感情终于有了——在她接触过的两个男人中,各有各的好处……
有时,她还觉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还来得有趣——她以为这是犯罪的想法,但她不愿自欺,因为这是真实的。
看着老子的画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设想,倘若父亲是道家,对自己的事可能会不作太严重的看法,但是,父亲又是一个看轻道家的人,学派上门户之见非常深。
她为此而喟叹,不敢再想家事。
她坐在静室软垫上,在恍惚间睡着了——
大唐开元皇帝到来时,才把她唤醒,她迷离于自己的睡着,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终于笑了——她有无数的烦恼事,但是,她本性放散,朦胧中醒来,好像舒适,因此,笑得很恬和。她伸欠着说:
“我做梦,梦见老子,醒来却看见你——”
李隆基拉着她的手,欲使起身,一面看壁上的老子图画,笑说:
“我也梦见过老子,那是在骊山的时候……”
“跟着我说,不值钱!”她截断他的话,也不肯起来,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着说:“我睡着一下,好舒服——啊,对了,今天好闷,一个人吃饭,又等你,你在外面很久?”
“差不多,可能比过去多一些时,今夜,丹凤门的人多极了,灯也多,一片光华,在城上望,长安灯火辉煌,照得半边天也红彤彤地——像你的面孔!”皇帝说着,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
“我好闷,你却在外玩——”
“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个皇帝必须做的事——其实,我心里老挂牵着你,晚饭也没心思吃。现在,就有些饿了!”
“陛下!”她忽然跳起来,“我也饿,我们吃喝一些,你带我去看看!昨夜,忘了去看灯——”
“这个——”皇帝不能立刻接应。
“我知道事体的,等我们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个大斗篷,别人不会知道我是谁,反正你后宫妃嫔甚多,我随便冒充一位就是!”
他稍思,终于接受了。
大明宫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杨玉环出现了。皇帝自然极不适宜和杨玉环在夜间并行于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见。
他们并立在丹凤门城楼上看丹凤街,虽然夜深,无数元宵灯仍极明亮。街上,提着灯的百姓熙来攘往,远望东市,像一片灯海——今夜,东西两市都通宵营业。
杨玉环披着大兜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们不会认出她,而城上的人,也无人敢正面看皇帝及其身边的女人,他们只有两名亲信的内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其他侍从,则在二十五尺外,他们谈话,也不易为侍从听清。
她依傍着皇帝而看灯,五十七岁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劳,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他挺立,承受杨玉环的依偎,身体像石碑一样地结实。
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骑了马,向北行到兴安门,再折向南入宫城的城墙,一路到皇城的南端,她说,那样可以看清楚皇宫的灯,眺望兴庆宫及东市的灯彩会更清楚。皇帝唯唯,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驰马,会惊动许多人,而且又必须有事前的布置。
幸而,高力士在此时悄悄地赶到了,他向皇帝和杨玉环说,夜深,已降霜,圣驾应休息了。
当着旁人,杨玉环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无言。
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说:
“城上有步辇吗?两个人坐的,我们随便看一段再下去,降霜不怕,我顶得住哩!”
高力士似乎对各种事都早有准备,皇帝一提步辇,很快,一辆小车推过来,杨玉环为此而乐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问:“你怎样?”
高力士很风趣地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
他们坐在小车上改变原计划,从丹凤门向东行,到望仙门,看兴庆宫和东市,比在丹凤门近一些,也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愿再多事耽搁,皇帝本拟到延政门再折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杨玉环命车回头,皇帝阻止了,忙着人通知高力士,就在望仙门走向城下——通知这一改变,用灯号,当皇帝和杨玉环下城时,高力士已及时骑马赶到,他送皇帝和杨玉环上车赴太真宫。
皇帝似乎被杨玉环激起了兴致,他命宫车在太液池绕一转再赴太真宫。
太液池上的亭阁,也有灯,映着水,特别动人,杨玉环悄悄向皇帝要求,几时搬到太液池边住。
皇帝回答她:“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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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時間:
2011-11-9 20:50
回到太真宫之后,他们又饮些清酒,讲今日夜景,兴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间触到一个卷子,他忽然庄严地起身,走到中央向壁的几前,就着灯展卷,同时命杨玉环注意,他读出:
“据户部奏告,至开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八百四十一万两千八百七十一户,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十人!长安、洛阳,米一斛不满两百钱,绢疋价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顿,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万里,不持寸兵——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赍粮,民物蕃息,开国以来,无有盛于今日者——”
杨玉环看着神采飞扬的皇帝,忽然想到礼,她拜下去,把声音提得很高,叫出:“万岁!”
皇帝大笑着,只手扶起她,问:“你要些什么?”
她在此时很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说出:
“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
寿王妃为女道士的三个月之后,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从盩厔掘出来而献上的,皇帝命人迎置兴庆宫,又召画师广画玄元皇帝像分置诸神开元道观,画像照盩厔掘出来的那一尊玉石雕像为范而画的,只是,画的时候,稍微加以修饰。
皇帝偕同杨玉环到兴庆宫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环在兴庆宫苑中游览了一些地方——兴庆宫苑,有好几处张设幛围,那是有建筑工程在进行。
皇帝告诉她,计划一项迁移,将来,以兴庆宫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时在现在兴庆宫这地方住过,他为皇帝之后,逐年修建兴庆宫,使之成为一个够规模的独立宫城。兴庆宫近市,范围也没有大明宫大,可是,这儿有新建筑,又有几所高耸的建筑,能眺望到外面。
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区,听听市声——
杨玉环蒙昧地应着,兴庆宫比大明宫可爱,她本身也欢喜,但她没有表示什么,因为她晓得搬移宫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时,宫廷的女官就曾教导她,对朝廷大政,不可轻率发言。
她为人虽没有心机,但在记得到的时候,总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对政治无兴趣,面对移转一所宫城,又以为不必讲什么。
但皇帝却讲解给她听,为了纪念兴隆的皇业和天下的安泰,将会做一些事。
此时,杨玉环的亲哥哥杨鉴,访问了一次寿王,但寿王避免谈他已做了女道士的王妃,杨鉴发现寿王神容落落,内心有隐隐的不安。终于,他再去拜访驸马都尉杨洄,杨洄同样避免谈寿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杨鉴关心妹妹,他在自己打听不到讯息之后,转而由妻子承荣郡主去透过咸宜公主,请求入见太真法师。
这已是杨玉环做女道士半年后了——炎热的七月,她着了都纻麻的道服在大明宫城的太真宫接见大嫂。这是通过皇帝而安排的一次会面。
半年间,由于皇帝的狂情,杨玉环的不知顾忌,他们之间的事,早就满宫皆知,自然,这也必然会传到外面去的。但宫廷的私事,朝臣中虽有所闻,由于皇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皇帝老子的图像颁发四方,他们也不敢轻议。不过,皇帝自高力士处获得一些情报,这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议论,因此,他在安排承荣郡主入见之前,先召了长安内外三名有名气的女道士入觐内太真宫。(皇帝忖测,杨玄璬可能已有所闻,他担心这位儒臣胡乱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
太真宫本有专职女道士,但在杨玉环入居的半个月后,他就把这些女道士赶走,只剩两人司礼和管理图册。现在,皇帝又经由太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内充场面。
因此,承荣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场,杨玉环也装腔作势了一番,后来,她们才自然地谈到家事,杨玉环托嫂嫂代自己承问父兄,同时也问及一些亲族中人的情况,于是,承荣郡主告知她:杨氏家族中人,玉环的二伯父已调职到了都城,还有,从兄杨铦也入都服官了。
杨玉环因杨铦而想起那个小从妹花花,她问及。
承荣郡主告诉她,前几天传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详情则尚未得知。她不着意,她以为一个青年男子生病,总是容易医得好的。
在送别大嫂时,杨玉环才问到父兄对自己做女道士的观感,她要求嫂子坦白相告。
“那个,他们两位自然是不大满意的,他们不解,你何以会自请做女道士,不过,大家都关心!”
杨玉环无法解释,只是笑笑,承荣郡主自然通晓宫廷故事的,她不曾再问。
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树荫处乘凉,而大唐皇帝,于不久后就来了。
于是,杨玉环抱怨着,要求皇帝答应,以后不再以女道士的身分装模作样地接见人——但她只说了一句,立刻顿住,欣扬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
李隆基关心着杨玉环家人入宫请见的用心,他很快地来,就为了听取报告,经杨玉环如此一说,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转移,为了讨好所爱的人,皇帝命她写下二伯父和从兄的名字。
杨玉环写了二伯父:杨玄珪,再写出从兄杨铦的名字,又说明,杨铦是大伯父的儿子,杨氏本族的长房。
皇帝问她:“你大伯父故世多久了?”
杨玉环眨眨眼,摇头说:
“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数着。
皇帝笑了起来,捏住她的手,轻快地说:
“记不清,就不必数了,你长房从兄现在做什么官?还有你二伯父的儿子呢?对了,你自己哥哥现在做什么官?”
杨玉环啊了一声,摇头,终于自我失笑,但又自然而然地现出嗔容说:
“你不知道,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晓得父亲官国子监司业,哥哥尚承荣郡主——”
“尚郡主,只是婚姻关系,不是官职!”皇帝故意逗她。
“我说了我不知道啊!”她虎虎地接口,“还有,我刚才漏写了,我二伯父的儿子叫杨锜,年纪比我小!”她思索,“可能小一两岁!也可能三岁……”
“我记下他们的名字,明天着吏部升他们的官。”皇帝随口说,“我想,他们的职位一定不高!”
“升他们的官?为什么要升?”杨玉环茫然,“他们是怎样的人,你都没见过,我相信,你一定不清楚!”
“为了你,将来,等你的名分公开,你的家人,必须有相当的爵位和官职!”
“噢——”杨玉环平时浑浑然,对许多事都不愿去关心,此刻,她由承荣郡主之来而想起了家事,发出了一个声音,便缄默着,皇帝问她怎样?她握住皇帝的手:
“不要吵,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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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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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1
皇帝很听话,静静地欣赏在沉思中的杨玉环,她很少有静肃的时候,如今,李隆基发现了她静态的美。
“皇上,三郎——”她用了两种称呼,在亲昵中发出低喟,“我忽然想到承荣郡主来看我,可能是由于我的父亲支使,父亲,一定反对我做女道士,还有你我的关系——真糟,我父亲是儒家,真要命的儒家!你知道吗?”
“我知道,儒家的头脑比石头还硬,他们为了儒家一些礼教,宁可不要性命,这种人很难对付。不过,朝廷中也需要有这样的人,他们努力维持体制,忠君,又耿直!”
“三郎,我想暂时不要升我家人的官——”
皇帝点点头,再问:
“你的长房从兄和二伯父父子为人,是不是和你父亲一样?”
“不,他们全不是的,我家只有我父亲,还有我的哥哥,哥哥是受父亲的影响,实在并不是孔老夫子式的人!”她作了一个状,放粗喉咙念出:“子曰:君子博学以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于是,皇帝大笑着摇撼她,连说:“你很调皮,小时候,你父亲一定管你不住!”
“父亲迫着我读书,还迫我写字——他一转身,我就不读《论语》了,他不许我出去,那年,你驾幸东都,我偷出来看热闹,非但看不到皇帝,你!别的人也一样看不到,车骑一大堆,我又隔了一条河!”杨玉环笑着快速地说出。
“现在,你可以看一个够了!”
她噘了一下嘴,忽然,似云霞地展布笑容!
“三郎,我第一次见你,心里好怕,是既喜且怕,心跳得很快,呵,皇帝——多么大的官!”她展开双手,用以比大,而皇帝却很快地投入了她的双臂之间。
“皇帝,不是官!”李隆基在她耳边昵声说。然后,他将她拥抱,他们又把可能有的问题拋开了。
高力士奉了皇帝之命调查了杨玉环家人的官职,他暗中着人周旋,将杨玄珪擢升了两级,杨铦也调移骤升为侍御史,杨锜则补了一个官,稍后,又移调杨玉环的亲哥哥,也使他擢升了一级。
高力士并不是由自己出面的,他嘱咐有关人员,由主管拟议,又分开几次而擢调。因此,在朝中全不着痕迹,无人想到这些人事安排因于杨玉环。
不过,杨玄璬对自己的儿子又擢高了职位,感到意外,他忖度,这与女儿有关的,从而,他对女儿入宫为女道士的事,起了疑心。但他不敢去调查。
可是,杨玄珪不如弟弟那样迂,他由地方上的正七品下阶官而入都,以年资而为正七品上阶的户部所附的租庸使衙门员外郎,那是他经过活动而得到,户部员外郎官阶为从六品下,附属机构同样的官职则低了一级。但在他来说,这是辛苦中获得的。然而,在自己完全不曾想到之时,忽然移调了——进入门下省,为从六品上阶的通事舍人。升了两级并不太重要,但一般官员能入门下省却大不容易,同样官阶而在门下省做事的,在观念上为清贵,如果再调部,至少会高一阶甚至可以高到三阶以上。
他注意到自己的晋升,也注意长侄子和儿子的获正式官职,他想到了侄女的关系——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想。
杨玄珪知道弟弟的个性,没有去找他,但把新任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杨铦找了来询问。
杨铦现出神秘的笑容,向杨玄珪说:
“二叔大人,我在猜测,一定是极有权势的人在暗中提拔我们一家人,我入都,只是正八品官,转了一下,再转了一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短短三个月中,我居然成了权署侍御史。还有,二叔大人从租庸使衙门忽然转到门下省,那比在户部做郎中还要荣显啊!再者,锜弟也无端端地得到正八品的官,鉴弟更了不得,他已爬到二叔之上了,这事,二叔想想——”他没有说下去。
“玉环——当然是因于玉环之故,你的玄璬叔从士曹参军事而得以调入国子监,又升得那样快,我就猜到玉环这女孩不简单,可是,我们这许多人……”
“二叔,玉环自请为女道士是为当今的皇太后,而且她住皇宫之内的道观,我打听出来,宫中的太真观,称太真宫的——”
于是,叔侄两人相对无言了,隔了长久,杨玄珪说:
“如此,我得和你的三叔谈谈了!”
杨铦提出反对的意见,他以三叔为人迂腐,不切实际,同时,他又以为形势如此,三叔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们叔侄间议论了很多,最后是杨铦负起了打听的责任,他自信有办法能打听到一些真相的。
在宫廷,杨玉环为各种娱乐享受而忙着——皇帝竭尽所能地不让她闲得发闷,凡是自己没有空闲时,他总找了人来陪伴玉环游乐,有时,梨园中所有的最好的乐工都集中于太真宫,有时,打球和舞蹈、船戏。
李隆基知道杨玉环好动,又担心她闲和闷时会想及以前的丈夫,因此,他总设法使她少有闲暇。同时,他安排的方面又很多,凡是能吸引杨玉环的事,他都暗中为之策划。
皇帝特别嘱托自己的“老奴”高力士,着意照顾。
杨玉环在宫中做女道士,实际,她如一个被宠容的娇女那样地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在未嫁之前的户内,父亲虽然管她,但也宠她的。因此,她的少女时代可以任性,只是,如今的情形更加不同了,现在,根本无人管束她,皇帝的顺应,有些时,使她又生出父女的意觉。
在这样的情形下,宫廷中再也无可能把秘密局限在一个圈子里了,宫内,几乎人人都讲着杨玉环过去的寿王妃,现在的太真女道士,实际上,已成了皇帝的嫔妃,而且为皇帝非常宠爱的一个女人。
宫内的传言,终于缓缓地传到宫外。在国子监担任司业的杨玄璬,于这年的十月间,皇帝赴骊山温泉宫时有所闻,而且为此痛苦以及警惕了。
先是,宰相李林甫在一个集会中邀了杨玄璬——这是一项会议性的午宴,参加的为侍郎级及以上的官员,杨玄璬并非政务官,级位也稍次,以级位言,其他特出的是四品级官员也有,但教育人员只有他一人,那就不寻常了(国子监祭酒未被邀请)。
接着,是皇帝在骊山时,太子右赞善大夫杨慎矜来访问杨玄璬。从洛阳时代开始,他们联宗,往来不断,只是杨玄璬为人方正和近于迂,入国子监以后,以学者自居,对长安贵胄的交游,尽可能避免,因此,他和杨慎矜兄弟有往来而不密;杨慎矜兄弟现在也是当时得令的人物。他来访,隐约地透露了皇帝对杨玉环的情分,然后,他又提出,政府方面拟借重,以杨玄璬为太常少卿。
从国子监转太常守,是能相通和合于情理的。再者,以国子司业而擢升太常少卿,官品虽升三级,但仍在四品范围内,太常少卿官阶为正四品上,辅太常卿,掌礼乐、郊庙、社稷等事,是儒臣乐于服事的官职。
但是,杨玄璬却婉拒新任命,他已得知这是女儿的关系,内心大不以为然,再者,他本身也有理由,因为他在国子监中编一套书,至今未曾完成,他向杨慎矜说,希望能待书成才离开国子监。
他至诚地述志,尽力避开谈及女儿,这使慎矜无法再进言。
原来,皇帝欲以杨玄璬为国子祭酒的,也告知了高力士,命他看情形而设法,高力士调查了一下,发现杨玄璬的名声不够,年纪又不够大,资望亦嫌浅,他做司业虽然称职,但是,做司业的年数既短,而在国子监,资深之士又多,任命杨玄璬为祭酒,可能会使他不能安于位。高力士明白皇帝的心情,欲予杨玄璬一个卿地位,他曾设想授予光禄、大理、司农三个衙门的正卿之位予杨玄璬。但是,在经过商量之后,又觉得不适合,最后以太常少卿为名。诸卿中,太常卿为班首,官阶正三品,其他各卿、监都是从三品,在太常寺为少卿,只较其他的卿、监官位低一阶,又因为不是主管,调动起来较易,也不会为人所特别注意。
然而,杨玄璬却辞谢,显然,他是为了女儿身分的变迁。杨慎矜驰马赴骊山,把经过转告了高力士。
高力士很沉稳,他嘱咐杨慎矜不必再提,也不可在外张扬,此外,他再托杨慎矜去和杨玄珪及杨鉴联络,设法较具体地暗示出皇帝与玉环的关系和未来发展。高力士并未将此事奏告皇帝。
在骊山温泉宫享乐的皇帝,今年和往年有许多不同,在他本身的生理上,青春岁月的情怀好像去了再来,而且,他又有好的体力来支持如青春季那样的活动。
李隆基以为,这是杨玉环所给予自己的。在和武惠妃相处的最后几年,他有老去的感觉,那可能由于武惠妃温煦地侍候他很周到之故。如今,和杨玉环在一起,反了过来,他去顺应年轻的她,也许由这一转变而使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从而影响及体力,生命的余力,忽然间集中了。
他登上皇帝的宝座,到开元二十九年,恰好是三十年,他第一年为皇,年号是用先天,次年改为开元。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他为皇一世,天下太平富足,为大唐开国以来所未曾有,还有,他的三十年统治,皇权完整,虽然也有过不如意的事,但比之他的父祖时代,那是好得太多了。
为了三十年一世这个段落性的时间,李隆基决定明年改年号,为自己的皇业进入第二世而开张新猷。
他自己早有了准备,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他向主要的大臣公开了自己的构想,同时,他细致地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杨玉环。
杨玉环对政治上的种种少有兴趣,但李隆基依然以最好的兴致以及详细地讲给她听。
有时,她会听得不耐烦,而且也会表示出来,不过,她的不耐烦不会使皇帝扫兴,她时时以手来掩住皇帝的嘴,她会向他说:
“好了,我总不会做你的宰相,别讲那么多,我记不牢,再说,记住了也没有用。讲些别的——不,我们还是去玩,今天,玩些什么?”
这样,皇帝的兴致被转移,他虽然有些少的遗憾,但他又满意一个全无政治性的、享乐的女人。
虽然如此,对于一世代的结束和新开始,也有一些事吸引杨玉环的,皇帝将以兴庆宫作为主要的起居和治事所,她就很有兴趣,因为那是一个新宫城,她觉得新房子一定比旧房子来得好,同时,她已去看过,兴庆宫的新玩意比大明宫来得多。再者,她又相信,在兴庆宫不会寂寞,宫中有两所高楼,在楼上,都能见到市区的景光。
在温泉宫,皇帝为此而做了许多事,他原来打算,在新年中册立杨玉环为贵妃,但高力士以杨氏家族中的问题,又逢着新纪元的开始,婉转地劝请皇帝从缓,因为现在的情形,杨玉环实际上和贵妃、皇后,全无分别。
开元二十九年的冬天,皇家和主要的大臣都忙着筹备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之事。而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于这年十一月死了,李隆基至诚地追谥哥哥为让皇帝——李宪之死,也好作了一个世代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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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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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1
杨贵妃》 第四卷
天宝元年正月初一,丁未日。
大唐皇帝李隆基在位的第二世代开始的日子,他在兴庆宫城的勤政楼受百官朝贺,宣布改换年号,并且大赦天下。
皇帝在年初一大朝时,特许都城百姓在宫城外观看和欢呼,这又是一项新气象。
在晚岁时,京兆尹自少府领到粮肉和布帛之类,分赠都城的贫户和老年人。
此外,南衙的金吾军,北门的禁军都换发了质料比以前为好的衣服,连所有役吏,都获得新衣及赐钱。这些,使内外尽欢,元旦大朝罢,内外欢呼之声,像盛夏的雷声。
皇帝,还亲自到城上和百姓相见。
在元旦大朝时,好动的杨玉环在花萼相辉楼看热闹,兴庆宫城中,势政楼在南面临街,花萼楼在西面临街,在花萼楼,可以看到勤政楼外的动态,同时又可见西城和南城外的街道车骑和百姓们。
元旦大朝隆重的仪仗和仪式,这一回,杨玉环看全了,她极为兴奋。当皇帝在城上接受百姓的欢呼时,她派了两次人到城上去邀皇帝到花萼楼来。
皇帝来时,杨玉环命四名内侍唱礼,独自一人,正正经经地来了一次大朝拜仪式,她以歌唱的声调为颂:
“皇帝陛下万岁——愿我皇皇业兴庆,国家在我皇第二个世代比第一个世代更富更强,皇帝与庶民同乐!”
李隆基轻快地笑着,双手把着了大吉服的杨玉环扶起,低声说:“我你一体,同享太平盛世!”
她含笑点头,牵掣了他的大袖一下,也低说:
“到边上窗口去看看——”
从向西南角的两扇大窗外望,长安城几条大街尽在眼底,街上,依然拥挤着人群,欢呼声也依然不断。
“三郎,我在此看大朝,又在此看你在城上,今天,你真神气!”她悄悄地说,“也有威仪!”
皇帝期期地笑,没有出声。此时,皇帝在想,在默祷:“愿天保佑,自己能再活三十年,和这个可爱的女人在一起过三十年,创造为皇以来的第二个世代的繁荣。”
她看着市景,她在繁华中欣快无比。她又说:
“我请你来,让你也从旁看看——”
“嗯,嗯!”皇帝看看,撩起她的长袖,捏住了她温暖的手。稍后,他低声说:“玉环,有一件事很抱歉,也遗憾,今天,不能让你受命妇朝见!”
她微笑,低声说:“不妨,总会有那一天的!”
杨玉环对是否能受朝贺的事,的确不太重视,虽然那是极光彩的事,可是,她对那种从来未经历过的大场面,也有一些心慌,能避免,少掉麻烦,也是好事。
在兴庆宫,今年的命妇入朝,仍然照去年一样,由皇帝的婕妤、美人、才人级接待,因为,自武惠妃过世之后,宫中没有妃级的女人。
但由于今年是皇帝皇业的新纪元开始,皇帝拉了后宫的两位父亲的遗孀出来,共同受朝贺。此外,玉真公主也被邀入,皇帝原欲小妹子也参加受朝贺,可是,玉真公主以不合体制而坚持不肯。
她和杨玉环在一起,悄悄地看大官员的夫人入朝——杨玉环不许皇帝午睡,伴着偷看。李隆基只得答应,这是他做皇帝以来的第一次,悄悄地看百官的命妇。
百官命妇入朝的人数并不太多,偷看着的他们都感失望,皇帝直率地说:
“这些官员的夫人,怎么没有一个好看的!”
玉真公主笑着调侃:
“因为有玉环在啊!长安城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不是比较,我的意思是,品评下来,没有好的!”
“我知道!”杨玉环说,“这些女人老得多,是大官员的正妻,倘若许他们的侧室和妾侍入朝,那就有好看的人了,将来放宽一些——”
“哗,这不行,言官会上本,各位官员的夫人也会因此而造**反。”皇帝笑说。
“将来,放宽品级,那么,有些年轻的女士,情形会好一些。”玉真公主说。
就在此时,内侍来奏告,诸王子王孙都已到了,在等待着拜见皇帝贺岁。
皇帝欣然说:“我们一起去?”
杨玉环信口应了一声好,但玉真公主阻止她,笑说:
“皇帝,你去吧,我和太真法师在长生殿等你!”
当皇帝走后,她们两人缓缓地向长生殿走,杨玉环有些窘迫,讷讷地说:
“我这人太没头脑,我是女道士——”
“玉环,即使你成了贵妃,除非先调查清楚,不然,你也不宜见诸王、王孙!”玉真公主平和地说。
她领悟了,诸王子王孙入朝,寿王必在内,自己的两个儿子,可能也在内。
一念之转,她想到了从前的丈夫以及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入宫以后,她一直没有和外面联络过,如今,想及了,她心中很不自在。
到了长生殿,她忍不住,向玉真公主询问:
“他怎样?”
玉真公主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谁,低声说:
“很好。玉环,人事已改变了,你在宫中,不宜提到从前,最好,也能把往事切断!”
“我知道——”杨玉环低喟着说。
于是,玉真公主乘机询问她的家庭反应,玉真公主私问玉环,一旦册命正式宣布,她的父亲会不会大闹求死。这使得杨玉环为之淆惑,她想了一下,直率地说:
“父亲一定会极不高兴的,但是,我想他不会求死吧。一个人好端端地活着,怎会肯死?不过,父亲可能会不肯做官,我想他会如此!”
“这是一件麻烦事,你的二伯父和哥哥呢?”
“二伯父为人和父亲不同,有官给他做,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哥哥就难说了,他可能听命于父亲,只是,哥哥绝不会像父亲那样顽固。公主,这些事,我怎么和皇帝说呢?有几次,他好像要问我,后来,说了别的话,便岔开去了,公主,父亲还能管我吗?”
于是,玉真公主又笑起来,她告诉杨玉环,父亲的权力管不着已嫁的女儿,但皇家却希望与外戚和睦。
这是天宝元年年初一的事。
到了正月底,杨玄璬终于得知了女儿居住在兴庆宫,女道士只是一个名义,他为此而大憾,他以为这是家门的大耻。但是,朝堂中没有一位谏官对此进言,大臣中,似乎全无反应,好像无人得知,或者不予重视。在痛苦中的杨玄璬想了几天,自觉再在都城挨下去,会很无趣,于是,在二月中,他向国子祭酒上书,自请致仕,并附了表文。
国子监祭酒当然也听到风闻,但是,这一件事是不能说的,寿王妃入道,有过诏命,为了当年惨死的皇太后,任何人对这一事件提出,都可能犯上不孝和不敬的名教大罪。他自然不敢接触这问题,只是慰留,请杨玄璬于任满或书编成再退休。可是,杨玄璬坚持请求转呈表文。
国子监祭酒在无可奈何中,把表文押了十日,送到宰相那儿,李林甫是精明人,他当然知道内情,这一道表文没有处理,他也不奏告皇帝。
杨玄璬等了一个月,还未见批复,他再上表,又拖了一个月,才得知自己的表文“留中”,那是不批,亦即表示不接受他的辞职,但也不表示拒绝——这是官场中一种特殊的方法,但凡“留中”的本章,不便一再去催的,杨玄璬为此,苦恼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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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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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1
在兴庆宫内的杨玉环,完全不知道家人的反应,而且,从迁入兴庆宫之后,她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女道士的衣服法器,都被她拋掉了。而且,由皇帝嘱咐,宫中上下,都称呼她为妃子,近侍和女侍,听到高力士呼她为贵妃,也直接用了贵妃——这是宫廷中只比皇后地位低一级的尊号,而实际上,以现在皇帝的年纪,以及儿孙之多,也不可能再立皇后了。大唐宫中,已多年没有皇后,武惠妃在世日,等于是皇后,惠妃的称号,也等于法制上的贵妃,有惠妃这名称时,通常是不再有贵妃的。
高力士呼杨玉环为贵妃,想来,自天宝纪年开始后,皇帝要改变一下宫内的体制和名称——在朝中,已先改了,如侍中改称为左相,中书令改称右相,尚书左右丞相回复仆射的旧名;此外,地方上,东都、北都等,改称京,州改称郡,刺史又回复太守旧名。
这是配合新纪元的。
宫中的婕妤、美人、才人等,有两三人先已和杨玉环相熟的,她们喜称她为太真妃,一有人叫出,便叫开了——凡是和她相见的宫眷,人人都如此称呼她。皇帝一样听到,有时,也会唤一声“太真妃”。
杨玉环初时有些不习惯,但渐渐地就随它去了——她的性格本来豁达,那是改不过来的。
她没有经过册封,就实际上成为妃子了,而且,她不但和宫中的女人们相见时如此,也以此身分和皇帝在一起朝臣——皇帝的秘书监贺知章,是名重天下的文士,秘书监是管皇家图书的,但通常兼理内部机要文书之事,他以职务上的关系,常在内宫,见到玉环时,皇帝介绍时便说了“太真妃”,再补充一句:“暂时且如此称呼吧!”
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也得见杨玉环——皇帝经常在内宫有小宴会,约的是文学侍从,杨玉环自移居兴庆宫之后不久,就时时参加。
她认识了不少人,她对这种比较少有君臣间拘束的小宴,也感到兴趣。
在这些宴会中,偶然会有人作几首诗,也会谈及当世的文风、音乐、艺术。
曾经被搁下的婆罗门乐章,到了此时,又被提了出来,杨玉环在小宴中命乐工奏了几节,请与宴的文士提出意见。皇帝在兴奋中指定,以太真妃为领导,选择适当的人来改编,他说明,这将是天宝纪年的大乐章。
文学侍从们自然是叫好的,于是,杨玉环在宫中,也有了正式事可做,她集中了梨园中第一流的乐工,还有翰林供奉中的学士,甚至皇帝的驸马张垍也来凑兴。
这是非常的欢乐的日子,杨玉环不曾去理会到人事上的问题,偶然想到父兄,也偶然想到丈夫与儿子,但生活太繁富了,偶然地想到,又偶然地拋开。
也就在这样的好日子,她的父亲,官国子监司业的杨玄璬卧病不上班,而且有表以病为借口而辞职。
宰相李林甫技巧地把这一封奏事交秘书监贺知章处理,那是把这一问题转给内廷经办。
皇帝得知了,皇帝也告知了杨玉环。
于是,杨玉环自请回家去一次,她向皇帝说,自己将会把一切都说明白,希望父兄能予谅解。对此,李隆基有着踌躇,他要求玉环暂缓进行,依照官制,因病请退休者,有给假休养之例,如果体弱不能任事,可以同等职衔分司东都,不必真做事,但又不算退休,只是俸给比较少一些,他说明,病假或者放弃职务而满一百天,那就等于自行离开了官职!
有一百天时间可以周旋,他劝玉环不必着急。
杨玉环也真的不着急了。
她修编婆罗门乐章,她又和皇帝在一起,由琵琶国手张野狐,以及一名由阿拉伯区域来的外国乐师,还有一位西域的康居国乐师,共同创作了一套名为“紫云回”的乐曲。
这一套乐曲的底本,原是李隆基在十年前自己有感而凑合摘录,糅合好几种乐曲,但并未完成就扔下了。杨玉环好动,对宫廷中的忌讳又少予理会,她翻查皇帝的私人文书杂件,找出了“紫云回”的稿本,试了几次,就催促着皇帝将之完成。李隆基虽然通晓音乐,但是,要他独立完成一套乐章,根本无此可能,杨玉环的情形与之相似,因此找了许多人参研,就皇帝的稿本为基础,把“紫云回”完成了。
这是糅合中外音乐的新创作,其中的舞曲部门,参照凉州曲和南方散曲而成,用两队舞伎,共二十八人。
杨玉环亲自为之设计舞衫。
“紫云回”试演了几次,才正式演出,皇帝找了不少文学侍臣来参观。
一位很有名气的道士吴筠,为皇帝征召从会稽来到长安,和皇帝见过一次,李隆基对吴筠很是赏识,“紫云回”第一次演出时,这位道士以客卿身分参加宫廷内宴而观乐舞。
之后,皇帝、杨玉环邀文学侍从们小饮,问吴筠散隐天下的人才,吴筠脱口而说:
“蜀人李白,命世奇才!”
“李白,我也知道,我看过他作的诗,兴庆宫中就有他的诗卷!”杨玉环欣然说出。
皇帝看了爱妃一眼,笑着说:
“太真妃也欣赏此人文学,当是不错——李白这名字,我自然也知道,好像,从前来过长安?”
坐在杨玉环身边的玉真公主微笑着接口道:
“李白风神俊朗,以前来过长安,怕有十年了。”她稍顿,指着贺知章和侍御史崔宗之说:“他们两位应该深知李白,当年,李白在都中时,有饮中八仙之称,我们的贺监有一次请李白饮酒,身上没带钱,以所佩的金龟,质钱换酒,一时传为佳话。”
皇帝回顾小妹,询问:“你也见过?”玉真公主点点头,杨玉环则转向贺知章:
“贺监,你们饮中八仙,是哪几个人?”
“这是好事者随口说说的,似乎指我们八个,一位是现在守制中的汝阳王,次为现任左相李适之,其次是: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及老臣——当时在一起,只聚宴,大家都豪饮,这八人中,苏晋于开元二十二年故世了,现存七人,以老臣年事最长。”贺知章谨慎地说,这是放纵的行为,他本人无妨,但对汝阳王和现任左相的李适之却有妨碍,幸而喜悦中的皇帝不在意。
道士吴筠,借此机会,郑重地推荐李白,皇帝欣然命贺知章立刻起草诏书征召。
李隆基同时又希望各人推荐才智贤俊之士入朝,他说明了不必经由考试而入仕,只要大家认为是人材,就可任用;他希望在自己为皇帝的第二个世代,能创造一个繁华的局面,以前三十年,拨乱反正,天下已大治,国家有足够的财力,四方也有猛士守土,因此,他希望在文学艺术方面发展,使大唐皇朝的精神生活有一番新象。
于是,老去的秘书监贺知章举酒为皇帝寿,与宴的人也齐呼万岁。
于是,著名的道士也是有名气的诗人吴筠,朗诵了李白的一首新诗。
这是升平时代的宫中乐事。
李白这个人,曾经到过长安,平交王侯,但并未获得当时的人推荐,虽然他在当时认识了朝中不少权贵,但是,权贵们不曾正式举荐才气纵横,具有多方面长处的年轻的李白。可是,一名道士,偶然于宫中提及,使李白的姓名在一日之间显扬了。
李隆基在这一次宴会之后,才去看李白的诗,也从而欣赏了这一个人。
至于贺知章,把征召李白的诏书草拟,再正式转交而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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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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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1
兴庆宫中,如今充满了音乐气氛。自从“紫云回”谱成之后,大唐天子和他的太真“妃”热中于音乐,李隆基对此,原有相当造诣,杨玉环喜欢音乐,早期只是爱好而已,但在入居太真宫之后,闲着无事,便在音乐方面深入,她也能作谱了。
那一套天竺祀神的婆罗门大乐章,经过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融和中华古代的乐章,终于初步改编成功。这和原来的祀神乐有了许多不同,但这也和中华古典的雅乐异趣。大唐皇帝把它改成室内乐章,和“紫云回”一样,但新乐章是大部曲,共十八章,分为三大部,每部六曲,第一部分的乐章称为散序六曲,第二部分称中序六曲,第三部分称为终序六曲。
第一部分是只有乐奏而不配节拍的,没有拍,也就不能舞;第二部分入拍,舞蹈开始,那是以中华传统的舞蹈为主体,初为慢舞,到了六曲的最后两曲才转快;第三部分六曲,全为快舞了,乐部属黄钟商调,转到最后入破为越调,但在收结时,又回转到正黄钟宫,这部大曲的最后,以玉磬为主响,引一长声作结。
从南北朝时期北朝的齐国、周国开始,都着重音乐,隋皇朝也一样,隋文帝立国的第九年,以还没有创立代表本朝的音乐而大为不满。大唐开国,融和南北朝的文化,但李世民热心地承继隋炀帝杨广的风格,为南方文化服务,在音乐上虽然有开创,但并未自成一个体系,李世民只是胡乱吸收,以古典的雅乐定为庙堂之乐,取遥远的罗马帝国军中乐章,扩大而为破阵乐,定为军中之乐,其余胡乐与南朝乐章相杂,没有自己的风格。现在,李隆基和杨玉环主持着,创立了一套综合中外而有自我中心的乐章,婆罗门乐章原是佛教的祀神乐,李隆基将之改为室内大部乐后,宗教意识上也来了一个转变。李唐以道教为主体,他以道教代替了佛教,但仍保留一些佛教的东西在内,他求的是自我中心的综合,而在第一部分散序,又加入了儒家的雅乐分子。
他暂时将之命名为“霓裳羽衣曲”,但并未将这部大曲交到太乐署去,他以为要成为一代乐章,必须有多次试演和修改。
李隆基和杨玉环着迷于此,杨玉环又潜心于学击磬,李隆基则努力学吹笛,因为这两种乐器在乐章中都有引领的作用,大乐章的最后一个长引声,由玉磬先发的。
他们往来于兴庆宫和大明宫,练乐教舞,还制作各种乐器,李隆基搜求到一块匀称的大玉,命乐器工匠日夜施工,为杨玉环制作了一具玉磬。
此外,在大明宫的梨园教坊和宫城外光化门北的外梨园,都有许多买来的少女在受歌舞训练。这是一个浩大的训练计划,外梨园负责初步的训练和教育,使受训的人认识字,这一部分的女子,自八九岁的女孩到十九岁的少女,以每隔两岁为一组,每组有一百四五十人,共六百人,至于旧人,在外梨园留着的还有两百余人,那是用以赐给诸王和公主宅的;有些人,也可能入宫为宫女及执事。又外,有五十多名女子,在受百戏杂技训练,教师大多从外面请来,只初步的基本功夫由宫廷的老人传授。
至于内梨园,除了已训练成功之外,又自外梨园选拔精华作高级训练。由于要分别着做各种训练,宜春苑内,也拨出了几所大屋,供训练和居住之用,同时,西内的宫城,也有她们的居处和读书写字的地方。
皇帝和杨玉环的兴致很好,他们经常去巡视宫内的各个训练场所,杨玉环本身能歌擅舞,又通晓好几种乐器,她要求梨园供奉们努力选择通才,训练成为通晓各种技业者。她的要求很高,做事也全无顾忌,有一次,皇帝的驸马、中书舍人张垍入觐,张垍是已故宰相张说的儿子,得到皇帝的宠信,以中书舍人本官入翰林院为学士,经常参与内廷宴会的一人,杨玉环请张垍自翰林学士中选一两个人来教梨园中的女子读书。
这是很荒悖的行为,但是,皇帝只是笑,没有阻止——侍诏翰林的并不少,有的本宫较低,但地位却极为尊崇的,岂可用以教宫中的歌舞伎?但善以奉迎的张垍一口允承了,他在翰林有首席的地位,商得自己引荐的一位学士的同意,又自国子监调了两名助教,入宫教书。
这事进行时,高力士知道了,他命内侍省选出十名通晓文事的内侍,接替了翰林学士的工作。高力士熟悉杨玉环的性情,他明白自己的做法不会忤犯到她的,不过,高力士讶异于皇帝对杨氏的过分纵容,在此以前,大唐皇帝李隆基是严守着制度的。
他想:难道是皇帝老糊涂了?但是,他时时见到皇帝的,皇帝的身体很好,一些也没有老态,在治事的时候,也一样精细,为此,他淆惑。
就在此时,一名来自新丰的少女谢阿蛮,自外梨园被特选而入内教坊,她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她已显出了秀丽;再者,她在入教坊之前就读过书,也有初步的技艺功夫,她会走绳,会玩弓腰,有这两样基础,习舞自然是事半功倍了。杨玉环亲自召见她,并且命梨园中两名老师傅特别教育她。
九月秋尽时,名满天下的诗人应召到了长安。
自从道士吴筠推荐之后,李隆基看了不少李白的诗篇,他也听到宫中的歌伎歌唱李白的歌词,以前,他没有留意作者,一经有人推荐,他留心了,对李白的才华也有了相当的认识。
第一次,由秘书监贺知章陪同李白入觐,皇帝于便殿召见一名可以说是平民身分的文士,这是少有的,自然也是荣耀非常的。而且,在召见李白时,还有两名大官员在场,其一为京兆尹韩朝宗,他在当荆州长史时已认识李白;韩朝宗是很有名气的大臣,人们以为他会有拜相的一天。其次为御史中丞张倚,他们两人正在奏事,为偶然的巧合,另外是皇帝的驸马,信成公主的丈夫独孤明也在场。
皇帝对四十二岁的诗人李白很客气,赐坐,向他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得此。”之后,皇帝和他谈了一些事,第一次的召见就结束了。这是习惯,首次为君皇召见的人,不可能有深谈的。
这是十月初的事,接着,皇帝就赴骊山温泉宫了。
皇帝在便殿召见李白的故事,迅速地传出,长安的士大夫们,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一故事。
左相李适之为李白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介绍长安的名流,其他的朋友,也多来亲近李白。
在骊山,玉真公主于见皇帝时,建议召李白到温泉宫,皇帝欣然接受。今年,皇帝会在温泉宫留一个月以上,那是杨玉环建议的,她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天气初寒,都城中既没有特别事故,留宰相在那边照料足够了,何必只住十多天就回城内?再者,杨玉环以为,自都城到骊山,七十里路程,快马不消两个时辰就可以赶到,大臣有事上山,也极为方便。
这样,皇帝就改变了往年的习惯。
李白是在斗鸡场中接到皇帝的诏命的——
开元二十年以后,长安的社会风习因富庶而趋向奢靡了,有各式各样的娱乐兴起,斗鸡和踢毽,成了时髦的玩意,斗鸡更是一种令人狂热的赌博。
李白在长安社中看斗鸡——他虽然见过了皇帝,但并未安排职位,只是,他已住入了皇家延揽四方贤达的宾馆,皇帝去了骊山,他忙于酬酢,也忙于游乐。
在斗鸡中,他得到通知,那已是下午了,李白问明了情况,次日,他自宫廷的厩中借到一匹马,由一名内侍和两名吏人陪着他赴骊山——那是北风怒号、长安城十一月的寒天。
他到骊山,被安顿在学士院中。
次日午前,他被召见了——这回的情形比之在便殿初见时更加亲切,皇帝在温泉宫是度假的,一切仪制都较在长安城中为随便。皇帝召见他,谈了国家大事,也谈了各地的民情风俗,李白多年来游历四方,闻见很多,再者,他在巴蜀时,因为家族和胡人有商业往来,李白少年时会讲吐蕃话,也学过吐蕃文,他为皇帝讲了一些巴蜀地区的边境情形。
之后,皇帝留他午餐。
这是宫廷内宴,杨玉环和玉真公主都出现了,其余,有贺知章、太子右赞善大夫杨慎矜与几位宫廷官员在,朝廷外臣通常不参与这样的宴会。
玉真公主和李白是旧识,有她在场,气氛更加轻松,乐班唱奏了李白的作品。
那是宫宴,在进食时,李白脱了外鞋,上暖阁席垫上而坐,皇帝和他的坐次很近,曾亲手调羹,赐李白食——对一名布衣,皇帝御手赐羹,自然是非常的荣宠。
这一顿午饭,确定了李白在宫廷中的地位,但是,这是宫廷,不是朝廷——皇帝于稍后命:以李白供奉翰林,为翰林学士。这是很清高和优越的职位,但不是官,通常,翰林学士是差使,以本官兼差的,但凡能兼有翰林学士的官员,几乎必然会飞黄腾达的。而李白的得到这一差事而不派实职,一方面可以说是皇帝对他的重视,同时,也由于他是平民,骤然入仕,很不容易担任官职。在理论上如李白那样以布衣奉诏,如派他官职,至多是八品级之内。而翰林学士,有正五品官,甚至还有四品级的官员。做一个时期空头翰林,再出来,就可以由差使转职而取得较高级官位。
(注:稍后期,白居易入翰林,同时六位翰林学士,有五人拜相,只有白居易一人未曾拜相,由此可见翰林学士的地位特殊。)
(附记:传世谓李白曾命高力士为他脱靴,在唐代人就有此传说,后来又加上李白令杨贵妃磨墨而“醉草答蕃书”,那都是完全不可靠的,包括杨贵妃骑马,高力士垫辔在内,都是胡说。李白自到长安至离开,杨玉环尚未册封为贵妃;再者,高力士的官职是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内侍省监两人为从三品,高力士于开元元年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那时,因太宗皇帝立法,内侍省不得置三品官,知内侍省只有四品,但监门将军则为从三品级。其后,高力士进为左监门大将军,官阶为正三品,和宰相及尚书一样高的官阶。而内侍省属下就有六个局,依编制有官品的内侍凡一千六百九十六人,最低阶或白身者有三千之众,高力士即使对皇帝,也不必执奴仆之役的,他有自己的办公厅和府邸。李白绝无可能命高力士为之脱靴,即使要命也命不着,因为凡需要脱鞋而入的地方,高力士绝无可能在旁边。又,天宝七载,高力士的职位是骠骑大将军,官阶从一品。我们切不能以戏台上的太监而看古代的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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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1
华茂的岁月,到天宝二年的季春,“霓裳羽衣曲”在宫内已正式试演了,乐工和乐伎共六十四人,舞伎一百二十人,这是中式,可以减缩一半,也可以再扩增一半。大唐皇帝李隆基有一个雄心,等全曲完成,人员训练好,便在蓬莱宫正殿举行一次大演奏,以三百余人演出。自然,现在距离那时尚远。
耽于繁华和欢乐中的杨玉环,过着自己以为最舒适与愉快的生活。
现在,她不再如初期那样,随时牵住皇帝与自己同在一起游乐,梨园子弟人多,内班的乐伎中有不少杰出的人才,她在闲时,会和这些人在一起,学歌、学舞、学着弄各种乐器,她精力充沛,常常乐此不疲。同时,她也识大体,去年十月上骊山,住了三十三天之久,大臣中有人说皇帝一改元就贪欢乐,皇帝告诉了她,她发了一顿牢骚,但在天宝二年的正月,她就主动劝皇帝不上骊山。
知道这事的人,对杨玉环多有嘉许,认为自大唐开国以来,宫中的宠妃难得有如杨玉环这样的人,虽然杨玉环至今仍是女道士的身分,但人人都知道她实际是妃子了。
宫中,因为年轻的杨玉环好动,时时有游宴,大多在兴庆宫。一时兴至,他们也会到大明宫去,皇帝会召邀宫内官、翰林学士及其他侍从们参加宴会。
有一次,兴庆池边,沉香亭前牡丹盛开了,杨玉环在下午发现,她数了一下,花开的数目很多,其中有数十朵且已盛开。
她在花间徘徊,陪着她的,有梨园的小舞女谢阿蛮。杨玉环是在梨园随李龟年学歌回来,经过沉香亭而发现的,她爱好春花的绚烂,命内侍去请皇帝来,她在沉香亭等待——不久,内侍回报,皇帝午睡未醒。
她想了一下,不欲去唤醒皇帝,徐徐回长生殿。
当她回来不久,皇帝已醒,而且也得知杨妃相邀,他找她来,于是,玉环告诉他,牡丹花盛开,很浓艳,如果今天不看,到明天下午,可能会有数十朵趋向萎谢。
她说明天下午,那是为着明天上午皇帝会上朝,而她又习惯着赖在床上,不愿早起的。
皇帝有一个长时间的午睡,醒后,精神很好,他欣然说出:“那就现在去赏花——哦,这样吧,我们到沉香亭吃晚饭,布置灯彩,找小部乐演奏,明灯对酒,赏花,这是雅事。”玉环喜欢各式各样的活动,闻言,立刻命内侍去布置,她再派随来的谢阿蛮到梨园去,指定几名乐工和歌舞者,她特别点了琵琶国手贺怀智和歌喉最好的李龟年。
接着,杨玉环对了铜镜自照,声言要打扮——作晚妆,她又要求皇帝也打扮。她自告奋勇,服侍皇帝一次。
她为皇帝选择了颜色比较光鲜的衣服,又选择适宜年轻人的游春帽,然后,她命人准备照夜车——宫廷中有夜行用的照夜车,但一年中难得用上两三回的。杨玉环喜欢它,她向皇帝说:
“今天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像正式宴会那样,排场体面些,让我们两个人享受。”
她作了晚妆,皇帝为她画眉、点脂……
宫中的人多,皇命,一切安排迅速地完成,当暮色低迷时,皇帝和杨玉环都已打扮好了,有四名执事女官、两名内常侍、四名内侍、四名小内侍、十六名宫女随侍,照夜车停在宫门外,前面伸出两支杆,各燃着四盏防风灯,车左右和后面,也各有四盏大小不等的灯,灯光是向外面的,灯内向车这边,用白银作壁,灯光反射向外,特别明亮。
通往沉香亭的路上,宫闱局的内侍每隔二十步就有两人,每人管三盏灯。
至于面积广大的沉香亭,四面都悬了灯,花丛两边,设立七巧檀架,每一个架上,都置有十盏灯。
天色尚未全黑,但沉香亭区域的灯光却把白日的余光驱尽了。
梨园子弟们在奏乐,供奉梨园的几名主要乐工到前面来迎驾,皇帝看着辉煌的灯火,走入亭中,杨玉环指引他看灯光照耀着盛开的一丛花。
此时,乐工们奏出凌波曲,在序奏中,左右献上酒和小食,皇帝和杨玉环并坐在亭子向西的一面,对着花丛。乐工则在亭下阶的两边,当序曲将终时,著名的乐工马仙期上前奏告:谢阿蛮新学成了一套舞,可配凌波曲。他说完退下,杨玉环再为之介绍谢阿蛮,李隆基唔了一声,随说:
“这女孩,刚才你带着她,一忽儿不见了!”
就在这时,马仙期敲着方响,有两座七巧灯架转了向,齐齐升高,而娇小玲珑、身型未足的谢阿蛮出场了,她从北面舞蹈而入,几个快回旋,似蜻蜓点水样地舞向南面,有一名妇人蹲下身,双手托着谢阿蛮的脚,乘势拋送,谢阿蛮在一个灯架上一停身,舞蹈着走上绳索;绳索在花丛之上,她又自南向北,到了北面,沿着杆滑下,接连做了五次弓腰舞,到亭边的御座前,自两名侍女手中接过酒,献给皇帝和太真妃,此时,乐奏转繁,皇帝为之大乐,他预言,再有一年的训练,谢阿蛮会是宫中甚至长安城中最好的舞人。
这是夜宴的序曲,谢阿蛮以一舞而出名了,她也以一舞而提高了皇帝的兴致。李隆基召入乐工张野狐、李龟年,指点今夜的乐奏和歌唱,李龟年是宫廷乐师中唱得最好的一人,他把自己最擅长唱的一些歌名报出,杨玉环对着皇帝询问的目光,思索着——她觉得那些歌太旧了,她都听过几次,于是,她问有没有新歌词。
当李龟年思考着正要回答的时候,充满逸兴的皇帝一扬手,召一名内常侍上前,问了在翰林值班的学士名字,随后,他豪畅地说:
“赏名花,对妃子,今夕不要旧乐词,龟年,你自己去翰林院找李白学士,命他写作新诗,以记今日之事!”他说,再回顾一名内常侍:“你和龟年同去,赐金花笺予李学士写诗!”
兴庆宫的翰林院在宫城西面,兴庆门与金明门之间,沉香亭则在龙池的东北,他们到翰林院去,要绕过龙池以北,折西,过兴庆殿,路程虽不太远,但来回也不近,不过,有内常侍在,他绕到龙池北南熏殿前,就调了车代步。
夜宴的时间一定会有一个时辰以上,但他们希望越快越好。至于在沉香亭,好兴致的皇帝命张野狐与贺怀智作琵琶双弹,他自己吹玉笛相和曲中过门。
在琵琶乐奏毕时,开宴了,乐伎们合奏音节繁盛的凉州部曲,杨玉环召谢阿蛮来,赐她一盅酒,再问她学上杆上绳的事,谢阿蛮报告,教这些技艺的是范汉大娘子,刚才接托自己双足的妇人便是。杨玉环只哦了一声,但皇帝却听到了,笑问:“范汉大娘子出宫嫁人,怎的又回来了?我还不知道。”于是,皇帝命召范汉大娘子来,也赐酒。
于是,范汉大娘子自请表演一次杆上技——她说明,自己嫁人后以教徒为业,现在,是内梨园管事找她来教霓裳舞伎以平衡身体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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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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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2
在初食小停,凉州部乐告一段落时,范汉大娘子表演爬杆的绝技,一枝长杆,她以双手双足如猿猴地攀援而到顶端,以一手握住杆顶,身全倒竖,然后,在空中一翻,以一足落在杆顶;杆并不粗,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而摇晃不已,范汉大娘子随之摇荡,再做几套翻动的表演。
杨玉环看得出神了,她对皇帝说:
“几时,我也随这位大娘子学——”
皇帝望着她笑,凑近去,低声说:
“你受不了的,她有腋臭,用劲大,出了汗,一两丈方圆都能嗅得到,但她的杆上功夫,可算第一——”皇帝饮了一口酒,再说:“这玩意儿太险,我也不希望你学。”
“三郎,你的皇朝,人才可真不少,内内外外,名臣学士,九流三教,杂耍歌舞俱全!”杨玉环笑嘲着。
“这是天下太平了长久之故,各方面人才都出来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只有你,天仙化人,来装饰我的太平盛世!”皇帝也似嘲弄地说。
当再次进食时,内常侍和李龟年回来了,李龟年报告,见到李学士,即成清平调词三首。
皇帝欣然点头,向杨玉环说:
“李白解人意,刚才奏过繁音,现在唱清平调,最是合适。”他说时,向李龟年挥挥手。
李龟年是述说了沉香亭夜宴的节目而请李白作歌的,清平调,也由他所选择。在归途,他已唱熟,而且也录了副本,现在,李白手写在金花笺上的诗,放在皇帝的案上。
于是,李龟年捧着檀板入场,有四名男歌者和四名女歌者分站两边,他们将叠和每首歌的最后一句。
于是,在平和的弦吹乐声中,李龟年唱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诗很轻灵,歌又高超,皇帝为此而尽一杯酒,唱出“名花倾国两相欢”一句,大笑着命李龟年再唱,他吹玉笛为之按拍,杨玉环则以象牙筷子击玉酒杯为应。
这是欢乐的时日,沉香亭畔乐不绝,虽然只有他们两人为主,但繁华陪衬着,两个人行乐也一样兴奋,他们醉了。他们流连着光景而不忍散。
在灯光热力烘焙中的花,未开的,开茁了,盛开着的,有些已趋萎谢了。
高力士终于来了,劝请半醉的皇帝和太真妃归寝——除了高力士之外,宫中没有人能劝得动皇帝的。
(注:唐代稍后时人和宋朝的乐史说“清平调”三首,李白以赵飞燕比杨贵妃,高力士谮之,杨贵妃从此大恨李白。这是靠不住的,初唐及盛唐时赵飞燕为地位高的美人的代表,赵飞燕是正式的皇后,杨玉环于李白在长安时,尚无名义。李白在第一首诗似为点出她女道士的身分〔群玉山头和瑶台都是道教的仙境〕,第二首似乎是建议皇帝立她为后,如赵飞燕然,因为赵飞燕入汉宫之初,也是没有名位的。杨玉环当然不会因此进谗,再者她也不是一个弄是非的人。宋人乐史的记载有不少取自唐人笔记小说,又如杨贵妃取宁王玉笛吹而忤旨,根本无可能,因宁王既居外,又早死了。)
芳春多令节,欢乐移易了大唐皇帝的心志,他统治天下三十年,以精明练达著称,也以勤劳为人所重。但是,从天宝二年的春天起,他有些变了,他要求欢乐,为了寻求欢乐而对政务有了懈怠的倾向。
再者,他的欢乐面,也不断地在扩大,除了两人的行乐外,还时常举行规模较大的宫廷大宴会,皇族中地位相当的人、文学侍臣甚至外廷中有些官员,也会被邀入宫。
有一次大规模的游宴,自兴庆宫到大明宫,衣香鬓影,极一时之盛,女道士杨太真在皇帝身边的身分,外廷官员也看到了。就在那一次盛大的游乐中,空头的翰林学士、著名的诗人李白陪侍,又奉诏命撰写宫中行乐词十首,其中有几首,成宫廷中最热门的歌词,如下: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选伎随雕辇,征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卢橘为秦树,葡萄出汉宫,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
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
绣户香风暖,纱窗曙色新,宫花争笑日,池草暗生春,
绿树闻歌鸟,青楼见舞人,昭阳桃李月,宫女笑藏钩。
水绿南熏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
素女鸣珠佩,天人弄彩毯,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
李白的歌为人所争唱,由宫中传到外面的教坊和所有公侯之家,李白这位江湖诗人,一变而为宫廷诗人了,而且也成了最杰出的宫廷诗人。人们以为李白不可能作纤巧式的宫廷诗,然而,他作出来的比当行的其他宫廷诗人还要好,他的作品清新,铺陈华丽,但又在不着意中表现了自己对宫廷行乐的一些意见。他希望君王的乐事能与万方同享;他又暗示了君王行乐之时,也该记得“宜入未央游”,未央宫是治政事的大殿,他用了一个游字带过,但内行人会懂得他隐晦的含义。
人们发觉李白的不简单,同时又由于李白受到特殊的宠遇,许多官员都来和他交结,同游。人们忖测,不久以后,李白大约会得到给事中或者中书舍人的实官职。
自然,在翰林院中,因李白的特出,也有人妒忌他。驸马,常驻翰林院的中书舍人张垍,就有些心酸,因为他只仗家世,实际的才学,和李白不能同日而语了。
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在自己的道观招待李白,这位世故的公主也发现李白锋芒太露了,她婉转示意;但在春风得意中,本身又是豪情万丈的李白,却未曾留意。
大唐宫廷中狂恣的行乐,到了热天才告一个段落。
在这一段欢乐的时日中,朝廷发生了一宗巨大的舞弊案,是吏部考选方面的。为皇帝所宠信的大臣,御史中丞张倚的儿子,被吏部选拔为第一,选人以万计,入等的只六十四人。张倚的儿子中了首选,群情大哗。那时,平卢军节度使,杂种胡人安禄山正入朝,由他奏发,皇帝面试张倚的儿子,居然交了白卷;于是,主持考选的吏部两人侍郎宗遥、苗晋卿,再加御史中丞张倚都被贬斥,其余佐理考选的中上级官吏,也有被贬斥的。
这是轰动天下的大弊案。但在同一时期,又有一宗使长安百万人口兴奋的事:江、淮南租庸使韦坚开凿了几处运河,再在都城开引水道,又于禁苑以东开了一个湖,引浐水入人工湖,这个湖在禁苑的望春楼前,因而预定了名为望春潭。
这项工程耗了两年的时间,功成之日,韦坚领了数百艘江淮地区驶来的货船,直至望春潭。皇帝到望春楼观看,连樯数里,出现了长安有史以来船舶集中的壮观,陪着皇帝在别室望台上参观的杨玉环,写了一张纸,命人送给皇帝,她说:如今的长安,兼有洛阳之盛了。
长安地区,因为水路欠通,江淮间漕运很难直达,转经陆路,运输费用昂贵,因此,每当关中农业歉收,皇帝和百官会到东都住一个时期,一方面调剂粮食和日用供应品,一方面也藉此而对关东政务作重点治理。
韦坚的通水路,自然是有益万民的大事,大唐皇帝在望春楼上看连绵不断的帆樯,听无数人的欢呼,他估计,长安百姓来看运输船队的,只此一地区,会有十多二十万人,在浐水两岸看热闹的人可想而知。
耽于欢乐的皇帝,为政并不昏瞶,他在望春楼上颁诏,将拟定的望春潭易名为广运潭——望春只是对皇帝个人,广运则是对百姓全体的。
同时,皇帝也实时升韦坚的官位,加左散骑常侍衔。
这项大工程的完成使皇帝喜悦,但朝中有几位儒学大臣对此却有不满,他们着论和上言,认为这项工程自江淮至京城数千里间,为了开河,坏人坟墓,劳役民间,并非仁政,甚至有人举隋炀帝开运河的事为鉴。
皇帝为此而发了好几天牢骚——杨玉环入宫以后,第一次看到皇帝发脾气而又自忍着不作任何处置。
但杨玉环也因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因为发议论的人中,有她父亲的名字在内。
这是长安的炎夏——今年的天气又特别热。
杨玉环怕热,皇帝似乎也畏暑,他们中止了行乐而在歇暑。事实上,一春行乐,迟眠早起,五十九岁的皇帝也感到疲乏了。他需要休息。
炎夏,许多政务被搁置了起来,皇帝和杨玉环,在内苑的树荫下散步,听听音乐,好动的杨玉环于此时学习下棋和钓鱼。
她偶然想到父亲,但懒散,一下子又放开了。
杨玄璬用了不少方法想摆脱国子监司业的官位,可是,他连假借生病而弃官这一目的都无法达成。他被左右的形势所限而只能回到国子监去。
可是,他的心情凄苦,情绪在极度的不安中,当李白的“清平调”和“宫中行乐词”传唱京城的酒楼歌馆、豪家巨宅时,他不可能不知道,“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那是自己的女儿啊!“名花倾国两相欢”,也是自己的女儿啊!他为自己这样一个女儿而痛苦了。
同僚们在奉承他,而他,尽可能避免参加宴会,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李白的歌词。
名动公卿,为皇帝所重的李白,处境也很快地逆转了。他的才名遭到了同时人的妒忌,而李白本身在狂豪之外又谨守自己的立场,他不阿谀一些庸俗的权贵,也懒得与有名无实或行为上有污点的人来往。
以中书舍人而主持翰林院的张垍,对李白妒忌着,但不敢轻动。另外一位名气极大的诗人,不但妒,而且暗恨着李白,那是王维。
王维出身富贵之家,青年时有女性化的秀美,他在开元十九年应考进士,先入公主宅,唱“郁轮袍”歌,受宠。由公主全力推荐,乃得为是年进士第一,即是中状元。他能诗能文又能画。再者,他又善于逢迎,家中有钱,交游广,人缘也好,如今,他由左补阙升库部郎中,他以才名而供奉翰林,属于清贵官中的特出者,在李白没有到长安之前,王维诗名赫赫,李白一来,把他比下去了。再者,在翰林,王维当值时,应该由他执笔主写的诗文,有过皇帝指名李白写作的事。
王维和张垍兄弟及韦济等人在朝中是一个声势很大的结合,他们取悦宰相李林甫,又结好于高力士,还有已被贬的吏部侍郎苗晋卿,乃至京兆尹韩朝宗及一部分皇亲贵戚,与他们都很合得来,且有世代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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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不愿进入这一个集团,他因贺知章的关系,接近的是另一派讲求自然气度和正直的文人,如左相李适之等,文人中还有如薛挺等正派者,这样,长安的文人圈中,分成了明显的两个对立派系。
引荐李白的道士吴筠,也在翰林院中做空头学士,他看出由李白所引起的风向,他同时又发现李白虽然和许多权贵交好,但旧日长安的文士集团却对李白不兼容。而这些人老于官场,深通权术和会用阴谋;吴筠发现,贺知章也被这一个大集团排挤着,而李适之的权位在增高,又为宰相李林甫所忌。显明地,他们这一个集团,不久将会受到打击。
吴筠是聪明人,在天宝二年的秋日,当李白还浑浑地在发议论和游乐逞快时,他就有了退出的策划。同样地,贺知章也有所感,他一方面希望李白去结交李林甫,但在心志方面,又不愿李白改变风格。
这是李白到长安后所引起的暗潮。
但在宫廷中,此时又是宁静的好日子,秋天来时,皇帝在秋暑日率百官祭兴圣皇帝庙(凉武昭王,李唐皇家自认是凉武昭王的后裔)中暑而病,经十日始愈,因此,宫廷中只有一次游宴,杨玉环陪了皇帝转住大明宫休养了半个月。
这时,咸宜公主借了机会,单独见着杨玉环。她来,为转达寿王的致意,同时提醒她,设法为寿王谋取太子的地位。咸宜公主陈述:外面的情势,对寿王虽然很有利,李林甫越来越得皇帝的信任,当皇帝患病和休息时,几乎是把军国大事的全权交托李林甫,这位权相,无疑是完全支持寿王的。
杨玉环痛苦了,她在表面上敷衍了咸宜公主,可是,她内心却极难过。入宫以来,皇帝在她面前,从来不提寿王,好像,他没有这个儿子,自己又从来未嫁过寿王似的;但她又知道,皇帝曾单独召见寿王——近一年,诸王入觐时,如果是节日,她会陪着皇帝,而每逢这样的时候,寿王总是缺席的。
她并不是有心机的女人,可是她也不愚蠢,情形如此,她又怎能在新丈夫面前提到旧丈夫?要推荐旧丈夫做太子,非但行不通,必然会得到最坏的结果。
为此,耽于欢乐的杨玉环流了几次泪,游乐的兴致也减低了——而她的心事,也无法向人倾诉。
<p align="left"> 一次,在少府服官的杨慎名入内宫,在偶然中告知杨玉环,杨玄璬身体欠佳——
这又是她的心事之一,和父兄,虽然消息鲜通,可是,她是怀念着的。她闻讯而不安,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入宫,什么好处都没有,“名花倾国两相欢”,除了娱乐了皇帝之外,都是空虚的,她灰心——但过了几天,她的观念又改变了,她想到入宫之后,自己同样也享受着青春的欢乐啊!
杨玉环的本性如此,她不会自行沉潜入惆怅中;偶尔有愁,又自我将之拋开。
但是,在她的家中,情形却相当严重了。官国子监司业的杨玄璬,无法忍受人们对自己女儿的悄语私议;同时,对本身的出处,他也痛苦,由内宫官出身而为皇帝所信任的杨慎矜,已接连和他商谈,希望他稍微表现得积极一些,接受国子监的祭酒,杨慎矜暗示他,只要当一任国子监祭酒,就可以入相,杨慎矜还举出先例:神龙元平二月,当大唐中宗皇帝自女皇帝手上夺到政权之后不久,曾任命当时的国子监祭酒祝钦明同中书门下三品事。
杨玄璬自然知道这一段往事,然而,他更明白人们如此对自己,只为着女儿有宠。再者,他又明白,杨慎矜努力来交好,另有原因。宰相李林甫似乎对杨慎矜不大好了,为此,皇帝任命杨慎矜为御史中丞,他辞不敢受,转任谏议大夫。他知道杨慎矜是一个有旺盛政治欲望的人,慎矜拉拢自己,有结党的目的在。
为此,杨玄璬不堪了,他想:人们来巴结我,只因我的女儿可耻地周旋于父子之间啊!在自羞中,他真的生病了,他家居,以养病而谢见宾客。
可是,新的难堪事件又降临到他的身上——他的儿子杨鉴由宰相李林甫的推荐,擢任秘书省秘书少监,那是从四品上的官阶!以杨鉴的资望,自然不可能取得如此高的地位,何况,这又是清高而机要的地位。
杨玄璬明白,这又是因于女儿之故。再者,他又忖测,此项任命,也可能另外有作用,李林甫用杨鉴来排挤贺知章。他不欲自己的儿子参与到政治派系的斗争中去,于是,他命令儿子亲自去见宰相,辞谢新任命。
可是,杨鉴却不舍得放弃这个优职,他见宰相时,只谦逊了一番,并未认真辞谢不受。回家,他告诉父亲,宰相不许辞职。
这使杨玄璬为之气结。
这是天宝二年的初冬,十月新寒,杨玉环偕皇帝去了骊山。骊山,自天宝元年起,建筑了一所新宫殿,祀天神的,宫殿很巍峨,有高楼,为长生殿。但是皇帝另外为之立了一个名字:集灵台。因为宫中的寝殿通常呼为长生殿或长生院,以前,祀神的宫殿也称长生殿,两名相同,李隆基加上集灵台以为分别。
集灵台长生殿是道教的,没有太多的戒忌,杨玉环常常在祀神的新宫殿中游乐,她对父亲的病无所知,对哥哥升官很高兴,她曾代表哥哥向皇帝致谢。
这回在骊山,由于杨玉环贪玩不肯回长安,住了三十八天之久。
朝臣中有人记录下这一次皇帝避寒骊山,有“上乐而忘返”之语,这自然是因于杨玉环才乐而忘返的。杨玉环曾经顾全一个皇帝的现实,但她又时常会任性。这回,她任性了。有人向皇帝进言,不宜在骊山宫留得太久。杨玉环也知道了,她很不高兴,向告知这一件事的皇帝说:
“三郎,有时,你大可不予理会,在骊山,你也一样治事的啊!一个人做了皇帝,一年忙到头,玩一个多月也不可以吗?何况这又不是完全玩,对不?”
皇帝望着她期期地笑,说出:“很是,很是!”
“那些人要多事,由他们去,我们一过了年,再去骊山,看他们怎样!”她发着稚气的牢骚。
皇帝又笑着说:“很是,很是!”而这一回,杨玉环发现了皇帝的“很是,很是”,只是敷衍自己,于是,她嗔了,哼了一声,命人去找时日卷来。
“找时日卷来做什么?”皇帝笑问。
“选日子。过了年,哪一天是好日子,我们再上山去!”她说着,皇帝正要接口,她抢着说:“很是,很是!”
于是,皇帝大笑,捏住了她的双手,再说:
“不必急,现在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哩!”
“我要先行选定日子,不行吗?”她还是有些气恼。
大唐皇帝接受了——杨玉环自己选定了年初六,辛丑日,那是利于行的好日子。她请皇帝预定年初六上午发驾赴骊山,皇帝也答应了下来。
这是她偶然使一次性,皇帝以为很有趣。
进入用天宝年号的第三年,皇帝把年字改为载——称为天宝三载。
年初六,他们又上骊山去了。
对杨玉环来说,这个新年是很有趣的,他们上山的日子,好太阳,天气不大冷,但到骊山的第三天,气候变了,大雪,一夜间,山谷间除了温泉区之外,铺满了白雪,她在积雪上和谢阿蛮同舞。
谢阿蛮的技艺的确很高,她的脚浮陷雪中,但仍能使身体平衡,每次一个脚印,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很匀称。至于杨玉环,却无法做到,她好胜,努力学样,终于,她滚跌在雪中,而看她们做雪上舞的皇帝,因杨玉环的滚跌而大乐。
随后,皇帝也冒寒出动,和杨玉环等人堆雪人,他们发动以百计的宫女和内侍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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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在欢乐中度新年,朝廷却在人事倾轧中。
先是,在去年底,皇帝准许道士吴筠还山,有一笔相当丰厚的赏赐,正月初,他走了。随驾在骊山的李白,情绪为之低落。接着,秘书监贺知章受到暗暗的压力,自觉再做下去不会讨好,在皇帝批准吴筠还山之后,他由长安城上山,想乞求退休。以他的年龄而乞退休,也很合理的。
皇帝和杨玉环在集灵台长生殿,贺知章是老于官场人事和深知皇帝的性情的,在集灵台内,他灵机一动,把原来请求致仕的方式改变——那是从杨玉环的衣饰而引起的。这一天,杨玉环为了好玩,又着上她平时最厌恶的女道服,自称集灵台主。
贺知章就在谈笑间请求皇帝的恩典,度自己为道士。皇命度一个人为道士,由皇家供奉,待遇很优厚,退休,虽然仍然可得一半俸禄,却比做道士差得太远了。为了现实,他有需要,再者,他又认为,自己请求度为道士,比请求致仕来得好,皇帝必不会起疑。
“贺卿,你这年纪,真还想做道士?”皇帝轻松地问。
“陛下,女道士宜年轻,男道士,似乎是年纪老一些的好——”他说着,转向杨玉环一揖,“还请妃子勿介意!”
贺知章的话说得很风趣,皇帝点点头,连连说好。
皇帝以贺知章为老臣,历事三代四帝,给予特恩,许以贺知章的住宅为千秋观,并命举行送行典礼。
当晚,贺知章把自己请求度为道士获准的事告知了李白——这使李白为之错愕不已。
隔了两天,欢乐中的皇帝接到了杨玄璬病中的上表。这是一封特殊的陈情,除了久病乞休之外,并且缕述杨氏家族四世族系,声言本族以长房作为代表,四世以来,俱皆依长房之制承袭财产等等。在这一段之后,杨玄璬才说明叙述世系之原因,以椒房之亲,宜正谱牒。
这表文很突然,李隆基错愕着。倘若是旁人所上,或者会有讽刺皇家的意思,李隆基本身并非长房,但皇帝明白杨玄璬不会作这种无聊的讽刺。再者,他对年纪并不大的杨玄璬的病,也有所疑,因为杨玄璬因病辞官,已不止一次。
他没有将这事告知杨玉环,也不曾处理事件,他命内常侍偕两名御医同往探疾。
这是恩命,一般大臣也不易得的。
杨玄璬这回的病是真实的,御医回奏了之后,皇帝终于告知玉环。她不便说自己的家事,请求皇帝于回城后,让自己和哥哥见一次,皇帝自然答允了。
不久,大唐皇帝的老臣,以正三品太子宾客衔,官从三品秘书监的贺知章,一获皇帝准许,就上表告以回乡的日期,于是,皇帝颁下特诏,命太子率六卿庶尹大夫人饯行。
这是大唐皇帝历史性的盛典,皇帝本人,先作了一首诗,又附了序文,如下:
“天宝三载,太子宾客贺知章鉴知止足之分,抗归老之疏,解组辞荣,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丈、供帐青门,宠行迈也。岂惟崇德尚齿,亦励劝人,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乃赋诗赠行: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帐别深。”
(注:全唐诗及纪,唐玄宗此诗序中谓“天宝三年正月五日”,有误,天宝三年,年初一改年为载,玄宗皇帝自己不会再用年字。又正月五日应亦有误。是年正月初六日驾幸骊山,至二月初五庚午始还都城。而饯送贺知章实分作两次,宋蜀本诗序未系日期,依之。)
接着,皇帝于宫内赐宴,饯别,并命预宴的人都作诗赠别,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在情绪低落中,草率地写出一首“送贺监归四明应制”的诗。
接着,贺知章离开长安,由太子李亨主持,有一个盛大的送行宴会。八十五岁的贺知章,自女皇帝证圣元年中进士入仕,在官场中经历了五十九年,终于离开了大唐的皇都而回到江南的会稽故乡去。
他身体依然健康,近年,由于李林甫的当权,连贺知章也受到无形的排挤,他离开,是有着依依不舍的。而在近十年间,他的作风也有改变,在生活上狂恣,不再在政治上求进取了。实际上,他并不是文学上的才人而是政治家。早在开元十三年时,他就同时就任礼部侍郎和集贤学士,当时人认为无比的荣宠,宰相源干曜当时有意引他入相的,但首席宰相中书令张说,虽然是提擢贺知章的人,又不愿这位有锋芒的才人入相,只称赞他的文才。提高贺知章在文华上的地位,列为清高人物,另引李元纮为相。从此,贺知章转了几次官,都在清高部门,有一次转为工部侍郎,算是失职而降级,随后又很快起来,以太子宾客的荣衔而官秘书监。他自知拜相无望,年纪又大了,在人们排挤中,趋向狂放,即使这样,在八十五岁的高龄,还是自请做道士而离开。
李白赶到饯行宴,在惆怅中狂饮而送酒中八仙中列首席的朋友,然后,他唱出了下面二十八个字:“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 阴 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别了,一个集团的首领离开了长安城。
贺知章在秘书监任而兼内职,总是控制皇帝部分机要事务的,他利用自己的地位,也引进四方的才人,使入翰林或其他机构,在朝臣中,他是一派的领袖,显贵如李适之,名望极大的李邕,还有不少有名的文士,和贺知章合在一起,这对李林甫行事是有牵制性的。如今,贺知章这位领袖一走,他的集团等于散了,贵为左相的李适之,没有领导一群人的才能。
这些事,在长安虽然成了议论的中心,但是,宫中的杨玉环却全不着意,当贺知章退休而归去时,她在内宫和做秘书少监的哥哥相见了。
她直率地向哥哥说明了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表示:皇帝会在适当的时间立自己为贵妃,同时,也会对自己的家人有封赠,她要求兄长向父亲说明,求取谅解。
杨鉴处身在夹缝中,他很痛苦,但他又不能不将父亲的意思说明,他告知妹妹,父亲呈明家世,以长房为主,就是为了避免本身受封爵,如果皇帝有封赐,父亲必然会不惜一死而辞,同时,他又表明父亲辞官的决心。
她又为此而愁,喃喃地说:
“大人只是小小的国子司业,和你的地位相等,而且还不及你的官位重要,为什么要这样呢?”
“玉环,大人原也不许我出任秘书少监的——”杨鉴痛苦地说,“他已谢绝了好几次封官……”
她缄默了,稍后,喟叹着说:
“大人原来是热中做大官的,我知道,这只是为了我的缘故。我本可以回家探父,皇上一定会答允我的,但我不敢,哥,那怎么办呢?让父亲辞官,又不好——”
“大人有病,那是事实,但据我想,你如为贵妃,爵封给予已故的大伯父,大人可能不会感受太大的刺激!”
“哥,这是不可能的,我如果为贵妃,封赐,第一是予生父,已故的大伯会有追赠,二伯父也会有一个爵衔的,封赐不及生父,依照体制是不合的!”
“玉环,大人目前的官职,再拖延下去大约无妨,他不去上班,也不会有人说话。可是,如封赐及于大人,那真会出些事,大人的性情你总知道的,他是儒家!”
她无法可想了。杨鉴和妹妹默默相对了一些时,告诉她:从妹花花丧夫,有儿子,又承受了夫家的大财产,此外,杨鉴又说到再从兄杨钊,在巴蜀做官,渐渐有了声名。他说出:花花曾以资力济助杨钊。
她为花花的丧夫而叹息,对于隔一族的堂兄杨钊的事,她完全不关心,因为,她本家的事就够烦了。
李隆基原想在天宝三载的春日册立杨玉环的,当杨玉环把父亲的反应坦率地告知皇帝时,皇帝被迫只能将这一事暂缓下来,皇帝为此而心情不好,于是,有一连串的事故发生了。左补阙兼东宫侍读薛令之,多年未有升迁,在壁上题了一首诗表示心情,皇帝到东宫巡视时看到了薛令之题诗的最后两句“无以谋朝夕,由何保岁寒”,很不高兴,他命人取笔,在这两句诗之下,写下一首诗:“啄木嘴距长,凤凰羽毛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看到了,立刻弃官,徒步还乡。
也在同时,供奉在翰林的酒中八仙之一的裴图南,上表请求还山,皇帝在不满中批准了。
这两人都属于贺知章集团的,裴图南是以起居舍人本官入翰林,应该说很受重视的人,但以受到兼领兵部侍郎、中书舍人、翰林院首席学士张垍的压力,告退。
李白去送行,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最后两句是:“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于是,张垍把这首诗和李白赠集贤诸学士的诗,乘机给皇帝看,也乘机说了李白的坏话,心情不好的皇帝皱着眉,向同在的高力士说:“此人固穷相,他要做隐士,让他回去了!”
在偶然中,皇帝的女婿张垍又把一名才人排挤掉了。
虽然是如此,皇帝对李白总有一份好感在,他让李白还山,赐金,礼仪接近先走的道士吴筠。
长安的春花三月,著名的大诗人李白,在社中斗了两场鸡,喝得醉醺醺地离了大唐皇都长安。
喜欢李白诗歌的杨玉环,此时困扰在自己家事中,对李白的去,不曾留心。
又接着,皇帝罢换了京兆尹,又处分了一些人,有一次,杨玉环还听到皇帝向高力士发脾气,可能是她领悟自己的事使皇帝烦恼,也可能因皇帝的烦恼而致的一些影响,不懂权势的杨玉环,认为应该改变一下气氛,她又拋开了自己的紊乱,偕皇帝游乐。
这中间,还有一件矛盾的事,那是咸宜公主来通知她的,皇帝近来对太子不满,薛令之的去,就是一例,咸宜公主请杨玉环留意。再者,咸宜公主又告诉她,眼前情势,对寿王非常有利。
她不懂运用,她想让皇帝愉快一些,对寿王或许有好处。这样,在初夏之后不久,他们又沉湎于享乐了。
杨玉环伴着皇帝,亲自设计,用太湖石在兴庆宫的沉香亭畔,堆砌一座假山,小舞娘谢阿蛮在堆石时,曾冒险舞蹈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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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她被引入宫中,度为女道士,已接近五年了,在当时,杨玉环虽是妇人,而且已生过孩子,可是,她的稚气仍未脱,青春的稚气,曾经逗引和诱发向老的皇帝的生命力。当武惠妃还在世之时,李隆基以被人照顾得太周到而自我感到向老了,到带些稚气的杨玉环的进入,有如一阵风吹开一道门户,他的生命忽然被风吹入了开启的门中,那道门通向一个新境界,似乎是回春。
《杨贵妃》 第五卷
天宝四载,七月二十六日壬辰,皇帝颁诏令,命光禄大夫、行左相兼兵部尚书、弘文馆学士李适之为使,金紫光禄大夫行门下侍郎集贤院学士陈希烈为副使,持节礼册,册立左卫勋二府右郎将韦昭训第二女为寿王妃。
陈希烈是第二次做册立寿王妃的副使。寿王的第二任王妃,出身比杨氏高了一些,她的父亲官郎将。
这一项诏令发布之后,仅隔十天,八月初六,宫廷宣布皇帝新的诏令,册立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册妃并未有庄严的典礼,但有一项盛大的宫内欢宴。入宫多年,身分不明不白的杨玉环,终于正了名,为六宫之主。
(注:史书中如《资治通鉴者》,把唐帝第二次册寿王妃的日期错为七月壬午日,本文据原始诏令。又册杨玉环事,《唐历·本纪》统计,时间都不同,有记甲辰、甲寅。以上为根据《唐实录》。)
杨玉环着上了贵妃的大礼服,那是她第一次正式穿上宫廷中目前最高品级的服饰而出现在群众中,接受嫔妃、命妇、内宫的朝拜。
衣服使她显得雍容华贵,别有一种风仪。
此时的她,比之初入宫时成熟和浓艳了。她的躯体,在入宫以来也渐渐地丰腴了一些。
李隆基私心以珠圆玉润来形容杨玉环。事实上也是:她的青春生命,如今正进入巅峰季,天宝四载八月,她的虚龄是二十七岁,足龄则过了二十六年稍多,她是六月初一生的。
大唐贵妇们自我把青春全盛季中心定在三十岁这一点上,以前后各五年,为生命的茂盛时代。二十五岁以前,虽然也有七八年青春,但一般认为那是如花朵由蓓蕾至初茁,趋向开放,还未绚烂。女子的成熟,有如花的妩媚吐艳,二十五之后,才能说是好景,而此时的杨玉环,正由好景走向巅峰。
她被引入宫中,度为女道士,已接近五年了,在当时,杨玉环虽是妇人,而且已生过孩子,可是,她的稚气仍未脱,青春的稚气,曾经逗引和诱发向老的皇帝的生命力。当武惠妃还在世之时,李隆基以被人照顾得太周到而自我感到向老了,到带些稚气的杨玉环的进入,有如一阵风吹开一道门户,他的生命忽然被风吹入了开启的门中,那道门通向一个新境界,似乎是回春。
在过去四年多近五年的时间中,李隆基自感生命力又旺盛了,兴趣转向多方面了。
现在,他看着珠圆玉润似的贵妃,由衷地欣快,他陪伴贵妃受朝贺,有时,他还亲自指点一些礼仪节目。
但是荣为贵妃的杨玉环,实际却一些也不高兴,她的家事,有似一块铅压在心中。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情况不好,然而,形势早已如此,她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她的嫂嫂承荣郡主,没有来朝贺。在宫廷礼仪上,这是不合的,但是,宫廷中好像忘记了体制,不去理会。至于出身普通贵家的杨贵妃,对承荣郡主的不来,有自我逃避的安慰——在今天之前,承荣郡主是她的嫂嫂,平辈,但从今天开始,她正式地成了承荣郡主的长辈,但她又依然是玉环的嫂嫂,这一矛盾是她所不能自释的。
典礼继续着,她的心情有时混乱,但有时又有飘忽的喜悦,若干年老的命妇向她朝拜时,年轻的她总是有些高兴的,她被许多人奉承而飘飘然。
典礼完毕后,皇帝亲自陪她入内室休息,杨玉环吁了一口气,看着皇帝,终于笑了,她说:
“三郎,做贵妃很吃力——”她稍顿,自行伸手去除下凤冠——那顶用黄金镶嵌了许多宝石的凤冠,制作虽然精巧,分量总是重了一些。
两名内侍在她伸手向上时,已上前,为她除了冠,接着,又有侍女为她除了那一幅绣帔。
她向皇帝说:“很热!”同时,她看出皇帝也有热与累的现象,于是,她体贴地说:
“陛下,也累了你,你一直陪着我——宽宽衣吧!”
大唐皇帝向侍女做了一个手势,上前,携着杨玉环的手,喜孜孜地说:“我们到里面去,的确相当热。”
皇帝偕她进入一间休息室,除了大袍,她发现皇帝的内衬有些汗渍,随口说:
“你去沐浴一次吧——”
皇帝哦了一声,双目凝看着她,幽秘地发笑。
她不解,在除了礼服之后,挨近去问他:“什么事?”
“我想,你也该沐浴了,是不?”
“嗯——”她不着意地说,“好热,出了汗,该沐浴了。”
“我们同去浴堂殿,现在——”
“三郎!”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累了半天,还不好好地歇歇——不,你就是爱胡闹!”
“这不是胡闹,现在,名实兼至,一池沐浴,又有何妨呢?”他又来拉她。
“不行,我不——我讲过在温泉……”她看了皇帝一眼,由于左右尚有人在,她不愿多说,双手推送皇帝坐下,“你在此歇歇,我进去一下!”说着,就向内走。
皇帝出神地看着她,充满了喜悦地自行去沐浴和受按摩。今天,他虽然只是陪着玉环,但来去几所殿宇之间,讲话多,行动也不少,的确有些累了。
杨玉环也汗气涔涔,但她在沐浴之后,就精神抖擞了,换了一套常服,问明皇帝尚在休息,便到另一所殿宇和宫中的旧妃嫔们相见。
她为人谦和,与旧日的妃嫔们相处极好,不过,大唐后宫中的女人,却有着伤感。自从杨玉环以女道士的身分入宫之后,大唐皇帝对后宫那许多女人都不再接近了。五年以来,大唐的皇帝也不曾增添儿女。她们经历了今天的场面,自然明白,皇帝宠在一身,今后,很少有和皇帝在一起的希望。在武惠妃的时代,皇帝虽然宠爱着,但别人仍有亲近皇帝、有生儿育女的机会,如今,机会没有了!
然而,她们的怨苦又不能对杨贵妃,因为杨贵妃与她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温淳的友谊。
现在,杨贵妃和她们在一起谈笑。直到玉真公主来时,她才离去。玉真公主穿了女道士的礼服而来,申言单独朝贺,杨玉环羞涩了,竭力阻止她。
“不行,你是贵妃,又是皇嫂,我可不能失礼!”玉真公主有意逗她,“你还应该备一份厚赐!”
“公主,我们不可如此,你总是长辈!”她着急了。
当杨玉环一提长辈,玉真公主就不便再开玩笑了,她随便地坐下来,平和地说:
“今天很热闹,我原想明天再来的,但有一些事,要和你谈谈,玉环,我们到外面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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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园中,玉真公主告诉她:承荣郡主曾到玉真观,请求转达一些事,因此而入宫。
“我家中怎样?”杨玉环紧张地问。
“令兄请郡主来见我,再请我转告,尊大人的病有起色,前两天,赴东都休养去了。还有,尊大人委托你的大从兄在本宅主持庆典。”
“我家中有庆典,那是家大人……”她原想说“家大人对此已无芥蒂”,但话只说了一半就自行抑制。因为父亲赴洛阳,主持庆典又委托从兄而不由亲兄主持,那已表明了父亲的立场很坚定。为此,她怔怔地无法再说。
“承荣郡主来说,令兄希望你有机会向皇帝请求,暂缓颁发恩命,再者,恩命也以长房为主!”
“这好像已定了的啊!”
“令兄在秘书监,大约知道尊大人仍会有恩命的,所以赶在今天要我来见你!”
“那怎么办?恩命会立刻颁下吗?是不是要我现在和皇帝说呢?”她全无主意,要求玉真公主指点。玉真公主很世故,处处都顾全,她问明了皇帝在休息,便建议把高力士找来商量。
“我知道高力士此刻在内侍省办公,还未走,我们到那边去找他吧!”
“你是贵妃,怎可纡尊降贵?”玉真公主又逗她了。
“公主,我不理那些的,我时时去尚宫局的哩!现在,我们去,乘步辇吧,省得走路。”
她们到内侍省找到高力士,杨玉环坦率地述说了自己的家事,请高力士设法相助。
高力士其实已知道恩命及于杨玄璬的,连杨玄珪也有份,虽然皇帝曾答允以杨玄琰为主,但秘书省依照制度拟具恩命,依然列入杨玄璬的名字。因为对椒房亲的恩命,从来没有撇开生身父母的。
不过,高力士又愿意为杨玉环周旋,他允承设法,将恩命延后,同时,他又说明:立妃之后,迟一个月甚至两个月颁下对外戚的恩命,并不是大事。
一个问题,勉强解决了,但是,杨玉环的心情却很沉重,父亲赴洛阳,她直到此时才得知,她相信,中间必有不大愉快的事件在,可是,她又不便询问。
向晚,宫上有内宴,玉真公主也被留下,皇帝安排了内廷庆祝大会,设在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梨园子弟几乎全班出动,演奏“霓裳羽衣曲”。
豪华繁盛的歌舞场面,暂时使杨玉环撇开了心事——这是杨玉环为贵妃的第一天的情景。
她因于家事而不曾想到丈夫。
在寿王府,这一天是很黯淡的,寿王虽已册立新妃,但没有完婚,邸中情形,和杨玉环在日差不多,他已以魏来馨为侧妃,由侧妃领教杨玉环所生的两个孩子。
李已经九岁,在魏来馨的教育下,已经懂了不少事,他对这一天的喜事,不作任何表示,但比他小了一岁的弟弟,虽然同受教育,但可能由于性情不同,这天他曾问哥哥:“贵妃真的是生我们的母亲?”李不许他说,受了委屈的李伓就去问父亲了。
寿王很难过,他不能在儿子直接询问时说谎话,承认了,但他又说:
“那是另一回事,现在的杨玉环,是你们祖母,记得!在师傅教书的时候,你们不能够谈宫廷中任何人事,因为,你们也将会有爵位。”
寿王和杨玉环所生的两个孩子,将有爵位。照理,爵位早该宣布了,只因杨玉环入宫,寿王又没有再娶,因此而延搁下来。同样的延搁还有对杨玉环家族的恩典。
但是,杨玉环本人,在接受贵妃名位时紊乱发愁了几天,很快,新的事件转移了她。
杨玉环的大伯杨玄琰,早故。他逝世时的官职是蜀州司户参军,品位虽低,但家境为杨氏兄弟中最富有的,因为他是长子,承继了父亲的主要遗产,再加上他娶妻,得了一份丰厚的妆奁,在蜀州安家,玄琰故世之后,他的妻子主持着家务。
杨玄琰的小女儿,美丽、聪明、佻巧,她有一个正式的名字“鈶”,后来去掉兄弟行的从金字排行,改名为“怡”,是为了避免亲族中男女不分。她另有一个小名,叫花花。她早熟,早婚,又早寡。她的丈夫,为成都名家裴氏之子,丈夫去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她不以丧夫为意。
现在,她到长安了——她本家的哥哥和母亲,较早时已到了长安。这回,她带了自己的孩子、家人,以成都裴氏的遗孀身分出现。
她到长安,没有住入母兄的家,也不投长姊之宅,独自赁居旅馆的一所大院——她带来的婢女、仆妇共有十六人,车僮等人还不在内,她的气派,有似一位地方长官的家族,享用的豪奢,也可以和王侯相比。
她到都城,去看母姊,接着,投帖官门,请见大唐天子的贵妃,她男性化地,又超越了阶级地投帖,但是,帖子上写的却不伦不类,她自称“大唐天子小阿姨怡”。
这样的帖,照宫廷规矩是会将之拋出不理的。但是,宫内官因于杨贵妃,不敢如此。再者,自杨玉环入宫以来,本家的人具呈请谒,这又是第一回,因此,尚宫局立刻将杨怡的帖呈奉贵妃。
杨贵妃常常想着洛阳时代在一起的小妹的,她看到帖子,也不依正常的手续,派内侍往迎杨怡入宫。
多年不见,人事全非了,杨贵妃看到当年的小妹子已成熟而为妇人,感慨无比——自然,她想到小妹的丧夫。可是,杨怡却轻松而愉快,她亲昵地向贵妃姊姊行礼,自然而然地说:
“我的贵妃娘子姊姊,你可知道你的名气有多大,从巴蜀到长安,到处有人在讲你。”
玉环忍不住笑了出来,在重见的第一面,她发现小妹的神采风韵和过去差不多,而她自己,以为已多有变化。
“我已看到了母亲、大姊,她们都没有见过你,是吗?听说,要见贵妃,很不容易的!”她不待贵妃回答,又接下去:“我不相信你会不见我们的,所以我闯来了!”
“花花,你还是一个样子,唉——”她在欣悦中有些感伤,“我怎么会不见人呢?实在,我的事一言难尽,我家中也有些问题,你可能知道!”
“玉环,你这个人就是看不开,那些事理它呢!像我,连死了丈夫也不在乎!”
“噢,花花,你真是的,我知道一些,还为你悲苦!”
“那很不必要,人要死,悲哀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在丈夫没有死的时候,哭过一场,当真的做了小寡妇,也就由它去了!”
“花花,小寡妇,多难听!”杨玉环摇头了。
“那有什么难听的呢?是事实呀,我年纪实在还小,倒霉的是,死了丈夫,要服丧那么久,把人闷死了,玉环,贵妃娘娘,你不知道,服丧真的很闷。”
“花花!”她笑了出来,“你和在洛阳时真的一个样子,不过,人可比那时长大了,也好看了。哦,对了,你向宫门投帖,怎的写大唐天子小阿姨——哪有这种称呼法!”
“这称呼有什么不妥当?我货真价实,是天子的小阿姨!我没有爵位,照亲戚关系,只得如此写啊!”她稍顿,又问:“对了,你已做了贵妃,我得见见皇帝姊夫才对,见皇帝行吗?”
“这不是难事,皇上此时可能在中书省,我着人去问问,请他来好了!”
“现在不急,我们姊妹初见,先谈谈,皇上如果来了,我们会谈不成的。”她停顿了一下,“玉环,我还没到你家去过,叔叔到底怎么了?我在巴蜀听阿钊说——”她扮了一个鬼脸,“玉环,可别生气,阿钊说叔叔大发牛脾气,听说要吊颈啦!使你很尴尬,阿鉴怎样了?”
“唉,这事别提它吧,父亲去了洛阳,我不敢见他,哥哥大约很苦,我想,哥哥的日子一定很难过,”杨玉环苦笑着,“我在宫内,总比较好些——哦,对了,你刚才说阿钊,那是谁?”
“啊,你一做贵妃,本家亲族都忘了?阿钊,是伯祖父的长孙,实在也是独孙——”
“我记得了,杨钊他在四川做官,听说做得不错,我忘了是谁告诉我,对了,他好像还托人问候致意——我没忘记!不过,有时候消息不够灵通,还有,我们的叔祖父,我出嫁时……”她想到自己的婚姻,倏地住口。
“玉环,你真的知道得太少了,叔祖故世只怕也很久了,和我的丈夫差不多时候死掉的,你不知道?”杨怡嘲弄地摇摇头,“一个人不能贵盛的,一贵,看来会六亲不认了。”
“花花,不要刺我,我入宫好些年了,有一些事夹在中间,我家的人和我少接近,有些事,他们又不告诉我!”
“对了,你入宫,真的做了女道士,才勾上皇帝——”
“花花,说得多难听啊!”她叹气,但是,随着就笑了出来,“花花,慢慢地你就会明白的,做女道士,自然是假的!现在不去说了,告诉我,你怎么想上长安来?是不是有别婚的对象?”
“没有,我只是闷得慌,反正裴家有钱,我想长安总比成都来得好,是吗?再说,你做了贵妃,总会照顾我!”
“不对,你该早已决定上长安了,我做贵妃没多久,你怎么可能来得这样快?”
“玉环,我早就知道你在宫中的事了,李白那些诗,在巴蜀,一样也多有人唱,如果不是服丧守制,我年初就会来长安的——哦,先别说这些,我进了皇宫,你带我到处去看看,回头再说——或者,一面走一面说,我先想去看看李白诗中说的沉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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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起身,走向窗口,命侍女开启了大窗,指着说:
“沉香亭就在这边,可以望得见——”
杨怡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再说:
“我不能到那边去看看的吗?此地,太远了!”
“可以,吃了小食,我陪你到处走走!任是哪里,都可以去的,不过,你若要走全,只怕要三天!”
就在此时,大唐皇帝忽然来了,内侍奏告贵妃,皇帝到了,得知贵妃有客,没有入内。
“请皇帝来吧,奏告,是我的小妹妹在宫内。”
不久,皇帝进入了,杨玉环作了介绍。杨怡正经地拜下去,很庄肃。可是,皇帝却一些也不庄严,笑嘻嘻地说:
“玉环的姊妹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们亲戚间也太疏远了,你是一直在长安的呢,还是东都?”
“陛下,臣妾来自巴蜀!”杨怡又正式地回答,可是,她的正经,依然是有佻巧气。
杨玉环笑着,取过那张拜帖给皇帝看,随说:
“花花,你怎么不自称阿姨,而称起臣妾起来了?”
皇帝看了帖上所书,欣然说:
“这称呼很好,像亲戚嘛!”
“那就谢谢皇帝姊夫了!”她很快地接口。
皇帝姊夫对佻巧的“大唐天子小姨子”具有非常的好感,只在几句话之间,他就发现了:杨怡和玉环的气质完全不同。玉环美丽而凝重,当年初见,稚气虽然未脱,具有少女的娇纵,但是,玉环的娇纵,仍有浑厚的气度;这位小姨,也很美,可是,即使在初见,庄重地行礼时,眉宇间亦有花苗之色,声调也流动,其后,妙语如珠,一种恣肆状态虽然潜抑而依然流露出来。
李隆基从而想到自己有一位庶曾祖母——开国时代,太宗皇帝的同母弟元吉的正妃杨氏。元吉被杀,太宗皇帝把弟媳收入后宫,这位杨氏女,小名露露,宫廷中古老相传,她是佻巧式美的极致,她和元吉生的孩子被杀,她后来和太宗皇帝生的孩子曹王,一度有被立为太子之议,如果不是长孙无忌等重臣力阻,太宗皇帝也真会立曹王的!李隆基有丰富的想象力,他把眼前的杨花花,与一百二十年前的杨露露比并而观。
偶然间,他乐了,当他得知小姨妹要参观宫苑时,欣然说:
“那就到沉香亭去,我们在那边备小食,再找几名乐人来,接待第一次到宫廷作客的天子姨妹!”
皇帝的话转为事实,很快。
他们出现在沉香亭了。
小部乐演奏着,接待天子的阿姨。
杨怡,似乎从头到底没有一些局促状的,在入沉香亭之后,她和皇帝之间已变得很熟了。她俏嘲着皇帝和贵妃,也轻扬地唱“名花倾国两相欢”,然后,又赞美诗人李白的狂气,接着,她突然问:
“皇帝姊夫,我倘若随便说话,你不会降罪吧?噢,我只是一个平民,就是降罪,反正无官可革,无爵可得的,是吗?”
“岂有皇帝的姨妹会是平民之理?”李隆基笑说,“你想说什么?”
“花花口中绝不会有好话的,别听她!”杨玉环插嘴说。
“我想问问皇帝姊夫,对李白那种艳羡式的、赞美我姊姊的诗,是不是妒忌?”杨怡大胆地问。
“花花,荒唐言!”杨玉环快速地接口。但是皇帝却大笑着点头,调侃地说出:
“你猜对了,此人太狂生,对贵妃,居然用‘会向瑶台月下逢’,我自然妒嫉,所以让他走路了!”
“可惜,这人就此做不成官!”杨花花笑说。
“三郎,那是道家的神仙故事,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杨贵妃老实地说出。
“不,皇帝姊夫说得对!”杨怡笑着,转而调侃姊姊,“如果我是男人,看到贵妃姊姊,也会想到会仙的!”
“花花,在皇帝陛下面前,小心些,那会获罪的!”杨玉环终于也笑起来。
“我想,皇帝姊夫不会如此对我吧!”她稍顿,忽然带着讽刺的口气:“杨家的人还不曾沾姊姊的光受封赐,先获罪,只怕说不过去,皇帝姊夫……”
“好,原来你是来讨赏赐的?”李隆基对眉目飞动的姨妹笑道,“封赏总会有的,你也一定会轮到!”他稍顿,转向玉环,“你家的事,小姨妹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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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微喟着点头。
“我知道的,”杨怡很快地说,“其实,这又不是了不起的事,小叔父不肯受,人各有志,由他去好了,我是杨氏长房所出,当初,我父亲在世之日,祖父的遗产全由他继承,现在,小叔不受,也合情合理,我代表杨家长房,宣布接受,等小叔父将来回心转意,我们再把大门外棨戟送他就是!”
皇帝又笑,杨玉环也在笑中斥她:
“已嫁的女儿,怎可代表娘家?花花,这是大事,不可瞎说一通!”
“已嫁的女儿成了小——”她原欲说小寡妇的,终于忍住了,转而说:“如此,我不再出声就是。不过,我做人很爽快,顾虑太多,哼,我才不干!”
她的恣纵式论事,对皇帝却发生了影响力,封赐杨贵妃家族,为例行故事,照理不该拖如此久的。他想,杨玄璬既欲把玉环推向长房一边,许他所讲,也就是了。原来,他把这问题看得很重,经过杨怡人各有志一语,他似是悟了道般,悠悠自得了。
杨花花如一股旋风进宫一次,走了。她虽然初到长安,但她还是懂得许多体制的,她赶在宵禁时间之前回旅馆,而又让宫车也能在宵禁前回入内禁。
杨玉环以妹妹的随便讲话而抱歉,皇帝却不在意,他说:
“玉环,皇唐外戚中,对你家真的太欠缺了,别的不去说它,慢慢做原也不妨,几时,我在宫中设宴,邀约你的家人!”
她点点头,接着又说:
“宴请的方式让我想一想,我的本房,二伯父为主,其余和我同辈的,还有叔祖父的儿子,称再从叔的吧,也该算上;长辈中男子,除父亲外,近支,只此两人!”
“你不必担心,这些事,自有人会办得妥当的。”
于是,深秋九月,宫廷中举行了一次较为特出的宴会,杨玉环家族中人,除了她的父亲在东都之外,差不多全到了,杨玉环的二伯父玄珪,虽为本支长辈,但因分房的关系,杨氏家族领衔的男性代表,则是长房的、杨玉环的从兄杨铦,其次是杨玄珪和他的儿子杨锜,杨鉴和妻子荣承郡主,此外,是杨玉环的再从叔杨明肃。杨氏女眷中,有三位从姊妹,名单上列着柳氏夫人、崔氏夫人、裴氏夫人。裴夫人就是杨花花。
此外,有几位其他外戚作陪,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也被邀了来。还有,皇帝的从妹,中宗皇帝之女长宁公主,偕同已故的前夫所生子杨洄,与媳妇咸宜公主俱来。长宁公主的后夫苏彦伯则回避了。
这是宫廷中的一次大宴会,内廷官也有十多人参加。
咸宜公主对杨玉环,以前是无话不谈的,现在,她发现形势不大对了,因此,她不愿谈寿王了。杨玉环很想知道前夫一些情形,但是,她又胆怯,不敢询问。
这一次内宴,很自由,皇帝说明了是亲戚间的游乐,不拘形式。
不过,皇帝又有他精到的一面,内侍省的执事人员,详细地录了杨氏家族每一个人。皇帝在宴会之后的第三日,便看了杨氏族中男性的官历,他先命人将现为从五品上阶库部郎中的杨明肃,擢升为门下省正五品上阶的给事中——两省的官属于显贵,再转,就可以取中央单位的次官之职了。
此外,皇帝也想到了安排杨玄璬的方法,给予一个清高而没有实际的名位“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那等于是半退休。他是因杨玄璬人在东都而想到的,他又召见杨鉴,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他。
接着,皇帝告知杨贵妃一个新的联姻计划:他的女儿,武惠妃所生的小女儿太华公主,已到婚姻年龄,皇帝拟将太华公主下嫁杨锜——贵妃的从弟。
在辈分上,这是有些混乱的,但是,一旦遇着这样的事,杨玉环就不敢多说话。
也在同时,杨玉环的再从兄杨钊由巴蜀赶入都城,他名义上是奉地方官使命入都,实际上是找关系走从妹的路,可惜他来迟了一步,不曾赶上官廷的赐宴,但他以节度推官的身分入朝办事,终于也由于与贵妃的关系而留下了,官金吾兵曲参军。自然,这是小职位,但杨钊欣然接受——他颇为自负,相信留在这城,有人事,能有机会做事,总会出人头地——这是十月初冬。
十月初冬,新寒时节,皇帝与和贵妃又循往例赴骊山温泉避寒了。
这回,是杨玉环正式得到贵妃衔以后第一次赴温泉宫,她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家有所安排,因而很兴奋。此外,一副属于贵妃的仪仗也使得她喜欢。
但是,杨家恰于此时发生了不幸的事故,杨玉环的生父,在洛阳逝世了。
可能是人事上的巧合,或者另有原因,以杨玄璬为太子宾客的诏命正要颁布,他已逝世。
但是,在杨玄璬的死讯尚未公布时,另外一系列的诏令却及时公布了。
贵妃杨玉环的家人,获得了恩命:赠赐官而赐爵,已故杨玄琰,追赠兵部尚书;杨玄珪官光禄卿,杨铦官殿中省少监;杨锜尚太华公主,他本官监察侍御史没有变,杨玉环的三位姊妹,赐宅都城。
杨鉴没有受到恩命,那不是遗漏,而是任命不能发表了,因为他已奔丧赴洛阳。同样原因,杨玄璬的太子宾客任命,亦因人死而留中不发。
杨鉴奔丧回赴洛阳的消息,当天就传到温泉宫,当时,杨玉环和皇帝正在温泉中享受着暖水之乐,宫内官没有立刻上闻,他们把秘书少监杨鉴的表文呈交高力士。
高力士着人知会了宰相李林甫,恩命就先行发表,把杨玄璬父子的官衔剔除,由李林甫作主,是在恩命颁布之后才上闻。
嫁给了皇家的女儿,依例不需要为父母服丧的,杨玉环直接自高力士那儿得到父亲的丧讯,老练的高力士,婉转地把宫廷的礼仪向贵妃陈述了一遍。
她噙住了眼泪听父亲的丧报,她不能哭——因为高力士告诉她,贵妃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不能如一般人般举哀的。
于是,皇帝来慰问她,为了她丧父而停止游乐。同时,皇帝又诏命:以国公之礼葬杨玄璬,丧事经营由宫廷依制度办理,并为之立庙。
杨贵妃的心情很不好,她以为父亲的死和自己的身分改变是有关的,但是,皇帝的一连串措施,又使她生出感激之心,哀念也为之冲淡了一些。
再者,花花上山来了,她依然轻松,把自己的一套乐天的观念传给从姊。
这样,杨玉环在迷离中,有时哀伤,有时又空茫——大唐皇帝柔情如水,在温泉宫伴着她,不言归期。
于是,有玉环的再从兄杨钊,由杨怡的相引,上山晋见大唐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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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对这位再从兄很陌生,可能于童稚时见过,她一些印象都没有了。但是,为了花花的请求,她接待再从兄杨钊,也让他见皇帝。
这是比较闲静的时日,皇帝的时间从容,心情也较为集中,他接见杨钊时,先看了略历,便询问巴蜀的事。杨钊博闻强记,他在巴蜀住得久,了解面很广。对皇帝的询问,能简单明了地回答,同时,他又能举出许多数目字,如蜀中的人口、粮食产量、赋税、边情。
皇帝原是随便谈谈的,为了杨钊是贵妃的再从兄而予接见。可是,一经交谈,他发现杨钊有特出的智能和能力,一谈开,把其他的事都忘记了。
于是,有宫女来请,那是预定好的,宫廷中的赌博游戏,时间已到,贵妃请皇帝去参加。
虽然在温泉宫休闲的日子,虽然在儿女浓情中,可是,皇帝对天下事依然有一份切身的关心,平时无人谈及,他会怠忽,一旦有人谈到,而且有纲有领,他早年的雄心被激起了。巴蜀地区,为大唐西南重镇,近年,有少数民族的边患,他相当关心,现在,他意犹未尽,但又不欲阻延与贵妃相约的时间,于是,他命杨钊相随同入。
宫廷中的赌博,实际上是一种游戏,但计数又很认真,杨钊的身分,自然是不能参加的,由于皇帝还想再问他一些巴蜀的事,因此,他得到了参加宫廷游乐的机会,这本来是很平常的,可是,在平常中,杨钊又表现了他的才华。
杨钊代每一个参加娱乐的人计数,既快又准确。
这样,皇帝重视这个由巴蜀来的人了,当杨钊走后,他向贵妃说:
“玉环,我以为,你家族中人,当以杨钊的才干为第一,他必能承担大任的。”
“怎样?你只和他谈了一次,就看出他的才干?”杨玉环随口说,“我和阿钊太不熟了,只晓得他在丧父之后,自己找出路,还不错!”
“我先和他谈话,他头脑清楚,思路明快,刚才我们博彩,他计数,算得快而准,这样的人,可以用于理财方面,我想调他到户部,在金吾军中,他不会起作用,到户部,必会有表现!”
杨贵妃没有参加意见,这是由于她不了解杨钊。然而杨钊却由此而很快移调,充度支判官。
因为杨贵妃丧父,皇帝为了她而不言归都城,他们在温泉区一直住下去,没有大规模的行乐。可是,他们在一起又很自在,杨玉环几乎每天都和皇帝出去走动,骊山行宫的面积很大,他们闲行闲话,比之歌舞樽前别有一番闲适的乐趣。
杨玉环对皇帝的感情在这年冬日真正地增进了——
在此之前,她对皇帝的感情是蒙昧的,迷离的。她可能有爱,至少能承受爱。可是,她不能忘记和寿王的夫妻关系。
通婚皇家,一般说来是荣显的,但荣显并不等于幸福,因为平常人和皇家结合,不论男女,总是难以得到平等的爱情,然而,她和寿王结合,则是平等的。甚至,她还占有优越。当从寿王邸转入宫中时,她不能忘却自己是事君,李隆基虽然不曾强迫,可是,实际则是夺来的,做得技巧是一件事,但当事人总会感到。皇帝对她很好,她知道,可是有了夫妻乖分和事君的先入观念,她的言行,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些限制。
她不敢认真放肆,她经常顾虑许多问题,她以为,皇帝的喜欢自己,是由于自己的色相,是由于自己能娱乐君皇,现在,她在逐渐发现,不是如此的,今年冬天的表现,使杨玉环领会到,皇帝对自己也有真正的、平等的爱。平时,皇帝爱热闹,皇帝喜欢两性的欢娱。然而,今年十月以来,却不这样了,皇帝因她丧父而节制,表现是那么自然。她于怡和中感受到温暖。
以前,她自觉和皇帝的关系是建筑在多姿多彩的娱乐上的,由各式活动组织成,有陪衬的!她甚至以为,只要有十天半月的静态生活,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就会起变化。然而,现在的平淡生活,有一个月了。皇帝在这一个月中,淳和地和自己在一起,有时像慈父对爱女般。
在一次散步小憩中,她想到这些,忽然流泪了,她依着皇帝,任由泪水淌下来,幽微地、感慨地说:
“三郎,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你对我……噢,三郎——当和你在一起时,不止初期,应该说有很长的日子,我总是有些担心,我们在一起很愉快,你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会担心,我不知道原因,也许,因为你是皇帝,三郎——现在……现在……”她的泪水不断地淌下来。混乱、无组织,但又是至诚的情话中断了。
皇帝了解这是一个人的至情,他为她轻轻地揩拭泪水,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背脊,然后,合上了眼皮,护抱着她,低说:“我知道你的心情,玉环,不用说那些事了,我们,从现在直到永远——”
“三郎!”她幽昧地呼叫着。
“我知道的,玉环,不要说!”他轻轻地俯下身,温煦地吻她,“我把你夺来,实在是如此!但我真的又不能没有你,玉环,那时,我像少年人那样地发狂,”他吐了口气,“我要你,我不能自行控制……虽然我知道你和他之间很好……”
她伸出手,抚住了皇帝的嘴。和了泪微笑,然后,她如梦寐地说:
“三郎,我以前曾以为,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实际上却不是,那时,我内心有些矛盾,心里有两个人……”她说,舒了一口气,“三郎,你有一种力量,使人爱,又使人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有时怕你!”
“那大约因为我是皇帝的缘故!”
“不,我想不是的,你,我说不上来,怕皇帝自然会有些的,但我不以为是为此,可能,你是一个男人,有刚健的男子威仪的……”
“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啊!我以为我很温柔!”皇帝笑说,“我几时在你面前发过威?”
“发威,并不是男性的刚劲啊!我说的男子气,不是表面上的。那是气概,在精神方面的!你时时会在不知不觉间使人臣服,使女人臣服——”
于是,皇帝笑了起来,他相信这是真话。
“三郎,这很难解释,有时,一个并不泼悍的女人,能令男子低头,真正泼悍的女人,不见得真能令男子服帖,反过来也一样——皇帝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知道权威和富贵都不可能赢得人心!”
这是大唐皇帝和他的贵妃在生活上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他们在经历多年共同生活之后,情爱反而有着进展,李隆基的男女关系,一直是流动的,可是,现在的他,却由流动中固定下来。
他们在骊山,沐浴在新的爱情中,似乎忘却了长安,挨入十二月,高力士进言了三次,大唐皇帝才偕同贵妃回长安城去。
天宝五载的初春,当杨贵妃的亡父行将下葬时,皇帝忽然颁下正式的恩命,追赠杨玄璬为太尉、齐国公。
(注:杨贵妃家人所受封赠,史书经过删改而错乱,《资治通鉴》据《唐实录》,杨玄琰追赠兵部尚书,《新唐书》则谓杨玄琰为太尉齐国公,应是玄璬之误。)
死人是不会从坟墓中再起来辞谢的,而且,皇帝又自行为之书写了墓碑。
皇帝有一个时期对杨玄璬的不合作,很头痛。但他又欣赏杨玄璬这样的人,儒家虽然近迂,可是,大唐的外戚门中,却少有如杨玄璬那样的人物,在传统上,有一个儒家的外戚,也值得骄傲的。
杨氏族人得到的恩命,只是赐官,追赠爵位是以杨玄璬为始,杨玉环为此而依照宫廷正式礼仪,向皇帝致谢。
这回,皇帝端坐着受完大礼,杨贵妃为此而不满起来,在行完了礼起来时,她终于质问皇帝了:
“你好意思看着我拜九次?”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依礼,九拜是正常的事,你每逢年节,都应该如此,以前,你有为我母后做女道士的身分,礼节可以不究,现在是正式贵妃,自然要依仪行事。”皇帝忽然义正辞严地说:“玉环,有时,礼不可废,这是周公、孔子所定……”
杨贵妃看到皇帝的神态肃穆,一时愕然,脱口说:
“那么,今载新正,我不曾朝拜,他们也不告诉我,你自己也不说!”
于是,皇帝站起来,双手按在她肩上,恣笑着接口:
“我又唬住你一次了,刚才看你拜,有似舞蹈,我想,你没存正经心,所以!”
杨玉环也笑了,他告诉皇帝,自己从前学过起、坐、拜的大礼,后来忘记了,这回,是命谢阿蛮学了来转教的。皇帝为此而莞尔,从宫廷中著名的舞人学朝拜大仪,自然近于舞蹈了。
“玉环,你好些时不曾舞,我们去试试!”忧愁散了,新的享乐又开始了。
于是,“霓裳羽衣曲”在经历多次演出之后而正式由政府公布,列为皇朝的大乐章之一。
宫廷舞女谢阿蛮,在皇家的大宴中舞霓裳,名满京华。
这次大宴,宫廷官和朝廷官中品阶稍高的都预宴,宴会和皇帝登基的庆典差不多。李隆基铺张地举行一次大宴,并不纯然为了行乐,而是表示天下太平和富足。
而在这一次大宴之后,皇帝将太子的名字更改为亨,那是表示隆盛的意思。
这年的正月,皇帝没有上骊山,那是由于杨玉环的请求——她知道去年冬天在骊山住得太久,是为了自己,为此,她请皇帝正月留在都城中。
由于皇帝在都城,正月节便显得很华盛昌茂。
皇帝在异样的兴奋中,他和高力士独处时,会讲一些往事与对目前的满足的话——这是只有高力士才能说得,满朝中,皇帝少年时代的人虽然仍有,但已没有一个亲厚的朋友,只有高力士,虽然是内侍,但为少年时代无话不谈的旧侣。
他向高力士表示,自己治天下,成绩超过了太宗的贞观之治,他表示,此后将委政宰相,自己多享享福。
对此,高力士却直率地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他希望皇帝能如开元初中期地用力于政务,他又劝皇帝仍然能巡行东都,不可长久留在长安。
皇帝不高兴了,他笑斥:
“力士,你要我做到老死吗?就是田舍翁,到了晚年,也会享享福的啊!”
皇帝虽然带笑而说出,可是不满和不愿接受也很显然,高力士默然,皇帝虽然将他视为朋友,但是,他却不能以朋友视皇帝的,他只是皇帝的老奴。
不过,李隆基也发现自己话重了,他再说:
“力士,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皇上春秋六十有二,和老奴比,还小一岁,陛下与大臣在一起,有老君皇之风范,那是由于陛下在位已经进入三十五年之故,不过,陛下和贵妃在一起,春秋似只四十有二!”高力士不敢再谈政治了,轻巧地说出。
于是,皇帝真的笑了,摸着胡须问:
“和贵妃在一起,我的确不觉得老,但上朝时,心理上真的有老去的感觉——开元初年的朝臣,几乎都已不见了,要谈少年往事,只剩下你!”
然而,可以谈少年往事的朋友高力士,其实也不能真正和皇帝说什么话的,高力士不以为皇帝已老到没有治事之能,他希望皇帝能如开元初年那样励精求治。他发现宰相李林甫不见得是一个能以身任天下的才杰之士,李林甫的私心相当重,为了个人权位保持,只得引用自己小圈内的人物,不肯广开贤路。高力士本人,对贺知章是少有好感的,但他对李林甫一系人的排挤贺知章,也认为不是国家之福。他是帝皇家的老奴,他所希望的是皇业兴隆,长久不替,但看目前的情况,他不敢乐观。可是,他找机会进言,被皇帝顶了回来。于是,他不再说了。
这是皇唐大政和人事上的变化,朝廷中,有人以为这变化因于杨贵妃。
但是,高力士却明白,杨贵妃是一个和现实政治完全无关的人,问题只在于皇帝本身的懈怠和李林甫的器小易盈。
不过,天下太平,又富足,皇帝虽然懈怠,一旦有心做事时,依然具魄力,只是,比开元初期差了。还有,因于人才的登进范围越来越小,朝廷本身出现了因循。何况,派系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李林甫尽力排除着不完全依附自己的人。
这时,李林甫利用机会,在完成排除几名重臣之后,从事于一项最大的政治斗争——打击和企图打垮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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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3
太子李亨的地位并不稳固,唐代自开国以来,父子之间就互不信任。李亨接位为太子之后,小心谨慎,并无任何过失,但是,皇帝依然时时查察儿子的行为,有时会自己到东宫去察看太子僚属工作的情形。
李林甫当年勾结武惠妃,欲立寿王而不曾成功。此后,他在表面上和李亨关系不错,实际上,彼此都有心病,李林甫明白,一旦太子嗣位,自己必然会失去所有,甚至也必然会被杀的。
因此,他要乘时击倒太子。
太子妃的哥哥韦坚,和左丞李适之交情不错,李林甫经常派人监视他们,也搜集了他们往来活动的资料。如今,他侦得韦坚和大唐的边将,陇右兼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往来密切,他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刚好,皇甫惟明入朝,在皇帝面前也表示了反对以宰相专权的意见。
李林甫就发动斗争了!
和政治无关的杨贵妃,又遇上麻烦事,咸宜公主直接入宫,见贵妃,强烈地要求杨贵妃出力,协助寿王取得太子的继承权。
她迷惘地看着咸宜公主,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环,我知道你的能力,只要肯出力,用一点心计,阿瑁嗣立为太子,一定没有问题!”咸宜公主急促地说出,稍顿,又补充了一句:“外面的布置差不多了,只待你的内应!”
杨贵妃定了定神,叹气,无可奈何地说:
“我怎么办呢?皇帝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提过寿王,我也没有见过他入宫,公主……”她痛苦地说,“我在皇帝面前提从前的丈夫……”
咸宜公主喟叹了,此刻,她发现美丽的杨贵妃智能不高,至少,在政治权术方面,可以说是笨的。她心中充满了急和憾,真想骂她几句,但她又忍住了,因为玉环是贵妃,又因为玉环的不知如何着手的真情,她转而显出笑容。
“玉环,这自然不能由你直接提出,你设法使高力士讲,你也暗示近侍讲讲寿王的好处——父皇有几名近侍,在书房服事的,还有传诏的内侍,你向他们下些工夫,又有秘书监的人,玉环,你不可直接说,要转弯抹角地出口——”咸宜公主笑着,推撼了她一下,“你不可能太直爽,这种事,必须用计!”
她眨眨眼,哦了一声,缓缓地点头,思索着,再问:
“高力士不会听我的,他不随便说话。我想——我只能找他问问消息,如果要正面向皇帝说,我真的不知道谁最合适,内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没人敢正面向皇帝进言,你想想呢?”
“玉环,我和宫中疏隔得久了,我无法确定谁,你自己考虑着,倘若父皇问得到的人,你先用工夫笼络!”咸宜公主有些泄气,但她是政治欲极强的女人,不会放弃任何有利的机会。
“我省得,我尽力去做——”杨玉环沉思着,忽然现出笑容,“有了,我先找玉真公主来商量!”
“玉真公主——”咸宜公主思索着,“你小心些,最好不要直接说出来,先探探口气,找她做你的帮手。”咸宜公主淡笑着,“玉真公主虽然和父皇很亲近,可是,据我所知,玉真公主是不谈政事的人!”
“我省得,我会私下和她商量,她懂得的比我多——”杨玉环稍顿,又说:“事很急吗?”
“不能说很急,但必须着手了!”
咸宜公主给了杨贵妃一个难题目,她实际上是无力承担的,可是,她自以为在道义上和昔日的感情基础上,是必须承担的。
于是,在不久之后,杨玉环和玉真公主见面时,技巧地谈到皇位承继权的问题。她虽然没有政治上的才能,可是,她并不笨,询问很技巧。
但是,玉真公主更老练,她摇头说:
“我从来不问,也不闻皇家权力上的事,在我们家做太子,可真难,如果是我,就绝不做太子!”
这回答使得杨玉环无法再开口,找玉真公主商量的事,只能放弃了。
接着,杨怡入宫来看贵妃,在苦闷中的贵妃,把自己遭遇的事和小从妹说了。
“贵妃娘娘,这件事你千万别管,这对你会一些好处都没有,弄得不好,会把自己陷了!”平时恣放、享乐的杨怡,在真正遇到问题时,却有一份精明。
杨玉环明白其中的意义,她缄默着,不能再说了,可是,她又难过着,由于昔日的情爱,她很想助寿王的,她深知寿王最热中的事就是做太子。
又不久,杨玉环终于打听到了:在外面,以首席宰相李林甫为首的一伙人,正在设法打击太子,太子妃的家人,被选为打击的对象,李林甫似乎要从打击太子妃一家,再进而牵连太子,使皇帝易储。
杨贵妃是从近侍张韬光那儿获知的,她为此而非常不舒服,政治上的阴险,使她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觉得可怕。对于从前的丈夫争太子的事,她提不起劲来了。她想到往事:武惠妃在世的时候,为了欲把自己生的儿子扶上太子的地位,曾经使三位皇子丧命,而最后,本身被鬼祟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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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4
杨玉环并不怕鬼,对于鬼祟之事,她也不以为意,可是,她不愿害人,帮助寿王取得太子地位,她愿意做,但是,要为此而害死许多人,她不愿!
于是,她在矛盾中撇开了这件事。
但是,在朝廷中,对付太子系的权力斗争已经展开了,太子妃的哥哥韦坚,曾有特出的功勋,引浐水为运河,又开广运潭,使江淮运输船舶能直驶宫苑外,此后,韦坚一帆风顺,有入相的可能。李林甫和韦坚是姻戚,初期交谊不错,但当韦坚权势日盛,又发现韦坚和太子的关系越来越密,再加上左相李适之和韦坚及太子的关系也不平常,李林甫便利用相权,先奏请以韦坚为刑部尚书,免去他租佣、转运等使职,表面上给予尊名,实际却是削去权力;此外,李林甫拉拢了杨慎矜,使之做自己打击太子系人物的主力——因为杨慎矜的身分,并非明显的李林甫党。
他们的部署虽在暗中,但宦海中的老人,很容易看出风向,人们得知:李林甫会排除李适之和韦坚,以及其他和太子往来较多的人。
有一位在户部服务的小人物,杨贵妃的再从兄杨钊,以他敏锐的观察力而发现了。他到都城的时日很浅,他的官位也低,可是,他会运用,人人知道他是贵妃的再从兄,人们也知道他曾入宫见过皇帝和他是由皇帝派到户部来的,这是他的优势;此外,杨钊还有更现实的优势——他自四川来时,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以价值巨万的土产交他运用,他有许多钱,有钱,便能交游,自然也能买到知己的朋友,因此,他的消息,比之一般高级官员还要灵通。
他运用了,一方面去和杨慎矜联络——这位隋皇朝的直系子孙和杨贵妃家人有过通联族之谊,对杨钊的背景了解很深,自然,他欢迎杨钊来交结的。此外,杨钊找到了杨怡,他把外面消息悄悄告知,命花花俟机入宫告知贵妃。
杨钊的初步判断,李林甫在这一战中必然会打胜的,但是否能将太子一并打倒,暂时无法预言。
杨贵妃已从心理上撇开了太子问题,然而,事件似乎追到她的身上来,当杨怡转告了外面的事之后,她问:
“阿钊来长安不久,官也不大,他怎会知道那样多?”
“玉环,阿钊是我们家族中最了不起的人才,就是在朝廷中,像他那样有才干的人也很少见的。将来,他一定会做上大官,如果你提他一把的话,他会很快出人头地!”杨怡笑说,“玉环,用不着你特别出力的,只要轻轻地扶一把就行了!”
“嗯,那不是难事,皇上好像也赏识他——”杨玉环对杨钊的事并不看重,她着急的是与寿王有关的权力斗争,在这方面,她自认才智不及,她询问:“花花,他们争权夺利,烦人,烦到了我的身上,老实说,我不高兴理会这些事的,但他们又找我,你说,我怎么办?”
“贵妃娘娘,如果我是你,就一概不理,他们来说,你只管应好就是,但不可真的出力。”杨怡一本正经地说,“玉环,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没忘记寿王,是不是?从前,你们小俩口子很好,可是,如果寿王做了太子,对你会好吗?你现在的名义虽然是贵妃,但实际上是皇后,现任丈夫做皇帝,前任丈夫做太子,你自己如何容身?再说,皇帝也不会如此做的,外面那些人的头脑有问题,他们以为皇家夺媳为妻,要补报儿子,荒唐!”
“那也不是,人人说寿王贤能!”杨玉环脱口而出。
“寿王贤能?你和他夫妻一场,你看呢?”
杨玉环缄默了,她回思往事,实在不觉得寿王是贤能的。
于是,宫中的贵妃认真撇开这些烦人的事,为了排遣,为了转移,她再度热心地投注于娱乐,她召集梨园子弟,排演新的乐曲贺新岁,同时进行一连串的演会。皇帝自然乐于这样的集会,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也偶然会被约参加。
此时,朝中的争权斗争,由暗潮激荡而至表面化了!太子的妻兄韦坚与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两人,被杨慎矜告密,由李林甫查讯,两大臣下狱。
两大臣事件牵及太子,据报:韦坚、皇甫惟明于正月十五之夜出游,和皇太子私会于景龙观道士的密室。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有人扬言:皇甫惟明以两镇之兵为后援,结合韦坚,欲拥立太子为帝。
朝中谣诼纷传,有人说真有如此的阴谋,又有人说,这只是李林甫罗织的罪名。
杨慎矜和御史中丞王、京兆府法曹吉温,受李林甫指定审讯这一大案。
长安城在新的栗动中,大家以为太子的地位大约会不保了!宫中的杨贵妃也得到讯息,自然有希望她从中出力的请求在内,她在惶乱中。于是,在和高力士相见时,她主动地提出询问了。
高力士和杨贵妃之间,有极好的情谊,杨玉环的身分转变,高力士是主要的经手人,同时,自杨玉环入宫之后,从来没有过是非,这位获得君皇特宠的女人,对宫中所有人都很随和,肯帮助人,从未损害过人,更重要的是对政事完全不关心。因此,当杨玉环询问韦坚的事之后,高力士感到意外,他是老成持重和有机智的,不先回答,反问:
“贵妃也知道了——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有表示,好像,他有些心烦,我是听到下人们在议论,牵连到太子,我想,这种事很可怕——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会出乱事呢?”
“贵妃,大臣们权利之争,很难分清是非!”高力士苦笑着,“贵妃最好勿预闻这些事,因为……”他顿住了,看着明丽的杨贵妃,低喟。
今天,杨贵妃着的是浅绿的绢衣,显出她的躯体于停匀中略见丰腴,很动人,也很宜人。
“我不预闻——我根本不懂这些,只是,我听说,事件可能闹大,我担心皇上会不高兴。”
“贵妃,我想这件事可能会化小的,我请贵妃勿预闻,因为事连太子,而外面又牵连到另一位皇子,这……这对贵妃多有不便!”高力士含蓄地说出。
这样的回答,她自然懂得,于是,她也喟叹着,忽然间,新婚时的景光,如魅如影,在她的脑际出现——在高力士面前,她少有戒心,在一时的冲动间,她脱口问:
“力士,他怎样?新王妃……”她说到一半,把未竟之言忍住了。
“贵妃,我想,一个人的生活是无可能回到过去的,一天过了,虽然还有明天,但明天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高力士机智地说。
“我知道的,力士,我不会想回到过去的日子,只是,有时候,由于过去在一起的日子,会关心,你知道,我以前有两个孩子,为此……”她的声音有些呜咽了,“我不能生孩子……”
“贵妃,人事已如此——”高力士被一个人的至情所感动,终于接触到不能接触的问题,“殿下自然不曾忘记过去,殿下受到优待,可是,殿下……哦,孩子很好!”高力士原想说寿王殿下在环境变化之后,只能守着,不可能有其他的发展了,但他又及时抑止,再说:“外面的事不论如何闹,我想,皇上不会兴大狱的!皇上在那回三皇子事件后,内心很难过,易储之事,不可能有了。”
“哦——”她漫应着,为寿王的想望落空而难过。她相信,高力士的话是有一定的根基的。
事实也如此,李林甫掀起的大案,不曾如他所愿的发展,非但太子不曾受到牵累,两位主要的大臣,也只给予贬官的处分,不曾有人在这一大案中被杀。
李林甫的最大目的是废太子,但做不到,不过,他终于把自己的政敌踢出了政府,韦坚和皇甫惟明被贬之后,他再进一步迫左相李适之自动辞职。
大案虽然未成,但李林甫的相权,却由此而进一步地巩固了。
在这一风潮中,有一个小人物,利用时机而获得了特殊的晋升——那是杨钊,他在这一事件中周旋于杨慎矜和王之间,由王提出,以杨钊为侍御史。
侍御史的实际,不及他在户部的职位好,可是,侍御史是清贵官,和大臣及皇帝相见的机会多,晋升为高级官,也较在户部时容易得多。
杨贵妃不曾留意到这位再从兄的职位转移,她只为寿王的事而困扰着。
咸宜公主来告诉她,这一大案不曾成功,寿王处境非常险恶,人在栗栗危惧中过日子。
她为此而烦,也为此而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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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时候,李林甫又发动了第二个回合的权力斗争。
韦坚的两个弟弟韦兰和韦芝,因于皇帝对这一案的处分从宽,他们以为自己有机会翻案,上书为兄讼冤。李林甫在第一仗中不曾得到自己所期望的胜利,便运用韦氏兄弟上书的事而将之扩大。
有一些人支持韦氏兄弟,结果,落入了李林甫所布的陷阱,太子又被提及了,有不少人上表攻击太子妃韦氏的家族有异谋,欲使太子早日为君……
太子李亨本身,在遭遇第一次风暴来侵时很安定,但是,第二度风暴来得太突然,他的妻族自行坠入陷阱,使太子本人无法再不出声了。他只能上表,请求离婚——那是为了求取自己脱卸关系。
这是严重状态。朝廷中人密切注意着发展,人们认为:倘若太子妃被迫和太子离婚,那么,太子的地位就无法保持了。
在李林甫这边,认为这一回合可以获胜,他们很谨慎,由于第一个回合的不曾成功,在第二回合,便把目标分开,第一步是打太子妃,迫使离婚,然后,再设法打倒太子。
太子在紧张中,请托了张垍、张均兄弟为自己求取缓和,同时,又使人游说杨慎矜,希望他不要太积极。
李隆基很烦,在和杨玉环共同生活之后,他的处事态度有了不少变化,他不愿多生事故,由于太平和富足,他的雄心,比开元时代减退了,他满足于现状,不愿多事。太子妃家族的所为虽然严重,但他不愿因此而扩大到换易太子的地步,太子李亨平易敦厚,才分虽不足,但极为稳重;他喜欢寿王,可是,由于杨玉环的关系,立寿王为太子的可能已失去。其余的儿子,李隆基不觉得有什么特出的,再者,换一个太子,滋事体大,他耽于安乐,不欲多事。
于是,在一天的晚饭时,李隆基居然和杨贵妃谈到政事,他说出自己的意见,杨玉环自然地回答:
“能够少些麻烦事,总是好的。”
她没有为寿王进言,那也是她无机会更无可能进言。
于是,一宗大案的第二个回合,又大事化小地解决了,太子不必离婚,但韦氏一族人都受到贬斥,而且还牵涉到一位王,那是嗣薛王李,被贬为夷陵别驾。
第二回合使数十人受到流放和贬斥之罪,但仍没有一人受到死刑。
这是人们所料不到的宽大。
在出人意外的宽大中,有一宗意外事件发生了——据报:寿王的长儿病危,母子之情使杨贵妃忘记了禁忌,她自行出宫去探望病危的儿子——消息由一名唤作王利用的内侍于清早传入,杨玉环闻讯惊愕,此时在她身边,有宫廷中最美丽的舞伎谢阿蛮在。谢阿蛮是一个既无视礼节又任性的女人,在宫廷中,她以技艺卓越,美丽,人人都容让她,她从来就不守规矩,此时,她建议贵妃出去看看。
宫廷和豪贵之家,亲情大致都很淡,可是,杨玉环出身并非豪贵,因此,她对亲人的情感比较深,长儿病危的消息使她方寸大乱,对谢阿蛮的建议,就不经思索地答允了下来,她吩咐备车。
杨玉环在宫中的地位使她有行动的自由,她带了谢阿蛮以及两名侍女、两名内侍,匆匆而出。
由苑门入夹道时,她才记得吩咐车赴寿王府邸。
御车的内侍错愕着,叫了一声“贵妃”,但她并未省悟,御车内侍不敢进言,但在出宫门辇道行进中,他通知了随卫,骑马前行的领班内侍。那名内侍发觉兹事体大,立刻着一人回报高力士,同时,稍稍思考,到车旁启奏,他婉转地说出:以贵妃之尊,贸然前往一位亲王府,实在不便——他不敢说玉环和寿王昔日的关系。
“不妨事的,我会向皇上说明原因!”杨贵妃不着意的回答,她念着自己的孩子病危,对宫廷的种种禁制都忽略了。
但是,在另一面,寿王府邸的内侍王利用却于被质询时惊惶了。他支吾着说是只奉命入宫报告,并没有请见贵妃以及请贵妃到寿王府去,再者,他又呈明自己入宫,先通过宫闱局,由贵妃相召才直接报告。在被诘问中,他惶恐和言词散乱,抢着解释自己的任务只是奉命入宫陈报,并无其他,同时,他又自称不知道寿王世子的病危是怎样的情况,他要求回去询明再来,但被拒绝。
宫廷中的侍从不能赶去向贵妃进言,可是,他们心知这是一项大事,因此,他们等不及宫内高级人员指示,先着二人驰赴寿王府告示,同时设法使贵妃的车队行进展缓,他们争取时间来设法阻止。
于是,寿王李瑁的侧妃,昔日和杨玉环交情很好的魏来馨,及时在诸王宅区外阻止了贵妃的乘车,由于事急,她没有着礼服,匆匆地入了杨贵妃的车厢,请求回车再说。
杨玉环允承回车,然后问及孩子的病。
“小殿下只是小恙,毫无危险,这中间有传言之讹,贵妃,你先拿主意,车驾往何处?”魏来馨紧张地再说:“小殿下完全没有事,贵妃已出宫,必须到一个地方去转一下,否则,会很麻烦。”
杨玉环相信魏来馨不会骗自己,不过,她又不重视出来一次必有一个去处的劝告,她茫然问:
“如果孩子没事,我也去寿邸看——”
“贵妃,即使小殿下真有事,你也不能赴寿邸,贵妃,想一个去处——哦,去太华公主邸可好?”
太华公主已下嫁杨锜,贵妃的从弟,照理,杨贵妃也不该去的,但她在紊乱中,魏来馨一说,她就同意了。
于是,贵妃的车移转了方向。
在车内,魏来馨以有侍从人在,不敢说话。杨玉环却很自然,为她介绍了谢阿蛮以及另外的侍从,并且说:
“我和她们都像姊妹一样,无论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再者,她们也都知道我的事。”
于是,魏来馨茫然问:
“贵妃怎会轻车自出,到寿王邸来?我们事先完全无所闻。”
“王利用来告,儿病危,我一急就来了!”
“王利用?”魏来馨错愕着,欲言又止,随后说:“想来是弄错了,王利用原是侍奉已故惠妃的,后来陪侍咸宜公主下嫁,在驸马府,贵妃应该记得他到寿邸的时间——”
杨玉环对侍从内侍的人名记不真,她只认识王利用,便随哦了一声。
“贵妃,我想,一定是王利用这人夹缠不清,弄错了,他应该是到咸宜公主邸去的,无人命他入宫。”魏来馨努力以松弛的口气说,同时以目光暗示。
杨玉环怀疑了,她不相信会弄错,正要进一步问,在她旁边的舞伎谢阿蛮,却快快地接口了:
“贵妃,那也有趣,反正我们出来了,就去看看太华公主,我们有好些时候没有见过太华公主了。”谢阿蛮虽然是张扬而不通世故的,可是,她智巧,自魏来馨的说话中看出了情形有异,并插嘴说话,同时也碰了杨贵妃一下。
杨贵妃在狐疑中忍住了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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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内侍已赶着去通知太华公主了。
驸马都尉杨锜不在家,太华公主于无限意外中安排接贵妃的驾。
于是,魏来馨找到机会,悄悄告知杨玉环,寿王只想和贵妃亲近的人联络一次。王利用的报讯一定出了意外的事,有人从中作怪,她请贵妃设法盘诘王利用。
杨玉环在茫茫中问:
“王利用入宫报讯的事不是出于殿下所授?”
“不是——”
她们的悄语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宫使来迎贵妃了。
宫使来了六人,由内常侍、位阶很高的袁思艺领队,袁思艺在内侍省为高力士的副手,由他出面,当然是极重大的事,杨玉环自然也感应到了,不过,她不满,她以为自己出来一次,用不着如此紧张。
但是,太华公主已经知道兹事体大,她婉转地劝杨贵妃从速先回,其他的事留后再说。同时,为了避免旁人的注目,她将寿王侧妃魏来馨留在自己府中。另外,她又派了自己最亲信的人去通知咸宜公主。太华公主和寿王、咸宜公主是同母的,他们在休憩有一致的地方,太华公主心知今日的事不会轻了。
在送了杨贵妃上车后,太华公主又单独向袁思艺说:
“王利用这人有问题,必须设法扣留他,查明原由,他是宫中的老内侍,不会不懂规矩的,而他今天的做法,似乎在于蒙骗——”
袁思艺点点头,低说:
“今天可能出大祸事,我不敢做主,王利用这人已被监视了,如何处置,我要向高翁请示。”
今天,毫无疑问是出了大祸事,但是,杨贵妃却一些不觉得,她为了被人追回而不快,回入宫中,在生气中直往长生殿。
袁思艺在内苑的中门就告退了,杨贵妃在入长生殿之后,牢骚满腹,向谢阿蛮说:
“岂有此理,我出宫一次,他们竟对我这样子!你看,会不会是皇帝命他们这样做的?”
谢阿蛮一怔,立刻想到,他宫一走,她是建议人,此时,她终于想到了中间一些问题,不过,她又不紧张,笑说:
“算了,等皇帝来时问问,我想,一定是高老头儿出的鬼!”谢阿蛮扮了一个鬼脸,“这老头儿人虽然很好,有时,却也有些怪气的!”
“他是好人——”杨贵妃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是谁,但一定和皇上有关的,没有皇帝的主意,袁思艺可不敢追我来的!”
就在此时,张韬光来告:皇帝立刻会来,他暗示,谢阿蛮应该回避一下。
谢阿蛮伸伸舌头,欲言又止,转身向左侧的门走,而杨玉环却真的不满了,她忿忿地说:
“我出去一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啊!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好没来由!”
“贵妃,宫中的事,有时会出人意外!”
这时,又来了报告皇帝驾莅。
平时,皇帝来,通常不会这样一再报告的,一再报闻是官式,照理,杨玉环应该出迎,但她没有,她在气恼中,对宫廷礼节已完全忘记。
皇帝到了,并无特别的严重神气,可是,皇帝的神态与平常却有些不同,但在和杨玉环相见时,他依然有一些或者是装出来的笑容,他问:
“玉环,我在朝散时,听说,你出宫去——”
“我出宫一次,”她在气愤中接口,“我又不是逃走,你却要人追回!”
“玉环,他们报告,你私出,赴诸王宅,这事和体制不合的,不但会闹大笑话,而且,还会出更严重的事——”皇帝的面色转为严肃了,“玉环,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们来报告说阿病危,我就出去看他。”杨玉环直率地说,“不论如何,他总是我生的,我不该去看吗?”
皇帝希望杨贵妃自我掩饰一下,把宫中轰传的问题敷衍过去就算了,可是,杨玉环却不曾体会君皇的用心,她直言无讳,那样,使得大唐天子狼狈了,他说:
“荒唐啊!玉环,你在宫中的时候也不短了,怎么连普通的礼节都不知道?怪事,侍从也不告诉你!”
皇帝虽然谴责,可是,最后的一句话还是为她留有余地,可是,杨贵妃又不能体会,她为皇帝第一次以谨严的,甚至是无情无义的态度相对而震动和愤怒,她嫁过两个丈夫,从第一个丈夫到第二个丈夫,都对她欢顺和纵容的,曾经,她知道待皇帝不同于待其他的男人,然而,宫廷生活的自然与谐和,使她忘了事君之道,现在,她被皇帝指责为荒唐而有了怒意,一些也不保留自己的情绪,随着,尖锐地说:
“这是荒唐的?一个人的母子之情是荒唐的?”她赌气了,侧转身,“那是我犯了罪,你就治罪好了!”
皇帝一怔,从来没有人会在他面前如此说话,在儿女私情中,有一些事很平常,而此刻,忽然觉得,杨玉环这一席话是向他的皇帝权力挑战!他不能不怒了,他哼了一声,说:“岂有此理!”身体有些抖颤,再说:“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妃嫔如此过!”
她不肯退让,近乎乖戾地说:
“那么,你治罪呀!我不配妃嫔,你可以放逐我出宫。”杨玉环稍顿,冷峻地说:“我父亲死了,长兄在守制,都不在长安,但我家有人在,如杨锜,我刚到过他那儿,那也算是我娘家,放我出去好了!”
皇帝本来不愿把事件扩大,可是,杨贵妃似乎迫上来,他对自己所宠爱的人的好脾气,终于也崩溃了,他真想上前去打她一拳,那是为了她辜负了自己维护的至情。但是,他没有,一腔怒火发泄在临近的长几上,他顺手把几上的陈设挥扫落地。
器皿坠地的声响中杂有皇帝似吼的叫声:“反了!”
突来的事件令杨玉环吃了一惊,可是,她也在盛气中,虽然面对着君皇,人世间至高无上的一个人,但这样的场合一样不愿屈服,在惊心的声响中,她正面对着皇帝,又虎虎地说:
“用不着毁坏东西,我犯了罪,就驱逐我出宫好了。”
里面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侍从,有两人进入,而皇帝于盛怒中转身,正迎着那两名内侍,他运用至高的皇权了,在暴怒中随着杨玉环的指引而运用权力,他叫出:
“贵妃忤旨,放还,立刻放还本家!”两名内侍愕然应是,看皇帝向外走,其中一名内侍想挽回,同时也希望确定,急问:
“陛下,贵妃——”
“贵妃忤旨,着即出宫送还本家!”皇帝气促地嚷出,一面走,一面又说:“岂有此理!”
皇帝最后的说话,应是肯定的诏命了,那内常侍一凛神,心知事件已无可挽回,他依照宫廷体制说出:
“贵妃谢恩——”
杨玉环虽然也在惊悚中,但她并未依照内常侍的唱呼而移动身体,她以寻常夫妻的观念而看事,丈夫驱逐自己,还有什么恩可谢呢?
“贵妃……”那内常侍惶惶地叫着——这样的事发生在宫廷中是他全料不到的。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皇命放出,可是,在宫廷的历史上,没有把一位忤旨的贵妃轻易放逐出宫回本家的,再者,处分贵妃,也需要有正式诏命,可是,皇帝亲口所说,他又不能不遵从。由于不知所措,他叫了一声,讷讷然无法再说话了。
杨玉环在愤懑中,恣放地说:
“皇命立刻放我出宫,你去备车——我的本家,哦,在长安城内——”她稍思,再说:“去驸马都尉杨锜宅!”
“贵妃……”内常侍欲建议找人缓和,但是,他想到了自己是直接受皇命的,随便说话,就会获罪。
而此时,谢阿蛮胆怯地出来了,她看着贵妃说:
“皇帝真没道理……”她的话才出口,被内常侍喝止了,同时,已有人备车,入告。缓和的可能性已失去了。
一宗史无前例的严重事件,儿戏地出现在大唐宫廷中,后宫最尊贵的贵妃,乘了表有她阶级的宫车,被逐出宫,没有人能为此事说话,杨贵妃本人,就着了随身的衣服,在冲动的怒气中上车,两名宫女在惶惑中受内常侍的暗示,奔着相随而上车。
唐宫中著名的舞伎谢阿蛮被突来旳事变所怔住,发宫车离去之后,她呆立着,手足无措。一名女官出来,推撼着她,低说:
“小鬼,你出面去找高力士,向皇帝陈情——”
“我去?”谢阿蛮稍思:“高公公不大喜欢我,这事真糟,我想,你去说的好,看看有什么办法挽回,我想,皇帝不像真的不要贵妃了!”
“是啊,所以要赶快去设法挽回,我有职位,不能说话,你不妨,到处乱走乱说话惯了的,没有人会罚你,再者,刚才是你随着贵妃出宫的!闹事情,也有你的份。”
“那就是我去好了,不过,高公公不见得肯听我的——他对我,从来就不大看重!”谢阿蛮发着牢骚,“好,我去找他再说,大不了挨他骂一顿。”
当宫中哄传着杨贵妃因忤旨而被放逐出宫时,杨贵妃在一天中的同一个上午,再到了杨锜的家。
她曾经大怒,但在宫车中过了一段时间,怒气消失了,有一些自伤——她想到平常时日皇帝对自己的宠爱,人们称为罕见的,然而,一宗在她以为很轻微的事件,却引致如此的后果,她对自己的任性没有谴责,她遗憾于一个皇帝的情爱无常。她不依照宫廷的思路想事,她只从自我的直观而出发,她想:出宫就出宫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呢!
于是,在再到杨锜住宅时,她很平静,杨锜已经回来,他和太华公主在恐惧中出迎,而杨贵妃却轻松地说:
“我被皇帝驱逐出宫,我的贵妃完了!”
她的轻松使杨锜夫妻大感意外,他们不敢接口,依礼招待了内侍,于送走他们后,再到内室和贵妃相见,太华公主的忧惶已表现在脸上,一见,急促地问:
“贵妃,真个不严重吗?”她从杨玉环的神态看,似乎不严重,可是,以她本身的经历,宫中逐出贵妃,必然是极严重的,逐出,应该只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大致会是处死。但是,她又有些淆惑,被逐出的妃嫔依然乘着有徽饰的车辆,这可怪异了,和宫廷的制度不合;其次,送贵妃来的内侍、从者,既未宣读诏谕,又无正式的礼节,似乎是茫茫而来,又茫茫而去,使她不解。
杨玉环对自己的事是否严重,心理上缺少概念,她虽然在宫中日久,由于本身不接触权力,对于许多仪制多有疏忽,现在,当着太华公主的询问,她苦笑着摇头说:
“我也不知道严重或者不严重,我刚回宫,皇帝就来了,毫无理由地和我吵嘴,闹了起来,他大发脾气,要把我赶出宫;他一个人气虎虎地先走了,我跟着就出来!”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合上眼皮说:“皇帝的情分真的靠不住,唉——”她又沉吟,如忽然记起地问:“对了,刚才,寿王侧妃陪我来此地,我被他们赶着回去,她呢?”
“魏侧妃刚走不久,我们让她换了衣服,又派人去查看了,再让她回去的,此时,应该已回到寿王邸!”
“王利用来说儿病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杨玉环双眉深锁,“当时,我一着急,没有细问,来馨又说没事……”
“贵妃,恕我直说,你实在是不能到寿邸去的,此事关联很大!”杨锜讷讷地说:
“也许是吧,理它呢!反正我已出宫,皇上说我为人荒唐,就算我荒唐吧!”她余愤未息,再说:“这事不管它了,不知道儿到底如何?公主有办法找一个人为我去打听一下吗?我猜测,寿邸可能出了什么事!”
寿王府邸的确是出了一些为他们自己所料不到的事。当杨玉环在杨锜家午餐时,寿王的侧妃魏来馨又来了——她很机警,先到杨铦家,再同杨铦到杨锜的府邸。
杨玉环经过了上午一连串的事故,情绪很坏,有些饿,但真正进食时,却又吃不下,而杨铦和寿王侧妃则已来了。而且,几乎是同时,宫中也派了四名内侍和四名宫女来,他们是由高力士遣派来服侍贵妃的。
太华公主为此忧心忡忡,她担心这是派来监视的。幸而这些宫人很随和,内侍在外面,新来的四名宫女则和原来随贵妃来的宫女在一起,并不理会其他的事。
魏来馨悄悄地告知贵妃:事件的起因是咸宜公主提出的,设法使寿王和贵妃在外面见一次面,王利用是参与这项秘密的人,咸宜公主打算以王利用做联络人,所有的商议,从未提及以寿王长子病危诓贵妃出宫。因此,魏来馨肯定,王利用必然被太子的人收买了,陷害寿王和贵妃。
她尽力避免参与权力斗争,可是,皇家的权力斗争,终于落到她的身上。
她为此而伤感,在烦恼中,不愿再问事,托言有些头痛,到房中去——新来的侍女告诉她,在宫中的皇帝于贵妃走后大发脾气,有两名内侍吃了大亏——她心灰,懒得多问。
杨贵妃关起了房门睡觉,而杨氏家人则在无比紧张中,杨铦和杨锜商量,自行上表请罪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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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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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5
太华公主则和魏来馨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挽救寿王,她们认为王利用必然被人收买,今日的事又必然会使寿王获罪,她们商量着如何才能使寿王的罪名减轻。但是,她们无计可施——咸宜公主也得讯,但为了避嫌,不敢到杨锜的府邸来,她派了人来警告:事态严重,不可做任何的活动,只能听天由命。
于是,杨氏的人更加忧惶了——杨贵妃没有得知咸宜公主派人来的事,她躺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的经历,她有无穷的遗憾。但在灰心和遗憾中的她,却睡着了,人们认为严重的事,她不觉得。
于是,杨氏家族中最杰出的人物杨钊,偕同自称天子小阿姨的杨怡来到了。
他们得知杨贵妃已睡着,不欲去叫醒她,可是,杨怡却不理,她入房去,把贵妃叫醒了。
她看到杨怡立在床前,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她笑了,一挺身而起,信口而说:
“花花,你说过你是小寡妇,现在,我被丈夫赶走了,和你差不多,我们两个该在一起住!”
杨怡嬉笑着说:“那很好啊!”但是,她并未自此发展下去,伸手按在杨贵妃肩上,面容徐徐展为严肃:
“玉环,我们两个在一起可能会活得很快乐,但是,你可曾想到,你一出事,杨家满门都会遭殃?”
“我一出事会使杨家——”她的话只说到一半,愣住了,她对自己的事很任性,不曾想后果,可是,一经杨怡提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宫廷中的故事,宫廷中凡与政治有关的事,她虽然少予理会,可是,她身在宫中,也无可能完全不知,此刻,她联想到太子妃一门的事,太子自请离婚避嫌,皇帝以空前的宽大处置,保全太子的婚姻。可是,太子妃的兄弟家人亲戚,都获罪贬放。自己和皇帝吵嘴,被放逐出宫,表面上似儿戏,但宫中事,有时是变幻莫测的,儿戏性的小事也可能演变为大事,如此一转念,她无法轻松了,不过,在口头上,她依然不肯认输,哼了一声说:
“难道皇帝会杀了我?”
“玉环,不要负气。我听人说了经过,阿钊客观地判断,这件事原是你做错了,落入人们布好的圈套,如果在当时冷静一些,不会出事,现在——阿钊说,你要设法把局面挽回!”
“皇帝把我赶了出来,我有什么办法挽回?”杨玉环负气地说,“我也许有错,可是,皇帝也有错啊!他气势汹汹来欺侮我,我为什么要受他的气?”
“玉环,现在不要说气话,我想,你和阿钊谈谈,我们有一句老话,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低头一次,上表认罪……”
“不,我绝不!”她几乎是尖叫出来。
“好了,我不懂这些的,你和阿钊谈谈吧,低头不低头,等你听了他的再说!”杨怡笑着说出。
杨玉环没有拒绝,于是,杨怡在不久之后出去,邀杨钊和杨玉环到一间小客室私谈。
杨玉环和这位流浪在巴蜀地区的再从兄是很陌生的,杨钊到长安后,他们虽然见过,也只在宫廷内宴相会,但在心理上,杨贵妃对被人称为能干的再从兄依然有距离,可是,杨钊却有办法使得陌生人和自己熟悉。
他们在私室中很快地进入深谈了。
在宫中,大唐皇帝因杨贵妃的事而大发脾气,依例,一个悖逆到如此地步的妃嫔应予处死!可是,李隆基爱她,根本没想到处分她,他散朝后匆匆来质问,因于事出突然,他必须弄明白内幕,而质问,也不是为了降罪,反而是为了化解,因为,李隆基不相信杨玉环私出是为了会寿王,他和杨贵妃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本性,喜动、好欢乐,但对政治是没有兴趣的,此其一;其次,他认定自己是以情感化而取得她的,不是强夺儿子的妻子。他以为玉环和故夫间情分已断。
然而,事出意外,温淳的杨玉环居然会以乖戾的态度相对!使他在不能自忍中发了皇帝脾气。如今,他暗有悔意,但潜藏的悔意在表现时却是无比的忿忿不平。
他绕室彷徨,他向所有向他来请示的人发怒,自然,他没有吃午饭。
高力士在午后到了,内侍密告皇帝的情况,这位皇帝家的老奴忖度情势,最后,决定不和皇帝相见。他嘱咐了左右小心侍候,自己到内侍省相候,查问经过。
他已到过内侍省,叮嘱小心看守王利用,暂时不可盘问。老练的高力士明白,王利用的背后,必有一个阴谋集团在,事件的牵连可能很大,因此,他不愿先予审讯。
再到内侍省时,袁思艺独自在发怔,高力士问了几句,就进入自己的治事所,于是,有一名精干的内侍李守静来进言了。
李守静的阶位不高,但有办事能力,高力士时时派他做一些私事。原来,李守静只是管马厩的内侍,高力士有一次巡看马厩,发现李守静养马有过人之处,和他谈话,又发现他读过书,乃擢用于内侍省,为他改名为静忠,但内侍省人多,李守静并无表现自己的机会。
现在,他来见高力士,提出了一项严重的问题,李守静以为王利用这人是不能审问的,如果问出与太子或其他的王或大臣有关,那会引起大狱,使大唐皇家出现一次可怕的骨肉相残之事。
高力士耸动了,他问李守静是否已有所知?李守静肯定地回答没有。接着,他再衡情析理:寿王绝无可能派王利用入宫,同时,他又指出:据记录,王利用出身内廷,外调,流转公主府和王府,个人关系相当复杂。
经过他的陈说,高力士领悟了,他在思索了一些时之后,命李守静领人负责监守王利用。
接着,高力士又赴内寝,侍从报告:皇帝饮了酒,大约睡着了。
于是,高力士又退出,另外派人去寿王府打听消息。
寿王李瑁有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得知的报告并不完全,在无限惊惶中,又有谣言传入,他无法找人商量,但他认为自己会难逃一死!他也以为,自己被判罪而死,还会累及儿子们,于是,他想到自杀,在事发前畏罪自杀,那么,父皇可能不穷究此事。大约,儿子们可以免受牵累。
他将自己的主意告知了王妃。
第二任寿王妃韦氏性情平和,她的婚姻并不幸福,但她又获得丈夫的尊敬,她知道丈夫的故事,甚至也明白丈夫和已为贵妃的前妻旧情未了,于是,当丈夫提出自杀时,她和泪说出,愿意相从地下。韦氏出身名臣之家,她晓得政治上的风暴到了使一位皇子非自杀不可时,做王妃的人若不相随,他日也极有可能被赐死。
但是,他们夫妻的自杀意图被侧妃魏来馨赶回来阻止了。魏来馨所知较多,她告知寿王,王利用被人收买,已露出破绽,事情会很快揭开的,如果自杀,那反而落入人们的圈套。她再相告:杨贵妃和皇帝之间,估计必会和好。随后,她建议把府内和王利用来往密切的人悄悄监视,以静待变。
一个紧张、充满了危险的下午过去了,在太华公主府的杨贵妃,与再从兄杨钊谈了几乎一个时辰,她的气愤平歇了,在杨钊建议下,她赶在宵禁之前移居杨铦的住宅——那是杨氏直系的长房。
至于在宫中,皇帝饮了酒,一觉睡醒,已近天黑,一名宫女来请示晚饭,被李隆基喝退。睡了一觉的皇帝余怒未息,喝退了宫女,独自走出,到花萼楼去,没有人敢和失常的皇帝说话,袁思艺奉高力士之命相侍皇帝,也不敢说话。
皇帝在花萼楼的楼上长廊踱步了些时,很晚才吃饭,不过,在晚饭时,他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饭后,他召来梨园子弟奏乐,高力士曾想进入,但是,著名的舞伎谢阿蛮悄悄地劝阻,她告诉高力士:据乐工马仙期的观察,皇帝的情绪依然没有稳定,因为皇帝点选的乐曲与平常不同,有些是具有杀伐性的,有些是威严的,她解释,自音乐可以见到一个人的情绪。
高力士对音乐没什么造诣,但他的世故使他接受。他笑斥谢阿蛮:
“你小心些,今天的事闹出来,你也会没有命的!”
谢阿蛮如一溜烟地逃开了。
听了将近一个时辰音乐的皇帝,心情好像平静了,他回内寝之时,曾经自言自语:“没有她,我一样能过日子!”
侍从内侍把皇帝的自语报告了高力士。
从杨贵妃被逐出宫以后,皇帝发了一天脾气,直到此时才有一句及于贵妃的话。
高力士体味着,他肯定皇帝未曾忘情。
不久,李守静来了,悄悄地报告了一些事,高力士点点头,然后,他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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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7
第二天,大唐皇帝依然赴早朝——高力士得知皇帝其实一夜未眠。
早朝,与平时一样,没有特别的事故,自然没有人提及宫中的事,虽然百官们都已得知杨贵妃被逐出宫的事,但皇帝不曾有任何表示,自然没有人会提出。
朝散后,宰相李林甫想打听一下消息,借故入内殿奏事,但是,皇帝又没有提。当李林甫退出时,高力士施施然而入,皇帝看着他,忽然笑斥:
“我以为你死了,去了什么地方,怎的不见人?”
“老奴守在内侍省,昨日闻皇上大振干纲,天威莫测,未奉召唤,不敢入觐——”高力士故意以轻松的口气说。
李隆基听到大振干纲四个字,在有些尴尬中失笑了:
“杨妃太嚣张,不懂规矩,事关纪纲,我不能不斥逐她出宫!”
“是,陛下——”高力士拖长声音应着,但不再往下说。
“你来为她求情?”皇帝捺不住而问。
“老奴不敢——只是,有几件事涉及老奴职掌,应宜奏闻。”他稍顿,再说:“寿王邸内侍王利用,被留宫中,昨夜自缢而死,寿邸内侍总管呈报,从未派王利用入宫,特为呈明——监守王利用者,已收禁,据报,王利用可能是在后半夜自缢的!”
李隆基稍感到震动,以他为皇帝四十年的经历,凡是这样的事,必然包含有政治阴谋在内,不过,此时的他以事涉贵妃而不愿向这一方面询问,哦了一声,再说:
“我知道王利用这人,要查明他!”
高力士应了是,又说:
“有关人等已交讯问,宫门状报、局丞状报已经对证,王利用在两处所说不同!再者,王利用有内苑出入牌!”
皇帝皱了一下眉说:
“前时所发内侍入苑牌一概收缴,不得再用。”他稍顿,终于捺不住了,自行询问出:“贵妃被逐后,可有状闻来?”
“据内侍省承事例报,贵妃为上命所逐,入驸马都尉府邸,后来发现以制度欠合,即移居长房——”
“长房?她的长房是谁?”
“贵妃长房从兄殿中少监杨铦住宅!”
皇帝又哦了一声,等待,见高力士没有下文,他心知杨贵妃没有谢罪的奏启,有些失望,哼了一声,说出:“她很倔强啊!”高力士很乖巧,应了一声,随后说:
“有时,皇上宠纵,亦有因——”
皇帝又哼了一声,再说:
“宠她,规矩总要懂的啊!”
“那也是,听说,昨日早朝未散时,王利用来,贵妃和舞伎谢阿蛮在一起,就此召车出宫——谢阿蛮此女,在宫中是最不守规矩的,梨园告诫过,她总是不听,由她陪侍贵妃,可想而知,此女应惩戒!”
皇帝本来有些沉滞的面色,此时现出了一从幽秘的笑容:
“谢阿蛮——”他道出这名出色的舞伎的名字,自我联想,不久之前吧,和杨贵妃在一起,谢阿蛮也在,贵妃说谢阿蛮是一个软骨人,皇帝曾说不信,杨贵妃把谢阿蛮推入皇帝怀中,要皇帝抱抱就会知道,他抱了——其实,这不是第一次,有过一次,贵妃不在,谢阿蛮在舞蹈时,他也曾因势抱过她,这名舞女,的确柔若无骨的,而宠纵谢阿蛮,让她到处乱走,其实出于皇命。但此时的他,不便承认。不过,他内心又好过了一些,他想:贵妃即使是私赴寿邸,至少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相偕行。
只是,皇帝为了自己的尊严,不愿多说,他徐徐起身回内苑,内殿门阶有车,可是,皇帝没有乘车,他缓步向内走,高力士很知趣,相随入内苑门时,请皇帝上步辇,大唐皇帝摇摇头,但走出几步,他还是接受了,高力士在告退时,忽然提出:
“陛下,贵妃放走,据闻是只身出宫……”
“哦——我不知道她怎么走的!”
“陛下前时放出宫人,许携其本身所有,并赐钱帛——”
“那就把她的所有送去也无妨——”皇帝说,在步辇徐徐行进中,又道:“力士,回头来和我一起吃饭!”
这一席对话使高力士明白事态已不严重,他赶回内侍省公廨,处理有关王利用的报告,也不愿因此生出大事,将报告细阅,修改了按语。
接着,他又派人去整理出杨贵妃一些衣服用具,以装两辆大车、两辆小车为度,由十六名内侍和八名宫人相从,送到杨铦住宅去。
现在,他肯定皇帝会再召入杨贵妃的,因此,他的送出贵妃用物,只是象征式的,至于派内侍和宫女,那是留下的,他不便私通消息,可是,他又相信,有了这样的场面,杨贵妃必能体会到。
不久,他陪侍皇帝午餐——近来,皇帝平常吃饭,大多和杨贵妃在一起,高力士陪侍,也都有贵妃在场,今天少了贵妃,气氛显然不同了。再者,皇帝昨夜不曾安眠,精神差,胃口自然也差了,他抱怨今天的菜做得不好——老去的皇帝忽然稚气地说:
“御膳房的人该受罚,他们以为贵妃不在,我连菜的好坏都吃不出来了!哼,岂有此理!”
“陛下,送几样菜让贵妃去评评如何?”
皇帝懂得高力士的用心,但是,他又觉得自己还应该维持面子,倘若公开命赐食,那无异是自己向悖逆的贵妃屈服了,因此,他又故作无所谓地说:
“任你,我总不会小气几式菜!”
高力士又把握了机会,含笑命人撤席,送膳赐贵妃,同时,又命人再嘱御膳另外做菜。
“不必另做,留下两三式供我们吃就是!”皇帝的胃口欠佳,而且已吃了一些,他有些倦怠,不欲再等待了。
御膳传出,应有一套仪式,内侍撤席后,并未立刻就送,而膳房则已得到通知,另外加做菜肴,高力士于侍食出来,吩咐内侍张韬光送出去,暗示贵妃上表谢恩赐和悔罪——这是杨贵妃出宫之次日的午刻。
在宫廷中,皇帝在和高力士谈话及吃过午饭之后,气愤平了不少,他命人去找谢阿蛮——谢阿蛮很狡猾,她已勾通了内侍,请他们回奏:谢阿蛮因昨天之事,害怕了,溜回大明宫梨园。其实,谢阿蛮仍在兴庆宫躲着。
皇帝笑了,他以为谢阿蛮被看管了起来,随口说:
“不关谢阿蛮的事,仍旧让她进来好了!”
李隆基原想再抱抱那个柔若无骨的舞伎,但谢阿蛮在大明宫,来回路远,他只得放弃。一夜未安眠的他,此时心情比较松弛,有了睡意,他在寝殿的廊外踱步了一些时,便上床午睡。
在杨铦住宅的杨贵妃,也一夜没有睡好,杨钊的开导虽然使她心平气和,可是,她对皇帝的处置自己,总有着悻然的不平,此外,杨氏族人的忧愁紧张,也使她为之不满,她觉得自己的亲人并无与自己祸福与共之心,他们没有一些承担力。爱情不可恃,亲情也不可恃,她为此而觉得空虚。
午前,她的衣物由宫中送来,仪仗甚盛,杨铦喜洋洋来报闻时,她的反应很冷淡,接着,她吃午饭,就独自入房去。
但是,宫使致送衣物的消息很快传开,杨锜先来了一次,接着,杨明肃和贵妃的两名从姊妹也来了,又接着,杨钊和杨花花同来,花花又把杨玉环从房中拉了出来。
杨氏的族人向玉环道贺,她一些也不以为喜,勉强敷衍着,而张韬光率领一队内侍赐食,到来——
这比送来衣物更加重要,张韬光转达了高力士的致意,杨玉环当着自己的亲人,也兴起了面子观念,她故意作出不在乎的神气,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你回去上覆高公公,我谢谢他——”
杨贵妃故意不提皇帝,张韬光着急了,在旁的杨氏的家族中人也着急,他们觉得贵妃太不知好歹了,但是,他们又不敢在此时发言。
“贵妃,高公公指示,贵妃对皇上——贵妃似宜有所表示,皇上怀念……”张韬光尴尬地说。
杨贵妃做了一个手势,她自然不愿把局面真的弄僵,不过,她又不肯在家族中人面前低头,因此,她强笑着说:
“韬光,我知道了,你先歇歇吧,这也不必急!”
杨钊似乎很了解贵妃的心事,他轻松地请杨铦接待张韬光和外面随行的内侍,接着,他使了眼色,遣开其他的人,才和缓地向杨玉环说:
“贵妃,无论如何,总得给回皇上体面——”
“他把我赶出宫,赐食,有什么了不起?”杨玉环冷冷地说,“我回头命张韬光致谢就是了!”
杨钊仍然和煦地笑着接口:
“贵妃,皇帝这样做,已一再表示让步了!昨天,我说过……”
贵妃没有接口,在旁边未曾走开的杨怡插嘴说:
“玉环,该有些表示了,不然,连高力士也难做人!”她一笑,“皇上大张场面派人来,接连两次,那等于向你道歉了,是吗?”
杨玉环低喟着,转向杨钊:
“你看看,为我上书谢——”
杨钊应着是,劝贵妃入内休息,同时向杨怡使了一个眼色,杨怡送贵妃入内室之后出来,杨钊和她密商,再由杨怡入内劝贵妃——这位小从妹佻巧地说:
“玉环,我要强迫你做一件事,对你、对我们这些人都有好处,连你从前的丈夫也在内!”
“什么事?”杨玉环听提到寿王时,喟叹了。
杨怡自怀中拿出一把剪刀,笑着说:
“我要剪下你一绺头发派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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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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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7
杨玉环茫然相看,而杨怡却不待同意,徐徐上前,在贵妃的左侧选择,剪下一小绺头发,她的动作很快。
“噢,花花,你怎么啦,剪掉我一大把头发!”她在惊异中叫出,有不满,但一绺头发已在杨怡手中了。
“贵妃,并不多,只有这些,看不出的——”她说着,小心地用预备好的丝带把一小绺头发束紧。
“你要做什么啊?”杨玉环在不满和迷惑中。
“我和阿钊商量来,你写几行书致皇帝,也不必上表,我来念,你写——”她稍顿,念出:“——臣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今当永离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赐,不足为献,惟发者,父母所与,敢以荐诚!”杨怡一笑,“这样子写,只是私书,也不失你的面子,玉环,阿钊的鬼主意可真行!”
“我……”她犹豫着,但实际则已接受了。
“写了算啦,让张韬光可以带回去复命。”
她叹了一口气,终于接受了。
当打发张韬光回宫后,杨玉环忽然有非常激动的意念,她拉了杨怡到内室,急促而强迫性地说:
“花花,你替我做一件事,立刻做,把寿王殿下引来,让我见上一面——一定的,不管是天塌下来,我也要和他见上一面!”杨玉环稍顿,再说:“我相信,此笺一上,我明天大约会回宫,我要利用机会见他一次!”
杨怡虽然任性、放纵,可是,听了这一席话却也为之呆住了,危机未消的此刻,私约寿王,事一传出,那是必死无疑的。而且会株连及很多人,她不敢——
“花花,你为我做,用你的智能来为我安排,要快——”杨玉环一念及故夫,忽然而来的激动,似乎丧失了理性。
“玉环,这事一被人知……”
她以一个手势制止了杨怡说话,随着,肯定地,又充满了决心地说:
“花花,这件事自然是冒险的,可能会陪上你一条命。但是,我要你帮我,不论如何,我要你帮我,死,我也有一份,你怕,我自己去!”
杨怡被她一激,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就流露了,她说了声好,随着,皱了眉,似乎在设计见寿王的方法,不久,她爽然说:
“死就死,做一次——我现在走,你先打扮成婢女,再设法溜出去,过坊,到街南三道巷口等我!”
杨玉环对这名小堂妹有莫名其妙的信心,她并不多问,立刻接受,并且说:
“我的左右归我自己设法,我会溜得出去,其他,由你安排!”
于是,杨怡出房去,他嘱咐玉环关闩好门户,不可让亲族中任何一个人得知。
杨玉环有两名随行出宫的侍女,那是她绝对信任的人,其余的侍女,她也有信心。但她以为只要有两名侍女合作就行了,她着一人守在卧室的外间,自己换上婢女的衣服,又加裹头,爬窗到外面——另外一名婢女在协助她更衣之后,就先去设法遣开后面的内侍和侍女,先让贵妃到花园,然后,俟机溜出花园的侧门。
杨怡离开了贵妃之后,偕两名男仆骑马赴太华公主宅,她入内,强邀了太华公主,赶着配车,急急出宅,她只说贵妃有要事相邀密商。太华公主在无限疑惑中,由于贵妃事件对心神的扰乱,她又不便细问——她以为杨怡只邀自己,连婢女都不许带,一定是内幕密事。
在崇仁坊街南三条巷口,杨怡命车停驻,又命车夫去找自己的两名婢女上车,到此,她向车夫说:
“我的车坏了,借了马来,两名婢女在街口等我。你看看有没有在,没有就算了!”她在说话时,其实已看到扮了婢女的杨贵妃不捺地在东张西望。
那车夫莫名其妙地接两名婢女上车,太华公主自然立刻认出了贵妃,但被杨怡以手势制止。
于是,杨怡又悄悄地命太华公主吩咐车夫,转道去入苑坊寿王邸。
太华公主吓呆了,瞪大了眼,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带了贵妃去寿王邸宅的。此时,杨贵妃出面了,她以一手紧捏住太华公主的臂膀,转而向杨怡使了一个眼色,接着,她附在公主的耳边低说:
“你放心,皇家不禁公主去探望兄嫂的,你到寿邸,立刻进去,我只在车上,不会碍你的事!”
“车夫……车夫……”太华公主讷讷地低声吐出。
“车夫的事容易办,他是内侍嘛,我会替你弄妥当的,总之,你切勿惊惶!”杨贵妃在最后关头表现了有力的机智和沉稳。
马车自东三街向北,由大宁坊北街进入了入苑坊。车上的太华公主忧急无比。但是,杨玉环和杨怡却很镇定。在寿王府门前,杨贵妃命自己的一名侍女随太华公主入府,同时,嘱咐车夫移车到右二侧门。
到了右二侧门边,杨贵妃又命杨怡揭开车帷,叫唤车夫——车夫原是宫内的侍从内侍,派出随公主的,由于太华公主的地位不同,服侍她的主要内侍,都见过杨贵妃,刚才,那车夫不着意,未曾辨出,此刻,看来面熟,在怔忡间,杨怡就指点他谒见贵妃,那车夫在惶骇中愣住了。
杨贵妃平和地一笑,随后说:
“我有私事进行,不必瞒你,你待在此地,到侧门开时,你为我守望一下,我不会忘记你的!”
“贵妃——”那车夫惊魂甫定,欲拜伏下去。
杨贵妃及时阻止他,命他到路边守望着,她自己揭开车帷,看着寿王府的侧门——和过去一样,这一道便门,平时是不用的,只有运送柴炭等重和面积大的对象时才开启,她因此而选这道门。望着门,她兴叹了。
不久,门内有声响,杨怡抬着贵妃的手,下车,一面说:“我也帮车夫去望着!”
杨贵妃的心情激荡,没有阻止花花下车。
门开了,寿王府的一名中年内侍先走出来,门只半开着,杨贵妃已认出了那出来的内侍,她在车上低唤:“张永!”
张永是寿王邸副主管内侍长,当杨玉环做寿王妃时,张永是内宅管事,为寿王所深信的人,当年事,张永也曾随着杨玉环出入。
杨玉环一声低唤,张永走了过来,在已开的车帷中,他看到了贵妃,欲行礼又止,再看看左右,迅速退开,并且向门内出一个低微的呼声。
于是,大唐皇子寿王李瑁从门内走出来,他显然地有些慌张,但他的目光一和车中的贵妃目光相遇时,身体发出一阵抖动,冲上前——
被迫乖分的夫妻,经过很久的时日,再见了!那是面目全非的再见。
彼此张口结舌,在重逢的一瞬间,都说不出话来。
终于,她叹了一口气,惨淡地叫出:
“阿瑁,儿的事是讹传?”
“是,那是一项阴谋——不过,咸宜公主曾想法子,要我和你见一次,因为……”寿王全身在抖,说话亦含糊不清。
“噢,阿瑁,我知道你的心事,只是,我无能为力——不是我不出力……”她流下酸泪,“阿瑁,咸宜公主太激烈了,她不顾时势——”杨玉环稍顿,自行拭去泪水,从来不预闻政治的杨贵妃,此时变了睿智,她镇摄自己,徐徐地再说:“阿瑁,你不能再有想望了,皇储不可能变易,至少在目前是如此,还有,即使有变,也不会是你入嗣,那是因为我在宫内的缘故!阿瑁,有些事,我们以前的估计错了!”
寿王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讷讷叫出:“玉环……”
“我想,旁人一定多方鼓励你进取,不,不要,否则,会替自己惹祸!”她低沉有力地说出。
“啊——是——”寿王的神色沮丧,透了一口气,又问:“现在的情况,我,我会不会有大祸?”
这一问使杨玉环内心感到伤痛。她想,祸事正临到我的身上,他不问我而只问他自己,他——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这使她灰心,不过,在再一转念之间,她把自己的一份感情抑了下来,看看车窗外的故夫,缓缓说:
“阿瑁,也由于我的缘故,只要你不闹出大事来,做一位王,你总会是安全的。阿瑁,皇上对你总会留一地步的。阿瑁,不要再有幻想……”她吁了一口气,“阿瑁,我们的好日子过去了!”
寿王李瑁低下头,稍微过了一些时,惴然问:
“王利用叛了我,他……”
“不会有大事的!你放心——”
“玉环,你自己……”寿王到此时才问及昔日的妻子。
“我也不会有什么的——”她垂下眼皮,“我想,一两日内,我会被迎入宫吧!阿瑁,我不在乎……”
他无言,看着昔日的妻子,他发现,妻子和昔日差不多,而他本身,却有憔悴的自伤,于是,在相对无言中,他发出感慨的叹息。
杨玉环渐渐地定下来,看昔日的丈夫——寿王殿下已失去了当年明朗的风韵,寿王殿下也失去青春的轩昂。她想,这些年,他日日想望做太子而做不成,生活大约不会很安宁吧?于是,她慰问道:
“阿瑁,我常常想念着从前的日子——”她说出这样一句,又自觉不应该,于是,转口问:“这些年,你怎样?身体可好?新王妃,还有来馨……”
李瑁的泪水淌了下来,他的手扳着车窗,无力再出声回答,只能点点头。
她看着流泪的故夫,一样有着伤感,但是,她努力噙住眼泪,低声说:
“阿瑁,是人事,也是天意,不要再去想从前了,也不要再谋什么了,但愿你平平安安过日子……”
“我——明白,我想,我不会再幻想……”他拭去泪水,低声再说:“这回事件,使我了解一些,旁人捧我出来,为他们自己,不是为我!”
这是一位皇子对权力的彻悟。杨贵妃喟叹,伸出手,按在扳着窗棂的寿王的手上,寿王栗动着,眼皮垂下来,而杨玉环一时骀放,很快收敛了,她缩回自己的手。
乖分的夫妇默默地相对着——
时间在默默相对中徐徐过,好像一条蚯蚓蜿蜒而过。而车厢中的贵妃,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了。
此时,杨怡徐徐地走过来,她没有看,但说:
“请殿下回驾——公主要上车了!”
寿王一怔,情不自禁地叫出:“玉环——”
车上的贵妃尚未回答,而杨怡及时说:
“长安城宵禁时间已不远——”
“哗,玉环,珍重……”寿王哑呼着,身体有如石像,离不开车边。
至于杨玉环,此时已以双手掩面。
内侍张永轻轻地过来,扶了寿王回走,车上的她自觉得知一个人在离去,又有人在上车,她吐出一声:“珍重!”抬眼相看!
寿王正进门,回过头来,门内的人与车中的人,泪眼相对,在相看中,车动了,车帷被放下了,门也掩上了。
在寿王府的正门前,当车子停下时,侍女扶着太华公主,在寿王妃相送中下阶,登车,躲在车上的人没有让寿王妃看到。
于是,马车离开了入苑坊——
在车中,杨怡指点太华公主,今夜住在杨铦家,不必回去。
太华公主的身体不住地抖颤着,虽然已平安地离开了寿王宅,但她依然担心着,她以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访问会被人所注意,也会有后患,然而,事到如今,她又不能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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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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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0:58
杨贵妃在紊乱中,宫廷中繁富的生活曾使她淡却旧情,但在见了一次之后,往事却回来了,她想到新婚时的欢乐,那和宫廷中的不同啊!
杨铦府中没有人知道贵妃曾经私出——这是由于杨怡安排得巧妙。贵妃依然由小路另行入宅。
太华公主,作为突来的访客,被召入内室和贵妃相见,杨怡在旁边相伴,不久,她们就退出来,由杨怡去叮嘱车夫。
回来之后的杨玉环,勉强支持着和太华公主讲了一些话,等她们退出之后,她扑在床上,痛哭失声。重逢,如此不堪的重逢,勾引起前尘往事的重逢……
她哭,她的哭声传出户外——
在她的哭声中,天街的鼓声响起了,那表示长安城一天的结束,那表示长安的夜将临,长安传统,每天都有宵禁,鼓声,表示宵禁的开始。
她听到鼓声,然而,她依然在哭。
听到杨贵妃哭声的太华公主,欲入内劝慰,但被杨怡阻止,她以为,此时,应该让贵妃哭一个畅快。太华公主不能解,她自思,杨家的女人都有些怪。
两名侍女伴着哭泣中的杨贵妃,她们曾经劝过,但是,劝不止,贵妃的哭渐渐地由有声到无声,在无声之泣时,两名侍女也为之流泪了。
晚饭的时间到了,杨怡探问了一下内室的情形,主张暂时不必请贵妃进食。
“贵妃在中午时好像也没有吃什么——”杨铦有些忧郁,“皇上赐食来,贵妃没有动!”
“不妨事,即使饿两天,也不会把贵妃饿死的!”杨怡佻巧地说,“她比我还胖哩,我们先吃饭吧!”
虽然如此说,杨铦和太华公主还是主张再等一些时,这样挨过了有一刻工夫,太华公主入室看了贵妃,再出来,他们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饭。
饭后,杨怡亲自捧了一盅汤和两色菜入室,此时,贵妃坐在灯下,哭泣虽然停止了,但在发怔。
“玉环,吃一些再说,为什么要哭那样久!”杨怡把食物放好,喟叹着,但又浅笑而问。
“我们做夫妻的时间更久啊!”杨贵妃低着头回答。
“好了,不讲这些吧,总是我最倒霉,没多久就做了小寡妇。玉环,你比我多情!”
她没有再说,端起羹,饮了几口汤,再用筷子夹起一片面衣放入口中细嚼,似乎在思索着。
杨怡凝看着出神的贵妃,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在宫中,张韬光复命时,皇帝还在睡——自然,没有人敢于在这样的时候去惊动皇帝。
张韬光等候着,另一名内侍则把经过去报告高力士。
当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面时,天街的宵禁鼓声隐隐传入了南门,皇帝似乎蒙蒙的,他看到宫中已上灯,恍惚地问了时间,伸舒肢体,缓缓而起,在室内踱步。
于是,侍女报告:张韬光复命候召。
张韬光进入,肩上有幅黄绢,承托着贵妃的一绺发,他先报告见贵妃的经过,再呈贵妃的上书和头发。
“啊——她——”李隆基看完杨玉环的上书,捏着头发,心情在非常慌张和震动中。他一时气愤而逐出玉环,如今,看了上书,不曾细察,失声急问:“她有死志吗?她剪下头发,她,她要怎样?”
“陛下,贵妃哀伤甚,臣奴不知底里……”张韬光避开正面答复,由于情况欠明白,他不敢随便发言。
“哦,她,她还说了什么?”李隆基又急问。
“贵妃命臣奴今后好好侍奉皇上!”
“啊!这人——胡涂,剪头发,何用如此!”皇帝如自语,但他又很快发觉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挥手,“好,我知道了!”
当张韬光退出后,皇帝又看了杨玉环的上书,再抚弄着那一绺头发,慌乱似乎在加深着,他无法再耐,传命召高力士。此时,他担心杨玉环会自寻短见!他以为,阻止事态的恶化,只有由高力士出面。
在等待高力士的时间中,李隆基不能自静,拿着杨玉环的头发和上书,向外走,到外起居间,内监门侍报告:晚餐已具。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促迫地问高力士在何处?幸而,外面及时传报高力士到了。
业已知情的高力士静听皇帝述说经过,正经地说:
“贵妃恃宠骄悖,如今深悔,陛下似宜衡情减敕!”
“这不是问题,”李隆基一挥手,焦躁地说,“看她上书的口气,哦,又剪了头发,那表示她死志,唉,此事本来没什么的,贵妃从不预事,那死了的王利用弄诡计,是旁人因我对她好而陷害她!力士,要赶快设法防阻她自杀!”
高力士不会相信杨贵妃会自杀的,但在皇帝面前又不能如此表示。他稍作沉吟,改变了官式口气而说:
“老奴明日往承问如何?”
李隆基嗟叹着,对于高力士的建议并不满意,但一时又不好再做进一步的指示。他虽然心慌意乱,但究竟是做了四十年皇帝的人,官场上的虚伪故事,自是样样精通,要维持为皇的体面,他不能主动。因此,他带着伤感地点了一下头,稍缓,转移方向,沉声询问:
“王利用畏罪自杀,背景查出了吗?”
“正在查访中,此事似不便张扬——”高力士谨慎地说。
“我不能容忍人们使阴谋!”
“是,陛下,这事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内侍省中被外人所用,老奴亦有罪!”他说着,以缓和的语调请皇帝进晚餐,又说明自己也未进食。
李隆基心悬贵妃,完全没有吃饭的意绪,但为了皇帝的尊严,他只能接受,又挨了一息,才徐徐起身向餐厅。
皇帝的内餐厅,烛灯辉煌,八名内侍、八名侍女依序站立在各处,服侍皇帝坐下。李隆基赐高力士坐。
他看着桌上的菜肴,想到午间赐食的事,又喟叹了,维持皇帝尊威之心,也渐渐动摇了。
他两次举箸,又放下,高力士及时低叫一声:“陛下——”那是提醒皇帝说话。
皇帝沉吟着,缓慢地说出:
“力士,本来没有大事,你为我迎回贵妃,算了!”
“是,陛下,老奴明早往迎贵妃回宫。”
这样的事,自是应该留待明日,可是,李隆基担心贵妃有死志,王利用只是一名内侍,昨夜在有人看守中自杀了,贵妃如要自杀,只怕无人敢阻——而今天则是关键性的时间,他觉得等明天,可能会铸成大错!当暴兴的火气消歇之后,他想到了杨贵妃许多又许多的好处。
他转辗思维着,终于,以箸击碗,提高声音说出:
“力士,不必待明天,今夜接她来!”
“陛下,长安城已宵禁!”
“宵禁不是对皇帝的啊!你传诏,开安兴坊栅门,调丽苑门守兵,派内常侍、监门将军各一员持诏往崇仁坊迎贵妃。”皇帝以命令的口气朗朗地说出,记事内侍很快用石墨笔记录诏命。
于是,高力士欣然而起,下拜:“老奴奉诏!”
兴庆宫内因皇帝的特诏而迅速地忙了起来。
(注:史传称杨铦住永崇坊,距兴庆宫北门有八坊之远,需开十六道坊门,旧传但记开安兴坊门,可证杨铦宅在崇仁坊,毗连安兴坊也。唐代宵禁极严,非军国大事,不得开坊门,故开坊门之事,史必详记,因此可判断杨铦所居之处。)
内常侍领着十六名宫女和内宿卫,前后各持了四盏大灯笼,列队在北区辇路的方场,等待宫车。
很快,有一辆大型宫车和两辆从车到来,内宿卫拥着宫车向丽苑门去。
兴庆宫城的丽苑门城楼,有上百的火炬和灯,监门大将军高力士坐镇城楼,他的左右,有两百以上的兵士,此外在城下,一员监门将军和两名校尉,统率兵卒等待,宫车到时,高力士下令,丽苑门便开启了,两道城门,分两次启开,又接着,城门外的护栅也开启了!
张韬光率四名内侍、四名禁军中的戈正级小军官先行,接着,四十名骑兵分两行而出,随后是宫车队,另外有四十名骑兵殿后,当这一队人过去后,城门的两边又出现了一百左右的步兵,快速地在附近的道路放哨;还有游骑八人,往来报讯。
城楼上的高力士心情很复杂,夜间开启宫城和栅门而迎贵妃入宫,在本朝是没有先例的。他无可能劝谏,但他又以为自己做的是一件不应该做的工作。
亲卫府龙武军驻兴庆宫的将军陈玄礼戎装赶到了丽苑门,谒见高力士,似乎要进言,但高力士阻止了,告诉他今夜是特命,内外都平安无事,不必预闻。
陈玄礼呆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告退了。
“元礼,你带人巡城一匝吧,虽然没有事,但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是!”高力士在他离去之时说。
安兴坊的栅门在夜间开启了,关栅也放由禁军把守,骑队缓缓地越过安兴正街,安兴坊与崇仁坊东北角的双连栅门也开启了。
杨铦住宅的大门全开,四名内侍立在阶前,灯火照耀,左右邻舍都偷偷地观望着。
人们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人们担心这是祸事,直到明灯照耀,杨贵妃由内宅出来,有许多人相送和有道珍重之声传出,才使旁人舒了一口气,明白这并非祸事。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直送杨贵妃上车,小妹叮嘱了杨贵妃一些话,才自车上跳下来。随着,骑队就移动了,宫车也缓缓而行。不久,栅门闭上了,杨氏家人在门前看到栅门闭上,由太华公主为首,向北遥拜,是向宫城方向致敬,也算是向皇帝行礼。此后,一家人徐徐退入,但大门并不关闭——宫使夜来,迎入被逐的贵妃,那是无比的荣显事,他们在今夜是不准备再关门了!
在户内,杨铦置酒庆贺,杨氏大门开着,门前有四盏大灯,门内的灯光也热耀而达于户外。
大唐皇帝在飞霜殿的内殿接见夜间迎归的贵妃——由于夜启宫门,又发出正式的诏命,皇帝不得不从事一项仪式。这仪式本该在正殿举行的,但是,李隆基为了少些缛节繁文,改在内殿,随侍的人数也尽量减到最少。可是,被迎入宫中的杨贵妃只穿了便衣,又未依照制度用细步低头而行,她直前,内侍唱出贵妃叩谢皇恩时,贵妃一窒步,欲跪下而又有犹豫,同时,距离又实在太近了,大唐皇帝已和她四目相对,皇帝看到她的双目红肿以及头发并未梳整,一瞬间,爱怜之心,如同油着了火地燃烧起来,他离座,伸出双手,杨玉环在一停歇间,终于扑到了皇帝的身上,她很猛烈地迎扑上前去,皇帝搂住她,被她扑上来的力量一冲,稍退,就势再坐了下来,而她,也就势搂了皇帝,蹲伏和跪下,没有说话,她的头面埋在皇帝的怀中,哭了出来。
那是如孩子般的嗬嗬而哭。
李隆基被一名已成年的妇人的孩子式哭泣弄到手足无措。后妃与君皇之间,有各式制定的礼仪,如今,制度已失却了,他们之间好像平常百姓的夫妇;而且,孩子式的哭声,对于已老去的皇帝,发生了迷惑的作用——
皇家是没有亲情的,皇族中有权力的男子们,以皇帝为主,似乎也少有一般男子的父性,但是,父性和母性,又总是存在于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心灵深处。权力和礼教将本性蔽盖,偶然,如墙壁的裂隙使光线透入那样,她的哭,似乎推开了李隆基老去生命中的父性门扉!他和杨玉环是两性的情欲结合,然而,在恍惚间,他被一种哭声引发了父性;两性关系加上父性,感情有似面粉中掺匀了酵母,他的手臂起了轻微又激动的抖颤,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了——
李隆基好像从来不流泪的,李隆基好像是极坚强的,但在这一刻,他变得非常地软弱,在呜咽中叫出“玉环——”而她,依然在嗬嗬地哭。
皇帝不能让左右看到自己的呜咽,当自觉难以控制的时候,他挥手命左右执事退,那表示一场宫廷仪式的结束!随着,他用双手摇撼哭泣中的杨玉环,说:“好了,不要哭,我们进去!”
这是向杨贵妃说的,但同时是一项宣布,两名侍女机警地上前扶起贵妃,另外两名侍女便及时引路向内。
宫廷中一场可能是不测的巨变,在偶然中发生,又在偶然中消散了!
当他们进向内寝时,杨贵妃已停止了哭泣。
内寝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安排了皇帝和贵妃的坐处,皇帝先坐下,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那是父性的笑。杨贵妃在进入内寝门而收敛哭泣后,情绪在紊乱中,夫妇间的隔阂,虽因一哭而消,可是,在心理上依然尴尬着,何况,中间还有许多问题在,她不安也不知如何再开始谈话,皇帝一笑,一眼可以看出是纯净的笑,逗了她,使她破涕为笑,可是,在笑出来时,她以女性的自我观念觉得本身是受委屈的,于是,在笑的余韵未绝之际,她又哭了出来。
这回,是皇帝迅速上前,把她搂住了。
她第二次伏在皇帝的怀中大哭。
“玉环,不要再哭了,你已经哭得很多,好了,现在,事件过去了,不必哭,我们该笑!”皇帝设法安慰她,由于本身情绪的变动,他的慰情之言很幼稚。
“你欺侮我,我哭,你笑……”她在哭泣中正式恢复了和皇帝交谈——以她的年纪,这些话是很不适合的,然而,对于一个已牵动了父性的老人,不适合的语言却有异样的动人力量,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脊,煦和地说:
“好吧,算是我欺侮了你,可是,你也一样啊,不听我的话——哦,不讲这些了,你先别哭,身上都被眼泪沾湿了——连头发也湿了!”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来,哭泣又停止,伸手摸摸发鬓,透了一口气:“我出汗,眼泪哪会落到头发上?”
这回使老去的皇帝存温柔之心,他想:“她年纪虽然不小了,还有当年的孩子气。”
如此的转念,一切可能有的罪过,都荡然无存了。
重逢的激动,哭泣,紧紧的拥抱,在温暖的房间内,他们都出汗,他们都有沐一次浴的需要,这回,是杨贵妃提出的,她只简单地说出:“沐浴……”
皇帝沐浴比贵妃快,当贵妃穿了长睡衣出来时,皇帝笑着看她,待她走近,轻轻地抱住她说:
“吵了一次,让我抱抱,还好,没有瘦!”
“比谢阿蛮胖些,是不是?”杨贵妃忽然闯出一句。
“咦——”皇帝以为自己抱过阿蛮,贵妃不知道的,如今听说,感到意外,期期地笑了。
她哼了一声,稍为扭转身,说出:“那小鬼——”又顿住,接着说:“我好饿,从昨天到今天,没好好吃过东西!”
于是,皇帝连忙吩咐备食物。他的心情一松弛,自己也觉得饿了!
风暴过去了,他们在一起进小食。
宫门夜启,坊街宵禁时开栅,监门将军和内常率宫内和宫城禁军夜迎被逐的贵妃回宫,是大唐皇朝宫廷中的历史大事。长安城内,纷纷传说这一故事。
至于皇帝和贵妃,提早赴骊山了。
经过了一场风波,皇帝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杨玉环,自然,对别的女人他一样也有兴趣,如抱在怀中轻盈和柔软的谢阿蛮,以前,他偷偷地抱,现在,当贵妃揭开后,也等于是贵妃为之拉拢,他半公开地以谢阿蛮为后宫的女人了。不过,李隆基不曾给予谢阿蛮正式名义,他在接收儿媳杨玉环后,曾经说过,自己将不再增添妃嫔,虽然是信口而出的话,但李隆基遵守着。因此,谢阿蛮的名字仍在乐籍中,不过,内侍省又列册,给阿蛮一份正五品的俸给,那是上级女官的俸酬。她也有专供自己使唤的侍女了。
这是杨贵妃出了一次宫的变迁,但这变化并不明显,谢阿蛮依然以舞伎身分到处乱走。
在赴骊山的路上,这一回和以前又有些不同,皇帝所乘的,由六匹马拖拉的大车,主厢中只有皇帝和贵妃两人,贵妃懒洋洋地躺在车上,因为她不高兴上山,而皇帝则为了逐、迎贵妃事闹得太大,早些上山,等于避避锋头,他相信,过一个月,此事就会淡下来——这是一面;另外,有更严重的问题,皇帝曾经要彻底查办宫廷阴谋,但是,被迎回宫的杨贵妃却反对追究,她曾经说:“算了,反正没闹出事来,我既不曾做尼姑,也没有死,那个王利用却死了,我想,他们阴谋失败,自己会检点的,只要以后不再出事,那么,这回就由他去!”李隆基不同意,他以为皇家事,不容许有阴谋,捣乱者必得重罚。然而,杨贵妃却以女性的专横而力阻,她说:“我被人赶出宫去,吃了大亏,也不计较,你为何一定要发威呢?三郎,有福享时,且享享福,一个人最怕自寻烦恼。算了!”
他不能就此算了的,但他又不欲忤逆贵妃的意思,因为,事情追究起来,杨贵妃势必要作证。为此,他觉得躲到骊山去静一下,再作计议,也有好处。
在车上的贵妃是懒洋洋的,不高兴提早上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她总觉得自己被逐是受委屈,可耻的!表面上虽然说算了,不计较了,但内心却沉重着。此外,和寿王相见了一次,往日情分,恍惚地抬头,使她在情绪上失去了平衡。一面要应付皇帝,一面又有私情,因此而颓唐。可是,她的紊乱和低情绪,到了山上又很快地消失!
皇帝为她准备了一班杂技表演,六十人一班杂技,上杆走索,再加丑戏,热闹而繁富。杨玉环是爱热闹的,大笑了几场,把心中的翳气消散了。
这是皇帝和贵妃间的情况。在骊山行宫的另外几个地方,气氛依然在紧张中——太子侍驾在骊山,惶恐着,另外有几位皇子,心情也在不安中,他们是接近太子的;还有,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一双姊妹,得知贵妃和寿王曾见过面的,也惴惴不安,她们怕一旦事发,自己就会获罪。
至于大臣们的暗斗,却告了一个段落。宰相李林甫把握皇帝情绪不稳定的时机,排除了几位和自己敌对的大臣,他的相权,因此而更加稳固了,虽然他没有达到打倒太子的目的,但他收敛了,他明白时势,自己做的已很够,最后一个回合,要待皇帝决定,他无法再进。
在下雪的日子,皇帝会陪着贵妃看雪,在温泉水绕的殿中看远处的大雪。还有,皇帝为博取贵妃的欢心,冒着寒,陪着贵妃去乘雪车。
杨玉环常把谢阿蛮带在身边,她喜欢阿蛮,甚至把自己和寿王偷偷相会的事也相告,她也坦率地表示自己对寿王还不能忘情。
谢阿蛮有时恣放,但经过一回事变之后,她又有一份机智,她劝告贵妃应该忘记过去,她还指出,贵妃在事件发生后,对皇帝和过去总有些不同,她请贵妃自然些,和过去一样向皇帝发发小脾气也不妨,贵妃接受了她的劝告。
于是,皇帝和贵妃间的感情,回复到未曾出事之前一样,应该说,还有增进,因为皇帝更加顺着她。而她,也回复了任性,只要有空隙和凑巧的时候,总是会叽里咕噜地谴责皇帝薄情,有时,当着人,她会呼皇帝为“薄情三郎”,她还改动了《世说新语》中的话,称:“太上无情,其次薄情——”每逢这样的时候,皇帝总是笑——笑得很自然。
虽然如此,时常谴责皇帝薄情的杨玉环又不是妒忌的,她进一步拉谢阿蛮接近皇帝,那已不止是抱抱而已,她安排机会,让阿蛮伴宿……
皇帝并不觉得谢阿蛮好过杨玉环,但这个诡谲的小女人花样多,对他,是新鲜和刺激的。
于是,皇帝的精神又旺盛了。
山上,接连有几次大宴会,贵戚大臣,大多被邀参加。而在欢乐中的皇帝,终于把宫廷中一宗巨大的阴谋事件搁置不问,只处死了三名内侍,以及放逐内侍和宫女共二十人——可能酿成易储的大变,在冬日的温泉区消除了。
寿王得到宫廷的一批赏赐。此外,原来和杨玉环并不很亲近的从兄杨钊,因为随驾在骊山,能时常见到皇帝和贵妃,李隆基欣赏他的办事能力,擢升他的官职,杨钊在短短的时日中,既擢高了官阶,又兼领了两个新职务,一变而为中上级的重要事务官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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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 第六卷
一个人的生理会有各式各样的变化,有些老人,渐渐萎衰,有些人到老年时,会忽然由衰颓转趋奋扬和辉煌。李隆基在武惠妃故世时,自觉向衰了,但是,杨玉环却使他自以为已入暮年的生命辉煌。这种好状态维持了一个颇长的时间,又有疲颓现象出来。但是,意外事件——和杨贵妃吵了一次嘴,把她逐出宫,又迎回来,上骊山,在多样的游乐中,在贵妃时时发小脾气又常常有柔情的纠缠中,再加上抱起来柔若无骨的谢阿蛮——老去的皇帝在新鲜的激刺中又奋振了衰落的元气。
那好像一条蛇又蜕脱了一层皮,皇帝在一次温泉浴中如此向贵妃说。杨贵妃是很少和皇帝共同入浴池的,虽然已有多年的夫妇生活,虽然鸳鸯戏水式的娱乐也有过不少次,但是,她总不愿公然和皇帝携了手而入浴室。
可是,谢阿蛮却有方法,她拉了皇帝和贵妃同去,她自己扮做侍浴人,而实际上,她不是的,她能泳,在水中嬉弄着皇帝——把杨玉环残余的一层羞涩的外衣也剥尽了,她以她的娇巧、她的体能和技巧,引逗老年的皇帝,也引逗还有些怕羞的贵妃,终于,她使老年的皇帝起了春心的泛滥,也使贵妃放肆——
另有一次,她曾经附在皇帝的耳边说:“几时,把贵妃的妹子也哄了来,咱们四个人在一池同乐!”
皇帝对杨贵妃的一个妹子神往,有时会说出来——做皇帝的人,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谢阿蛮早就留心着,投皇帝所好,她一说,皇帝为之大笑,杨贵妃询问,皇帝坦然说了,杨玉环先打谢阿蛮,阿蛮逃掉了——这位名满宫廷的第一号舞伎,几乎被宫中所有的人所宠,她时时会在不论什么场合便一溜而走,还可能一溜就一两天不见面。
皇帝从来不斥责她,贵妃更加不——到骊山之后,谢阿蛮曾经留在贵妃床上,和皇帝和贵妃同睡一夜,她吵闹不休,使皇帝贵妃无法真睡,然后,在天明时,她溜掉了。
对这样一个女人,谁又能管束呢?
但对这样一个女人的提议,却引起了皇帝的荡漾。杨贵妃看出皇帝的心意,于是,在温泉的榻上休息时,她说:
“花花丧夫未再嫁,她自称是小寡妇,你有意,把她弄进宫来好了,我不会妒忌的!”
皇帝只是笑,而杨玉环在两日后真的把杨怡约了来,在内宴中和皇帝相处,李隆基大胆地调笑,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一些也不顾忌,她当着贵妃的面而和皇帝偎依——皇帝发现,抱住小阿姨的味道又是不同。
于是,老去的生命开始了新的泛滥,不过,天子的小阿姨和谢阿蛮不同,她只有限地和姊夫调笑,她毫无进宫的兴趣,虽然杨贵妃愿意她入宫做一名妃子,但杨怡正经地拒绝了,她坦然相告,至多只能做皇帝的情妇,绝不担任何的名分。她告诉姊姊,做一名有钱有地位的小寡妇的许多好处。
杨玉环惊异着,问她是否就此过一世?杨怡又坦然说:
“我现在不去想将来的,也许有一个男人使我想到嫁他,但现在还没有。至于进宫,那是最没趣的,我现在的身分,既可做皇帝的情妇,又可以弄皇子、皇孙来做情夫,还可以任我发展,玉环,别为我愁,我自己有打算的。”
这是杨家族的一个女人,性情和杨贵妃完全不同。但是,皇帝对小阿姨却有特别的兴趣。
于是,早时迟迟才行的恩典,如今推广而给予杨氏家族中的女性了。
杨贵妃已故的二伯父追赠工部尚书。原来,她已故的大伯父追赠兵部尚书,已故的生父则追赠太尉齐国公。杨玉环一门直系的三位已故的长辈,都有恰如其分的追赠。
在追赠杨玄珪工部尚书的同时,贵妃的三位从姊妹,也得到了封爵,上一次追赠杨玄璬时,她们只获得赐宅第和钱帛,这回是正式颁赐爵位,为国夫人:贵妃三姊妹中嫁给崔氏的封韩国夫人;嫁给柳氏的封秦国夫人;那位自称大唐天子小阿姨的小寡妇杨怡,封虢国夫人。
对杨氏的封赐,以三位国夫人为最特出,同时,又另赐宅第。长安的官员们为此而错愕着,何以杨氏的男性没有得到爵位,连死去的上一代只有一人追赠公爵?人们也想到服丧将满的杨鉴,那是贵妃的亲哥哥,又尚郡主,照宫廷习惯,这样大封赐,应等到杨鉴丧服满后一起颁布的,杨鉴也应该得一个国公的爵位。
然而,事实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还有出于人们意外的是:三位国夫人的封赐,没有举行大宴会,只她们三姊妹入宫谢恩而已,此外,在皇室来往中,也有些乱了辈分的尴尬事,封秦国夫人的贵妃之妹,独到太子那儿去谢恩,照她自己和杨贵妃姊妹行的辈分,她比太子高一辈。可是,她的丈夫柳澄之的弟弟柳潭却婚太子的女儿和政郡主。从夫的辈分,她又比太子低了一辈。秦国夫人为了给予丈夫体面以及为柳氏家族着想,便去东宫谢恩,太子李亨为了辈分上的大混乱,只好不见,由东宫的官员接待。
在封杨氏三姊妹时,宫中另一位特殊人物高力士,破例获得特擢,皇帝予高力士以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衔。武官二十九阶,以骠骑大将军为最高。大唐皇朝正一品官阶的只有三师、三公,由此,可见高力士地位的特出。
在大封赐之后不久,大唐天子的寿辰到了。
这回,皇帝过生日是由杨贵妃亲自主持筹备工作的,协助她的是谢阿蛮,她们合作着进行各种游乐,到处告诫,不许先向皇帝透露节目。连高力士也在内,而且,高力士还承担了一项巨大的工作,他从北门禁军和闲厩中调出四百多人交杨贵妃调遣。
寿辰大典分两个地方举行,先是在大明宫的含元殿,早朝,受百官朝贺,大朝仪完毕,皇帝先退,接着,百官分从通乾门和观象门而入,经过宣政门的左右城门,再由宣政殿两边入内,穿着锦衣的内侍引百官分自东、西阁门过,进入有一百二十名仪仗队守卫的紫宸门,到紫宸殿,皇帝在紫宸殿又受一次朝贺,这回的规模更大了,除百官之外,皇族中人、命妇,都来见驾拜寿。
紫宸殿内演奏了一套雅乐,又北上,皇帝和贵妃在蓬莱殿以南台阶上设座,皇族和妃嫔命妇分侍两侧,有高级爵位和官位的也在两侧和两边设席,其余百官则在紫宸殿以北的廊间设席,两殿之间的大片空地,东西两面都盖有长条彩帐,但空出很阔的通道。这大片空地,是供表演用的。
传统仪队奏乐巡行之后,是内外两班合奏寿乐,这都是典丽庄重的节目。
但在寿乐合奏之后,赐酒时,外面忽然有了鼓声,一通鼓罢,有方响的轻鸣,接着,一骑马自西面承欢殿那边穿过锦幛而入广场,马上的人戴了大面具,直驰到中央,勒停马,倏地站立在马鞍上,向皇帝拜舞祝寿。
大唐皇帝向身侧的高力士询问,旁坐的杨贵妃笑说:
“现在不要问,你猜猜是谁?”
也在同时,着了彩衣的马僮牵了身上披锦的马匹分东西入场,每边同时进入两匹马,马匹一入场内,马僮就离开了马,马匹自动排列,一共进入百匹马。分两行排列,没有人指导,但排得很齐。
于是,原先骑马而入的人,策马退到一边,取号角一吹,那一百匹马齐一地稍屈前膝,做拜状,又接着,号角吹出不同的声音,一百匹马在原地摇头摆尾做舞蹈之状,马的动作整齐而健美,又接着,号角和两种乐器合奏,一百匹马的舞蹈姿态变了,它们由原地而移步,自行组成一个圆圈,在走动中舞蹈。
一百匹马自行舞蹈,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皇帝为之大乐,他接连着叫出赏赐,又命画工们把今日的马舞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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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百马舞蹈这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节目完毕时,百官命妇自动地高呼万岁,而杨贵妃则命人召戴面具的骑士入觐。
皇帝在群呼万岁声中,饮尽了一杯酒,连忙问:
“那戴面具的是谁?”
此时,戴面具的人已由东面上阶,左右为之除了骑服和面具。于是,皇帝看到了,那是谢阿蛮!在大欢喜中的皇帝赐一杯酒给谢阿蛮,问她训练舞马的人是谁?
“马是从节度使安禄山、高仙芝两人所献者群中选出来的,出主意的是贵妃和我,训练马的人,是高公公设法调集的!他们日夜辛苦,三四个人服侍教导一匹马,训练了几个月才成功!”谢阿蛮说完,再向皇帝和贵妃拜寿。
“玉环,赐她些什么啊?”
“也赐一个国夫人吧!”杨玉环俏笑着说,再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只红玉的臂环,退下少些,再向皇帝说:“这是你送我的,你说是外国进贡来的宝物,转赐阿蛮吧!这小鬼还没有丈夫,总不能封国夫人!”
皇帝褪下贵妃的红玉臂环,转而套入谢阿蛮的手臂。谢阿蛮看看左右,道谢之后,低声问:
“皇帝,贵妃,好像有一位国夫人没有来?”
“嗯,是虢国夫人,贵妃说她不肯早起——”皇帝笑着回答,“早知有舞马可看,她一定会起个早的!”
在马舞的大场面之后,又是奏乐,赐宴也开始了,皇帝和贵妃依例至三献后退席——那是为了让百官可以自由自在地吃喝。
当皇帝和贵妃才退入蓬莱内殿时,宫门内侍奏:虢国夫人到——皇帝在欣扬中,随口说:
“我们去迎迎这位迟到的客人!哦,传命,许虢国夫人骑马入宫门!”
依例,命妇入苑后不得乘车,但可乘步辇,但至内宫门外而止,要步行,皇帝正想着马舞,就说出准许骑马了,依例,只能许步辇直到宫门阶的。
杨贵妃淡淡一笑,再说:
“应该让花花也参加舞马的,和阿蛮配对!”
皇帝捏着贵妃的手,于嘻笑中徐徐起身,他真的要出迎了,两班执事内侍迅速地通知外面。
在辇路上,虢国夫人骑着马,缓缓地到殿阶,又缓缓地下马,上阶后再拜见君皇。
今天的杨怡,一身紫和绯相配的长衣,没有画眉,也没有施脂粉,但是,她和浓妆的女人们在一起,自有一股清媚与明艳的风韵!皇帝又为此而笑,杨贵妃也赞美她本色的艳丽——而这,成了大唐的历史:舞马的姿态被画出和雕刻在器皿上,而虢国夫人的不施脂粉,赢得了两句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淡扫蛾眉的大唐天子小阿姨使得大唐天子意思浮动,老去的男性生命,有着飘然乘风的想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似一只阔口兽,可以把杨氏姊妹并吞下去。
杨贵妃看出皇帝的神往,当杨怡和玉真公主在酬酢时,她拉过皇帝,悄悄地问:
“三郎,不该封花花为国夫人的,是吗?”
“哦,哦——”皇帝支吾着,终于,坦然说:“我想,还是让她做国夫人的好,有时,有时——”皇帝眯了眼,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杨贵妃却不放过他,追问:“有时怎样?”
“有时,名和实不必一定要连在一起的,譬如阿蛮……”
“那是要我再做成你?”
“这个,贵妃想来会有分寸吧——”大唐天子笑说,“我变得很贪心了!”
杨贵妃对皇帝的“贪心”有不满,每一个女人,都会有同样的心理的,不过,由于对方既是皇帝,又对自己坦白,她只能把自己的不满收敛了。
但在这一瞬,她又想到了寿王。自己和寿王做夫妻时,寿王从不会有这样的话出口的,而且,她也知道,当自己为寿王妃时,寿王的确只有自己一个女人。
当杨贵妃思念流转之时,淡扫蛾眉的虢国夫人又到了他们的身边,她再一次向皇帝拜,讲了祝寿的话,同时谢恩!今天的宴会是为皇帝祝寿,同时,兼为封三位国夫人补行贺宴——封三位国夫人不举行大仪式,是杨贵妃听从杨钊的建议而请皇帝不铺张的。
虢国夫人仪态万千,在皇族中人之间走来走去,也和命妇酬酢。人们私语:今天,妹妹的风华把姊姊比了下去,但是,又有些人以为,妹妹虽然俏丽明秀,总是缺少贵妃那种雍容的、柔和而自然的风度美。
女人批评女人,有时是别有立场的——
大宴会在一套“紫云回”的乐曲后,皇帝和贵妃依例先退了——他们入休息室,只一转就乘宫车转赴兴庆宫。
虢国夫人和姊妹及皇族中的女人们在一起,直到大部分宾客退去之后,她们才上车,转赴兴庆宫。
今天的宴会的最后一部分,是在南内,那是小规模的宫廷内宴。
一长列宫车载着华贵的皇家和外戚*****出的女士们,向兴庆宫去,车没有上篷,宫中人员可以看到车上的每一个人,他们注意着杨氏三位国夫人,以及,在诸王眷的车队中的寿王妃韦氏,那是由于杨贵妃的缘故而看韦氏的。
寿王李瑁今天也来拜寿的,但他只在含元殿早朝,没有参加宴会,宫内宴会,便由寿王妃韦氏代表。
在兴庆宫,皇帝和贵妃先从宴会中退出——皇帝需要休息,他在飞霜殿内寝侧室,除了袍服靴带,躺在榻上受按摩和假寐。
这是一个老年人所必需的中途休息。
杨贵妃在内寝,因为热,她沐了一个浴,再更衣和重新打扮,在打扮后,她也曾洗净铅华而对镜,但她认识到:自己不施脂粉是比不上妹妹的。
她对镜,刻意化妆,妆成,缓缓地到侧室,她看了躺在榻上的皇帝一眼,皇帝一双裎裸的小腿,肌肉并不松弛,通常,老人总是瘦削和松弛的,但李隆基似乎是得天独厚,他在这年纪,既不发胖,也不消瘦,体能与七八年前没有什么分别。
她自宫人的暗示中得知皇帝已睡着,于是,她静静地在旁边坐下来。
皇帝并非真正睡着,他在朦胧了一阵之后,当贵妃坐下时,发觉了——虽然他戴上了黑眼罩,但还是能得知进来的人是谁,他叫了一声:“玉环——”她笑问:“你不看也知道是我吗?”
“那还用问,能进入此地的人,除你,还有谁?”皇帝取下眼罩,欠伸着肢体而说。
“那也不见得,小鬼就会闯进来,可能在不久之后,还有人会闯进来!”杨玉环移近了说,微带悻然。
“玉环,多年了,我的鼻子也能嗅得出是你,来,不要讲别人——呵,如果阿蛮进来,她会让我躺着,自己坐在旁边等吗?”
“那样说,我还有一些好处!”
“玉环!”李隆基捏握了她的手,“不可如此说,我有时想狂一次,癫一回,但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正正式式的,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那回事件,只是夫妻吵嘴,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有芥蒂——”
她摇摇头,低说:“没有了。”但接着又说:“不过,那次事件使我明白,皇帝总和平常人不同!”
现在,皇帝坐了下来,明快地说:
“玉环,以后我会记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定做到像平常人一样,像市井汉一样,一有不对,就动手打老婆!”
杨玉环嗤地笑出来,再说:
“好了,也该起来啦,我想大伙儿已经来了!”
皇帝又出现在内廷宴会中了,这和刚才的宴会不同,皇帝与贵妃都只穿了便服,也没有繁文缛节,在休息室中和贵妃讲了一些私话的李隆基,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净化,但是,当再见虢国夫人时,欲望又浮了起来,他想:这女人,总要弄到手一次……
他曾经在调笑间下过工夫,然而,杨花花若离若合,总不让皇帝真正获得,也因此,皇帝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同时,他也自喜于有欲望——人们说,男子们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已不会再有大欲,而他有,他以自己不老而喜悦,他冥想着自己可能再有十年好风光……
皇帝的强烈欲望,总会达到的——这年的冬天,在骊山温泉,杨花花终于和皇帝在温泉共浴。
那又像是蛇蜕脱了一层皮——大唐天子忽然间精力充沛起来,在雪后晴日,他带了杨氏姊妹乘雪车出游。
为了花花,皇帝做出了特殊的赏赐,他赐一所在温泉区的宅第予虢国夫人,杨怡以为这太突出,要求皇帝赐三所宅第,杨氏每一个国夫人各一所,皇帝欣然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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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开春后再上山避寒时,心旷神怡的皇帝又赐杨铦、杨锜两人各一所温泉住宅,至于杨钊,虽未获赐宅,但在政治上却有了发展。
杨钊和宰相李林甫交结上,他协助李林甫把隋皇帝的直系孙杨慎矜一伙彻底消灭;当年和杨玉环家联宗,着实亲近过一下,又是决定杨玉环命运的一户人,三兄弟同时被杀,这一案下来,又接着有一案,把名臣李邕等人处死。杨钊成了李林甫所器重的人员,由宰相任命,他多兼了两个差事。
杨钊的官品尚未到大臣级,但他兼的事多,却已是大臣身分了。不久,当群臣上皇帝尊号为“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时,杨钊获得了次级大臣的衔位,官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此外,他又兼领了十五个使职,其中如关内道京畿采访使,本来应由一级大臣兼领的,而杨钊却越位而兼了许多使职,有的名高,有的名低,如木炭、宫市专使,地位较低,是杨钊早期的兼职,他擢升,原兼职并不放弃。这样的财务和货用的兼职,他有好几个,而他的表现,据说都不错,隋皇帝的后裔被杀后,杨钊又代理太府事务和管理粮仓。
皇帝以杨钊干练,处事有方,特赐紫衣金鱼。
杨家的贵盛一天比一天增涨,杨氏家族成了长安城中权贵们侧目的人物。杨钊和贵妃本非直系,但是,如今的杨钊成了特出者,杨氏一门,男人中数杨钊,女人中数虢国夫人。
在宫中的杨贵妃,过了第二个阶段的繁富的愉快日子,被逐出宫是她在宫廷生活中一个转折点,这件事发生后,皇帝对她更好了。再者,生活上经过了一个低潮,如今又转向高潮,由于皇帝又有新的好兴致的缘故。
宫中行乐的方式也有了变化,南内加多了两班小部乐,舞人也多了,谢阿蛮曾热心地训练舞人,可是,舞人增多之后,她的热心反而降低,不是她不喜欢,而是她本身进入了恋爱,她爱上了一名禁军中的低级军官,但是,在可见的时日中,却无法婚姻。
她坦率地告知杨贵妃,自己看中了一个人——她又请求贵妃,当时机成熟时,设法成全自己。她告诉贵妃,自己的情人名陈方强,目前是试用军官。还不能结婚,再过一两年,地位确定了,便可申请婚姻。
杨贵妃为阿蛮的不愿留在宫中而暗自叹息,她知道皇帝很喜欢阿蛮,而阿蛮也经常表现对皇帝很好,结果却是别有所恋,情爱上的多变性,使她感慨。由于她对皇帝有爱,因此,她也暗暗为皇帝难过。
在兴旺欢乐的年月中,大唐皇朝的边将,身兼平卢、范阳两地节度使的安禄山又入朝了。安禄山是胡人,所统也以归化了的胡人兵马为主,李隆基采取以胡制胡的对外政策,著名的边将如哥舒翰为突厥人,高仙芝为高丽人,大唐天子都专任他们以边境兵戈之事,给予他们的俸禄极为优厚,那是羁縻的策略,用他们和外族作战,免使汉族的壮丁出征和戍边。
这几年,安禄山在边境对外用兵,表现很好,上一次安禄山入朝,皇帝赐他铁券和加给御吏大夫中央官衔。这一次入朝,大唐天子对他增加优待,除了让安禄山和太子朝见外,还在宫内举行宴会,杨贵妃和她的姊妹都参加了。皇帝为了取得这名胡将的效忠,让他和贵妃的姊妹和从兄弟杨铦、杨锜结为兄弟。
这是边庭将帅前所未有的荣宠,安禄山一下子成了长安城中的特出人物;而杨氏家族奉皇帝命和安禄山结为兄弟,也使人刮目相看,那是说杨家不仅因贵妃而贵盛,还参与了皇家的策略上的运用。
由于和杨氏结兄弟,宫中又举行了一次宴会,安禄山在兴庆宫中欣赏了霓裳羽衣舞,接着,他自请作胡旋舞,为皇帝寿。
胡旋舞以快速转旋为主,而安禄山的舞蹈可以和宫廷中的职业性舞人比美。
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宫廷宴乐,有边将参加了。
杨贵妃对这些事完全不留意,再者,现在的她变得很忙,杨怡经常入宫,她比贵妃更贪玩,也比贵妃更多玩的花样。她拉了谢阿蛮,再加太华公主(咸宜公主因死了丈夫,不能参加),在大唐宫城的三苑到处游乐,有时,她也会把做女道士的玉真公主拉了来同游,驰马、打球、划船、赌博,节目非常繁富,连贪玩的贵妃有时也会感到吃力。大唐皇帝初时也参加,但他的年纪到底吃不消了,几次以后,便借故溜走,杨贵妃感到吃力时,也溜掉——她回来陪皇帝,自她入宫以后,此时的宫中生活最繁富,也最乱,贵妃曾建议阻止小阿姨掀起的胡闹,可是,皇帝以为,宫廷中的热闹,表示有生气,大可不必阻止。
在放任中,一些皇子,也被召邀而参加了游乐——
杨氏家族中,因为得到皇帝特别的恩宠而骄狂了,他们时时有些事故发生,其中,富有的韩国夫人还受人贿赂,不过,没有人敢于举发这些事。
杨氏族人在骄恣中生活时,贵妃的再从兄杨钊却远离了欢乐宴游,努力工作,争取政治地位。终于,由李林甫奏请,以杨钊为兵部侍郎,仍然兼御史中丞和许多使职,侍郎是真正大臣级的官员,有侍郎衔的官员,一转就可以入相的——杨钊自巴蜀来,在短短的年月中,爬上了非常的高位,虽然也有人妒忌他,但由于他有过人的处事能力,妒忌者无法借因来打击他。
当杨钊获得兵部侍郎之后,外面传说,图议中有金刀二字,不利于国。聪明的杨钊为此而亲向皇帝请求改名,因为钊字是由“金刀”二字组成的。
大唐天子欣赏杨钊,御赐一个名字:国忠。
皇帝赐名正式发布,于是,中书省及各部会机构,纷纷在表册上把杨钊的名字用朱笔改为杨国忠。而杨国忠于获得赐名之后,入宫朝见贵妃谢恩——在平时,他是最少入宫的一个,甚至,他故意避免入宫,他和宫廷中的联系,大多经由杨怡。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小寡妇杨怡,和这位再从兄的感情很好,当杨钊努力向上爬升,交游费有欠缺时,总是杨怡供给他的。
当杨钊获兵部侍郎衔及赐名国忠之后,皇帝的老奴,武官中最高品位的内侍,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有一次单独和贵妃在一起,提到贵妃的亲哥哥杨鉴。杨鉴为父亲服丧,早已满期了,高力士报告贵妃,杨鉴并未依例呈文吏部复职。高力士以为,贵妃应该致书自己的亲兄,以及给予应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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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的提议勾起了杨玉环存于心里的往事,父亲为自己的嫁子再嫁父而愤恚遗憾。她忖度,亲哥哥服丧已满而不出,可能受父亲的遗命。
但是,高力士以为:杨氏其他的族人都因贵妃而贵盛,不能任由亲兄闲居的,他劝杨贵妃先致书问候,由内侍省转送出去,那是合乎宫廷法制的。
杨贵妃于念及哥哥时,有说不出的烦乱,她无法自己作书,转命女宫代写,由内侍省送出去。
在冠盖京华,杨鉴这个人几乎被人遗忘掉了。贵妃的书信送到在东都闲居的杨鉴手中,他经由正常的手续,上书吏部报告自己丧服早满,因为有病,所以没有依例在丧服届满时即行报到。这是公文,在公文之外,杨鉴作了两封私函,一致贵妃妹妹,一致秘书监,他表示自己的愿望,仍然回任旧职——这一方面可以说是体制的,一方面也表示他不愿因妹妹的缘故而升官。
杨贵妃把这事件交高力士处理,她表示,暂时依照哥哥的意思,等杨鉴到了长安,再作别的打算,因为杨氏目前的情况,杨鉴应是一族的中心代表,应该承继父亲的爵位,即使不袭爵位,至少也应该有一个正卿的官位,再当秘书少监,实在太委屈了。
杨鉴接到吏部的复职通知:回原任。这是大唐官场的例行事故,但对特殊人物,可以不必依例办事的。对杨鉴而依例复官,长安官场中人注意到了,这是很容易打听到的,吏部中人泄漏,事件的处理,通过高力士。
当杨氏一族鼎盛的时候,竟作这样的安排,的确令人疑惑,人们忖度贵妃和亲兄之间相处不好。
接着,又有令人猜疑的事发生,杨鉴夫妻并未立刻回任,他们运用了大唐人事制度的一项特例:官员们请假或奉命任职,在特殊情况下,有一百天的期,不到职或请假又没有特别的理由,一满百日,便作自动离职论。
杨鉴运用此例,在接到命令之后,挨了将近三个月才到长安报到——他先住在旅馆,三天后才搬入自己的旧宅,他去拜访了宰相、御史大夫、京兆尹、秘书监、侍中,然后,再去拜访自己的亲戚和向宫廷投帖。
杨贵妃立刻召见杨鉴夫妇,那是只有贵妃和兄嫂的小场面,惟一的外人是高力士,这位骠骑大将军陪杨鉴夫妻入内(那是给予杨鉴夫妻特殊荣誉),小坐,就先退了。
兄嫂和妹妹相对,杨玉环在一阵缄默之后,喟叹着说:
“哥哥,是不是因为大人有遗命,着你放弃仕进?”
杨鉴苦笑着,艰涩地说:“那也不尽然——”
“哥哥,我不知道怎样说好,在宫中,我也发生过一些事故,结果没有什么。而我家的人,你在守制家居的时日中,成了主要的贵盛家族,还有,伯祖父一房的杨钊,皇上赐名国忠,如今做官做得很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不出来,似乎不大好,父亲的遗命——噢,哥哥,我想,父亲一定是恨死我了!”杨贵妃转看承荣郡主,“嫂子,你说吧,我哥哥是不肯直说的。哥,我是照从前的想法!”
杨鉴也望了妻子一眼,于是,承荣郡主说:
“大人并不恨贵妃,父女之亲,恨自然是不会有的,不过,大人以儒学名家,孔夫子和贵妃,我想想,大约也会势不两立的!”这位郡主忽然轻松起来。
这惹得杨玉环笑了,自然地接口:
“那样,幸而大人已故,没有看到现在的情况,不然,他会更生气的!”她稍顿,再问:“哥哥,大人遗命对你的仕进到底如何说呢?”
“大人并未嘱咐我不仕,但命我安守,不求进取,不可仰仗宫廷的关系而幸进!又嘱咐我,不可损害及你!”杨鉴婉转地说。
承荣郡主了解玉环的个性,虽然疏隔了几年,但她相信这不会变的,于是,她补充说:
“大人的意思,阿鉴如能不仕,自然最好,但是,大人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大人遗命,希望阿鉴不求显达,能够和宫廷关系疏远一些便更好!”
“唉,那样——”杨玉环低喟着,“我来设法调和,希望我能做到,你们,第一,总得见一次皇帝,这事,让我请高力士来安排。哥哥,你想想,以你为秘书监怎样?我说的不是立刻做,过三四个月或者半年再任命——”
“不可,贵妃娘娘,秘书监有特出处,又掌机要,我是原来定作秘书少监的,如今依例回任,再接掌秘书监,那是不方便的了,也大违先父遗命。玉环,我的官位,慢慢地再说吧,我们总不会疏远到消息不通的地步。”杨鉴稍顿,艰涩地说:“只是,有一点希望你做到——我听说我们族人经常入预宫廷宴会,我想最好不要把我牵在内,大宴,我自然要参加,平时小宴,最好不要找我!”
“好吧,我总听哥哥的话,现在,我们三个到南内各处走走,然后进些小食,你们再回去——有人说我们兄妹间有些隔阂,我们内内外外走动一下,大约没人讲闲话了。”
这个贵盛的家族间,潜藏着的问题,外人是无由得知的,不过,他们三人在南内游览时,谢阿蛮忽然来了,她自行上车,自作主张地坚请再游览大明宫宫苑。
杨鉴夫妻久仰谢阿蛮的大名了,但是,这名宫廷中的歌伎礼貌欠缺到如此地步,则使他们为之惊愕,而对杨贵妃的顺应,也使他们大感意外,特别是皇家出身的承荣郡主,她了解宫中主奴间,过去是极少有平等性友谊的。
杨贵妃陪同他们游大明宫苑,而谢阿蛮则在一处溜开了,她先悄悄地告知贵妃,自己去偷会情人,并且请贵妃为之担待。杨贵妃对这样的事,总是欣然接受的。
杨鉴重到长安,恢复旧职,在最初,人们瞩视着贵妃亲哥哥的动态,以为必有特出地位,但杨鉴一些也不特出,他如一般官员那样平实地工作,长安官场是势利的,而且也是短视的,他们见到杨鉴夫妇毫无耀武扬威的表现,很快把贵妃最亲的人看淡了,这也因于杨国忠和虢国夫人这一男一女的风头太健之故。还有,其他的杨氏族人,也锋芒毕露!
杨氏族人的骄恣,在渐渐地扩充。
著名的胡将,身兼两镇节度使的大唐边陲重臣安禄山又应召入朝了,他带了许多礼物送给朝廷中有关人员。
皇帝对他的笼络,与过去一个样子。在兴庆宫的勤政楼举行宴会欢迎他,然后,又邀入内宫。
李隆基先让太子,再命另外两位皇子与安禄山分别入游宫苑,那是他的深谋远虑,为自己的儿子与边境胡将亲近,冀使胡将的效忠自第一代传至第二代。
在宫苑中游乐时,安禄山朝见了杨贵妃。
皇子们对贵妃行的是母礼,而安禄山则曾和杨贵妃的兄弟姊妹行结为兄弟的,这胡人自有他的机智,在宫内游巡的最后节目中,贵妃招待他小食,皇帝也参加了,他自请奉贵妃为义母,以表示忠贞和明定尊卑。
皇帝看着错愕的杨贵妃,笑了,爽快地答允。
于是,健壮而高大的安禄山向杨贵妃拜叩,用正式的对亲长的仪礼,拜毕而起,皇帝等他再拜自己,但是,安禄山没有立刻拜,皇帝问了,安禄山又正式说出:“臣本胡人,今逢尊亲大礼,应从本族之礼,胡俗,先母而后父。”他稍顿,再说:“臣儿叩见父皇——”他再拜,但用的是朝礼。
李隆基又笑了,他欣赏安禄山的风趣以及两种不同的跪拜,于是,他传命宫廷举行内宴,为贵妃收义儿而庆贺——这也是宫中很特出的事件,贵妃收一名胡将为义子,又是前所未有的事。
同时,兴庆宫的执事人员,奉命作盛大的布置,皇帝宣布欢宴分两日举行。
宫廷中所有的乐班人员都奉命,排练几套大乐章,包括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乐在内。此外,著名的乐工又奉命谱一套小部曲,以纪念贵妃收义子的事。
皇帝以为,这是同化不同种族的一种策略运用,他直率地告知了杨贵妃,那是因为杨贵妃本身实在不高兴收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胡人为干儿子之故。
为了皇帝的政治策略运用,杨玉环只得打起精神来张罗了,她自行选择了宴会的游戏节目,又召高力士来共同商量宾客的名单。
高力士发现了杨贵妃对此事的无可奈何式神态,老于宫廷和最了解皇帝的他,当然明白这样的事是出于皇帝之命,于是,他暗示贵妃,事到如今,必须做出非常愉快状,高力士说明,胡人为少数民族,文化比较低,实际上受汉人的利用,他们有先天的心理自卑,因而也多有猜疑,既已认为义子,就得很认真地做,也得真正把安禄山当儿子看待。
“要命的事!为我弄这样一个义子,唉,没奈何,力士,你指点着,加些民间的认义子习俗,皇上自己也喜欢热闹,我们就做得热闹些,至少可使皇上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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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兴庆宫的宴会规模更扩大了。
第一天,在花萼楼设宴,然后,在龙坛观杂耍和舞乐。皇族、外戚、有关的大臣和命妇,被召邀入宫的有三百人以上,大臣们在花萼楼的宴会之后,退出了一部分,龙坛的游乐,比较轻松。
范汉大娘子的杂技班表演了弄缸、玩瓮、走索、叠人、上杆等技艺,然后是器舞和群乐,很热闹的,皇帝只看了第一场杂技就退出了,杨贵妃成了宫廷游乐会的主持人。义儿安禄山极守礼貌,每逢一个节目完了时,都过来向贵妃义母行一次礼。在旁边的虢国夫人于安禄山走后,笑着问贵妃,感想如何?
她不愿说,转过话题,说明今日是正日,礼节较繁,明天就不同了。虢国夫人接着说:
“明天,我来戏弄这胡儿一下,你让我设计一个节目!”
“花花,此人为皇帝所倚重,不能使他难堪的!”
“你以为我是一个使人难堪的人吗?”杨怡笑了,“巴蜀有一项典礼,我的儿子初生之时,用锦兜兜着走一转,乞赏钱,明天,我来玩一次!”
这是一个偶然的动议,杨贵妃并不着意,因为她对此没有真兴趣,再者,今天的她,也有些心神不属,谢阿蛮告诉她,寿王殿下今天也赴宴,但是,杨贵妃没见到他,内心有迷离的惆怅感。
第二天的宴会被邀的人较第一天为少,但霓裳羽衣舞则在次日进食时奏演。
皇帝在午餐后退出,自行去休息。
杨贵妃引领着宾客到交泰殿,看小部乐奏,不久,虢国夫人来请安禄山去,她告诉他锦兜裹儿的故事,请安禄山合作。
俏丽的杨怡眉目飞动地提出,安禄山没有思考就接应了。
于是,一个哄闹的场面出现了,八名健壮的内侍用一个大锦兜裹了安禄山,上舆抬着,在喧闹的鼓乐声中出现,两名执事内侍在前行,高唱贵妃洗儿,乞赏赐。
在巴蜀,锦兜裹儿出见宾客称为洗儿,洗儿乞赏是以表示贱而纳福。
颁赏的人会赏钱或物品,放在锦兜内,通常这些收获是要由主人加倍捐出予佛寺或道观的。
到宫廷来做客的人,多数不会带钱,而虢国夫人又故意命人抬安禄山入妇女群中,于是,所有与宴的女士只有取下一件饰物为赠——这哗闹很快传到午睡初醒的皇帝那儿,于是,皇帝命内侍传谕,以十万钱供贵妃洗儿。
安禄山被抬来抬去,有似丑角,但是,左右有杨怡和谢阿蛮相伴,又出入在妇女群中,使他也忘情而乐了。
这一个节目玩了颇久,之后,高力士总觉得有失体统,暗示安禄山,应该请退了。
安禄山退出,多数宾客也退了,但还有三十来人留下。皇帝午睡足,精神奕奕地到来,他赞赏锦兜裹儿的玩意,他对贵妃说:
“这很好,可惜,我不便出去看。现在,我们这些人乐一乐,我来表演击鼓?”
皇帝以擂鼓擅胜场,乐工贺怀智、马仙期、雷海青、陈良四人以四种乐器为伴。
皇帝擂完一阵鼓,顺手取下贺怀智的平顶小帽,走向贵妃身边,躬身,笑着说:
“阿瞒乐籍,乞贵妃和夫人赏赐!”
杨贵妃笑倒了,她无法说话,旁边的虢国夫人扬眉说:
“岂有大唐天子阿姨无钱作缠头耶?来,此局赏赐三十万钱!”
“花花!”杨贵妃捧腹而叫,“你们够胡闹的了,呵,刚才抬了像牛一样的安禄山当婴儿,我得忍住不能笑,现下,皇上又来了,这帽子装得下三十万钱吗?花花,你又如此阔气,一局三十万,不得了!”
此时,皇帝宣布以虢国夫人的三十万钱转赐诸乐工,于是,有一片高呼万岁的声音。
这是欢乐的高潮,安禄山和皇家的关系也进了一步,不久,他获得东平郡王爵位。而虢国夫人的儿子,虽未到婚姻的年龄,也因势而和皇帝的一名同年孙女定了亲(辈分又混乱了,但大唐皇家对此不在乎)。
杨氏家族的光辉一天天地上升。
终于有事发生了,上元节的长安,没有宵禁,杨氏族人夜游的车骑,和广宁公主及她的丈夫程昌裔的车骑相遇,广宁公主的车上有徽饰,照理,杨氏的车骑应该让路,韩国夫人的家奴不让,双方争执起来,家奴们互挥马鞭动手,推开了公主的车,驸马都尉程昌裔在车中跳出喝止,也被鞭子打着而跌倒。幸而杨锜赶上来,才制止了一场可能酿成大祸的打斗。但就是如此,广宁公主的车已侧撞在路边树上,又由于公主随从人数少,寡不敌众,有两人被打伤了。
这是发生在西市附近大街上的事,自然很快就传开,杨国忠知道了,大惊,他以最快的方法托杨鉴上表请罪。
秘书少监杨鉴在痛苦中接受了这一任务。
人们以为杨氏族人在大街上侵犯公主,必会降罪的,但是,广宁公主入宫自诉的结果,只是杀杨氏家奴一人,而驸马都尉程昌裔,反以行为不检而停官了。
这一处置的方式,使人感到惊动。
在宫内,杨贵妃也得知了,她对自己家族中人的骄横,大为不满,从来,她不为自己的家事而和皇帝说什么的,现在,她向皇帝提出了,她以为,对韩国夫人及其他扰事的杨氏族人,也应该惩戒。
皇帝对于已处理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再者,皇帝先看到杨氏的自行请罪表,再有广宁公主的哭诉,先入的观念使得皇帝以为错在公主那边,他轻松地对贵妃说:
“程昌裔本来不会做官,我藉此停他的职,没什么的,再者,西市街道如此阔,哪会有争路的事,中间一定有别的原因,已过去了的事,别理会,我正在想,我们过几天上山去,他们为我弄了一群雪狗,希望下一次雪,我们可以玩狗!”
大唐皇帝越来越耽恋游乐了,西北的雪狗能拖了滑车在雪地上奔驰,边庭的将官训练好了,送来的。皇帝对此又有了好兴致。
于是,杨氏家族的事件便再无人提及,而皇帝和贵妃,在骊山的温泉住了十二日——温泉宫易名华清宫之后,又加建了许多房屋,虢国夫人自行出资加造了一宅,杨国忠也获得了赐第,只有秘书少监杨鉴没有。不过,这回的骊山行,杨鉴夫妇也随驾,虢国夫人以自资所建的屋宇让给杨鉴住。不过,杨鉴对于家族间的情形,有着深忧;何况,就在华清宫避寒游乐的日子,杨国忠又兼领了剑南节度使衔——杨鉴对贵盛、骄恣,以及权力的取得,都有着不安。
杨鉴深知自己家族中最能干的男子是杨国忠,而且,杨国忠的青云直上,也并不是全仗玉环,他确实有过人的表现;不过,杨鉴又知道这位能干的远房堂兄,参加若干政治上的阴谋事件,和李林甫结党而置杨慎矜全家于死地。
他害怕这样能干的人物。此外,他对小从妹杨怡也有着不满,他听说杨怡和皇帝有暧昧,和杨国忠也有不清不白的乱 伦关系,还有,他又知道杨怡利用关系自巴蜀贩货来长安出卖,因此,她很富有。
杨鉴受父亲的影响比较深,而他的妻子承荣郡主也是保守性格,和杨氏其他的人,有些合不来。
他日夜想换一个较闲散的官位,实在,他在秘书少监任上,早已超过了任期,应移调了。
当他正为自己的官位设想时,杨国忠来找他了,就是为杨鉴的职位,国忠劝请杨鉴接受光禄卿的新职,如果有积极的兴趣,则转任工部或户部侍郎。侍郎的官阶虽然只有正四品下,比光禄卿的从三品为低,但实权却高出光禄卿,杨国忠是善体人意的,提出时也很坦率——他告诉杨鉴,自己的职位可能再擢升,他希望能在杨鉴之后再升级,那比较来得好。杨鉴也坦率相告,本身对都城生活不能适应,希望外放做一任州官。
杨国忠答应为他安排,但要求杨鉴先转一次官,那是敷衍,因为大唐习惯重内轻外,做外官即使官高,也少有人自愿前往的。
杨鉴不知道国忠在敷衍自己,他接受,但要求转一个同品或只高一级的闲官。
于是,杨鉴由从四品上阶的秘书少监而转为正四品下阶的谏议大夫。谏议大夫表面权要不及秘书少监,但是,这职位是因人而重要或不重要的,谏议大夫为皇帝的近臣,对大政有发言权,虽然是散职,但也可以做得很出色。
自然,杨鉴不会是做得出色的人物。
当杨鉴调职时,贵妃单独召入他一次,先谈关于受封爵的事,杨鉴说明已让给长房,自己就不必了,接着,贵妃问了一些外面的情形,杨鉴说出了家族中人因贵盛和骄恣,自己看不惯,又无法理会,想避开些时,到外面去做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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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没有传统的观念,再加她本身爱玩,多走些地方,她以为是乐事,对哥哥的提议,大为赞赏,并且自愿直接向皇帝提出,这使杨鉴为之苦笑,他又告知妹妹,国忠希望自己先做一任谏议大夫再外放。
“别理他,你想到外面,何必挨什么谏议大夫,那又不是了不起的官儿,我来为你安排——噢,对了,我听说杨铦接你的秘书少监职位,他能做吗?”
杨鉴茫然,脱口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会比我做得好的!”这回答使杨贵妃为之缄默,她不大看得起杨铦,从那次出宫事件后,她对两位堂兄弟都有些失望,不过,她不愿意说。
当杨贵妃要为哥哥进言外放做州官时,一宗特别的事件在长安城内发生了。
朝廷中,为皇帝信任,职权仅次于李林甫的,是出在本官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又兼京兆尹,并兼二十多个使职的王。王的资历较深,升擢不及杨国忠快,但在高阶位上的进度,他又超过杨国忠,当杨国忠获得御史中丞时,王也是中丞,不久,王兼了御史大夫,高出杨国忠,再兼京兆尹,自然比杨国忠更加重要了。
杨国忠和王本来是交好的,但当官位变化中,国忠发现,王的现势,将阻碍自己入相,如果任命宰相,必然先任王,而后才能轮到他,何况,王和李林甫关系又极深,如此,杨国忠和有权势的王成了政敌。
王的家族和杨氏家族差不多,有骄横之名,但贵盛不及杨氏,不过,王氏家族弄权,杨家则和权力少有相干。
王的弟弟王焊,官位虽只户部郎中,但结党,又把势力渗入军中,王的儿子王准,为卫尉少卿,是一名狂夫,他们组合了一批市井少年,无赖子弟,还有龙武军中的中级带兵官。他们利用王为京兆尹的地位,在长安聚敛纳贿,包庇一些非法组织。他们本身狂妄无知,以为布在军中及市中的力量,足以控制长安。
这样的事,自然不易逃过朝廷的耳目,高力士控制禁军,当他查明王焊在禁军中的活动时,不能再忍,奏告皇帝,李隆基仍然相信王,命他查办弟弟。可是,狂妄的王焊以为自己的力量可恃,他动员市井组合和龙武军中一部人起来抗拒,并欲杀死龙武将军,全夺龙武军,用以迫皇帝任王为大丞相。
杨国忠的情报人员先得知,国忠即引太府的少数防守兵出战,又利用他兵部侍郎的职权,用急命请金吾将军发兵,他们在皇城西南打了起来,杨国忠明知这样的造**反必不会成事,但他命部下守御。掌管禁军的高力士,虽然也知道这些人不能成事,但他不容许这种骚乱蔓延,亲自领了四百名飞龙骑兵,自皇城穿道而出,很快解决了叛乱。
长安市区并未受到惊扰,打仗也只在皇城西南角一隅,谈不上有特别的损失。不过,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叛乱,把王父子都拖垮了,他们先后赐死!
处置这一件事,杨国忠的反应最快,也可以说出力最多,甚至宰相李林甫也不及他。
于是,王死后所遗下的两个大职位京兆尹(注:等于大长安——首都——市长)和御史大夫都落入杨国忠之手。在此之前,杨国忠所希求的只是兼御史大夫,他以为王身兼两个最重要职位,设法分取一个,合于情理,而且,他也有了部署,以兵部侍郎本职,求取兼御史大夫,惟一使他遗憾的是杨鉴不太积极,如果杨鉴积极一些,可以轻易地再夺王的户部侍郎,那么,王就不足为敌了。然而,意外事件的发生,使他获得了比预期更好和更多的职位,此外,王所兼领的二十余个使职,几乎有一半转到杨国忠身上。
于是,在大唐皇朝,宰相李林甫以下,杨国忠的声势最大了。再者,李林甫和王私交极深,王的叛逆案,虽未涉及李林甫,但这位大臣终于受到议论。
杨国忠虽然是外戚的身分,但人们知道他最初的崛起和中期的奋斗上进,与宫廷是无关的。士人们虽然看不起杨国忠(因为他没有文事方面的出身和才华),但对他的办事能力,却无人非议。
长安城内一场儿戏式的叛乱,把杨国忠捧上了高位。皇帝和贵妃谈及此事时,杨贵妃乘机为自己的哥哥请求一个州官的职位。皇帝看着她,讶然问:
“玉环,你讨厌你的哥哥?”
杨贵妃茫然说没有!于是,皇帝说:
“据我所知,杨鉴是一个能循规矩的正派文官,才力可能不很高,但守职不坠,交他做事,必不会逾越和做不到,为何要外放他呢?”皇帝迷惑地问。
“他自己想到外地去体历一下,上次,他转官谏议大夫时,我和他见了一次,他有此表示,我一直忘了代他请求。”
这使皇帝又笑了,摇头说:
“你在宫中那样久,还是一些也不懂,你哥哥要做州官,又何需请求?他要做尚书,才需要请求哩,以他现在的职位,如外放为上州州官,名虽不降,实际等于相当严重的降级!”
“上州刺史的官品也很高,好像比谏议大夫还高……”
“你不懂的,外官官品和京官官品不能同日而语!”皇帝又摇头,“不,我想一个比较好的京官给他,光禄卿……”
“三郎,他自己要做州官,你就来一次皇恩浩荡!”杨贵妃急说,“阿鉴有些像我的父亲,不愿因我而取高位!”
“好吧,我的外戚中各式人才都有,有一个不求显达的舅子,也不坏,我立刻着人去办!”
“那也不必如此急的,你记住这件事,照例办就是了!”
当杨国忠显贵甚盛的时候,杨鉴却离开了长安,到遥远的江南的湖州任州官,那是因为原来的湖州刺史刚好任满。
杨鉴的外放湖州刺史,使长安官场中疑惑和议论,可是,这又只有几天,新的事故转移了他们。
在此以前,安禄山大破契丹,那是一场先败后胜的战役,功成。不久前,契丹又入寇,安禄山部将之击退,并追逐三百里,占领了十多个要塞,于是入朝。
此时,在西北立功的名将哥舒翰也在朝,哥舒翰成名在安禄山之前,但当前的声威和名位都不及安禄山,他有些不平,皇帝使高力士为之调停。
杨国忠也奉命调和于两员将军之间。但是,青云直上的杨国忠,此时的处境却不太好。王事件之后,有人议论李林甫,杨国忠也顺势运用了一下。可是,李林甫做了十九年宰相,本身能力既强,又耳目众多,朝廷间的细事,他都会知道的,杨国忠声势虽大,到底比李林甫差得很远,杨国忠以为在皇帝面前暗损一下李林甫,必不会为人知的。可是,李林甫却得知了,这位老去的宰相对权力的控制是一丝不苟的,当他发现由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杨国忠对自己竟然不够忠诚时,便利用宰相权力来打击杨国忠了。
杨国忠也耳目众多,他得讯,很是紧张,这是他生死成败的关头,他求助贵妃了。
是杨鉴刚到湖州,谢表尚未呈递入长安的时候,杨国忠向贵妃谈及自己的处境,并且要求贵妃认真地予以援助。
“国忠,绝不可能的!”杨玉环以她的直觉作回答,“如果李林甫图谋你,一定会向皇帝说,可是,我知道没有,皇帝很称赞你,认你的才能在众人之上,那意思好像是说,李林甫也及不上,你尽可放心!”
“贵妃,你在宫中,对外面情形不了解,据我调查到,李林甫正在设法打击我!”杨国忠以很认真的口气说,“他在安排,这个人口蜜腹剑,很是阴险的,他一定会损我,现在没有向皇帝说,只是时候未到!”
杨贵妃还是不相信,再者,她也不解,国忠和李林甫,从来就相处很好的,何以会忽然闹到不相容的地步呢?她思索着,忽然如有所悟地问:
“国忠,你有没有贪赃?以及有没有证据落入人手?”
杨国忠知道,大唐法律的习惯,大臣贪赃而有据,被弹劾,十分之九必失位。于是,他又认真地说:
“我兼领许多使职,贪赃的机会太多了,但我没有,我花钱虽多,却不是从贪污得来,我向花花借——花花做巴蜀生意,我兼领剑南节度使,自然有方便,即使在以前,我用我在蜀中的关系,也使人予花花很多方便!”
杨贵妃皱了一下眉,终于笑了出来。
“我家人中,花花是了不起的一个,我看她有用不尽的钱,原来如此!她本事真不小,今天,她在安禄山府中做客,你可知道,这是皇上命她去的——皇上原来命我在南内设宴款待安禄山,我不高兴,花花承担了去!”她不是政治性的女人,随便一说,就把话题扯远了。
“贵妃,我的事——”
“你放心,只要不被御史们当殿揭出贪赃枉法的事,绝不会出问题,当然,你不会谋反的。”杨贵妃仍然不经意地说。
“贵妃,你能为我向高力士探探口风吗?如果有意外,你要在皇上面前竭力保全我!”杨国忠在无可奈何中直说了。
“好,那没问题,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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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17
虢国夫人对杨国忠的事,总是最尽心的,她以时间已迫,骑马入宫,但她到时,皇帝和贵妃已入餐厅了。
宫中的侍从,没有一人不知道虢国夫人的特殊地位,虽无明令,但绝无人阻延她入宫的,甚至,她在苑中骑马也不受干涉,因为皇帝曾特准过一次,侍从们就援例了。
她直入餐厅,使杨贵妃有意外感,问她何以突然而来。
“我今天起身早,闷着,赶来和你们一起吃饭,贵妃娘子,恕小妹不曾先请!”她依然恣肆地、笑谑地说。
“小阿姨来,总是随时欢迎的,是不是?”杨贵妃也谑说,她是讽皇帝的,不过,在说了这句话后,她又正经地说:“花花,我们也正谈到你,三郎说,国忠和你,一男一女,是我们杨氏一族中出色的人才!”
“那样说,皇上置贵妃娘子于何地?”她向皇帝。
“她已是贵妃,自然是例外的。”皇帝也笑着,“国忠要去巴蜀,区处军事了,贵妃说他不知兵!”
“国忠从来没在军事上有过经历,怎么要他去区处军事呢?”虢国夫人是敏锐的,立刻把握机会直接发言。
“他没有治军经验,但他有才能,他去,至少不会比别人差,何况,他又遥领着剑南节度使,这是他本分的事,”皇帝饮了一口清酒,“只是,朝廷需要他,他管的事极多,一走开,怕没人能好好代处!”
“那会两头都不着实了!”杨贵妃也直接发言了,“如果他到巴蜀弄不好,打败仗,朝中别人接他不行的话,岂不大坏?”她稍顿,忽然问:“三郎,国忠真的能干?”
“他能干,做事敏捷和正确,简直无人可以相比,他兼了几十个职,依然头头是道,让他到巴蜀去走一次也好,调回来,我想就给他一个相位,他是宰相才!”皇帝很认真地说,再补充道:“他去剑南,并非直接领兵打仗。”
“我家能出一个宰相,嘻!”虢国夫人体察情势,很快就改变了态度,“皇上,贵妃阿姊,我先报个备,我在成都有产业,国忠要去,我托他代我变了钱——”
“花花,你要钱,我给你,何必多花心机?”皇帝欣然说出,“我并不小气的!玉环也不是小气的,你向她要,她一声令下,内库照支无误!”
“不能如此,平时开玩笑,花花内府的钱无妨,说正经,我不想沾皇上的太多,上次修宅,内部装置,花了我许多,我就不愿从宫中出,我们已得到皇家的太多了,再者,我在成都有产业,弄几百万钱,轻而易举,国忠去得恰好,他是节度使,为我处理产业,没人敢说闲话了。”
皇帝为此而摇头,杨贵妃懂得她的意思,用筷子打了一下碗说:“花花太精了,你要那么多钱,少花些不行吗?”
“不行,人生在世,有钱,就得花,没钱,我一样可过穷日子的,皇上,我若做少府卿,会为你赚很多钱!”
一个问题,在午餐中,轻易地、不着痕迹地带过去了,皇帝只嘱咐虢国夫人不要直接托杨国忠处理私财,他命她直接派人找节度随员的判官代办就行了,因为节度使官太大了。
午后,杨国忠入觐时,皇帝和他谈了很久,使杨国忠无法回家,因为已近宵禁,他辞出,只能宿在皇城的省内。
李林甫为宰相以来,行来权力,布置缜密,从未有真正失败的时候,然而,这回对杨国忠,他预感到自己会失败了——他知道杨国忠入官谒帝,夜宿省中,皇帝和杨国忠间谈话的内容,他大致也获知,他排出杨国忠,以为可以阻这个人进展,至少可以阻两年,也可以在两年间来削弱他,但一天中的发展,使他明白,杨国忠赴镇,只会是特使性的,必不会久,再回来,对自己的威胁会更大。
于是,他深思着,再作布置。
事情也很凑巧,杨国忠奉命,匆匆出都赴镇,而李林甫偶然感冒,因事忙而撑了一天,发热,病了,上了年纪的人发热,对身体的打击自然很大的,他的高热虽只三天而退,却不能立刻起床了。
李林甫承担的工作很繁重,大唐天子把例行事务的决定权完全依法委给他,对特殊事务、高级人事调遣等,也尊重李林甫的意见;自从改元天宝以来,相权一天天加强,中国历史上,宰相制度本来是极为完整的,但在实行时却并不依制,自汉皇朝以来,有才能的皇帝侵夺了相权,样样都亲自管,而昏庸或暗弱的皇帝在位,帝权为宰相所夺,唐皇朝开国以后,宰相人数最多时有六人,但大部分时间,宰相并未能行使他们的合法权力,在某些过渡的短期间,宰相曾侵夺帝权,真正依照制度,帝权、相权相配,互不相侵犯,只有李林甫任宰相的现阶段。
由于宰相权责完整,李林甫虽病,却无可能真正休息,他的高热才退,人软弱到不能起床,迫得在床上处事,朝廷大事,有不少移到李林甫房内来办。
本来,李林甫可以把事务交次席宰相陈希烈处理,但他怕这样做会损及自己权力的完整,因此,他力疾从公,躺了四天,并未康复,却抱病上朝,以及入宫见驾。
皇帝看到李林甫一病,形容很枯槁,他嘱李林甫可在家治事,多多休息,为了慰劳这位大宰相,皇帝在宫内设小宴,留他吃午饭,杨贵妃为陪,此外,高力士和陈希烈也奉召入陪,高力士虽然是内侍,在皇家,是奴的身分,但他又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武官最高官阶——文官中最高权位的李林甫,有左仆射衔,但在文官官阶上只是从二品。大唐官制除了三师三公是正一品外,其余文官最高阶为正二品的尚书令、中书令、侍中,但因为太宗皇帝李世民在为帝以前出任过尚书令,以后就无人敢任此职,等于空悬了,也因此,文官最高官阶正二品是中书令和侍中,侍中是虚衔,有时不叙品,李林甫为右相,同中书令,因而他的官阶也可以算正二品。
因此,高力士的陪宴,一些也不失体制。李林甫在乏极中,勉强挨完了一顿午饭,回到中书省,就躺下休息,不能动了。
这之后,李林甫又力疾入朝了三天,他不肯在家休息,然而,他的体力确实不支,又有了微热,不能起床了。
皇帝派太子去问疾,同时,由高力士率同宫廷中两位名医到相府,代表皇帝问候。以及诊疗。
高力士发现李林甫很惫,他告诉皇帝。
皇帝沉吟着,忽然说:
“都城也没有特别事故,我提早赴华清宫,让宰相也随行,在温泉中浸浸,对他的病会有好处!”
天宝十一载十月戊寅日,皇帝一行,赴华清宫了。李林甫怕乘车震动,改乘便舆而赴。
温泉虽然说能治病,但对李林甫的病,却是没有帮助的,可是,这出于皇帝特殊的恩典,他自然无法拒。
李林甫在自己赐第的温泉中浸浴,因为减少治事,他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不过,由于李林甫病,皇帝却比较忙了,十多年来,李隆基把大权交托宰相,闲逸惯了,一忙,他就怕烦,同时,他又有知人之明,认识到左相陈希烈不足当大任。于是,在骊山的华清宫,皇帝命中使急驿入蜀,召杨国忠速回都城。
在华清宫,皇帝虽然比平时忙了一些,但他享乐的时候还是有的,李林甫病弱,而皇帝却强健,温泉水一浸,他就精神抖擞了。
虢国夫人对陪侍入浴,兴致其实不高的,可是,皇帝却缠着她不放,他有精力缠人,而且他又有旺盛的兴趣欣赏以及为自己所喜的人服务。
有一次,皇帝还抱一抱侍浴的宫女——杨怡骂他贱,而皇帝也直承不讳。他还坦率地告知杨贵妃这些事,杨玉环摇头了,追问他:
“三郎,你的眼价一向很高的,那个锦梦儿,我看也不错,你却认为不屑一顾,怎的会变了?”
“锦梦儿——那是好些年前了,一个男人,年纪大了,有时会贱,我抱抱那个侍浴女,花花满不高兴,其实,我并无用心,只是,那侍浴女的衣服湿透了,裹紧着身体,别有一番风韵,我想试试自己的感应力,就抱她一下,只是这样,没有其他。”
“三郎,我心里头高兴你的强健,但是,你到底有这一把年纪了,不要太滥,好不好?还有,那小鬼,最好也少找她,她常常使你很吃力,又不让你休息,是不是?”
大唐天子期期地笑了,是的,和谢阿蛮在一起,的确是吃力的畅快事,她有雄心,然而,他又限于年纪和体力,现在听着杨贵妃轻俏和娓娓道来,内心有说不出的舒服,他以为,杨贵妃才是真正爱和体贴自己的。
虽然如此,皇帝还是会去找吃力的畅快,谢阿蛮也是传奇式的,她自入宫到出名,到和皇帝勾搭,也有多年了,可是,她依然保持当年的体态,以及当年那种活泼的风采,她不是一个可用度衡去量的美人,然而,她有她的特出处,她依然吸引人,可能比成名之初更加吸引人。
在华清宫,她那个情人陈方强于禁军已取得了中级初阶的官位,那是出于贵妃的照顾,在陈方强的年纪,这是很难得了。
可是,谢阿蛮却发现陈方强对自己不忠——她是毫无顾忌的人,有一天,她去找陈方强,人们告诉她,陈方强在市中酒肆——那不是女人可以去的地方,但谢阿蛮又不理,闯了进去,她看到陈方强搂着一名在饮酒,她闯入,两人都逃了,而她又问到了一些其他的事。
她气得要命,回到宫中,向贵妃哭诉自己爱的失望——杨贵妃为此而失笑,反问:
“阿蛮,你想想自己,勾搭皇子,甚至和太子,你那个情人到酒肆,算什么呢?”
“不,贵妃,那不同的,我的环境不同,我不能自主,太子找我,我敢抗拒吗?他却不应该,他发过誓——”
“小鬼,醋性别如此大,太子找你且不说,还有恒王呢?又还有哪一位王,你自己说过可不止一位……”
“贵妃,那不同的,我和他,不能如此比,总之,他不应该找别的女人,而且,我也知道了,他不是逢场作戏!唉,总而言之,我失望了!”谢阿蛮好像真正地伤心了,“他还有人……”
杨贵妃对她的伤心并不重视,信口说:
“如果你不要那个姓陈的,嫁一位王,也很容易,不然,宫中正式把你列入妃嫔行,我想也不难。”
“贵妃,你不了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阿蛮叹了口气,一转身就溜了出去——她经常地不顾宫廷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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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杨贵妃却顾到她的,不久,在华清宫的一处别馆,她和皇帝单独在一起,偶然想到,向皇帝说以谢阿蛮为才人,那是正式的妃嫔。
皇帝不曾思索,随口说:
“不必,就现在那样好了,她自己不在乎名义,我也觉得,给了她才人的名义,也不好,她到处乱跑,怕改不过来,一个才人怎可如此呢?”
“给她当了才人,她就不会乱跑,阿蛮并非不懂规矩的人!”杨贵妃正经地说。
“玉环,我曾说过,自册立了你之后,不再收妃嫔,这事,总算到如今仍做到,就如此吧!”皇帝温柔地说。
皇帝是真心如此,不过,皇帝也知道一些谢阿蛮的事,他虽然不介意,可是,他也觉得予阿蛮正式名义,对宫廷体制,并非好事——谢阿蛮精灵,她在有时会向皇帝讲一些疯话(在可以讲的时候出口),她会说,某某王爷想勾引自己,自己又如何卖弄风骚等等。
在那样的时候,皇帝很爱听——这也是一种刺激。但是李隆基做了四十多年皇帝,分寸总是有的。除了虢国夫人使他有限度地放纵外,对别的人,他并不随便行事。
十一月,长安大寒,杨国忠计程兼驿,自成都赶回长安,立刻上骊山华清宫。
杨国忠在宫内晋谒了皇帝之后,立刻到李林甫的别墅,在病榻旁拜见宰相——李林甫在温泉区又中寒,卧病,病势且不断加深。杨国忠看到他,已形槁骨立了。
皇帝派中使召回杨国忠,并未先告知李林甫,李林甫稍后自秘书省送来的文件摘要中看到。这样做,可以解释为皇帝因他患病而权宜措施,但对相权,总是一种侵犯,他为此而忧和憾,现在,见了杨国忠,勉强寒暄和问了一些巴蜀的事,接着,他怆然说:
“国忠,我的病怕不会好了,我死,你必为相,老夫以后事累公!”
杨国忠惶恐着连说不敢,因为,李林甫的话很重,大唐官场中“以后事累公”,并不是一句寻常话,而是暗示过去虽有不洽或仇隙,请政敌放过自己的子孙。所谓人死怨消的意思。
这样子说,是属于直率的,杨国忠对提拔自己的李林甫,内心有着惮忌,他担心,到了这一地步,如李林甫不死,自己的处境就极难想象了。虽然李林甫病重,但要断他必死,那也不能够。
于是,杨国忠在辞出之后,分别去拜访在温泉区侍驾的官员,又冒寒赶入城去,利用自外地回都城的借口,广泛地拜客联络。同时在山上日,又每天都到李林甫家中问候一次。
他很小心,不过,他对自己处境的忧虑,只有三天,就不再担忧了,他自多方面调查,据医生的报导,李林甫生存时间,不可能超过十日。
医生的判断很接近,在杨国忠回到长安的第八天,做了十九年宰相,深为皇帝信赖的李林甫病死在温泉住宅。
皇帝悼惜这位大臣,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的官衔,由子侄扶灵回都城,丧事很盛大。但是,从前畏惮李林甫的那些官员,在他死后,便纷纷议论了。
李林甫死后,环顾朝廷人才,除杨国忠之外,没有一个能继承的,于是,杨国忠代李林甫而为右首,并典任已改名为文部的尚书——文部原名吏部。
杨国忠以侍御史的地位而起,自蜀至京,不到十年,就取得首席宰相的地位,在大唐皇朝的历史上,这是特殊的,以有史以来计,也是很少见的。
杨国忠无文华,但办事的才能为大家所称誉,他是否有宰相才,人们无法忖测,因为他崛起得太快,以往的表现又多方面,总揽天下又如何呢?预测为难了。
杨国忠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短处,他入相和兼领文部尚书后,第一件事是将文部等候着的选人,立刻依资历而放发任官职,从前,选人在吏部长年累月地待官,没有人事关系,会待很久,而杨国忠一当政,用最迅速的方法,依年资派给职务,一下子解决了问题。这使杨国忠在中下层官员群中,获得了非常好的声誉。
在华清宫,当杨国忠代李林甫为相时,许多人来向贵妃道贺,这与杨贵妃的关系其实是谈不上的,可是,人们以杨国忠为杨氏家族的一员而贺,使她有隐隐的不安——
她从不预闻政治,可是,她又明白自己家族中人当了宰相,有些事会迫人来,而她是一个不愿多事的人。
华清宫也有一项特出的宴会,那是皇帝邀约所有在山上的杨氏族人,此外,还有皇族中人和一些文学侍从。
虽然是没有心机的杨玉环,对此,也向皇帝提出:“国忠不是因为我而拜相的,再说,他和我也不同祖父,大家向我道贺可不大好!”
对此,皇帝自然是最明白的,他笑说:
“你们同曾祖,总是一家,不必顾虑,国忠并不是靠外戚的身分取得相位的,至于李林甫,也不因是皇族中人而取得相位,我择相但问人才,不论出身。”
华清宫有盛会,皇帝在温泉区欢乐着——而新宰相则在长安城忙着。
长安的天气今年特别冷,皇帝畏寒,就一直留在山上,直到十二月丁亥日,因于有许多过年的事要处理,才发驾自华清宫回长安宫城。
杨国忠接任相位之后,在短短的时日做了不少事,他是办事人才,不照儒家理论而行,凡事但求功利和效率,儒士们不满他的做法,可是,各衙门中积压拖延的作风却被改了过来。此外,他又以最快捷的手法查点库藏,量度岁出岁入,在残年时,便决定了增加中下级官员俸给的计划,在以前,这是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办到的。这些儒士们也无法菲薄他了。
在天宝十二载的新年,朝廷中许多人为皇帝得到一位能干的宰相而致贺。
从前人称赞宰相,会用一个贤字,但杨国忠和儒家一些关系都没有,他所表现的,也没有儒家所谓的风格。不过,他一上来就做得很好。
这又是一个兴旺性的新年,但是,一宗非常事件却在此时酝酿着,李林甫当权太久,排除政敌的手段很酷,对边庭的胡将又不假辞色。死后,内外都对李林甫有议论,终于,安禄山唆使被俘虏的阿布思部酋长赴长安上告,谓李林甫曾长期联络阿布思,企图谋反。自然,他们弄了许多证据出来。同时,在朝内,也有人告李林甫。事涉谋反罪的,即使本人身故,依法也要审讯,皇帝循例行事,李林甫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居然出面作证,自称曾得知李林甫和阿布思约为父子——还有人直证李林甫其他数不清的罪名。
于是,死后才三月的李林甫,便获大罪,所有官爵削去,尸体被从大棺材中挖出,改殓平民的小棺,子侄亲族流放,故旧罢斥,朝廷中受连累失官的,多至五十余人。主持处理这一案的杨国忠,有功,获封魏国公,陈希烈获封许国公。
做了十九年宰相的李林甫,身后却一败涂地。
这件事使平素对政治不关心的杨贵妃也为之震动了,她本身和李林甫的关系很平常,但是,李林甫曾经协助寿王谋取太子地位,内心存有好感。再者,自她入宫之后,听皇帝和高力士说,李林甫是一位有能力的好宰相。
她不相信好端端的人会谋反,于是,事后不久,她问皇帝了。
李隆基处事有一定的原则,他虽然处置了一个已死的人,余恨依然未消,他向贵妃说:
“我信任李林甫,把天下大权交给他,可恨的是他滥用了我的信任,虽然他已死了,我也不能饶他!”
“我不明白——”
“玉环,我尊重一个宰相,我给予宰相很大的行事权力,但我不容许他对我不忠!李林甫有才干,但他太狂妄了!”皇帝说着,叹息,“要知道一个人,真不容易……”
皇帝的话尚未说完,宫门外的内侍传报:“虢国夫人到。”
“玉环,你约了她来?”皇帝结束了话题,转而问。
她摇摇头,随说:
“我没有,花花这人,不先约,也会来的,反正没有人会降罪,她早已把皇宫当作自己的家了。”
李隆基笑了起来,接着,又有传报,不久,虢国夫人杨怡徐徐进入了贵妃的起居间。
她自然向皇帝行了一个礼,接着,她说:
“我进来看贵妃姊姊,想不到皇上这时候会在,他们告诉了我,我想想,还是闯进来了,好些天没见皇帝陛下,很想念哩!”她稍顿,不待皇帝和贵妃接口,继续说:“昨天,我去看了玉真公主,她告诉我,她不愿做公主了,为什么?”
皇帝只是笑,因为虢国夫人的口气太不合宫廷习惯。杨贵妃不知道这事,茫然接口:
“三郎,公主为了什么?”
“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早些年,她就不要公主的食户,我不答允,这回,她当面和我说,她并不穷,道观的产业足够她用了,她只是不受公主身分的封赐,并不是不做公主,她是我的亲妹妹,公主的身分是终身的。”
“那总有个原因的啊!”杨怡问。
“我想没有,她受几百户的供奉,就得参加宫廷中规定的公主仪礼,放弃了这一项待遇,她以女道士为主,宫中宴会、祭祀,还有许多其他的事,她都可以不参加了!”李隆基淡淡地说,“花花,玉真公主还和你说了什么来?”
“没有啊!她只说厌烦,不高兴到处走动,所以不要做公主,在玉真观中做女道士自在一些。”杨怡信口而出。
皇帝没有再问,而杨贵妃却有着疑惑,因为玉真公主与她之间私交甚好,“不做公主”的事,自己完全不知情,皇帝亦不相告。她相信其中是会有内幕的,由于杨怡不着边际地说话,她不再问了。
皇帝还有事要做,小留便出去了,他走时,留住杨怡,说明在一个时辰之内回来,时候如晚了,杨怡可以留宿在宫中。
虢国夫人一笑,好像是表示接受,当皇帝走后不久,她才向贵妃说出:玉真公主大约与李林甫的事有关而自请去公主封赐。杨玉环在淆惑中问:
“李林甫和玉真公主之间,好像没什么吧?以前,据我所知,玉真公主还不满李林甫的!”
“玉真公主如今不满皇上对李林甫身后的处置,觉得太酷了,所以她不愿再受封赐,还有其他的事——最近一个时期,有好些公案,都和她相关的,我想,她有牢骚吧!”
“奇怪,她和朝政也会有关吗?”
“玉环,帝皇家的女子,和朝政有关的可不少哩!你自以为不相干,现在,国忠当了宰相,你也会脱不了关系的!”
她对杨怡的话感到茫然,只是,她内心有着沉重之感,杨国忠与她本来很生疏,近年才接近了一些,而她心目中的亲哥哥只有杨鉴一人而已。
玉真公主的事件,是大唐宫廷中变化的一个微妙的讯号,皇帝和虢国夫人都没有详细地和杨贵妃说,而她又不是一个愿意多事的人。当虢国夫人稍后答应住宿宫中和举行一个晚间的宴会时,她把一些疑思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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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国夫人是多彩多姿的,她把晚宴安排在龙池支流旁边的“季季花堂”,那并不是宴会场所,可是,她把培花暖房做了新的运用,她将乐工们安排在临水的一面低阶,声响隔屏而传入。
在宴会中的人,看不到乐工,而乐声从隔屏传入外,又由花堂的通风设备分散着传入,这别有情趣。虢国夫人选了正宗的大乐“凉州曲”为晚宴的主奏,后来又奏了皇帝自己谱成初稿的“紫云回”。
音乐的声响柔和优美,皇帝在饭后还命再奏“临波曲”,在两姊妹相伴的静态的闲适中,他听着音乐而睡着。
两姊妹很快发现了,杨怡一扬眉,要上前去抓皇帝的颈项,但为杨贵妃阻止了,她移身,离开了一些低说:
“这些时,他的事忙了,好像见累!”
“他精神很旺啊!身体也像牛——”
“花花,他到底也上了年纪,六十九岁了,明年就是七十大庆,我入宫时,人们就说他老了,十几年下来,他样子差不多,精力却不及从前!”
“他已六十九岁?”杨怡伸伸舌头,悄声问,“奇怪,我听人说,男子到了这年纪就不行了,不能再与女人在一起玩乐,他依然行,这个——”她摇摇头,“我弄不明白,我只有这么一个老头子!”
“花花!”杨玉环皱着眉叫她,“你不小了,总是口没遮拦的!”
“三十岁才过,总不算老,胡乱说话,也不妨事!”她的声音在不自觉中提高了,而六十九岁的大唐皇帝忽然坐起来,笑着说:
“我居然睡着了!你们说什么?我只听到花花说不妨事,是什么不妨事?”
“告诉你不得,否则有亵慢皇帝之罪——”杨怡挨近去,抱住皇帝一条手臂,“你睡着了,我想吵醒你,贵妃不许,贵妃说皇帝这些时事忙,很累,我说皇帝的身体还像一条牛……”
六十九岁的皇帝伸手抚着她的背脊,纵笑着说:
“你是不是想吃牛肉?”
“啊,你们两个——”杨贵妃叫了出来,“不将我放在眼内,这屋子里还有我啊!”
乐声和笑声综合了,六十九岁的皇帝,生命力依然旺盛。
但是,生命力旺盛的皇帝有了老年人不胜繁重工作的疲倦也是事实。这一夜,皇帝没有在飞霜殿正院宿,那是为了要和虢国夫人在一起,杨贵妃自然是知道的,因为这不是第一次。第二天,皇帝没有上朝。
虢国夫人于午间才出宫,在出宫之前,她曾往见贵妃姊姊,并且告诉姊姊,是自己阻止皇帝上朝的。
“他怎样?”杨贵妃关心着。
“没有什么事,我看他睡得很好,硬挺着要起来,就拉他再睡,请他传命今日罢朝!这些日并无大事,罢几天朝,料也无妨!”
“花花,你这人也真是的,他看上朝很重……”
“我为了你而体恤他,他老了,何必如此劳苦呢?好了,我得出去了!”
“皇上在哪儿?不会还在睡吧?”
“还是比我起得早,现在大约是在勤政务本楼召见国忠吧——老头子对国家大事还是挺关心的!”
她走了,而杨贵妃却发怔,她想着一些往事,自己在入宫之初,也曾有过不让皇帝上朝的事;同时,她再深思皇帝的现在和当时,身体能力终于相差很多了。
忽然,她想起了谢阿蛮!这名舞伎伴皇帝的时候是狂恣的,她自语:“我也该告诉阿蛮,皇帝已经六十九岁了,不能再如从前那样。”
天宝十三载,夏天!六月初一日,杨贵妃三十六岁生日,兴庆宫有一个盛大的宴会,这是皇帝为之安排的,大唐皇帝对各种学术都通晓一些,天文学上,黄道全周,均分为十二宫;音乐学上,阳律、阴律各六,合为十二律;而历法学,有十二时。道家对十二这个数目字有各种说法,而对人的年纪来讲,十二的倍数是被重视的,再者,传统观念,人生以三十六岁为中途岁的后半段的开始。古老相传,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七十岁,算是一个界限,三十五,便成了中途,三十六岁,算是人生的后半世的开始。
(注:古人以三十五岁为人生中途,来源已无可考,或者出于古希腊与埃及,基督教福音书《旧约》诗篇,即有以七十岁为终极之语。意大利诗人但丁,在十四世纪初写的《神曲》,第一句就是“在我生命的中途……”指一三〇〇年,但丁三十五岁时。中国在很早期即有此说法。)
因此,皇帝为之举行盛大的宴会。
天气已转热,但并未大热,兴庆宫龙池周围,花草茂盛,有许多锦幛帐幔被搭盖在草地上。
皇族中的女眷、命妇,大多入宫为贵妃贺寿。连“不做公主”的玉真公主也到了,在阳光下,数百妇女,穿着华丽的衣服,构成了一幅缤纷的和艳丽的图画。何况,还有宫中的侍女和乐班女子穿插其间,繁盛,好像到了顶端。
杨贵妃于午时初刻出现宴会中——这也是她一生中做生日最辉煌的一次,皇帝亲自陪着她出现,前面导引的是穿着从一品武官礼服的高力士——这位宦官自为骠骑大将军之后,一年只在岁朝穿一次官品礼服,这是由于官品太高了,他故意避免穿的。但今年的情形有了不同,皇帝在正月间加予安禄山从二品官阶的左仆射衔,而首席宰相杨国忠,原以中书令的二品官阶行事,为了提高宰相的权威,皇帝破例晋升杨国忠为正一品官阶的司空衔。有了正一品官服在前,高力士着从一品的礼服就比较安心一些,但今天也是为了取悦贵妃而着上礼服的。
在高力士身后,是知内侍省一人和内常侍两人、内给事两人,皇帝和贵妃的后面,是四名内侍和四名女官,另外有侍从和执事及小仪仗队。
杨贵妃是早已获得“半后服用”的特诏的,今天,她的凤冠是和皇后所戴的一个样子,只少了一半垂珠而已,皇帝陪了贵妃上龙坛的阶台,受数百妇人的朝贺。
然后,皇帝贵妃退入内堂,再分批分见贵妇们。
三十六岁的杨妃,依然保持着明艳,十多年间,她颐养很好,除了身体较前稍微丰腴之外,岁月似乎不曾在她的颜面上留下痕迹,她看来很浓艳,她虽然刚过了生命的中途,但是,她的生理表现,好像一朵花开到最盛的时候。
她的妹妹虢国夫人,曾经不施脂粉入宫而名动京华,可是,今天的虢国夫人,却施了脂粉,她虽然艳光照人,可是,在今天,人们又以为虢国夫人的美丽及不上姊姊。
一批批贵妇朝见贵妃。之后,谢阿蛮到来了,她着女官的礼服,率领杨贵妃随身的八名侍女同时拜寿。
到时,拜寿的仪式便结束了。
杨贵妃在大欢喜中,向皇帝致谢,随着,她命侍女为自己除下分量很重的后冠,舒了一口气说:
“今天好热——”
“进去换了衣服再出来吧!”皇帝体贴地说,“天气并不热,而是我们都穿得太多了。”
“嗯,那么,你进去歇歇,三郎,刚才累了你!”
“我很好,一些也不觉得累!”
其实,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不久,午宴开了!龙池旁的草地上,锦幛中,长幔下,开了数不清的筵席,龙坛内的大殿上,四面长窗全都拆除了,也设有筵席,贵妃和皇帝同席,另外几席是宫中的妃嫔和皇族中部分老一辈的公主和郡主,例外的是虢国和韩国两夫人也在龙坛内的大殿入席。
由一百二十名乐工所组成的乐队为宴会奏乐。在宴会中侍奉的内侍和宫女,多至五百人。
这是宫廷中少有的繁盛的大场面。
杨贵妃面对着大场面,先是欢喜,渐渐地,她有些不安了。自己所得于皇帝的太多,自己的家族自皇家所得也太多,杨国忠的拜相,她以为不与自己相干的,但是,旁人以为这也是由她而致的。还有,她在今天早晨知道,皇帝真除杨铦为殿中秘书监,杨锜由鸿胪卿转为光禄卿;杨国忠的长子杨暄,骤擢为太常卿,第三子驸马都尉杨昢,将会继杨锜而任鸿胪卿,还有国夫人,还有,她的亲兄长又一次请辞使职和爵位——她的一门,太贵盛了。她虽然不是政治性人物,但有一般的常识,过分的贵盛,总不是好事。她知道“满招损”一语。
于是,她正经地向皇帝说:
“我过生日的场面太大了,三郎,我实在当不起,还有,皇帝使杨氏一门太过贵盛,我觉得我们所得太多……”
“玉环,天下升平,为你的生日宴会一次,又有何妨?至于你的家人,也没什么,国忠是以他本身的才能取卿相之位的,其他,你的从兄弟,虽然因你的关系,但并不太显贵啊!”皇帝说到此处,一顿,笑了起来:“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亲哥哥做地方官,政绩极好,有个和尚作诗赞美他——”
“和尚赞美有什么可希罕的?”杨贵妃也笑了。
“那是一个有大名气的和尚,法名皎然,作诗很好,他还是历史上的大诗人谢灵运的第十世孙,不可小看他!”
“你这位皇帝知道的可真不少,是不是查察吏治时得到的报告?”
“这回不是的,我看到皎然的一卷新诗——”
就在此时,有一队舞伎鱼贯而出,向皇帝和贵妃行礼,开始了霓裳羽衣舞。
杨贵妃斟满了一杯酒,向皇帝致敬。随后,她低声说:
“你忙了许久,可以先去歇歇,睡一觉——”
“这大场面,我不舍得就离去!”李隆基爱好热闹,何况,今天在场的,几乎全是女宾。他愿意放弃午睡。
“三郎——”她低声唤,“再听一曲,你得去睡了,夜里,我们还有节目!”她又稍顿,“我是说,你一个人好好儿去睡一觉,不要找阿蛮相伴!”
皇帝吃吃笑,阿蛮没有参与舞蹈,她留在堂上,来来去去地招呼着宾客。刚才,皇帝的眼睛正看向她,杨贵妃及时说了。老去而雄心仍在的皇帝很得意,点头,自我饮尽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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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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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18
杨贵妃的生辰是全天宴会——中午,有外面的人参加,晚上则全是宫内的人和若干皇族与最亲近的外戚。
皇帝睡了一觉,杨贵妃也午睡了一觉——谢阿蛮和虢国夫人作伴,去浴堂殿沐浴,让侍女按摩。她们两人商量今夜把贵妃灌醉。
夜宴在沉香亭,苑中挂满了灯。场面虽然没有午间的大,但气氛却很好,宫内的小部乐奏担任表演,几名年事较长的妃子,也为杨贵妃所邀而参加了宴会,其中两人,年纪和皇帝差不多,是皇帝二十岁以前在潞州时所纳的妾,现在已白发如银,老态龙钟了。平时宫廷宴会,她们已极少被邀,今天,杨贵妃对她们很恭敬,亲自敬酒。
虢国夫人和谢阿蛮联合着使贵妃饮酒,她已微醺了,但还没有发觉,皇帝看了出来,拉过虢国夫人说:
“不可把贵妃灌醉,她生日,别煞风景!”
“让她醉了,今夜,我和阿蛮陪你!”虢国夫人柳眉双扬,轻俏地说。
皇帝的心情起了一阵漾荡,但是,他随即收敛了,他想到杨玉环午间催自己去睡的故事,从而想到了自己的年纪。他握住杨花花的手,低声说:
“今天,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且休。”
虢国夫人睨了他一眼,再悄声说:
“过了今夜,机会就难得了——”她稍顿,转而说:“那么,让贵妃和阿蛮对舞,我陪着你!答应我!”
皇帝看虢国夫人的面孔上也有被酒的红晕,他笑着点头,而虢国夫人,自行斟出两杯酒,敬贵妃姊姊,再请舞。
“花花,你喝过多少杯酒了?怎的老是找题目让我饮酒?”杨贵妃在醺醺中说:
“舞,不行,我好久没舞——”
“腰腿硬了吗?”杨怡逗着姊姊,“要阿蛮伴着你,舞一支霓裳中序慢调,慢调,总行的吧?”
杨贵妃被激,不服气了,她命人去取舞鞋,再转向皇帝。
“我舞一支霓裳破,你为我击鼓!”
皇帝还未接口,谢阿蛮已上前来向贵妃行礼,跪着为贵妃换鞋,娟美和文郁两人,连忙协助。
“阿蛮,我的舞鞋怎会由你带在身边?”
“贵妃万寿,本是备而不用的,现在却备而有用了。”阿蛮笑说。
于是,大唐皇帝击鼓,贵妃起舞,破调是繁音,快舞,在薄醉中的杨贵妃舞转着,稍微有些不稳,谢阿蛮相伴,小心地照顾着,一曲既罢时,虢国夫人又来敬酒了。
过三十六岁生日的杨贵妃,终于醉了,她在夜宴中一舞之后,又连饮了两杯酒,就不能支持,靠在垫上,把衣襟也拉开了。李隆基过去看她,坐在旁边相伴,发现贵妃的内衣已汗湿,他轻轻地以巾为她揩拭颈项,她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向皇帝昧昧地说:
“三郎,我的心跳得很快——”
“哦,你歇歇,我着他们做醒酒汤来!”
她紧紧捏住了皇帝的手,喘着说:
“我好久没饮这么多酒,今天可真的不行了,三郎,先给我一枚酸果……”
杨怡悄悄地立在旁边,她听到皇帝和贵妃之间的细语,心中有着惘惘的感伤,她从他们之间的小语发现,双方都是有情的,而且是深情的,但皇帝对自己,却肤浅得多了,皇帝与自己,只是欲的结合。
她想到自己在繁华场中,也有几个情夫,然而,像皇帝对贵妃那样的却没有。她检讨着,为何自己不曾被爱,被人真正地爱?
她想:“是因于我自己的浮动吗?”
现在,杨贵妃含着酸果,吸取酸性的汁水,皇帝挨得她很近,温柔而体贴地——不知在什么时候,皇帝手上有了一柄妇人用的小扇,轻轻地为她扇着。
歌舞依然继续着,杨贵妃徐徐地坐直了,她发现自己中酒有相当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
“三郎,我真的醉了,不该舞的——我先回去,让花花在此陪你——我,要睡……”
“我和你回去!”皇帝不加思索地说出,并且命人备车。
杨怡退后了几步,抬手命谢阿蛮过来,嘱咐她送贵妃,同时又告诫她不可再胡闹了。
宫苑中的宴会虽然仍在进行,但因于皇帝和贵妃同时离去,情绪便立刻降低了。
皇帝回到飞霜殿的长生院,亲自给杨玉环喝了一小杯醒酒汤,让她和衣躺下——他知道此时若让她多动,必然会呕吐的。
谢阿蛮小心地为贵妃除了舞鞋,转身要出去,皇帝叫住她,阿蛮扮了一个鬼脸,怯怯地伸出右手。
“我该挨打,你打**手吧,是虢国夫人和我商量了使贵妃醉一次,贵妃好人事,我们先怂恿那几位老妃子每人敬贵妃一杯寿酒,又请六女官代表各局敬一杯……”
“小东西!”皇帝看着她嘻皮笑脸的可怜相,笑了,在她的手掌上轻打一下说:“不许走,在此服侍贵妃——”
“是,陛下——”她应着,但她并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一转眼就溜了出去。
皇帝坐靠在一边看视醉卧的贵妃,侍从宫女们听到皇帝说不许阿蛮走的,当谢阿蛮溜了出去之后,便有人来报告,皇帝不介意,挥挥手说:“由她去!”然后,他也合上眼皮养神,偶然会抬一下眼看贵妃。
风顺,远处有乐声传来——幽邃中的轻扬,那似是抚慰灵魂的乐声,皇帝以手指轻轻地按拍,进了恬适的朦胧之中。
大约有半个时辰吧,杨贵妃睡着一觉而醒了,她嚷着热,她的声音也使朦胧中的皇帝醒了——那是非常舒服的自小睡中醒来,他哦着,看贵妃。
她已自行解带和在脱外衣,两名侍女连忙上前协助。
外衣脱了,杨贵妃又拉开内衬的长衣,侍女又为她除下,如今,她只剩下细麻布的内衫——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她那微腴而又停匀的躯体使皇帝喜悦,皇帝移身过去,轻轻地搂住她,同时,皇帝发现她的内衣有几处汗湿,腋下的汗湿有很大的一片,他说:
“玉环,换一件衣,那会受凉的!”
她撩着头发,说好,侍女们取过了内褛衣、大巾,为贵妃换衣,同时,皇帝本人也替换了衣服。
贵妃的发饰都取下了,长发散披着,刚才的酒意,至少已消了一半,她起身,向皇帝嫣然一笑,由两名侍女扶着入更衣室。
皇帝在神往中,刚才,贵妃更衣时所见——她一身白皙,圆润,如美玉无瑕。
倏忽间,许多往事重回了,他想到了技艺房中的往事,他想着温泉初浴的往事……
乐声悠悠地传来,他在无数的往事中兜着圈子。美丽的圈子……
他想到名花倾国两相欢——
他独自笑了,取饮几上的醒酒汤,那是贵妃饮过而留剩的,他不察而饮了一口,皱皱眉,又笑了。
当他在往事鱼贯而来又鱼贯而去的思维中神往时,杨贵妃从更衣室中出来,她赤着足,很快地到皇帝身前蹲下来问:
“你一个人在想什么?我醉了,好久没饮过那么多酒!”
皇帝捏住了她的双手,很冷,她的面颊贴着皇帝的手背,也冷冷的,显然,她一定用冷水沐洗过。
皇帝柔和地告诉她,自己在回想与她之间的往事,皇帝也告诫她,不可用冷水,以防伤风。
贵妃的醉态虽然已消,但是,贵妃依然有些酒意而在兴奋中,她挨着皇帝喃喃地说了一些有关今天两次宴会的话,便枕在皇帝的腿上——
乐声随着风,偶然会一阵阵地送入——
她倾听着,问皇帝:“她们还没有散?”
“我们走了,花花大约在那边作主,这人要的是尽欢,再加上那小鬼,今天不知会弄闹到什么时候!”皇帝抚着她的长发,悠悠地说,“花花是一个特出的女人,倘若她当上贵妃,很可能会像我的祖母!”
“花花不会弄权吧,她只要享乐!”
“那是环境的限制,她的性格,喜欢表现,有权可弄时,她会弄的,但她不会弄小权,她是有雄心的一型人!”
“三郎,反正她不是贵妃,由她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人报告亥初二刻)于是,贵妃又说:“该着她们歇了。”
“由他们玩,我们两个静静地在一起,多好!”
他们静静地在一起,爱好繁华茂盛的大唐皇帝忽然觉得两个人静静地在一起也很可爱。
以前,他对两个人在一起,要的是欲,情兼欲的享乐,今宵,他忽然悟到情的享受!
于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诉贵妃。
贵妃抱住他的双腿,软绵绵地应着,告诉皇帝,她自己在此时只是不想动,酒醉之后,全身都软了。
虽然如此,她依然顾到外面的宴会,她再对皇帝说,不能任由她们通宵达旦,宫中一些年长的妃子会吃不消,接着,她命身边的侍女阿芳去通知。
不久,他们静态被破坏了,乐声由远而近,他们先没有留意,渐渐地,皇帝听出了千秋岁的曲调,他摇撼着她说:
“一定是花花来了,她带了一些人来!”
“理她呢!已这样晚了,他们还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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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国夫人也醉了,著名的舞伎谢阿蛮也醉了,这两人在宫中本已是无所不为的,现在,乘着酒兴,领了十二名乐伎入飞霜殿,乐伎们留在门外,她们两人歌唱着入长生院,再为贵妃拜寿。
皇帝和贵妃都为此而大笑。
静态的享受虽然被破坏了,但是,虢国夫人和谢阿蛮醺醺然地闯入,也带来了青春式的狂诞的欢乐气氛,他们在大笑中接受祝贺,杨贵妃为人也并不笨,她正式传皇命,各赐酒一觚,把杨怡和谢阿蛮也灌醉了,但她们两人依然唱着歌出去。
这是宫廷大繁华的一天。但是,在这一天之后,大唐皇帝的性情上有一些变化,他对繁华盛大的场面,有了厌的倾向,他对那一夜贵妃醉后的静态享受很是依依。
由于偶然的意念流转,一个月后的宫廷乞巧节,他只命循例举行庆典,不设宴会。
每年的七月七日,宫廷中总会有一个宴会的,自杨贵妃入宫之后,七月七日的宴会,规模多数是较大的,今年,皇帝命各自乞巧行乐,不举行集中宴会,外面的人也不召入宫。
飞霜殿有一个小型的乞巧宴会,那就是皇帝和贵妃的,有一班乐伎奏乐,饭后,张野狐、贺怀智、李龟年、马仙期等著名乐工,入内奏了一曲,领取乞巧节的赏赐之后就退出了。
谢阿蛮陪侍着,但她忽然收敛了,很斯文和守规矩——杨贵妃知道阿蛮有伤心事,她的情人陈方强已别婚,瞒着她,而她和一位皇子之间的恋爱,又毫无真实发展,因此而郁郁不欢。
当燃香过半,宫人分取了乞巧果品之后,阿蛮也告退了,皇帝喜欢静态,但他又是长期热闹的,今日的静,使他又有了闷郁之感,入室之后,他坦率地说:
“今夜有些闷!”他伸出双臂,“应该多找一些人的。”
“你还是一样!”杨贵妃笑了起来,“很好,下个月你七十大庆时,我们热闹一番作补偿!”她说着,双手捧住皇帝的面孔,“真看不出,你七十岁了,从体力看,你好像比太子还要强一些!”
“那是实情!”皇帝撩起袖子,一弯手臂,“你摸摸,我依然是皮肉结实的!”
她抚着他的手臂,悠悠地说:
“但愿牛郎织女保佑你,到八十岁时也如今日,到九十岁时也是一个样子——”她说,偎依着皇帝,“三郎,这是我的自私,你明白吗?”
“这是你的自私?”
“是的,你健朗,长命,我好有个依靠呀!我比你年纪小许多,只有你长命,我才有福享,三郎,再有二十年,我心满意足了,照你现在的身体,再有二十年,一定不成问题的。三郎,你不忌讳我这样说吧——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活到百岁的!”她娓娓道来,手指则轻柔地摩挲着他的面颊。
这一席话使皇帝感动,他细说:
“为你,我一定好好保养,活九十一岁吧!”
“活九十五岁——配九五至尊,自然,能活一百岁更加好!三郎,我们上楼去,向牛女双星祈福!”她说着,挽了皇帝走,上长生院的楼。
这是好天良夜,他们在楼上的廊间看着星河。织女、牵牛双星似乎可见。
杨贵妃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向天而祷。
大唐皇帝笑了,搂住她坐下来,轻轻地说:
“人寿在天,亦在人为,牛郎织女只管姻缘不管寿夭的,其实,他们自己一年一会,也自可怜!”
“三郎,我不以为他们可怜,千年万年,年年能相会一夜,又有什么不好,他们才不可怜哩!”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他搂紧她一些,再说:“在人间——哦,‘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他念出两句诗,再说:“玉环,我们起来,向双星祈祷:人寿难期,但愿我和你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过了今生,还有来世!”
“三郎!”她激动地叫着,站直了,至诚地向天上的双星说:“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于是,李隆基携着她的手走到栏杆边,依着柱说:
“现在,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也很可爱,比人多更好。”他稍顿,又说:“玉环,你放心,我的体力,相信再有十年是一定可以的,李林甫死后,我忙一些,我想,到明年,国忠可以承当大任了,国忠很能干,但经验不足,也缺少威望,再培养他一年,大约可以了吧!”李隆基平和地说下去:“我自己也会收敛着,好好保养身体——”
她又偎依,至情流露地说:
“三郎,为我——为我而珍重!”
他们在偎依中,默默地过了一些时,皇帝说:
“国忠有干才,可惜读书不多,对大政方针,有时欠缺领悟,譬如对安禄山,他总有疑心,以为安禄山兵权太重,手下蕃将太多,会反——他不明白,天下承平已久,要反,谈何容易,第一人心不附,再者,安禄山文化低,武夫而已,没有文书者,又何能争天下……”
她伸出手,轻轻地掩住他的嘴。
“我们在一起,不要论天下事,你听,下面蟋蟀鸣声,比贺怀智琵琶独奏还要好听!”
于是,皇帝吻着她的手心,倾听着蟋蟀的鸣叫。
夜将半,她再向牛女双星说:“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感情在欲的境界之外升华,他们都想望着永恒。
(注:前人谓“七月七日长生殿”在骊山,误。据唐代记载皇帝行动的书,皇帝从来没有在夏天和重九之前到过骊山,骊山温泉只是避寒之地。长生殿或长生院,则是宫中对皇帝寝宫的泛称,并非专指一宫。)
乞巧节过后,朝中和宫中都为皇帝的七十大庆而作筹备了。李隆基嗣位为皇之后,人们把皇帝的生辰定为千秋节,成了国家性的一项庆日。三十多年来,每逢千秋节,内外都会有庆典,但是,李隆基不愿在自己的生日作一般的铺张,对外,他只作赐酺之类惠民的事;另与臣下们作诗酒之会,宫中举行寻常宴乐。六十几岁时,他怕老,不愿人们显著地提出。但今天七十大庆,自不能再平平而过了。
宰相杨国忠参照前期的祝寿作风,铸了许多面镜子,那是大唐皇朝的传统,唐太宗以镜子能反映物象,把它视作自我检讨的象征。杨国忠本身虽不是文人,但他还是懂得的,他特制了一面铜镜,找了最擅长作吹捧诗文的给事中王维,请他题字,王维将自己旧日所作一首捧皇帝诗中的两句交篆书家李阳冰写在镜后,命工匠刻镂,那是以下十四个字:“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
杨国忠在大寿的前几天捧了这面宝镜呈献皇帝,其他一大批镜子,注明了等次,献供皇帝作赐赠给百官的。
这位宰相做事很是周到。这位宰相也很能利用机会,他在宫中以附带性式提及一位次席宰相的继任人选,他反对和安禄山有密切关系的吉温为相,改以文部侍郎韦见素入相,皇帝也同意了。
于是,八月初五到了,那是大唐天宝皇帝的七十大庆寿辰,百官在兴庆宫的兴庆殿大朝上寿,皇帝赠送百官各一卷“千秋金鉴录”,那是开元时代的宰相张九龄作的。
大朝,除贺寿之外,不议事,朝仪罢,开放兴庆宫,任由百官在兴庆殿后,龙池的周围游览,南面的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也开放。
兴庆宫是大唐诸宫城中最特出的,正门兴庆门向西开,其余各宫城的正门都向南。兴庆宫还有不同的地方,南、西城上,都能看到市中的活动。城上和市街行人可以互相对话。
杨贵妃在花萼相辉楼接待皇族中人以及大官员。皇帝休息了一些时,再出,也到花萼相辉楼,在楼上的西廊和南廊出现,接受城外百姓们的欢呼。
皇帝作了一首诗,也于此时传抄和唱颂,城外的百姓们在路上拜舞,高呼着万岁。皇帝命人开启宫门,赐城外百姓酒食,并且选了年老的百姓男女各七人入宫,赐帛和金银钱与酒食——这也是大唐宫廷中的一项特例。
(注:唐玄宗李隆基生日为八月初五,百官请以是日为千秋节,见于开元十七年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张说所上表,布于天下。唐实录误为八月初一,以用干支记日而误,王维有重九贺寿诗,应该不是贺生辰。)
大宴分在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举行。杨氏家族人员成为千秋节中最受注意的人物。杨贵妃在这一天上表现很和谐,她由高力士陪了和许多大臣相见,然后,她在皇族人员中出现,寿王李瑁在,但当杨贵妃出现时,及时回避。
时间并未使往事完全褪色。
时间,同样没有使杨玉环的美丽褪色。
百官们都欣赏着这位明艳华丽的贵妃,早年见过她而后外放的大臣,惊讶于她的驻颜有术。
至于三位国夫人,如今只剩下了两位,秦国夫人故世了,但美丽的虢国夫人也风华不减当年。只是,她似乎自敛着锋芒。
真正尽敛锋芒的是宰相杨国忠的妻子裴柔,她在宫廷大宴中只陪侍宫中老年的妃嫔和公主、郡主,没有到命妇群中酬酢,杨贵妃邀她,她也只是寻常地行礼而退。
下午的内宴,宰相夫人也相当拘谨,她和丈夫的性格不同,她的出身是歌伎,但教养很好,没有人因她出身低而看轻她。飞扬恣放的虢国夫人,对这位从嫂自来是尊敬的,她们之间的相处,自微至显,也总是和洽的。
今天的内宴舞乐的花样很多,乐工中的杰出人物,马仙期、贺怀智、雷海青合作着改编成“阿那曲”,作为庆典中的舞曲,由谢阿蛮主舞——那和通行的舞蹈不同,据说,“阿那曲”的舞蹈,自遥远的大秦国传至大食而再至中原(注:大秦为意大利的罗马,大食为阿拉伯)。这新舞蹈以用足尖舞和手的姿势与腰的动作相配,比一般舞蹈为艰难,自然,这是新鲜的。
李隆基为此而大乐,询问杨贵妃:“有这样的舞,为何不先告诉我一声?”
“我也只在昨天才知道的,听说,阿蛮苦练了一个月才能演出,这小鬼,今天是尽心尽力了!”
“那该作一首诗来记事,让后人知道有阿那曲——我召王维来写诗——”皇帝欣然说。
“王维的诗只是歌功颂德,他写不出来,命他写,还不如让我来作一首!”杨贵妃放肆地说。
“好啊,贵妃有诗——”李隆基高声道出。
杨贵妃本是信口说说的,经皇帝一叫开,她不得不作了,她退后,命文郁相助,不久作成了如下的一首“阿那曲”:
“罗袖和香香不已,红蕖袅娜秋风里,轻云岭下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
杨贵妃很少作诗,这首阿那曲纯记舞姿,很快就传开了,但是,阿那曲却很少人能演出,因为太难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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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 第七卷
大唐天宝十四载,天下升平,繁华茂盛,比去年的发展更高,宰相杨国忠掌政,似乎也真能继承李林甫而守成。不过,皇帝对杨国忠的相权有若干限抑,较特殊的事件,仍然由他自己决定。杨国忠和另一位宰相韦见素,共同发现了安禄山拥兵,扩展势力的情况,必然会有异谋,他们曾联合着一再请求削减安禄山的权力,防患未然。但是,皇帝却不答允。渐渐,杨国忠觉得情势越来越严重,便奏请以安禄山为宰相,召入朝中,藉此分散他三道的兵权。
皇帝答应了,可是,当诏书已草就,皇帝又改变了主意。把召安禄山为宰相,任命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杨光翙为河东节度使的四道制命都留下不发出。皇帝另派内侍辅璆琳为使,到范阳去观察情形——皇帝对安禄山的势力扩充有疑心,但他又以为自己待安禄山如子,这名胡儿不应该变心,再者,他要贯彻以胡制胡的政策,对安禄山以蕃将代汉将的作为也不以为非,此外,李隆基也以为只有安禄山的兵能击退东北的胡人,再者,调动,也可能出事。
因此,他犹豫而不愿调动安禄山,而内侍出使回来,受了安禄山的蒙贿,报告安禄山虽狂傲,但颇满足现状。
于是,在初冬十月,皇帝一行便上骊山华清宫避寒了。
今年避寒的规模很盛大,皇帝的一行人才上山,诏命即日颁下,着若干官员和命妇也上山避寒,梨园子弟除了第一批随驾的之外,第二批又去了近两百人。
大唐皇太子在杨国忠为相之后,情形好转了!在李林甫时代,他不能也不敢有任何活动;但李林甫死后,杨国忠对太子很恭敬,利用相继而予太子若干方便:今年,太子随驾上山,也有相当多的扈从人员。其余诸王,同样也获得方便和供应(杨国忠为未来而结好太子)。
对于杨国忠的当权,有不少人为之侧目,特别是朝廷中的儒臣,山东大族,他们认为杨国忠既无德望,又无文采,一个事务人才居然做首相,很是不平。但在李林甫时代受压抑的皇室人员,却对他有好感。
恒王李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大胆地热恋着宫中最受人注意而不可捉摸的谢阿蛮,以前,他不敢明目张胆。
一上山,恒王就找谢阿蛮去玩了——
杨国忠在山上却找了太子议事,他求恳太子协助着向皇帝晋言,召安禄山入朝。
太子和安禄山是不洽的,因为安禄山以前入朝,很有些轻视太子,但是,太子李亨对于杨国忠的求助,又只是敷衍,他不愿在父皇那边做出积极的表现。
此外,在杨国忠为相而给予太子若干行动自由之后,李亨也暗暗地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一位曾被杨国忠所斥的侍郎房琯,如今成了太子的宾客,太子系统的人认为:让杨国忠和安禄山相斗,对太子地位会有好处。
李亨回忆着李林甫独揽大权时,自己是不能有任何活动的,宰相对太子的监视,比之皇帝更严,他担心有朝杨国忠也会如此。因此,李亨虽也看到安禄山的势力扩展所出现的危机,却不做积极性的建言,而太子的门下客,反而制作将相不和的流言。
于是,在骊山华清宫,宰相杨国忠直接向杨贵妃求助了——他曾先请虢国夫人说过,没有满意的答复,便直接和贵妃谈。
那是在一间普通的房屋内,时间是皇帝午睡休养时。
“国忠,我从来不预闻政事的,皇帝也从来不和我谈大政,我如说,他会奇怪,甚至可能起疑!”杨贵妃坦然说。
“玉环,我知道,不过,事态真的很严重,我当着家,不能坐视!外面有谣言说我和安禄山因私怨而不和,所以我排挤安禄山,其实不是的!我压不住安禄山是事实,当年,李林甫是压得住他的!”杨国忠低喟着,“因为我压不住他,危险也就更大,玉环,这是为国家,不论如何,你要尽一分力!”
对于杨国忠这一席话,杨贵妃惊诧了,她认真地问:“四海升平,安禄山真的敢造**反?”她稍顿,又说:“以前,我听到一些反叛案,其实并不真,如果说李林甫生前要造**反,我就不相信,那时,安禄山好像是力证李林甫勾结外族,有异图,你是主理此案的人——”
“玉环,情形不同,李林甫勾结外族,大约不假,但是,他的反和安禄山的不一样,目前天下精兵,大多在安禄山手上,倘若他一有起兵,朝廷会无兵可抗!”杨国忠切切地说,“在上山之前,我请花花和你说过,最好能请高力士出面——”
她沉吟着,慢吞吞地说:
“花花和我说过两次,我不相信,再者,那时候高力士患病在休养,我也没问他,既如此,我见着皇帝时,向他提出,不过,皇帝如追问起来,我只能说明你向我说的,我的一些人事关系,皇帝都知道!”
“这也不妨事,玉环,最好是你说先听到别人说,然后再及于我,否则,不大好,因为我向皇上提过许多次都没有结果,而我,平时不曾认真找你转言过!”
“我来设法试试!”
“玉环,今天能进言吧?我怕——希望能早些有决定!”
“如此急?真有如此危险?”她惊动了。
“是的,我每天都在担心,皇上的兴致又如此好,这样早就上山,又召邀许多人来,我实在不放心,自己设了一个专驿,十二个时辰都传消息,为的就是安禄山!”杨国忠坦率地说出,“只要调他入朝,将三镇兵马分由三个人统领,那就不会有事!”
“好!”杨贵妃说着,拉了铃绳,一名侍女进入,她命召静子来。
静子是贵妃身边的侍从女官,凡是有正经事时,贵妃总是找静子处理,此刻,当着杨国忠的面,吩咐静子到华清宫的凝翠殿长生院去等着,皇帝一醒,就着人通知自己。
“国忠,今夜之前,我就着人告知消息!”杨贵妃微笑着,“我派静子来如何?”
“我想,还是让花花在黄昏前进来一次,她传话可靠些,由宫中女官传话,一旦为他人知,就不得了!”
“随便,花花帮你,好像死心塌地——”杨贵妃说到此处,一顿,欲言又止。
“贵妃,是不是也听到流言,说阿怡和我有暧昧?”杨国忠敏快地问。
“是啊,我听人说,似乎很久了,我没理会!”
“一个人失意时,无地容身;得意了,也有烦恼,谣言会莫名其妙地来,阿怡的性格你自然知道,我这样的人,阿怡怎会欢喜?再者,阿怡和我相处最久,在巴蜀时,我们就在一起言笑无忌,她也时常接济我,谣言太可恶——”杨国忠苦笑着,“阿怡自己也听到,她毫不介意,但是,这对我却很可怕,唉——我,一言难尽……”
这样,忧心忡忡的杨国忠辞出了。
杨贵妃有些烦,她走出去,在苑中闲步,不久,文郁拿了一件披风给贵妃披上。“我不觉得冷——”
正在此时,锦梦儿在一角奔过,看到贵妃时就停步,再徐徐上前行礼。
“阿蛮呢?你们上了山,人影也不见了!”
锦梦儿垂着头,嚅嚅地说:
“阿蛮在太子殿下处,她又另有约,着我去回了,改期!”
在过去半年,谢阿蛮到过东宫有三四次,恒王李瑱的往来也转为密切,此外,杨贵妃又知道阿蛮和一位皇孙很好,那是已故棣王的儿子宜都郡王李俊,是皇帝的孙儿。杨贵妃对阿蛮周旋于祖父、儿子、孙子三代间,很不满,但由于自己在两代之间流转,又不好说得,她劝过阿蛮嫁人,可是,阿蛮又漫不经心。
此刻,贵妃看着锦梦儿,苦笑着问:
“又是约谁,要改约?是新人吗?”
“陈留郡王李倩,”锦梦儿低头说,“是相识不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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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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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20
杨贵妃没有再说话了,她在想一些事。李倩是荣王李琬的儿子,李琬早年就有名声,一度也传有被立为太子的可能,人们说李琬是一个贤能的皇子,但杨贵妃却不以为然,她想,一个人年纪还不算大,已有子女五十八人,怎能称贤?同时,她又联想到已故的棣王李琰,子女更多,单是儿子就有五十五人!随着,她又记了起来,当今皇子中,儿子次多的是延王李玢,有三十六个儿子。想到这些,她笑了——她想:阿蛮在皇孙中找人,那真个容易不过!她再想:倘若把所有的皇孙集中起来,一定很好玩,皇帝七十大寿时,皇孙到的只是有封爵的,而且经过选择,太小的不让入宫。
她在漫步中自语:“明年皇上寿辰时,我来安排,所有皇孙、孙女儿,全都入宫。”
不久之后,她见到皇帝时,首先就问:
“三郎,你能不能立刻讲出你有多少孙儿和孙女?”
李隆基一怔,忽然大笑:
“每个月的月底都有一份报告的,我知道,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好几百人,哦,我从前立十王宅,百孙院,其实又何止十王,百孙更远远不止——”
“三郎,孙儿女的总数,会不会上一千?”
“哦,可能有,如果加入外孙、外孙女,一定过千,我只记得阿琰居第一位有五十五个儿子,女儿三十一人,荣王的子女为五十八人,这两人子女多,所以记得,其余,有子女三四十人的也很多吧?”皇帝耸耸肩,“阿琰当时胡来,我废了他的王爵,囚禁在鹰狗坊,后来放出,就死了,其实,他也没大错,等明年复他的爵位吧——哦,琰儿的子女有爵位的不多,我该先问问给予他府中的给养够不够!”皇帝忽然间有儿女情了,他稍思,又说:“我的儿子中,还有未婚的哩,恒王瑱,这孩子,不知何故,拒婚了两次吧!我应该严责。”
“算了,这种事犯不着严责,是吗?”杨贵妃的意念在流转中,她不知道寿王如今有多少子女,她想,回头去查查簿册——她又想到自己生的儿子,长子,今年已足十八岁,应该结婚了,何以不见报告?即使次子,也可以婚了,于是,她出神着。她想,也可能已定了婚,自己不知道。
“玉环,你找我就问这些吗?”李隆基悠悠地问。
于是,杨贵妃从自己偶然兴发的遐思中醒觉过来,转向现实,提到安禄山的问题,她很自然地说:
“我先听花花说过,后来,听另外一些人说,好像连阿蛮这小鬼也来问过我,你晓得我所知不多,没得说的。只有着她们不可胡言乱语,今天,国忠为了我哥哥的事而来,也提到了安禄山的事,他说,他向你请求了好几次!”杨贵妃稍微顿歇,再接下去,“我听他说得很凶险,忍不住要问问!”
“哦!”李隆基漫漫地应了一声,面色转为严肃了,双手不自然地一摊,“问题的确严重,国忠所虑,不是无因,只是,只是……”
“三郎,既然如此,就调他入朝好了!”杨玉环随口说。
“玉环,没有那样简单的,我也想过,倘若安禄山不奉诏命,立刻会出事,他势大,真要有行动的话,对国家来说,是极为严重的威胁!因此,我只能用怀柔政策,用感情来羁绊住这人,使他暂安,慢慢地再设法削弱他!”皇帝喟叹着,“这是一个大问题。”
“三郎,国忠说得很凶险,他认为随时可能生变!”
“这个,很难说了,国忠处理这一个问题,不够好,他在中书省和同列也谈及安禄山会有异图,虽然不是在朝堂提出,但中书省耳目也不少,消息会传出去,朝内疑他,他自然会不安而要求自保,甚至会因激生变。上次,国忠奏请以安禄山入相,我在草诏已具时停止发出,就怕因激生变,总之,这事很麻烦,国忠压不住安禄山,我也疏忽了一些,才弄到今日的局面!”
“三郎,听说安禄山不满国忠,如果把国忠罢相,安禄山是否会安心而不会造**反?或者,罢国忠,以安禄山代之!”
李隆基苦笑着摇头。
“玉环,你把天下事看得太简单了,罢了国忠,安禄山以为朝廷怕了他,他会更加骄傲,至于以他为首席宰相,事实上不可能,且不说他是胡人,安禄山读书太少,识字可能也不多,如何能做首相?再者,目前情况,即使以他为首相,只怕他也不肯入都城的!”
“那怎么办?”杨贵妃认真着急了。
“只能故作安闲,稳住安禄山,今年上山之前,我派使臣去邀他来华清宫,他避而不来,七月间,他献马,河南尹以三千匹马,每马两人,随行蕃将二十二人,恐怕有变,上表请我制止,我准许,这一着我错了,应该让他献马来的,数千人入长安,我们稍加布置,能有什么作用?阻止他献马,安禄山必不安,也以为朝廷真的怕他。唉,烦人的事,现在已无法动,只能当他没事,希望挨过了年,我派去的人能在那边发生作用!”
不关心政治的杨贵妃为此而忧愁了,但是,皇帝却很快就平静下来,他说:
“玉环,徒然发愁没有用处的,这回上山,我做出大举行乐状,是让安禄山知道,我很安闲,没有防他的心,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忠在长安,我知道,他用了不少人在打听消息,内外联络。哦,不谈这些了——刚才你说,你的哥哥怎样?即使论年资,好像也该升迁了!”
“国忠想调他入朝,那是因文部已有两次签呈,但我哥哥不愿入为朝官,国忠来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哥哥在湖州做得很好,让我来想想,河南尹达奚珣明年任满,或者调你的哥哥接他的官位,或者,调你哥哥入朝为御史大夫!他没有理由不愿入朝的!”
“御史大夫不好吧?宰相是我的族兄,御史大夫又是我的嫡兄,不好,再者,我哥哥为人比较耿直,他一做御史大夫,万一有事弹劾宰相,族兄弟起纠纷,那怎么办?”
李隆基又笑,杨贵妃对政治依然是幼稚的,但他不愿多说了,起身,邀了她去散步,杨贵妃利用这机会,着人召虢国夫人,她想到传话给国忠。
但是,皇帝阻止了,他说:
“我们两人在一起很好,何必再找阿怡来!”
自从七月七日之夜以来,皇帝在情爱方面似乎真有了变化,他也不大去寻求恣放式的欢乐,他很当心自己的身体,他认真地希望自己到八十岁时仍和现在一样,同时,自那夜之后,他对贵妃的情分,更进了一步——他把她看作自己晚年最好的伴侣。
她伴着皇帝在新凿设的一个温泉池旁的聚翠亭畔小歇,听乐奏。但未奉召唤的虢国夫人却自行到来了。
皇帝不想召她,但对她的到来又欣然色喜,他们在新温泉的亭中,听着小部乐奏而进食。
杨贵妃利用空闲时,把自己和皇帝所谈的告知杨怡。虢国夫人点点头,再说:
“明天,你再和高力士谈谈!国忠担心都城中有安禄山的内应,对付这些,要仰仗高力士!”
之后,当皇帝更衣后再来,虢国夫人提议夜游。
杨贵妃立即阻止,但皇帝忽然有好兴致,吩咐排小车仗出行。可是,他们一行人才出华清宫苑门,就被龙武大将军陈元礼谏阻了,陈元礼以宫外即旷野,防卫难周为词请求回驾。皇帝一笑而罢,向悻悻然的虢国夫人说:
“夜游不行,改天,我们日游吧!”
虢国夫人以夜游被阻,在扫兴中走了!
但是,宫中另外一个女人,谢阿蛮,却在山中夜游——她先在太子府中玩,然后,她应宜都郡王之约,夜游,把另一位陈留郡王的约会推到后天。
她在夜间独自骑马回华清宫宫苑——在宫苑之外,她遇到了自己的旧情人,如今在禁军已升为从六品上官阶的旅帅陈方强。由于有人事照料,他比许多人擢升得快,而且,他也时时承担一些较为重要的工作,今夜,他的一队人就轮值守禁区第一线。一名队正发现了谢阿蛮,便转告,陈方强骑了马赶上来。
谢阿蛮本不想理会他的,但由于夜游的心情好,终于驻马,但仍然冷冷地看他,陈方强期期地说:
“阿蛮,我们——我希望能再有机会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呢?用得着吗?”她冷峻地回答。
“以前,我告诉你,我的婚姻是被迫——”
“以前,我也告诉过你,在被迫结婚之前,你也该先告诉我一声,记得吗?现在,又何必提往事了?”
“不是——我还是希望着,阿蛮,我妻以难产得病,据说,会不治……”
她睨了他一眼,有怒意,但没有说话。
“阿蛮,我希望着——”
“算了,做你的妻子,在产难病危时,你好像很开心,如果那人是我,你向别人如此说,我想即使不病危,也会气死!”她说完,一拉马,“太晚了,恕不奉陪!”
陈方强不便在禁区内策马,目送着妖娆的舞人去远——皇帝夜游被阻,但夜游回宫的谢阿蛮,顺利地通过一重又一重的禁哨,她有夜间出入的通行牌,且人人都认识她,并无人向她盘诘。
她入宫,问了皇帝和贵妃已寝,便回自己的居处,锦梦儿还在等她,而且告诉她一些事:恒王有约,皇帝在晚饭时曾找她,还有,与陈留郡王的约会已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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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阿蛮心花怒放,独自做了几个舞姿,随说:
“今年运道可不错,今天,太子正式向我表示,他日有机会时请求,以我为侧妃,那个傻瓜,陈留郡王也想,嘻嘻,回来时,又遇到陈方强,他说他的老婆病危,会死!”
“阿蛮,你这样子太不像话了,贵妃也在摇头,我说,这些人中,最好是恒王殿下……”
“大家玩玩而已,恒王殿下至今是惟一没有王妃的人,我能希望什么?再说,皇帝也不见得会许我嫁他吧,锦梦儿,别管我!”
——这是著名的舞人的人生态度。
时局虽然在非常严重中,但是,在骊山之上,大多数人完全不知道。杨国忠的紧张,也只有极少数的人得知,至于皇帝,似乎一些也不紧张,他在愉快中行乐。
由于杨贵妃提到皇孙的数目,他还特别着人调查了诸王宅第的生活情形,把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少年,无论有没有爵位的皇孙,都接上山来,诏许游览华清宫各处。
一个雪后的晴日,谢阿蛮和恒王李瑱在骊山宿驿以北的大坂上,玩滑雪板。
宿驿以北的大坂,积雪盈尺,他们乘了特制的有齿高轮雪车来,车停在宿驿亭。
他们从事长安贵族子弟的一种特殊的冬日游戏:滑雪板,四尺半长,一尺半阔,上端翘起,中间有一根撑木,木上置有划竿,中后部,设有骑木,从事滑雪者,跨骑在骑木上,推动划竿,滑雪板就会前进,速度于推动滑行中不断增加。但是,这种滑雪不易在速行中保持平衡,稍微不慎,就会翻侧,因此,除了青年人外,少有人敢尝试。著名的舞人谢阿蛮,擅长玩滑雪板。
在骊山,她和皇子们玩过多次滑雪板,时时占到优势,恒王,看来较文弱,谢阿蛮第一次和他玩,她以为自己必然会胜的,但是,竞赛的结果,阿蛮却输了。
平时潇洒,看去文弱的恒王,在偶然中现出了他的强劲以及智巧。不仅如此,在比赛之后,他们的感情有了跃进式的发展,恒王收拾起平时的随喜式态度,严肃地讲出了自己的爱慕心,而且,他指责了谢阿蛮的浮滑放恣,他要求正经和正式的婚姻。
他们在雪地上,倾侧的滑雪板旁谈终身大事。起先,阿蛮以为皇子皇孙们只为一时欢乐,胡诌着以应,这引来恒王不满,同时,恒王也坦率地说出自己的仙慕,因为阿蛮的不可捉摸而不愿提正事,恒王又透露了秘密:他曾去掖庭调查过谢阿蛮的真实身分,现在,阿蛮受四品级的婕妤待遇,是贵妃的谕示,并非真的名列妃嫔册内。那是指出,阿蛮并非皇帝的妃嫔,只是宫廷中的特殊人物,女官类的,可以嫁人。
谢阿蛮被一个以风流潇洒出名的未婚皇子的长期相爱和用心所感动了,她终于倾诉了自己在情场中的际遇与游戏爱情的原因,她在最后誓言改变一切,以身相许。
这是谢阿蛮生命中的一项巨大的转变,次日上午,她急着去见贵妃,杨贵妃尚未起床,她直入,坐在贵妃的床上,急促地述说自己和恒王间的事,并征询贵妃的意见。
初醒不久,尚赖在床上的杨贵妃,听过谢阿蛮口述许多爱情上的故事,她对此一些也不认真,随口说:
“诸王中,恒王是一个怪人,他不好名利,皇上为他册妃,他居然拒绝,皇上亦不加罪,听说,他风流倜傥……”
“贵妃,不是这样简单的,昨天,他都告诉了我,第一次册妃,他并未反对,可是,诏下之后,不久,那女的却死了,之后,过了两年才为他册妃,他拒绝。后来,又有一次,那是近年的事,他说第二次拒绝,是有所待。我想,他说的有所待,应该指待我——贵妃,不是我自作多情。”谢阿蛮眉飞目动地说。
“也许是,恒王为人孤介,和别的皇子不同!”
“贵妃,他的意思好像是要以我为妻,他说话很技巧,但意思该是的,只是,我想了一夜,我怎能有资格做王妃?”谢阿蛮撩一下散发,又说:“依例,我不能为王妃的,贵妃,你说是不是?太子说将来收我为侧室……”
“啊,你到底怎样啊?又缠上太子!”
“太子这样老,比他的父皇还不济事,我怎么会?我只是随口带到,借此说明在身分上,我无可能做王妃!”
“那是一个问题——”杨贵妃伸了个懒腰,“阿蛮,你以为恒王是真实的?不是哄哄你?你自己时常哄别人——”
“我刚才已说了全部经过,贵妃,我想那是真的,我和恒王同游已有多次,他用不着哄我了!”
“照你的报导,那是真的,或者,恒王有办法。男人要真的想办法,也容易,以你为正妃如做不到,他可以自娶一位不相干的正妃,以你为侧妃,让另一个女人倒霉!”杨贵妃低吁着,“阿蛮,冷静些,见多一二次再发癫吧!”
谢阿蛮凝眸思索,叫出一声对,再说:
“他大约是用此方法,令多一个女人倒霉,由她去,我做恒王侧妃,有实际的,名,无所谓!”
“阿蛮,有一个时期,我想你成为寿王的侧妃……”杨贵妃忽然深沉地叹息着,把话忍住了。
“贵妃,你对我总没好心,人家说,爱屋及乌,你只把我当一只小乌鸦看待!”阿蛮笑着说,“为你的屋着想。”
“算了,我又不曾真的做,再说,能做乌,也还不坏啊!”贵妃坐了起来,“阿蛮,别太过,皇帝大致不会放你!”
“那么,我要和贵妃争宠?”谢阿蛮嘲弄地,“皇上又是你的屋,我也只是乌!皇上,绝不会不放我的,我知道,只要贵妃提出,绝无问题:贵妃,我想,恒王为人……”
“小鬼,你再噜苏,我正式奏请,以你为婕妤,或者升你为淑妃,看你还能不能到处乱走!”
谢阿蛮并不着急,侧身躺下,依在贵妃身边,喃喃地说:
“从今后,我要好好地再过来,从头做人,第一,把陈方强这个人当是木头人……”
“阿蛮,你没有梳洗就来了!你这人——”贵妃摸着她的乱发,“太不像话——”
“我性急,没一个人可商量的,本来,昨夜回来,我就想来此见贵妃的!”
“哦,我得走来,去看皇上。”
“皇上昨夜外宿?”谢阿蛮扮了一个鬼脸。
“我安排皇上在骊阳别殿睡,他很忙,也像很累,阿蛮,近来有不少事,你也别到处乱闯。”
“近来有很多事,为何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哩,起来吧!”
“贵妃,你去见皇帝,我就在此睡一觉吧,我几乎一夜未眠——今明两天,我和恒王相约不见面,别的约会全取消,从今后,我也不和别人玩了。”谢阿蛮说着,一翻身,向里而睡,她和贵妃,虽然有尊卑之别,但她们交好甚于姊妹。
杨贵妃装扮成,临出去时,谢阿蛮早已睡着。
皇帝和宰相,还有几位大臣在议事。她得知,连内常侍曾出使赴河北的冯神威、金吾将军程千里也参加,一定是有关安禄山的军国大事,她就不入内,在毗连的起居间中相待。
内侍监袁思艺很快地进入告知贵妃:曾经奉使河北的内常侍辅璆琳,前天被秘密处死,京兆尹和金吾将军于前晚及昨早,在长安城里捉了不少人,都是和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忠有关的,他说,安庆忠左右有不少可疑的人物,现在已受严密监视。
“辅璆琳死了,我还不知道,他该有同党吧!”
“潜入宫内的同党,已查出有四名内侍。在金吾将军中,据说也有,但我不清楚!”
内侍监袁思艺刚说至此,有人来召唤他,那是皇命,袁思艺匆匆地走了。
不久,高力士出来了,他请杨贵妃入内,但是,贵妃拒绝了,她不愿参与军国大事,她只是问高力士的健康。
“我已好了,昨天和今天,我都骑马出巡,只稍微有些吃力感觉,不妨事,再浸几天温泉就会大好,只是时局令人忧心,丞相又搜查到一些证据,接连三天,我们捉到可疑的人,内内外外,有三十多名,看来,安禄山真会反,皇上也不能避忌了,今早,召集了一批人商量对策,宰相自请,以他的长子陪同一位皇子或大臣到河北宣慰,拖时间,也等于以我们的人做人质,暂缓安禄山的行动!”高力士痛苦地说,“对此,我以为没有用的!”
杨贵妃缄默着,对于这样大的问题,她是不能随便发言的,她稍思,告诉高力士:自己回去,不在此等候了。临走时,她再嘱咐高力士,提醒皇帝吃药——那是前年合成的通经活血、明目补肾的一种植物药,经过太医们一再试验,认为无害而予皇帝每日服三次的。
从前,皇帝也服食有刺激性的补药,但已被杨贵妃所制止。
现在,杨贵妃独自出来,有些愁烦,她想到:虢国夫人的消息最是灵通,于是,她命备马,嘱咐了宫门监,又着人先行通知,便到虢国夫人府邸去。
她只带两名随从侍女、四名给事内侍和内侍宫卫十六人,此外,是宫门例有的八名骑卫为导。
虢国夫人的骊山邸,就在华清宫旁,很快到了。
杨怡已得通知,在门前相迎,她告知贵妃一项秘密:有若干人上密表,谓杨国忠只是因私怨而诬安禄山会反,那些上密表者中,有和太子很亲密的人在内。
杨贵妃更加烦乱了,她惘惘地问:
“阿怡,安禄山到底会不会造**反?”
“我相信国忠的情报和判断,一定会!”虢国夫人低喟着,“玉环,你得劝皇上调兵了,以前,皇上怕调动人马,会激反安禄山,现在,我以为不必再顾忌了。”
杨贵妃表示接受,再问了一些事,就回去。她意绪历乱,骑在马上,不自知该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从她出生到如今,从来没有体历过打仗的事。如今,战争会发生,人们说得那样肯定,可是,她有无限疑惑,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好好的锦绣世界,为何要用兵火来毁掉它呢?
她不解,她怀疑,可是,她又心乱着。
当她回到寝院时,静子报告,皇帝已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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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主持了会议,因为商量不出方法,他主张在都城内外暗中戒备,静观,不必声张。然后,他让太子、宰相、骠骑大将军、京兆尹和金吾将军等人商议细节,就到杨贵妃那儿来。
他知道贵妃出去,又知道房中有谢阿蛮在,但他还是入房,他想在床上躺一些时。
温暖的房间内,谢阿蛮酣睡着,睡裙撩得很高,他看到这位舞人停匀的腿和脚,但他没有任何意绪,欲在床上躺下,转念之间,又放弃了。他到外间,倚坐在榻上养神。
不久,杨贵妃回来了,对时局,皇帝以轻描淡写的口气出之,他告诉贵妃,现在只是防患,并非真的有患了,即使真的有患,以大唐皇朝国力的深厚,也能应付任何变局的——杨贵妃看得出他有些勉强,但没有再问。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十六日,庚午。
骊山、华清宫,前几日山区下过的雪,曾留在峰峦上,白雪皑皑。但华清宫温泉区,没有雪,山腰,还有一片树林是绿色的。
华清宫的高处是朝元阁。但是,朝元阁只是华清宫习惯性的高处,天宝六载,大唐皇帝修葺了峋嵝台,也将之划入宫内。峋嵝台在朝元阁右上方,有一条修筑精致的山道,每隔二十步,有二十阶石级,共有一百二十级。峋嵝台并非游宴场所,只是用来瞭望的。大唐皇帝和杨贵妃曾来,贵妃喜欢此地,吩咐扩建,但为高力士所阻,因为宫车不能上达,高处风大,即使骑马而上,对老年人也不相宜。因此,贵妃又收回自己的意见,只加予普通修建。
峋嵝台仍然只一所钟楼和两栋小屋,只是钟楼重建了,可以容得下四五十人。
今天,大唐天子的儿子之一,未婚的恒王约了宫中的舞伎谢阿蛮在此相见。但是,进入峋嵝台的通行牌,却由谢阿蛮通过贵妃关系而取得的,恒王府的两名内侍,先到台上来布置。
谢阿蛮是第一次到最高的峋嵝台,在寒风中,她很兴奋,看看南方山脊伸展出去,有一连串烽火台,出神着,并且以恍然大悟的神气告知恒王,自己曾听贵妃说过,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而博褒姒一笑的故事是假的。到了此地,才真正明白了。
恒王体会着,也领悟了,他说:
“对了,烽火台在山脊上,此地举烽,诸侯兵到来,兵至多只能到山下,褒姒怎能看得见?即使能看到,只多是几镇诸侯入觐而已,历史书不可信!”
在一起的情人,偶然悟及情理上的事。那是平时死读书者所不能得到的。他们在现实环境中了解:从举烽火到诸侯兵匆匆来又匆匆去,绝不是三四个时辰所能办到的,最近的诸侯兵车,怕也要三个时辰才能抵达山下,周幽王可能举烽让褒姒看,博取她的欢喜,但她不可能见到诸侯兵的徒劳往返。
他们看着烽火台而玄思,他们也眺望着温泉而凝想,秦始皇帝曾经在温泉中疗恶疮,据说,由骊山的一位女神所指示……
他们在寒冷的峋嵝台上即兴地谈着不相干的事。
两名内侍,为主人生旺了炭炉,烤烧肉类,他们用手抓来吃,很粗犷,也很自然。
这是山上一个有阳光的好日子,他们在寒冷的高处享受着动态的、有生气的情爱生活。
恒王谈些风物、历史,和现实不直接相关的故事,然后,他在不着意中询问婚姻的可能性。
“贵妃认为问题不大,也答应了我,在过年之前一定会找机会提出,贵妃说,这些天可不能提,安禄山的事使皇帝的心情大坏,什么事都被搁下了。”谢阿蛮说,立刻问他:“你听到些什么?关于安禄山的——”
“宰相说安禄山会反,另外,有一些人认为宰相所说的话不可靠,”恒王苦笑着,“父皇为此而烦恼?”
“我想,不止是烦恼吧!据贵妃说,皇上在重忧中。”
恒王对时事似乎不很关心,轻松地说:
“我想,过一些时会好的,没什么了不起——”
她讶异于恒王的轻描淡写,在错愕中看了他一眼。
就在此时,华清宫正殿传出了钟声。
峋嵝台虽然在朝元阁之上,相距高度有两百尺,但在朝元阁下面约三百尺处发出的钟声,一样能传上,只是,钟声由山腰传上山峰,变得幽暗隐约。
钟声,使他们凛神,而钟声以促声三下为一个段落,也使他们惊异,谢阿蛮张望了一眼,问:“是火警?”
“不会是火警,有火,我们这儿应该最早发现,三促声钟声,是紧急召集,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有紧急召集?”
“紧急召集?我从来没听到过!哦,我知道,每年都有一次演习!”谢阿蛮接口,“但今天不是呀!”
“我们上来只有一个时辰多些,会发生什么事?”恒王如是自语着,但并未移动身体。
“你要不要去?”谢阿蛮问。
“我是一个不兼领职务的王,可以不去,只是,华清宫突然紧急召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说着,转而命一名内侍下去询问。
寒风中,钟声不断,谢阿蛮的游兴被钟声扰乱了,政事虽然和她不相关的,可是,她生活在这个圈子内,又不能不关心,稍缓,她建议下去。
恒王并不紧张,迂滞地哦了一声,阿蛮说:
“我想到皇上的年纪!”
“啊!是——”恒王被提醒了,匆匆而起,向下起,在行进中,李瑱又问:“今早,你见到过皇上吗?”
“我没见,但知道,皇上很好,辰初起身,出去,赴温泉沐浴,后来赴紫气殿。”他们走到朝元阁时,已得知是紧急召集朝议,在正殿举行,恒王舒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之感,但谢阿蛮依然不放心,她建议同去见贵妃。
“阿蛮,藩王朝见贵妃,要先请求……”
“和我在一起,用不着的,再者,你也该见见贵妃!”谢阿蛮暗示了自己的婚姻问题。
恒王李瑱还有些犹豫,但是,谢阿蛮却快速地向华清宫的上清长生院走——华清宫有几处寝宫,分别以宫名而称,谢阿蛮知道,这几天,皇帝和贵妃都住在上清宫。
他们进入上清宫苑门时,谢阿蛮问了监门内侍,他们不知道为何召集紧急朝议,接着,由内侍传报,阿蛮陪同一位藩王入觐贵妃。
藩王入觐,有一定的礼节,虽然谢阿蛮先行求免,仍然稍微等待了一下,由四名执事内侍列班邀进。
杨贵妃在侧殿接待,行礼之后,命座,而性急的谢阿蛮已自贵妃的神色看出了有大事,急骤地问。
“安禄山反了!”杨贵妃低喟着说,“第一次急报到来,安禄山于本月甲子日——哦,甲子是初十,在范阳反!”
“啊!”谢阿蛮吃惊地吐出,“情形怎样?”
“第一次急报只说安禄山反,自范阳出兵,号称二十万众,第二次急报说……安禄山在蓟城南部阅兵出发,他的兵队,以同罗、奚、契丹、室韦等族胡人为主体,报告说,安禄山部声势很大!”杨贵妃有所保留地说出。
恒王怔住了,在面临如此大事时,他偕同谢阿蛮而见贵妃,多么不适合,再者,兵戈大讯,朝廷未曾宣布,自己先听贵妃说及,在体制上,也有所未合。为此,他起身行了一个礼,赧然说明自己和阿蛮在峋嵝台,听到钟声而急下,是阿蛮邀了来此。
杨贵妃懂得他的意思,勉强一笑说:
“我这边不妨,我不预闻政事,因此也从来不拘礼的,殿下只管放心,只是,在朝议未散之前,最好勿出宫!”
“是——”恒王以为自己不宜在此留下去,应着,又说:“我到值院等候!”
“殿下在此小坐无妨,我没有事做的。”杨贵妃说着,又低喟:“皇上说天下会乱,从我出世到现在,从来没打过仗,中原百姓在安乐中,以为战争只有在边境上才会发生,现在,安禄山一反,可不得了!”
谢阿蛮在迷惘中,不能问,恒王李瑱在不安中,因情势太严重,他不敢发言。他们在缄默中挨些时,传报:虢国夫人到来,恒王就借此请退,杨贵妃命谢阿蛮相送,并且说明,宫苑中应已戒严了。
谢阿蛮取了正式通行牌,偕两名内侍送李瑱赴值院等待,他们的游乐,在紧张和黯淡中结束了。谢阿蛮在相送恒王时,内心有无穷的惆怅。
在长生院,虢国夫人和贵妃在一起讨论时局——虢国夫人已获知安禄山起兵,假借了讨杨国忠、清君侧的名义;而这,是刚才杨贵妃不曾对恒王说的,如今,她们议论这一口号的反应。
“安禄山已起兵反,反叛者的口号,照理不会受到重视的,是不是?”杨贵妃皱着眉,“我以为,让它公开好了,国忠也太谨慎怕事了!”
“国忠说,朝廷的人事复杂,”虢国夫人有着忧郁,“好像,太子的一批人,近来很有些和国忠过不去似的!”
“这个,我想也无妨,皇上大权独揽,只要皇上信任国忠,他可以放手做呀!这时候,他要有不顾一切的魄力,行使相权,当机立断!”杨贵妃忽然变得很刚强了。
这使杨怡愕异,但是,她立刻想到,玉环的刚强,必然受皇帝的影响,她笑笑,不曾再就杨国忠的处境发言,转而说:
“希望黄河北岸的守军,能好好打几仗,阻遏安军进展,我们这边,才能从容应付!”
“阿怡,据皇上刚才的判断,我们在河北少有指望,皇上把希望寄托在守黄河!”杨贵妃正肃地说。
“国忠事先也有些准备,他说,有密札付太原守将杨光翙,还有几个城的郡守,着他们密切注意安禄山的动态,一旦有变,闭城坚守待援!”杨怡对军事发展并不太悲观,她再说:“没有人会自愿随这胡儿反的,闭城坚守,总可以阻遏安禄山一个时期吧!”
“我对这些不知道,只是听皇上说,河北局势一定是会很糟的!唉,很烦人!”
此时,内侍张韬光和谢阿蛮同时到来,张韬光报告紧急朝议的情形——宰相杨国忠于报告安禄山反之后,声言朝廷已有部署,安禄山的叛乱,声势虽大,必不得逞,短期内就可以设法敉平。
杨贵妃感到意外,但她没有细问。
又不久,皇帝回来了,虢国夫人和谢阿蛮料到今日必有许多事,她们回避了。
皇帝于初闻急报,再主持紧急朝议到现在,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时辰,他有些倦,回来后,命备酒,杨贵妃劝他睡一觉,李隆基苦笑着说:
“此时睡不着的,真糟,太平长久了,朝中竟无知兵之人,唉!这局面,只怕真会很难处!”
“宰相说短期内就可以敉平叛乱?”杨贵妃淆惑地问。
“这是我命他如此说的,安定人心而已!”李隆基饮了一口刚送上来的酒。
杨贵妃也陪着饮了几杯酒,她再劝皇帝在榻上休息,李隆基虽然在心事重重中,为了身体,强自克制着,合上眼皮养神,贵妃静静地守在旁边。
不久,高力士出现了一下,贵妃向他做一个手势,高力士就退回外间去。又不久,杨国忠也到了,和高力士在一起等待皇帝。
长生院中,一片静肃,贵妃伴着君王。
在外面,此时却很闹——
在紧急朝会中奉命的两位大臣,匆匆办手续,赶在当日出发,那是官特进的毕思琛,赴洛阳;金吾将军程千里,赴河东,他们奉命便宜行事,募集兵队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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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山区和长安城之间,车骑往来不绝。
在值院中的恒王李瑱,本身不兼职务,在这个时候,闲人有特别的用处,太子李亨见到这位弟弟,邀往,派他即刻返长安,担任联络工作——在山上,有职务的人,除了奉皇命之外是不能擅自离开的。
黄昏时,皇帝和杨国忠、高力士以及监门将军宦官边令诚等人商议告了一个段落,召入荣王李琬,一起吃晚饭,杨贵妃也被邀参加。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晚饭场面,皇帝、贵妃、宰相、皇子,加上两名宦官,在体制上是不妥当的,但多年为帝的李隆基,不理会体制,他只图处事的方便。
在黄昏之前,由边令诚派遣了宦官,三路出使,一路赴安禄山军,设法求取罢兵,一切免究;另外两路宦官是奉命向河北、河东各地传命,坚守并设法策动安禄山部下的将领倒戈反正。
这是秘密使命,由高力士交付边令诚选派人员兼程出发的,他们对此并无多大期望,但尽人事而布下棋子而已。
在晚饭时,杨国忠把初步拟定的防守和征讨计划报出,包括在河南可以动用的钱粮数目在内。
他们研讨着人员的调配,之后,皇帝向与会的儿子李琬宣布,将以他为元帅,领兵东征。
李琬对这任命感到惶恐,但他默默地接受了。
“丞相会选一个适当的副手给你,”李隆基看着儿子,“局面很严重,但对外不必如此说,你自己做一番准备。至于你的副元帅人选,现在还不能决定,明后天就会选定的。我原来打算后天回长安城,刚才商量下来,再等两三天,在山上把大事决定了,回城就执行!”皇帝缓缓地说。
这是得知安禄山叛变消息的第一天的情况,这一天中,在骊山华清宫的皇帝,收到由七处发来急报,共十一封。
骊山,在浮动式的杂乱中过了这一天。
夜,北风呼呼,即使是温泉区,除了室内,外面也很冷,但是,今夜的卫士却加多了。高力士偕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自出来巡查了一次,再回入——高力士又派了三个人出去察看。
在夜色茫茫之中,云开,月亮出来了。虽然是十六,从地面向上看,月亮依然是圆的。高力士在华清宫内苑门外阶前看着月亮出神,此时,大唐的宰相自里面出来。高力士知道,杨国忠于晚饭之后,到上清殿的侧殿中办事。
他们彼此招呼了一下,杨国忠继续向外走,但走出几步,又回转来,两名内侍和两名随从则站在原地等他。
“高翁曾在军中,看情形,我们在河北岸守点的希望如何?”
“我这个大将军对正式打仗是不在行的,前方的情形如何,我们所知太少了,要再看几天才能判断,第一,希望太原守军能认真打一仗,此外,寄望河东兵自侧面进击!”
“说客的作用——以我去职为辞,是否会有效?”
“杨公,这不能寄望,明目张胆地造**反了,岂是说客能说得下的?安禄山宣称讨杨,只是借口,兵已出,绝无自休之理,我只指望我们派去的说客能发生另外的作用,如果拉过老崔的一支兵,安禄山的声势就会削弱,”高力士举头看月,“丞相,我想,我们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一切都要在一个月内布置妥当——封常清几时可到?”
“应该在前两三天到的,我发出密召,已有十八日,想不到变起仓促,可能,此人启程迟误。”杨国忠说着,一拱手又走了。
高力士依然在出神。
在内寝,皇帝睡不着,和杨贵妃闲谈军事地理,有一幅临时绘制的河北地图,用屏架支持,立在长几的左侧,皇帝在说话中,时时指点地势。
杨贵妃是完全不知兵的,她只是倾听,到后来,她有着倦意,但在朦胧中,依旧哦哦地漫应。
于是,大唐皇帝苦笑着,命她先上床,意儿和阿芳两名侍女服侍贵妃上床。皇帝独自对地图出了一回神,觉得室内太暖,他出去——
在内寝的廊下,皇帝看到月光满地,也举头望月,喃喃说:“这回,居然没有天象报警,今夜月,一片澄澈,不像有兵灾的征兆啊!”于是,他回忆到自己发动玄武门兵变之夜,曾看到不少流星,后来,史官的记录谓“天星散落如雪”,那是夸张,他为之苦笑了。
次日,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在华清宫的正殿举行大朝——在平时,避寒山居,虽有朝会,但不用大朝的仪仗。
宰相杨国忠把昨天在紧急朝会上的报告重复了一遍,加上今日一早得到的消息,然后,把可以公开的措施宣告了。随着,又由次席宰相韦见素奏告已经进行的一些事,包括毕思琛和程千里昨天启程,通宵行进在内。
今早的消息,已有了安禄山叛部的大致人事:随安禄山出兵的主要人物,以严庄、高尚、孙孝哲、高邈为军中谋主,领兵将领已知的有阿史那承庆、安忠志、崔乾佑、田承嗣、张孝忠、蔡希德、李归仁、张通儒、史思明等人,胡汉相杂。
同时,安禄山起兵的口号“申讨杨国忠、清君侧”也公开了,杨国忠奏请运用此一口号,下诏责安禄山,令其回兵,许以不咎既往,这是官式,也用以掩饰已派了宦官出发的事。
在这些报告之后,朝中议论纷起了。
李隆基用心地倾听,但他很失望,因为没有切中的建言。
就在大朝进行中,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赶到了。
封常清是西北军中少见的汉人名将,为高仙芝的旧部,高仙芝是高丽人,但已完全汉化了的,他内调先擢为右羽林大将军,再转金吾大将军。杨国忠常与之商量安禄山的问题,高仙芝推荐封常清,杨国忠便密召他入都城。封常清昨夜到长安城外,和杨国忠的人联络,便直赴华清宫。
身材矮小,一足微跛的名将封常清,没有将军的威风,但他有战功,又能治军,因此,人们并不因外形而看轻他。他上殿,立刻对安禄山的叛变事件发言。
封常清已得到杨国忠的指示,他当殿请缨杀敌,简单明快地指陈形势,自请到洛阳开府库募兵,可以很快地击破安禄山的部队,他指出:天下升平长久,人民虽怕兵,但也同样厌乱,因此,安禄山声势虽大,但人心不附,要击破他并不困难。
朝议纷纷中,只有封常清的陈词慷慨激昂而充满信心。皇帝对之表示嘉许,命他先退朝去休息,再候命令。
接着,又由韦见素提出一套在大河南北召兵的计划,又有不少人对此计划发言,大朝拖到近午时才散。
一上午的大朝会,不曾作出具体的决定。
散朝后,杨贵妃已在内殿门车上等皇帝了,她请皇帝上车回内院吃饭休息。李隆基稍微犹豫,终于上了车,但在上车之后,再召高力士来,着他在内殿主持。
当李隆基回到内苑,换了衣服,还没有吃饭,杨国忠和高力士已到来了,他们报告最新的消息:北京副留守杨光翙被诱俘,太原城陷落——他们曾指望大唐皇朝发源地的太原能打一仗的,只一夜,幻灭了。
十一月十八日,又是大朝会,听取各部首长的报告,讨论动员计划;皇帝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即日乘驿赶赴洛阳募兵。
除了这一项任命之外,其他拟定的措施,都没有发布,这是闻讯的第三日,虽然有了太原陷落的消息,但朝廷中的人心,反而较当日和次日为定,也许由于封常清的陈词和出发所影响,也许由于皇帝表现从容。
总之,在山上的朝臣忽然不十分慌张了。
实际上,皇帝是在忧心忡忡之中。高力士曾调看了军事档案,他奏告皇帝,河以北,除了杨光翙之外,其他城市并无可战之兵,再者,在编制上,安禄山兼领河北道采访使,河北诸郡都归他统领,州官也不易抗拒。如今只能希望河东的军队出击,以及河北城市的地方兵自发性的抗战,而两者都是近乎渺茫的。
皇帝对此无话可说,高力士建议立刻在长安地区募兵,李隆基认为尚可再等待几天,他不愿都城中因此而混乱。
杨贵妃是清楚皇帝在忧惶中的,但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希望,皇帝曾告诉她,已派人去游说张通儒、崔乾佑等人的兵,只要有一两支兵反正,回击安禄山,那么,大局就能扭转,皇帝对拉人反正,有相当的信心。
于是,在兵烽战火弥散中,大唐皇帝从容地自骊山避寒行宫回长安城,那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丙子,距安禄山起兵反,足十二日,从得到消息计,今天是第七日。
<p align="left"> 车驾自华清宫回到城内的兴庆宫。
皇帝在下车之后不久,便偕同贵妃到花萼相辉楼;眺望长安市区——长安城与平时一个样子,兴庆宫附近的居民、行人,于得知皇帝在花萼相辉楼后,都到街上来看,朝拜皇帝。李隆基再偕同贵妃到城上,于近距离与百姓相见,然后,他回到花萼楼的东厅,接见宰相以及留在城内未上山的大臣,其中有几位是退休了的大臣。之后,皇帝吃了午饭,就在花萼楼休息。
杨贵妃没有午睡,她约虢国夫人于下午来——在骊山时,贵妃就托妹妹入城后设法打听一些民间的消息来相告,现在,她静静地等待着。
七天来,杨贵妃的不安在加深,似乎,多过一天,和皇帝谈多一次,她的忧虑就深一分,虽然皇帝也时有乐观的表示,但她总觉得皇帝的乐观很空虚。
对封常清的驰赴东都募兵出战,她完全不看好,她虽不知兵,但有常识,认为临时募集的兵必然不能抵挡久经训练的正规部队。
不久,虢国夫人到了,她告诉贵妃,长安的平民对安禄山的造**反,一些也不关心,一般人对于发生在遥远的河北的事,不以为是严重的。至于士人,议论杂乱,有不少人批评杨国忠无能,致使边将生变,也有人为安禄山起兵而兴奋,他们幻想着从立兵功而取富贵。
“长安人不以为这是严重的?兵凶战危——”杨贵妃说了四个字,苦笑着,“一般人不知道朝廷在河北无兵,在河南也没有兵,唉!这也难怪他们!”
“太平时日太久了,贵妃,你可知道,我们大唐皇朝有多久没有在内地打过仗?”虢国夫人说,杨贵妃摇摇头,于是,她又接下去,“我的孩子记下来,你看!”她取出一张纸,交给贵妃。
大唐皇朝自开国时代内战十年,在太宗皇帝贞观二年讨平梁师都以后,就不曾有真正的内部战争,其间,武太后临朝时,有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那是发生在光宅元年的事,又只是局部的小地区战事,很快敉平叛乱。此外,一城一地的小乱子也曾有过,但都不能称之为战争。自贞观二年结束真正内战到如今,已经一百二十七年没有真正的大规模内战。
对外战争虽然经常不断,但惊动都城、劳扰天下的大征伐,也只是在太宗皇帝朝,贞观十九年,皇帝亲征高丽,五月渡辽,十月班师回,这也是百年以前的大事。其后对高丽、对突厥、对其他的外族作战,都由将军统兵,长安和洛阳地区的百姓,并未受到战争的困扰。至于宫廷由权力斗争而起的兵乱,大致在一两天中即告平息,根本算不得是战争。
自李隆基嗣位为帝之后,四十四年来,物饶民富,连传统的府兵也等于废弃了。对外战争只在遥远的边境,大多在异族的土地上进行,偶然有两三次征役,规模均极小,人民,这一代和上一代,似乎都不知道兵戈之事。
杨贵妃看着虢国夫人儿子的记录而出神。她恨安禄山叩动了一条动乱的琴弦——
她们姊妹在谈话中,张韬光来报告:宰相到了。
杨贵妃问明了杨国忠是和一批人来见皇帝的,她就不欲与之相见,邀了虢国夫人到飞霜殿去,她也吩咐内侍,请皇帝于会见宰相后到飞霜殿。
她们自北边的门户出花萼楼,乘了宫车赴飞霜殿,虢国夫人于陪贵妃入内后,便辞出。
杨贵妃自山上下来至此刻,才换衣服,斜卧榻上休息和再看那一页记录动乱的纸。
皇帝回城的第二天,大唐皇朝应付叛变的各项措施的诏令正式宣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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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女儿众多而出名的荣王李琬,担任东征军的元帅,自右羽林大将*****右金吾大将军的高仙芝为副元帅,诏出内府钱帛,在长安地区召募十万人从军,并且预定了名号,称为“天武军”。此外,以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就地召募及指挥兵将,又任命尉卫卿张介然出任新设的河南节度使,以陈留为首邑,节度使领十三郡。调回胡将安思顺出长户部尚书,任命郭子仪接任朔方节度使。又以凡是当兵的各郡,添置防御使。
接着,因群臣的坚请,把在长安任太仆卿的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忠杀了,安庆忠的妻子荣义郡主赐自尽。
所有的诏命都立即付诸执行。
新设的河南节度使署,也立刻治印,委派佐贰,皇帝要在一天中办完手续,经费则先由少府垫支,再转政府——少府是皇帝的财务部,可以不必经过政府手续而立刻支取的。
皇帝在张介然出发以前,特别于内宫召见,叮嘱他从速募集兵卒防守河南,皇帝暗示了河北全境皆无可恃,河东、朔方虽然会发兵出击,但在时间上不易阻止安禄山南进,皇帝切实地命张介然注意,竭尽所能守卫河防,阻安禄山兵过河,以待封常清组成新军和天武军的赴援。李隆基又告知他,封常清募兵的情况很好,估计,在长安地区募兵,也会很理想。
在张介然走后,皇帝伸舒双臂而入内,内起居间中,谢阿蛮陪着贵妃在闲谈。
谢阿蛮自梨园子弟那边得到一些消息:有无数长安人参军,皇帝听了,只是苦笑。杨贵妃问他情况,李隆基长长吐了一口气,靠在榻上说:
“刚才得知,长安募兵很理想,但据说,应召而来的新兵,质素并不好,我已下令作一番选择,不一定要人多,兵士素质差,多了也没用!”
“兵多,总是威胁大,有什么不好呢?”谢阿蛮跪下去为皇帝脱靴,换上毡鞋。
“兵多,要有将统领的,我们缺少统领大军的将才,此其一,其次,市井中的少年,不易使他们守纪律,将来,我们的兵还是要从小地方、农村中去召募,大城中的少年不及乡下人,在长安和近邑,我想募集五万人也差不多了。”
“三郎,你好像忽然很有办法了!”杨贵妃笑了起来。
“并不是忽然很有办法,只是冷静了下来,着急,贪兵多,都没用的,战争已经来了,慌张挡不住敌人——阿蛮,去找几个人,回头奏一次乐。”皇帝平和地说。
自兵讯传到后,这是第一次在宫中有乐奏。事虽偶然,但是,传出去,却对人心有镇定的作用。内心惶惶的官员们,得知南内奏乐,以为局势可以控制了。
那是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二十五日,河北二十四郡处在如燃烧般的境地中,但在长安,却有着使人不能相信的安宁相,自然,这又只是表面的安宁。
——宰相杨国忠奉命暂时不公开河北军讯。
于是,进入了严寒的十二月。
初二日,东征军副元帅高仙芝率领长安地区募得的新兵,加上飞骑、骑,合共五万人,出师。
元帅李琬则早两天率五百骑兵先行,天武军并不直接上前方,出屯陕州训练,宦官、监门将军边令诚做了这一支兵的监军。
五万大军出师,长安人轰动着,人们对战争蒙昧的恐惧感,因大军之出而消灭了。
——高仙芝在短短的十日之间,只教会了新兵排队和行路,每小队用一名老兵为队正,因此,这一支兵在表面上是军容甚盛的,实际上,新兵中十有九人还不知道如何使用兵器,对弓箭,自然更谈不上了。
天武军,就此浩浩荡荡地出城去了。
就在天武军出长安城的那一天——
寒流自北来,侵袭着黄河平原区,河水中的冰块由漂流而至定住,寒气因冰凝而更甚。
安禄山的部队用绳索、布帛把破旧的船缚联在一起,又加上树木等为补充,冒寒横置在黄河上,这夜,黄河大致冰封了。
天明时,破船树木为冰所固结,有似浮桥——这天的天明是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初三日。
安禄山的大军自灵昌地区渡过黄河,侵入河南灵昌郡,即以前的滑州。此地,在洛阳东北偏东,相距五百三十里,距长安,一千四百四十里。
安禄山的兵越过冰封的黄河,散漫地做广角推进,这是在河南节度使的驻地首邑陈留郡的直辖地区以内。陈留郡直辖六个县,封丘首先被击破,守城吏兵逃散了,接着,一路兵攻入浚仪,又一路兵直扑陈留。
张介然到陈留才几天,他沿路收兵,有一万多人屯陈留、河防两岸,封丘和浚仪,各派了一千五百人去增强防务,但那些兵失了下落!当安禄山的兵攻到陈留时,张介然率兵上城守卫,可是,兵官却开了城门,奉陈留大守郭纳出降,大唐的河南节度使张介然,成了俘虏——这是十二月初六日发生的事。
安禄山的军队自灵昌郡渡河的消息,恰好于初六日传到长安。第一封急报由河南尹自洛阳发来,第二封则是封常清的军报,接着,是河南节度使张介然的报告。
杨国忠先见高力士,问他:是不是立刻奏闻。
这时,早朝才散——早朝时,百官们对军事形势很乐观,因为安禄山的部队仍在河北流转,没有接近黄河的报告,也没有渡河的暗示。
“奏闻!事情太严重了,不能耽搁,再说,安禄山军渡河的消息,我想,至多两个时辰,就会传开。”高力士看了第一封急报说,“这一封,已耽误了一个时辰!”
“那是因为散朝,同时,我在接到报告后,查问了一下,封常清的报告和张介然的报告,几乎同时到达——高翁,请同入见皇上如何?”
“好吧——真糟,比我们预料早半个月,河防,唉,河防——再有十天……”高力士喃喃地说出了一半就咽住,他想到争取十天到半个月的时间,对守河防,可能并无用处。
他们在龙坛禄见皇帝,杨贵妃也在,大唐皇帝于得知安禄山的军队已渡河后,倏然起身,看着地图,沉声说:
“河防未曾交战,看来陈留城会靠不住,今天,极可能是今天,陈留,还有汴梁……”皇帝显然激动了。
“陛下,据昨日收到的报告,张介然说陈留守军有一万人,陈留城高池宽,有一万兵守,配合民夫,应该能支持一个时期!臣请速令封常清设法赴援!”杨国忠茫然奏请。
“封常清的兵不能移动,他只有守武牢关以保东都一条路,我看,陈留、汴州、荥阳,都会失守!”李隆基静了下来,惨然回顾高力士,“河北二十四郡,居然无一郡起兵抗敌,唉,始料所不及!”
“陛下,河北郡县必有起兵的,以道路为兵阻,消息传递不及河南快,河东方面来的报告,已略指敌后有义兵兴起,相信,过几天必会有消息的,问题是安禄山已渡河,东都形势甚急!”高力士缓缓地说出。
“宰相,召入有关人员——”皇帝说,低喟,“安禄山渡河的消息,应该早些让他们知道!”
不久,皇帝召集大臣商议应付军事上的新形势。
东都洛阳地区,近年以皇帝不曾巡幸,亲卫军驻在洛阳的人数已不断减少,除了封常清所领的兵之外,地方部队人数少,战力自然不强,虎牢关为天下险隘,但长久的太平,这一雄关已失去了军事意义,平时守关城守仓的兵不足两千人,而且分驻在三个兵营中,洛阳为东都,但是,除了各宫的亲卫军一千五百人外,城防兵仅千余人,州兵也只两千余人。武备如此,又能商量出什么善策呢?
因安禄山渡河而举行的紧急会议,延到午初二刻才散,皇帝回来时,神情很颓丧。饭后,皇帝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赴花萼楼——杨贵妃知道皇帝邀了亲卫府的将军们议事。
天寒,欲雪,杨贵妃在紊乱中也去看地图。
于是,长久不曾入宫的前玉真公主,现在只用持盈法师名号的皇妹,忽然来访贵妃。
她向贵妃说,中午参加一个文士们的叙会,得知安禄山的兵已渡河,又听到有人创议皇帝亲征。
杨贵妃有诧异感,她脱口而出:
“皇上从来没有说过要亲征的事!”
“我是为此而来的,贵妃,皇上好胜,百多年太平岁月,如今闯出这样的乱子,他一定很难过,倘若有人创言请皇上亲征,皇上会接受的,只是,皇上春秋已七十有一,如此高龄,绝不能再预兵戈之事了,贵妃,如果有请皇上亲征的,你必须力阻!”持盈法师凄怆地说,“我从来不管事的,今天听了人们说,却捺不住!”
“噢,外面竟有这种说法,我完全不知道,朝中,宫中,好像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贵妃,在今天以前,形势虽然也不好,但总可以支持、文饰,今天,安禄山渡河的消息一到,局面怕不会再安定下去,你平时也不问事的,但到了如此地步,有时,也不能不参加一份了!”持盈法师婉转含蓄地说。
“我参加一份,我愿意,可是,我又不懂!”杨贵妃坦率地说。
做女道士的皇妹不能明言,但她也深知贵妃对朝廷大事的隔膜,于是,她再说:
“每逢到了混乱的时候,当家人的处境总归是艰难的,大家会把一切过错推到当家人的身上去,贵妃,你明白我的意思?”
“皇上——公主,外面有人对皇上……”
“贵妃,我指的当家人不是皇帝,是宰相!现在没有什么,但局势再坏一些,必然会有事了!贵妃,在可能的范围内,你和高力士说说,支持你的哥哥,一个国家处在逆境和危境时,先求内部稳住,内部一闹,对敌人有利!”
杨贵妃唔了一声,她懂了,可是,她又感茫然,不晓得自己该从哪一方面着手来帮杨国忠。
持盈法师的一席话,语重心长,杨贵妃原想转告皇帝,可是,皇帝回来时,神容黯淡,她不忍再加深皇帝的心灵负担,把要说的话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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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时,谢阿蛮溜进来——杨贵妃已经起来了,阿蛮一变平时的作风,正经地告知贵妃,在外面听到皇帝亲征之说——她说明:昨天下午应恒王李瑱之约,偶然听来。贵妃问她:
“你不是说和恒王殿下吵翻了,又相见?”
“在华清宫,就是撞钟报警那一天,他也不告诉我,悄悄溜回长安,我们回来后,我找他责问,他支吾其词,又急着要走,我一气,不理他了,他约了我两次,我都正式拒绝,前天,太子那边的李静忠找我去,出来时,恒王在等我,约了昨天见一面,昨天下午,我们见着了,他终于告诉了我,那天悄悄下山,是太子找他做事,昨天,我听他的口气,好像常和太子在一起,他问我,在贵妃那边有没有听到皇上要亲征的话?我觉得奇怪,支吾着应付,看来,恒王殿下很有些赞成皇上御驾亲征……”
“阿蛮,这几天不可出去玩了,我想,可能会有些事发生,你讲话也得谨慎些!”杨贵妃终于有些敏感了。阿蛮的话,加上昨天持盈法师所说,使她领悟到,宫廷和朝廷间会出一些她所猜不到和料不到的事。
“我不出去——哦,今天我会去东宫一次,是太子妃邀我的,贵妃,我不会随便乱讲话,不过,我奇怪太子妃为何邀我——”谢阿蛮沉吟着,但她不曾深思,拋开了。
这是十二月初七日。
前方,不断的有坏消息到来,皇帝在早朝后,不曾回来,转赴花萼楼治事。杨贵妃又得知,太子也在花萼楼待驾,还有几位其他皇子。
她命张韬光打听消息,午饭前,乘车到花萼楼,得知皇帝留太子和诸王以及四位大臣同进午餐,便命人不必通知,她在楼上的北厅吃饭。
皇帝于饭后来到,告诉她:封常清又有报告来,已移重兵守虎牢,并报告情况,渡河的安禄山部队分路深入,有两至三个县城失陷,陈留方面还没有交战报告,但开封境内已有敌骑。
“我担心陈留可能不守——昨天,外面有很多谣言!”李隆基在室内踱步,不久又说:“今天有一宗喜讯,以前我说河北二十四郡竟无人起兵抗敌,今天有了,平原太守颜真卿起兵,看来,一有人起兵,必会有继起的,今天,颜真卿派平原兵曹李平入都奏宫,颜真卿已联络邻邑,共有七八千兵,现在还在召募!”
“三郎,长安有什么谣言?”她看出皇帝在避开一些事。
皇帝苦笑着没有说,杨贵妃又一次把自己听来的话忍住。
李隆基有心事,但他终于没有向杨贵妃说。但到第二天,杨贵妃也得知了问题——玉真公主来说的和谢阿蛮打听到的消息,都是真实的。朝中,有人倡言必须皇帝亲征才能压得住安禄山。皇帝亲征,必然是太子监国,太子一旦监国,自然就取得了权力。
陈留失守、张介然被俘的消息传到了,皇帝亲征的诏命与此消息到达的同时公布。皇命,期以二十日的时间集中畿内的军队,朔方、河西、陇右的兵马除留守城堡外,命节度使率领,驰赴行营会合。诏命说明皇帝将赴洛阳,但没有明言太子监国。
草诏的时候,陈留失守的消息尚未到,不过,皇帝已作了陈留失守的打算,因此,陈留的消息传到时,也未曾引起特别的惊动。不过,皇帝的亲征诏,却引起了宫廷的不安。
从来不对国家大事发言的杨贵妃,和高力士先谈了一次,终于正面要求皇帝放弃亲征的决定。她把玉真公主来访的事说了——谢阿蛮的传语,则没有转达。
李隆基苦笑着,迂滞地说:
“重用安禄山,是我,如今,安禄山反,兵已渡河,我不能逃避责任了!”
“陛下,朝廷有相有将,可以派他们去打仗的啊!没有理由一定要皇帝亲征!再说,你不是打仗起家的皇帝,我问了高力士,他说,皇帝亲征并不一定是好的,也并非必要的。”杨贵妃肯定地说:“皇上,不可去!”
李隆基没有回答。
“已经有荣王殿下为元帅出师了,三郎,不论如何,你坐镇长安指挥大局,不可亲赴前敌,三郎,你说过京畿区内无可战之兵,要靠各地兵马集中,皇帝亲征,总要有一支像样的部队才行,你在长安,还能募兵,统筹全局,你到了前方,就无法照顾到全面,我想,那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再者,你的年纪也不宜亲征——”
“玉环!”李隆基惆怅地叫唤着,“我知道,我到前方去的作用并不大,但形势所迫……”他思索了一些时,低喟着,“好吧,我看情形再说,亲征诏的口气相当活动,我也可以不去的!”
这是战争带来的问题。
这天下午,虢国夫人也入宫来,那是受杨国忠托,请杨贵妃阻止皇帝亲征。
为了在紧张中使气氛轻松一些,贵妃留下虢国夫人,晚饭时皇帝在一起,但这不是宴会,时局如此沉重,宫内自然不便再有行乐之事了。
杨氏姊妹只伴着君皇闲谈,不谈时事。
杨贵妃不愿谈时事,因为时事在剧变中,而且,她又深知自皇帝到许多大臣,都缺少应变的能力。
变,来得太快了——
自十二月初三日安禄山的军队渡过黄河之后,初六日陈留陷落,初八日荥阳陷落,其余陈留郡所属的县城如封丘、浚仪、开封等都落入敌人手中。荥阳又是一个大郡的首邑,荥阳郡辖七个县城,又当冲要之地,著名的虎牢关就是在治区之内。历史上楚汉相争的要地广武,也属于荥阳。
安禄山的兵队快速地推进,大军沿黄河南岸西上,向洛阳进攻,其余的小股部队,一两千人一伙,出掠河南东南区的富饶城镇,许多城守逃亡或投降,敌人来得太快了,各地的防卫又太差了,根本不曾有正规的抵抗,一个城又一个城入了胡兵的手中,一天中会失陷几个城镇。
安禄山西上攻洛阳的部队,也很快速,虎牢关虽是险隘之区,利守难攻的,但是,封常清召募来的新兵,连起码的基本训练都未曾完成,他们看到胡人的骑兵狂悍地奔来,心理上先慌乱了,再加上大部分兵士不会射箭,虎牢的防守战在一天中就崩溃了,封常清竭尽全力才能收集败散的部队,退守偃师,看看不行,又缩短防线,退守罂子谷以南的葵园。
安禄山的骑兵疾进着,不让封常清有喘息的机会,官兵才退到葵园,战争就开始了,只有一个时辰,那些新兵又溃散了,封常清退守大唐皇朝的东都洛阳的上东门,那是守城战。然而,安禄山的兵如潮涌到,封常清守东面的城门,安禄山则攻破了南面的城门进了市区,封常清再退保皇城,但他已到了无可战之兵的地步。这位纵横西北的名将在皇城宣仁门打了最后一仗,败入内苑,击破一边苑墙,向西逃出,再收散兵奔逃。洛阳城在十二月十三日陷落了。荥阳城是初九日陷落的,前后只五日,安禄山的部队推进了两百七十里,攻陷著名的虎牢关和几个小城镇,最后占领洛阳。从起兵之日到攻占洛阳,一共只有三十四日。
在洛阳的皇族,东都留守官员,以及地方官等,大多来不及逃出,降在贼中,河南尹达奚珣投降了,东都留守李憕不肯投降,被俘后为安禄山所杀。
封常清逃到陕州,和高仙芝的军队会合,封常清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们私谊好,又彼此信任,封常清力言以目前的兵力,绝不能在陕州作战,他主张退守潼关以阻敌入关,高仙芝接受了,但安禄山的先锋已到,他们又打了一个小败仗,才能退到潼关,再布防线。
当洛阳迅速地落入安禄山手中时,长安城无法再保持平静了,皇帝向朔方、河西、陇右征召兵马,尚未应到,而河南地区,几乎已全部为敌人所占,长安起了风波——那是上层级阶掀起的*****。
人们并不真以为安禄山能攻入长安,因为太平长久了,大家对战争缺少认识,洛阳的陷落,虽引起慌乱又并非是为长安担忧,不少政治人物利用形势而争权。
皇帝曾有亲征的诏命,然而,诏下之后,就没了下文,当洛阳沦陷之后,太子系的人又积极地从事外围的活动,希图达到皇帝亲征、太子监国的目的。
他们以为,潼关天险必然能守得住,让皇帝到潼关去守土,把长安交给太子。
形势对大唐皇帝极为不利,到如今,他所推行的边区以胡制胡的政策已完全破产了。安禄山是他全力宠任的将军,杨国忠为相之后,曾不断地说过安禄山必反,但他不听,继续以怀柔的方式企图软化安禄山。在李隆基,这并不是偏爱,他怕罢免安禄山反而会提早出现战争。然而,安禄山终于反了,这一责任,就得由他独力承担,洛阳失守之后出现的惶乱,迫使他无法不作一番正式的表示。
四十余年来,他那稳固的皇权,在无形的压力下,受到了挑战,他烦恼,然而又找不到出路。
于是,在无可奈何中,他又下了诏书,命太子监国,由于以前已颁发过亲征诏命,这回的诏命的题目便用了“命皇太子监国亲总师徒东讨诏”。这道诏命以赞美太子、令使监国为主,只在最后加上“仍即亲总师徒,以诛叛逆,取今月二十三日先发……”。
诏命是十二月十七日颁发的,但提出的日期是今月二十三日,颁诏到先发,中间只有五天的时间,显而可见的,亲征先发相当空虚和难予捉摸。五日之中,如何能完成出征的筹备呢?如此,诏命的要点在命太子监国!
再者,皇帝于下诏和朝散后,又召集宰相和中书、门下两省与尚书省各部大臣,在花萼楼举行谈话会。李隆基说,去年秋天就打算传位太子的,由于水旱相仍,自己不愿以余灾遗子孙,想等到灾情过后再传位。现在,天下大乱,自己当负责戡乱,先由太子监国,待乱平之日,再行传位。
皇帝在感伤中发言,他自认是大唐的罪人,开国至今,从来没有出现如此恶劣的场面,他又要求大臣们团结一致,应付突变预筹善后,他认为安禄山暴兴,虽然扰乱了河北、河南,中原的心脏地区受到大损,但这样的暴兴,也会很快毁亡的,因此,在抗战的同时就应想到战争的善后。
这是一个充满了感伤情调的集会,皇帝在谈话中曾经老泪纵横。
当花萼楼的谈话会结束后,宰相杨国忠又单独入觐,劝阻皇帝亲征。李隆基没有任何表示。
又接着,太子于午后入觐,看样子和父亲差不多老的太子李亨,力辞监国之任,但并不认真阻劝父皇出师。
李隆基在接见太子时表现很从容,他询问了各路召兵情况,又指示太子去做一些事,对亲征和监国,他不再提,父与子之间的心病显然很重。
当太子辞出时,杨贵妃和高力士同时到来。李隆基站起来,似乎很愤怒,但转了一个身,他又自我抑制了。
“力士,看来,我这把年纪,也只得上战场走走了,你也准备一下,陪我出征——两个老人,唉!”皇帝说到两个老人时,似有无限感伤,叹了一声,止住。
杨贵妃不再能忍,冲上去,握捏住皇帝的臂膀,欲言,终于哭出来。在旁边的高力士,跪下去,虽在激动和哀伤中,但这位老内侍很识大体,没有发言。
皇帝扶了哭泣的贵妃,让她坐下,再命高力士起来,他再度收敛情绪,徐徐地说:
“潼关天险,我们总能守住的;力士,你去筹算一下,我们出师,现在能集中多少兵?”
“陛下,如二十三日出师,至多只有四万人马可以随驾,这时间是无法赶得上的!”
“陇右、河西兵马,不是有两支已到?”
“总共只有一万两千人,近畿兵马集中的,有一万五千人,陛下禁卫军中,可调用两千人,新兵能选用的,估计是一万五千人,其他的兵马,数日内无法集中。”高力士冷静地说,“陛下,亲征诏虽下,但出征的形式可以变通,在草诏时,丞相韦见素和我谈过,用先发一词,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是皇上先发,四方兵马随后而至,另一是亲征大军先锋部队先发!老奴以为,目前目势,只能使先锋部队先发,洛阳兵败,情况未定,皇上也不宜匆匆出师!”
李隆基没有接口,诏书中用“先发”一词,经过深入研究,此中的作用,他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不能在此时说什么。杨贵妃则有了反应,她请求皇帝委任先锋。
“让我再想想吧!”李隆基低沉地说。
“三郎,是不是召宰相来商量?”
“召宰相——”皇帝沉吟着,“不必如此急,我多想想,明天吧,今天已迟,不能做出什么事——力士,你注意一下,调用河陇诸蕃部属的兵,几时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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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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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21
做了四十年皇帝的李隆基,对政治斗争有丰富的经验,他在夺取皇位到安定皇权之时,曾面对着几个集团的争夺,当他自父亲手上取得皇位时,朝中宰相共有七人,五人出于姑母太平公主门下,李隆基缓缓地将太平公主的势力排除,最后,他自行发动一次兵变,把姑母的集团杀了,那是开元元年的事,距今四十三年,但是,往事历历,他依然记得的,虽然如今的形势不利,但他总把握着大权和有深厚的基础,每走一步,都为自己留有余地,他在观察每天的形势。他也有特别的人事联络和部署,这些,亲如高力士也并不完全知道。
在紧张的日子里,李隆基不断地召见人……
十二月十八日,为高仙芝做监军的边令诚,于奏告封常清溃败、高仙芝自陕州退兵潼关的经过后,奉命再赴潼关——皇帝下令处死这两位将军,以将军李承光代领潼关部队。
这是兵败以来最严厉的,也是不公平的措施。宰相杨国忠入觐,说明封、高二人之败,非战之罪,又陈明高仙芝移兵退保潼关,保全实力——杨国忠还呈上封常清的陈情书;但是,皇帝没有看,他向杨国忠说:
“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要这两人负兵败的全责,的确有欠公平,但是,为将军者有时也不能以常情论,兵败身全,情虽可恕,无法可愿,再者,现在的人心士气,也需要从严处置才能整肃。”皇帝顿歇着,再说:“封、高二人的家族,你设法厚予照顾,他们所统的兵,也好好抚慰,威恩兼施!还有,哥舒翰如何?”
“他的病并不重,今日朝散时,小儿曾到哥舒府中,大约会肯受命了,回头,我自己再到西平郡王府相邀,明日,总要设法拉他入朝,目前,环顾左右,只有他才能和安禄山匹敌!”杨国忠深沉地说,“以军中声望而言,亦只他最高。”
皇帝微喟着,又问:
“哥舒的河西陇右部队怎样?”
“蕃将火拔归仁部,计程于明日可到咸阳,另部今日必可到富平,臣已传命,着令就地渡河,集中渭南待命,不必到长安来!”杨国忠报导的秘密调度的兵队,李隆基打算在自己不得不出征时用的,这两支兵的人数不多,但能战,且亦为高力士所不曾计算入内。
接着,皇帝命杨国忠相伴,接见前天任命为山南节度使的永王李璘及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以及他们的副使源洧和崔圆。皇帝命两位副使明日启程赴任,努力做支援战争的准备,至于两位藩王,只担任名义,并不赴任的。剑南节度使本由杨国忠遥领,现在转移了一下,那是李隆基拉拢儿子们助己。
十二月十九日,大朝,处死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诏命也正式宣布,其实,边令诚已奉令在昨日出发了。
处死封常清、高仙芝的命令引起百官们的肃烈感,没有人敢发言。
随着,一项重要的人事任命宣布了:以官太子少保,兼河西、陇右节度使,爵西平郡王的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副元帅,领兵镇潼关,御史中丞田良丘为行军司马,起居郎萧昕为判官。
因饮酒过多而中风,病居在家多时的突厥血统的大将哥舒翰,庄严地在朝堂上接受任命,他中风后,左边肢体活动依然有问题,拜起时,左腿显然僵硬不灵活,一名宦官扶了他才顺利起来——哥舒翰因病一再辞谢统军之命,但为杨国忠所迫,勉强接受,他在受命后没有发言,退回班列。
朝堂上的百官对于皇帝任命哥舒翰的官名,都有淆惑感。“先锋兵马副元帅”之上加“太子”之名,太令人莫测高深了,但是,也没有人敢发言。
至于已受命监国而实际上依然无权无事的太子李亨,大朝之前在内殿得知今日的重要措施,自然,他也不能说什么,他得到的虚名,惟一的好处是比旁人早知道一些事而已。再者,由今日朝会的处事方式,也使太子李亨心悸,他担心父皇会变更主意,也令自己出师。
至于李隆基,在朝会散后,于内殿召见哥舒翰,再细询了军事上的问题,并予以指示,着他尽可能于二十三日出发。
自从下诏以太子监国之后,皇帝才舒了一口气,午饭时,他以确定的口气告知杨贵妃,自己在短期内不会亲征,他又相信哥舒翰到潼关,一定会有作为。老年的皇帝满意于自己的安排而微笑着。
也是这天下午,皇帝恢复了平时的午睡。
杨贵妃找了高力士来询问详情,对于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暗斗,高力士自然也不便说的,他支吾地讲了一些乐观的话:哥舒翰是突厥种,擅战,在陇右河西,哥舒翰的部队中有外族的兵将,战斗力和经验,都比汉族士兵强。
已经是残年急景了,但今年的长安,所有过年的节目都被兵乱所破坏了,宫廷中,由贵妃主持,依然妆点了一下,不过,规模比以前小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哥舒翰如皇帝所期望,领兵出长安,于渭南会合各部,共八万人,徐徐向潼关进发——哥舒翰还未到潼关,担任元帅名义的荣王李琬,于二十四日死了,皇帝不另派皇子挂帅,即以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
过年了,这是大唐皇朝开国以来最暗淡的一个年关,不过,除夕时的形势,比之十二月中旬又好了许多,朝廷得知,河北、河南,敌后城镇已有许多义兵崛起,特别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率领部将李光弼、高睿、仆固怀恩、浑释之,转战皆捷,击破安禄山的大同军使和兵马使的部队,其中一役,杀伤安禄山部七千人。郭子仪的部队召募和收编义军、降卒,迅速扩充,在山西、河北境内,占领了几个重要据点;此外,河北、河南降顺安禄山的郡守,度过了一个短时期,也起兵了!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七郡起兵击安禄山,重归朝廷;河南反正的州郡虽少,但山东西部与河南南部,都有义兵崛兴,配合官兵抵抗,初期闻风败逃的现象已纠正过来。
安禄山的前锋曾进犯潼关,为守军击退,由于河北情形的变化,安禄山的大军另作安排,对潼关的压力降低了。
这是除夕时所得到的有利战报;但也有使大唐皇帝极为不舒服的消息,潼关的人员送到密报:安禄山将于明年元月在洛阳建国,自称大燕皇帝。
李隆基深知,安禄山一旦称帝,这场战争会拖延下去,然而,这是他所无能为力的事。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乙卯。在长安的大唐天子,于大明宫含元殿举行早朝——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安禄山以大燕皇帝的名义,在洛阳的紫宸殿举行开国大朝。
也在同日,杨贵妃奉皇命,扩大接受诸王及百官妇入贺,那是在兴庆宫举行,规模比任何一年都大,皇帝为了国难,使贵妃出面来笼络诸王妃与百官的命妇。
但是,杨贵妃的心情却极坏。
除夕,寿王妃韦氏偕同另三位王妃随太子妃入宫辞年,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而使贵妃心情沉重的是:寿王邸的内侍张永随王妃来,悄悄地请求贵妃设法,派给寿王一个职位,以为进取的资本。接着,年初一,寿王侧妃魏来馨入宫,借机会向贵妃说,太子得罪父皇,目前是为寿王进言的最好机会,魏来馨建议贵妃设法联合高力士和杨国忠,内外合作,扳倒太子,改立寿王。
这使杨贵妃无法回答,同时也有深湛的哀伤之感,她虽然不懂得政治,可是,她明白在战乱危难的时日,除非太子真正谋反,否则绝无废立的可能的。
但是,她对热中的魏来馨又不能说明。
年初二,宫廷有宴会,杨贵妃悄悄地嘱托虢国夫人代自己去见一次寿王,告以目前情势绝无可能作任何活动,她对杨怡千叮万嘱,不可泄漏,也要小心环境,如果不便,宁可不传达,或者,告知魏来馨。
虢国夫人承受这一使命,可是,以恣肆出名的杨怡,终于也有了发自内心的感慨,她说:
“玉环,我从巴蜀到长安,也很长久了,在繁华场中,我得到的很多,今天想来,也很空虚,这些大人物们,只顾私欲,不理大局,国家危难到这一地步,他们还在争权夺利,太子如此,你那位殿下也如此!说起来,真令人伤心。贵妃,前三天吧,广平王殿下忽然到我这儿辞年,当时不觉得,过后想了一下,这也不简单!”
广平王李俶是皇太孙,太子李亨的长子。
“他们两兄弟,看来是有权术的人,广平王、建宁王,这两兄弟也找阿蛮一起玩,阿蛮说:他们向她打听消息!”杨贵妃低嗟着,“今天,阿蛮就在东宫!”
“听说阿蛮和太子胡搅,贵妃,你得留心一下,阿蛮这人,有时狂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
“花花,你看错了,阿蛮有分寸的,她懂的事其实不少,可惜,兵乱来得太快,不然,她很有希望成为恒王的眷属,如今,自然不便提出了。”
谢阿蛮如今成了贵妃的耳目,有些天,贵妃不许她到处乱走,但后来想想,让她到处走动,可以听到许多消息,因此,贵妃也不再限制她,而且托她做一些事。
在大变乱中的杨贵妃,如今也变得精明了。
为了冲淡洛阳失守及安禄山称帝所引起的不安,新年期中,朝廷刻意渲染安禄山部进攻潼关受挫而退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安禄山曾亲率大军到新安,因潼关有备及河北郡县纷纷反正,折回洛阳应变。
其次,为了烘托乐观气氛,宫廷中原已取消的几项宴会,又恢复了。
自安禄山兵乱以来,梨园子弟、两部乐班,都未正式上演过,年初四午间,又在兴庆宫演出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乐。
场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没有参加,但当中序以后,他来了,乐班发现皇帝出现,击一声磬,所有乐奏和舞人都停了下来,在繁音中骤然停歇,一片静寂中,磬的余声似乎在荡漾。
皇帝有些错愕,但随之而来是高呼万岁的声音,接着,乐奏又继续下去,可是,李隆基对刚才一下的静却不能释然,稍后,他在贵妃的耳边说:“乐声骤止的那一瞬,很特别,令人不舒服——我联想到有个人的突然死去!”
“陛下——”杨贵妃也心悸着,惴然接口,“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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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处在逆境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生出萧瑟之感,也自然而然会怕听不祥不吉的语言。
杨贵妃不大讲究忌讳,然而,如今的她,却不敢听不吉利的话。
新年,就在如此强自欢笑实际黯淡中过去。不过,宫中宴会每天不断——李隆基以此表现从容。
新年中,战局的发展,似乎对大唐皇族越来越有利,敌后的义军声势更大了,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安禄山的部队似是没有攻坚的打算——长安的平民和中下级官吏,逐渐安心,对安禄山称帝,也不大重视了。
在忧惶紧张中过了一个时期的杨贵妃,也随之松弛下来,她在动乱初期,最担心皇帝的身体,过了年,皇帝已七十二岁,她原本以为皇帝的体力会承担不了繁剧的,但是,经过最烦劳的天宝十四载的十二月,李隆基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健旺,体力反而较闲适的时候增进。
进入三十八岁的杨贵妃,明白了自己惟一可仰仗的人,便是李隆基,她关切的是这一个人,国家事如何,不是她的智力可及的,她希望自己能再依赖皇帝丈夫十年,到那时,自己也接近暮年了。
在承平的岁月中,于日常生活观察,她相信自己的希望有达到的可能,她相信,皇帝的生理状态,总可以活过八十岁的,这几年,她对皇帝的饮食起居,都小心照料,就是为此。而当安禄山反讯初到时,皇帝绕室徘徊,日夜不安的现象,使她恐慌,现在,过了一个年,她看到皇帝健康如常,放下心事,又安排了一些娱乐节目予皇帝做生活的调剂。
只是,李隆基实际上已少失了闲适和逸乐的心情,他温馨地对待贵妃,接受她的安排,可是,杨贵妃也看得出他的心神不属。
她希望由时间来改变皇帝的心情——
如今,是平静的对峙时间,潼关前线每日报平安,安禄山的军队调回去巩固内部。零星的战争在河北地区展开,若干城市的义兵,当安禄山正规军回师反击时,便抵挡不住了,如常山的守军首领颜杲卿,城陷,全家被俘杀,不过,新兴军中也有令人惊奇的发展,如郭子仪部,已能分兵,他的部将李光弼,独树一帜,已统有四五万兵。
不过,长安人对河北敌后的军事,不大关切,他们看到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就满足了,也安心了,一度浮泛的政治上的权力斗争,曾被压抑,如今又在都城展开。
太子监国是虚的,太子李亨在战乱中依然故我,可是,看着七十多岁的父皇的太子,却不甘心长久如此,现在,局面已稳定下来,长安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了,于是,太子一系的人,把攻击的矛头转向杨国忠。
太子一系的人在第一个回合针对皇帝而发,行动很暗,失败也暗。但是,明眼人仍可以看得出暗攻暗败经纬。
失败教训了太子集团的人,他们转向杨国忠,以夺取相权为第一步。
以办事务见长而起至帝相的杨国忠,没有家世背景,故家巨族的人瞧不起他,再加他和文士集团也没有关系,后门寒族出身的进士和文人,也与之格格不入。
杨国忠领导下,就有一批与他差不多的事务人才,少数山东大族中热中实际政治的人,他做得很苦,不过,这位事务人才的宰相,在应变中也苦心学习着,他了解构成大唐皇朝最高统治集团,故家大族和文士是鼎的三足中之二,另一才是皇家与皇家戚族,他悉心拉拢,用韦见素来联络故家巨族,用萧昕、张镐来罗致文士,杨国忠不以平时的制度用人,视能力而特擢,在朝中担任闲职的文人,有被外放为郡太守而负军政重责的。
杨国忠竭尽所能地做,但是,攻击他的人却渐渐增多,如名臣张说的儿子、属于故家巨宅和贵戚集团的张垍,是依附太子而攻杨国忠的一个首要人物。张垍官位是太常卿。此外,老臣芝晋卿,名臣之子萧华、裴遵庆,在朝中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逐渐结合,从事反对杨国忠的工作;文士集团中,也有人依附太子——在战场中较平静的时日,朝中暗潮汹涌着。
杨国忠也得知这一情势,但他已无余力对付了——他太忙,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处理军事上的各种问题,再者,他也忽视朝中那些并无实权的人,他认为只要在军事上稳住,政府财用不缺,新兵训练完成,一开始反攻,朝中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的。
同时,他得到皇帝的信任,与手握雄兵镇守潼关的哥舒翰交谊又很好,他不以为自己是有危险的。
但是,谣言的沙砾却日日在侵害这位宰相。
李隆基也得知这一情况,他曾和杨贵妃说,但皇帝也不予重视。李隆基和太子暗斗中胜了一个回合,对朝廷中的人事倾轧也疏忽了。
现在,他回复一些闲情,在苑中游览——时节已经交春,但苑中的树木仍然枯,只沉香亭畔,人工培植的花已经盛放。皇帝举行一次赏花的小型宴会,接着,又有规模较大的园游会。
长安城春花如锦,气候向暖了,以关中的节序说,已进入初夏,但实际上却是残春。
冬天时消瘦了一些的皇帝,体重回复,神志也清朗,做事的秩序再度建立起来。他每天上午治事,午后小睡,下午阅读军政报告,在黄昏之前,便在兴庆苑中闲步,陪同他的是杨贵妃。他回复以前的方式,黄昏前约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做任何事。再有,皇帝也只闻大事,一般性事务都交宰相处理。
因此,杨国忠依然极忙,兵乱发生之后,他努力学习着处治军国大事,短短几个月中,他有显著的进步;不过,他在朝中做事并不顺畅,反对派在暗中和他捣蛋,他用了十分气力,收效往往只有七分,如果不是皇帝的全力支持,可能连这一点收获也没有的。他很苦,但这种苦处又无处可以申诉。
他每天都和皇帝单独相见,但是,李隆基已不像战争初起时事事躬亲,皇帝得知许多乐观的消息,他以为局面已在控制中。
一项很特出的阴谋在进行中,经验丰富的李隆基也完全不曾觉察,那是太子系的人物争权的新战略,他们尽力宣扬安禄山的凶焰已消,官军强大,已到了反攻的时候。
表面上也的确如此,哥舒翰在潼关已集中二十万以上人马,据说训练完成,士气很旺。此外,不论河北、河南,敌后地区和长安之间交通不绝,各种消息都能顺利地传入长安,传来的,又多有好消息。
有一次,由河南入长安的官员,带来了天宝初年轰动长安的大诗人李白的消息——安禄山渡河时,李白在汴梁,狼狈逃难,作了诗,这些诗,也在长安流传。杨贵妃着乐工谱了李白的几首记述逃亡的诗,在宫中唱着。
就在这样的时候,朝臣中不断有人向皇帝进言,把握现在的机会,展开反攻战。
杨国忠反对自潼关出击,他一再表示,目前的形势虽然已较前好转,但反攻还不到时候。可是,请求哥舒翰出兵的人却越来越多,皇帝也觉得反攻的时机已成熟,他询问杨国忠,为何不主张由潼关出击,反攻洛阳?
杨国忠举出哥舒翰的报告,安禄山回师安内,并不是主力部队,安禄山有一支重兵屯在陕州,监视潼关,他们不敢进攻潼关,但潼关的官兵,守有余,攻无把握,杨国忠请求支持,坚守待时,暂勿轻动。
皇帝在有些淆惑中答应,可是,朝中请战的呼声却越来越高了!长安的官员们,忽然雄豪起来,似乎个个都有勇气出关杀贼。
杨国忠坚持守关待时的政策,受到了直接的批评和攻击,甚至还有谣言的中伤,人们似乎忘记了朝中最早指陈安禄山会叛变的是杨国忠,曾竭力请求皇帝设法罢斥安禄山的也是杨国忠,现在,人们说安禄山的反叛,由杨国忠迫成,又有人说,杨国忠可能是两面派,和安禄山有勾结;再有人说,杨国忠不肯出兵反攻,居心叵测。
谣言不断,朝中,请战的进言,也每天不断。
杨国忠的处境非常尴尬,他在无可奈何中请皇帝出面压制反攻派,可是,皇帝被反攻的言论和每天递入的特别消息所迷惑了,他终于完全倾向于反攻派,杨国忠的请求,没有得到答应,皇帝真的相信,安禄山的大将崔乾佑在潼关之外的兵力不多,哥舒翰一出,必能将之击溃。
杨国忠从来是顺皇帝的意见,这回,他力争,但是,李隆基却坚持着,派使者赴潼关命哥舒翰出击。哥舒翰很快地回奏,请求仍持守势,他认为安禄山在潼关之外,公开的前锋是一些散部,中心却是劲兵,不能轻敌!他建议由郭子仪、李光弼两人新建立,在作战中已有经验的部队出击,攻取安禄山的老巢范阳,然后,潼关守军再出师,两方面进迫,必能收复洛阳。
哥舒翰的回奏,在朝中引起最不满的反应,官员们大力要求出兵,杨国忠再也无力阻止了。
于是,皇帝严命哥舒翰出击。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四日丙戌,哥舒翰在痛哭中向长安遥拜,出师反攻了,他明知这是冒大险而少有获胜机会的,但皇帝严命,他又怎能不出兵呢?
哥舒翰以大将王思礼领五万兵为前锋,庞忠等将军分领十万兵继之,他自己领三万人马先到河北岸高阜处接应,兵出之后,哥舒翰又和大将田明丘乘舟在河中观察形势。
六月初七日,两军相会了,安禄山部下统兵官:无敌将军、平西大使崔乾佑,的确暗藏精兵的,他的劲师扼守灵宝西原七十里的隘道间,五月来,按兵不动,目的在诱大唐兵马出击。
六月初八日,哥舒翰发动了全面攻势,他希望以自己优势的兵众来压倒敌人。
然而,崔乾佑在灵宝地区已有很周密的部署,哥舒翰的大军陷入了最不利的境地,前锋入了隘道,受到了火攻,中央大军遇伏而散,有几支兵进入了绝地,于是,潼关大军在一天中崩溃了,哥舒翰自率的三万人,闻变即归,受到狙击,军心慌乱,也逃散了,哥舒翰率残兵绕道首阳山逃归。
十八万人出击,逃入潼关的军队只八千人,而不幸的是蕃将火拔归仁在最后叛变了,诱擒主将哥舒翰,向安禄山投降。
六月初九日,安禄山的平西大使崔乾佑占领了大唐皇朝的天险潼关。
哥舒翰于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关失陷,前后只有六天的时间,而潼关关外的防务,长壕堑三道,每堑宽二丈,深一丈,外加障体,弩箭设置,崔乾佑如正面进攻,无法攻下潼关的,然而,大唐的败兵狼狈逃回,在慌乱中跌入壕中,许多处尸体填平了一丈深的壕,敌人便踏尸而进,再加大军在崩溃无主中,潼关便轻易地被攻破了!但是,这可悲的命运如非火拔归仁的投降,还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御要塞,这支兵在西关,当敌人入关时,有力反击再收复东关,因为乘胜追到潼关的敌人前锋,数目只有万余人,又久战疲累,但不幸的是内部有了叛降的将军。
潼关的失陷,于相持阶段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也丧失了。潼关之西,大长安的外围地区,河东、华阴、冯翊、上洛四郡的防御使都弃职而走,各城的地方守兵,随之逃散。
在长安,当哥舒翰出兵之后,宫中、朝中都密切注意前方的情形,十二月初五日以后,皇帝每天都亲自接见报告战讯的专使,乐观地等待佳音。
潼关和长安之间,建立了最快捷的驿站和其他紧急通讯方法,每隔三十里路,即有一所烽火台,每天傍晚,举平安火,由东向前西,第一站的烽烟起时,第二站立刻相应,如此而传到长安,不过半个时辰。烽火,以前是传警的,但现在是报导平安,因此而称为平安火。
初九日黎明,长安先得到潼关兵败的消息,早朝时,群情黯淡,杨国忠没有对时局发言,这位宰相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大唐皇帝,心情一样不好,可是,皇帝以为兵败在关东,他估计潼关不会失守的。
这天早朝中,皇帝把近来组训完成的监牧兵三千人,交领军李福德立刻率领赴前线。
李福德的兵,是选禁苑中监牧五坊的闲卒训练而成,不是能战之军,但是,在情况不佳中,皇帝用这一着来缓和朝廷中的气氛。
午后,兵败的消息不断地传到,杨国忠入宫两次,到了稍后的时间,杨国忠留在花萼楼,报使一经中书,就由一位当值的舍人陪入内廷报告。
六月初九的傍晚,平安火没有燃起——潼关已失,近邑兵官逃散,无人管平安火了!
高力士亲自入内报告平安火不至。
皇帝和贵妃正在晚饭,高力士的报告,使得皇帝大吃一惊,他脱口而出:
“力士,是潼关失守了?”
“陛下,报告尚未到,以平安火不至而度之,大约是潼关出事了!估计,出事的时间或在今日午后——”高力士大胆地说出了忖测之词。
皇帝沉沉地哦了一声,无言。
杨贵妃低声问:
“力士,平安火不至,是否会因其他原因?譬如偶然的疏忽或者耽误!”
“贵妃,依照多年来的往例,那是不会有的!”高力士再转而向皇帝说:“陛下,是否召宰相?”
李隆基沉吟着,尚未回答,此时,以杨国忠具名的急启,由值宿省中的舍人递入,杨国忠报告了平安火不至之外,又加上了自己的应急措施:派人驰赴渭南、灞上,监军备战,作内线集中。并且传命阻李福德前进,留军临潼以观进止。
急奏由内侍呈入,李隆基看了,转交高力士,随说:
“我知道了,着中书舍人回去吧!”
高力士看了急启,也没有发言,宫内的人都陷在可怕的缄默中;不久,杨贵妃低声请皇帝吃完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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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了白玉杯中的剩酒,徐徐饮尽,抹抹嘴,起身说:
“差不多已饱了,我们那边坐!”他缓缓地移身,向起居间走,高力士相随而入。
杨贵妃看着桌上的残菜,发了一回怔,也起身入内。她见皇帝和高力士都凑近地图在看。
皇帝在华阴城与潼关之间的一区,用脂笔画上一个圆圈,再将笔尖拖向西,在渭南、临潼两地稍顿,叹息着,回过头来,怆然向高力士说:
“大错只怕已铸成,不该命哥舒翰出兵的——唉,我以为国忠不知兵,心怯。唉!朝中那许多人,力言可进兵反攻,我二十余万人马,怎会到如此地步!”
对此,没有人能接口,高力士再度建议召杨国忠入议,但是,皇帝却不出声;李隆基愧见宰相,因为杨国忠是力主坚守的。而他在最后接受了多数官员们的意见,断然否决了杨国忠坚持的意见。结果如此,他想到此时召见宰相,会无话可说。但是,他又不能不处理,犹豫了一歇,他逃避了,命高力士代自己出去和杨国忠商量,同时,命高力士采取紧急戒备。
高力士走后,皇帝惨然向杨贵妃说:
“玉环,只怕长安会保不住了!”
杨贵妃为之大惊,悚然说:
“怎么会?我们在潼关有二十多万兵,即使失败,一半兵马总能保留下来,还可以在华州布阵打……”
“玉环,平安火不至,想来是地方官吏逃走了,不然,不会如此——兵败的情形虽然不清楚,但从不举平安火一点来看,一定是大败,可能已大乱了,倘若哥舒翰仍有一半人马,部队能退保华阴城,必不会不举平安火的。玉环,自潼关到都城,无险可守,可能,也会无兵可战,情形很坏。”李隆基几乎要流泪了。
“三郎,那该怎么办?”
“现在无从决定起,希望在临潼一线可拖一下,不然,守城外灞桥,北自黄河岸南岸,沿水而守,到南面的蓝田,这是长安城的内线作战……”
“三郎,以灞水为阵,华清宫也会落入敌手了!”
想到骊山,他默然,心中凄苦到了极点。自他为皇帝以来,对骊山的经营,用力极大,现在,骊山也会陷,他难过到了极点,对于命潼关守军出击,也后悔到了极点。
夜色沉沉,虽然六月炎天,但飞霜殿的夜,南风习习,很凉爽。
高力士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中书省一转,劝杨国忠好好地去睡一觉,以应付明早的朝会,这位宰相由金吾军的特使、卫兵,持特别通行牌而出。高力士则去回报,同样劝皇帝早些休息,他自己则骑了马到玄武门,召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在宫城各个重要区域增兵布防。
六月初十日,黎明之前,宰相杨国忠在内殿先见皇帝,他报告,哥舒翰被部下掳去投降,正式的报告虽然没有到,但潼关失陷,华州四县官吏和守兵逃散却可以证实了,杨国忠认为长安城只怕不能守,建议皇帝逃亡到巴蜀去。他和次席宰相韦见素、御史大夫魏方进、京兆尹崔光远同见皇帝的,这三位大员都和宰相意见相同,他们请皇帝在今日早朝时派定留守长安的人,御驾幸蜀。
李隆基在一夜之后,似乎放弃了在都城郊区再战的打算,他同意杨国忠的流亡计划,但他不主张在朝堂宣布,皇帝又告诉他们,切不可把计划逃亡的事向外说,不然,长安城会立刻大乱。
“那么,今日朝会如何面对问题?”杨国忠问。
“今日但宣布潼关兵败,我会问群臣应变之道。国忠,你找几个人出班奏事,请求御驾亲征,命他们激烈一些,拖过朝会!今日不能谈任何具体问题,也不能表现慌张;至于幸蜀之事,你先在暗中准备,是否幸蜀,迟一步再决定。”
在这样的时候,皇帝命他们先退,去布置,于是,他又召入太子和另外几位大臣,分批谈话。
李亨是迫战的主谋者,但他料不到潼关会一战而垮,以目前的形势而看,长安成为危城,已毫无疑问了。到此,太子对时局也不敢多说,不过,他争权的宗旨未变,在应对中,他提出长安城的内部安全问题,请求调出飞龙厩兵巡城。
李隆基虽然因潼关之败而慌乱,但对于*****斗争却是敏感的。他懂得儿子的用心,而且,他也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下,自己已不能够不向儿子让步。
他答应调出飞龙厩骑兵,交太子派人负责协助巡城。
太子不再客气,提出以自己的第三子建宁王李倓充任。
随后,皇帝又讲了一些都城外围形势,他说了谎,自称已调兵赴渭南阻击来犯之敌。
但他的谎言又无法令人相信。
于是,皇帝又命太子等人退出,另外召见几位皇子,然后上朝,比平日迟了将近半个时辰。
早朝,肃穆和阴森,杨国忠支使的人请御驾亲征,百官为之愕然,到了这时,哪能再事亲征呢?
大臣们在淆惑和惶恐之中,不能贸然发言,皇帝庄肃地答应考虑御驾亲征,随后,宣布退朝。
于是,在内宫,杨国忠又单独入见皇帝,李隆基嘱咐立刻派人入蜀,通知剑南节度使崔圆做必要的准备,然后,皇帝再命杨国忠实际行使剑南节度使职权,不久以前虽任命颖王李璬为节度使,但亲王只担任一个名义,一有变乱和重要事故,名义可以随时改换的。
皇帝只对杨国忠说了一件事,命他午刻再来。
接着,皇帝偕同杨贵妃,似乎很闲适地乘车赴大明宫,高力士骑马随行,在巡视大明宫城之后,皇帝命高力士整点禁军,集中马匹和车辆。
随后,他很快地回兴庆宫,在车上,老去的皇帝惨淡地向贵妃说:
“玉环,我们只有逃亡!”
她已体会到时局的严重,但是,她舍不得弃城而走,长安是皇都,她的观念中,失去都城和亡国差不多,于是,她噙住泪水而问:
“三郎,背城一战,以待天下勤王之师——长安城内粮食器用都充足,应该能支持……”
“不行,城太大了,无兵可守!”皇帝沉郁地说。
皇帝说得很肯定,长安完了。
她不敢想,讷讷地再问:
“我们出奔,放弃皇都——我们还能回来吗?”
“安禄山是胡人,他猖狂一时,我们经过一个时期的整顿,应该能再打回来的!”李隆基于喟叹中说,“玉环,你也准备一下,但不可和任何人说!”
六月十一日,皇帝经历了混乱和低沉的早朝,情绪很坏,他回到勤政楼,召入高力士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研究宫廷的禁卫情况。
陈玄礼报告:禁军有骑兵三千五百人,闲厩有马九百匹,已悄悄集中,可以随从护驾西行。
这一数目使皇帝为之愕然,脱口说:“这样少!”
“陛下,飞龙厩驾兵三百六十名已调出,由建宁王统领巡城,羽林军步骑一千两百人,经调出参加城防,金吾军由南衙……”
皇帝一挥手,制止他往下去,苦笑道:
“我知道了,就如此吧,车辆检查一下,马匹也详细观察,汰去病弱,还有各苑的守卫不能动,北门禁军守城者也不能动——你悄悄去做;同时,让新募的兵到市区路上走走,对外扬言,我会出驻渭南,迎战敌人!”
陈玄礼应了是,再说明已集中的从驾兵都是精锐的,人数虽然不多,但能力很强。
接着,高力士把最新的兵情报告:安禄山的前锋将军崔乾佑虽然占领了潼关,但并未继续推进;他又报告:华州一带,官兵都已逃散,目前,只有渭南尚有官兵,所有前方消息,亦皆自渭南来,但渭南人心不稳……
皇帝缄默着,没有说话,这时,宰相那边也送来军情报告,皇帝看了一眼,交付高力士。在旁边的陈玄礼,似是忽然想到,他请示,是否可调骊山华清宫的禁军来,那边,有骑兵八百,步兵也有八百余人。
“不行,西行入蜀,必须机密,任何在外面的兵都不能调动,而且也不能先向兵将们公开,只能说成备战!”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能有负百官庶民,否则会走不了!”
“陛下,估计何时出都?”
皇帝摇摇头,只说完成准备,日子不能定。
就在此时,报告:杨贵妃和虢国夫人来了,陈玄礼便先辞出,高力士奉命到内侍省去联络内外。
杨贵妃和虢国夫人,还有谢阿蛮及五六名随从女官和侍女,排场很大地入勤政楼见皇帝。
皇帝明白,杨贵妃弄大群人在一起,是为了避免和虢国夫人谈私事。他看多日不见的杨怡,今天的打扮很鲜明,似乎兵败城危,都不曾影响她。
皇帝邀她们入内室。虢国夫人再行一个礼,笑说:
“多日不见姊夫了,外面乱哄哄的,我入宫来问姊姊,姊姊说不知道,着我来问姊夫。”
“你在外面听到些什么了?”皇帝佻巧地反问。
“和我有来往的官员们,有些说皇帝会领兵出战,又有人说皇上会西狩!”虢国夫人也机智地说,“我去访宰相,他太忙,找不着,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么都不知道,我问她可知道潼关陷敌,幸而她说已晓得——”
皇帝苦笑着,目光流转中,终于说出:
“外面也传西狩了,哦,西狩看来无可避免,我们已无兵可战,不过,叛贼也并不一定会来攻长安的,至今,贼军仍留在潼关。”皇帝无法隐瞒奔逃的事,说着,转向贵妃,“前方情形,今日较定,只是朝中却很乱!今日,居然真有人要求我出征,他们以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还有几位官儿,兵临城下,尚絮絮不休地追究责任,空耗时间而不切实际。”
“此时需要皇帝干纲独断!”虢国夫人正经地接口。
李隆基摸着胡须而苦笑,时事危急,他这个皇帝在朝堂已无干纲独断的能力。然而,这又是他不愿说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谢阿蛮,惨淡地说:
“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过去了——”这一句似自语,没有人接口,皇帝在说出后,也觉得太哀飒了,他转而问:“玉环,是在此地吃午饭呢,还是回去?”
“我们随便,如果你要召见人,我们便到别处去。”
“不,今天不会有特别的事。”皇帝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其实变故随时都会发生,他本身也有很多事,不过,面对着这三个女人,缅想宫中行乐的往事,李隆基不免于恋念,目前,随时都可能离开长安,只有现在,还能把握,他在异样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现在。于是,他再说:“近日少有闲时,阿怡也少见,你们就在此吧——阿蛮,你先奏一曲琵琶,我们稍微轻松一些!”
没有人有听乐的兴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乐是因为无话可说,谢阿蛮去取了琵琶,随手调弦,奏出松香调的转关,那是近乎萧索的乐曲。
李隆基心情很乱,故作侧耳倾听状,杨贵妃则被低缓的调子触起了惆怅,她举手命停。
琵琶声停,谢阿蛮茫然相看。
“阿蛮,奏一支轻快的曲子好吗?”杨贵妃笑着说。
谢阿蛮领悟了,赧然转向皇帝:
“陛下,恕我不知进退……”
“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说,“这时候,谁又能轻快得起来?”他说,回顾贵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
——这是现实,安禄山的军队,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压在人们的头顶,不仅笑是沉重的,连呼吸也沉重了。
杨贵妃因为皇帝一语而不能自制,她叫出一声:“三郎——”声音微颤,欲语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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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谢阿蛮正理弦,较高音律欲重奏,旁边的虢国夫人忽然双眉一扬,提高声音说:
“你们,快要新亭对泣了,困坐愁城,何补于事?”
“对!”李隆基苍凉地吐出,转而说:“愁的时候愁,乐的时候仍然应该乐,暂时放开,你看阿怡,此时有些像女侠客。好吧,此时反正无事,传贺怀智来,听琵琶,阿蛮奏的实在还差——哦,再把张野狐、马仙期也找来,让他们合奏!”
“我建议,加上一个李龟年,再加一个雷海青!”虢国夫人说,“那会更热闹一些。”
不久,勤政楼上的气氛为音乐所改变了,大唐宫廷中五位著名的乐工合奏了正黄钟宫的丹桂引,接着,又转奏轻盈飘逸的南吕宫的凌波曲散序。
五位乐工情绪一样是低沉的,但他们很快潜入音乐的节律中,浑忘身外事。谢阿蛮以自己原已在手的琵琶相和,但只几下,她把琵琶递给了贵妃,自己走向马仙期身边,取了铃,用一根细玉棒轻轻敲打着为节应。
凌波曲散序之后,杨贵妃信手挑拨,继续奏出正曲的引子,乐工们随之而演奏。
虢国夫人徐徐起身,走出屏风,到长廊上,倚着栏杆而听乐,她在恍惚中出神。
一阵吱吱的蝉鸣由外来,扰乱了室内的乐奏。
虢国夫人皱皱眉,正欲回身,才移步,她又发觉被蝉鸣所扰乱的乐奏,别有一种意境,不调和的音韵,具有乱的美,她想:“这是合乎时代之音啊!”于是,她停下来,领略乱的意境的音韵之美。
大唐皇帝可能因于她,也走了出来,缓步到虢国夫人身边,一阵蝉声骤起倏歇,接着,又有蝉鸣。
“这蝉鸣很讨厌——”皇帝在她的身边说。
她已发现皇帝,此时回顾,快速地接口:
“是啊!像安禄山!”
李隆基为此而嗟叹了,他感慨地说:
“阿怡,你这句话有哲学的意蕴,室内的乐声被蝉声所扰乱,确有像安禄山扰乱我的皇朝!”说着,人倚栏,伸出右手,大袖向外一挥,好像那是驱逐蝉鸣或者安禄山。
虢国夫人看着,嗤地一笑,低说:
“陛下,凡是扰乱人的东西,都是不容易赶掉的!”
又是一句具有蕴蓄意义的话,皇帝微喟,缓缓说:
“唔,也是,我们只能慢慢地说。譬如蝉,再过半个月,秋天来了,他们也就会渐渐完了!”
“安禄山也一样,此时急,也没有用处,我以为,驾幸巴蜀,号召天下勤王,安禄山之乱,并不难平,问题只在此一时而已。皇上,妇人之言,也有可取吗?”虢国夫人平静而娓娓地谈天下大事。她入宫,本是有所为的,如今,借蝉鸣着意,显得很自然。
皇帝看着她而苦笑,再缓缓说:
“你讲的不错,只是,此一时很难度过——唉!往巴蜀实在是惟一的出路了,不过,反对者又很多,人们不了解情势,空口言战,这时候,若在处理上一有舛错,便容易发生内变。”李隆基隐隐泄出一些心事,接着轻笑,“阿怡,当你做女侠客状时,俊而秀,使人欢喜!”
她微微噘嘴,欲言又止,因为,近时的皇帝,对她已少失了那股似馋的热情,而在此时,私情又无从谈了。何况,她本身对皇帝又是无热情的,不过,她私心希望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有热情和眷恋。
皇帝听着一阵又一阵的蝉鸣,看着天宇而道出:
“阿怡,无论如何,好日子总是已过完了——”他稍顿,接下去道:“我们在长安,不知还能再住几许时,这样曼妙的乐奏,也不知道能听几回。一旦长安陷贼,又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
“所以,我以为早一步走,可以少一些损失,也不致使人太狼狈!”
“就是早一步走不容易啊,宰相建议立刻走,我拒绝——阿怡,太平皇帝容易做,一到乱世,做皇帝就不容易了,我又何尝不想乘贼众尚休兵潼关时走呢?只是,不容易啊!我也知道,到仓皇出奔的时候,会有许多人走不及——”
“可能连我也会走不及,是吗?”
“你,唔——那就搬入宫中居住吧!”他稍有一些飘然的神色,“胡乱地入了宫也好——倘若你不及走,一旦被俘,安禄山也会大喜过望!”
“皇上,这是你应该说的吗?”她脸色稍沉。
“阿怡,偶然说笑,何必生气呢?”皇帝笑起来。
她睨了他一眼,风华依然,但是,她的笑意一掠而过,转而庄重地说:
“倘若这样拖下去,我被俘也不是奇事,不过,我的皇帝陛下,如果我被俘,绝不会受辱的,我总会了结自己!”她的双眉向上扬,“我受大唐国夫人的供奉,不会辱没这头衔,到时,我一死以殉!”
“噢,阿怡,不要讲这些了,局面虽然不好,想来也不会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她没有接口,倚栏杆,转而望苑中路,此时,苑路上,有两名男子,缓缓地行来。
皇帝在稍后也看到了,但看不清,他问:“是谁?”
“好像是颖王和恒王两位殿下——”
她其实已看清,技巧地用了好像一词。
颖王和恒王两位皇子,行近了一些,也已看到了皇帝,于是,他们在楼下苑路遥拜。
“上来吧!”皇帝以轻扬的声音说。
李璬和李瑱相偕入宫请见皇帝,目的为探听父皇对时局的决策以及自处之道。但是,他们上了勤政楼,被扬动式的乐声所包围了,一时错愕,环境也使他们不能发言。
乐声,对两位心事重重的皇子有扰乱的作用,他们不了解父皇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听乐的心情。
皇帝自然地让两个儿子参加,恒王李瑱和谢阿蛮的目光相遇时,表现了惆怅。
不久,午餐了——皇帝又让两名儿子留着。同时,在午餐时,再有梨园的男乐工四人和女乐工六人加入演奏,由张野狐领班,马仙期为副,组成了正式的室宴乐奏。
午宴的中途,高力士来了,皇帝命他入席,但高力士以已吃过饭而辞,他留在外间。
饭后,皇帝转到起居间,召入高力士询问。
“宰相来过,对我说,渭南的一支兵逃走了,宰相派去的一员郎将,还有两员参军事,今日上午仍在那边,但请求退入李福德军中。”
“哦,那是很急了——”皇帝的神色凝重,“消息相通如何?”
“到今午,依然每一个时辰有一次,但是,我派去的人来密告,李福德那一群人慌得很,随时有可能一哄而散!”高力士忧郁地接下去,“陛下,华州、上洛、同州、河东等地防御使和州官、吏兵都已逃散,皇上似宜早为之计……”
“可恨!河东、上洛,相距潼关尚远,他们就逃——唉,力士,你召颖王入来!”皇帝说。
当高力士去时,李隆基命侍从取笔纸写下:“以颖王为剑南节度大使。赴镇,令本道设储待。”
李颖很快地进入了,皇帝将手诏交予,命他立刻往见宰相,储今日下午准备好,来得及便赶在下午出城,不然,明日一早出城。皇帝再说:
“你不可和人提及,悄悄离此,也不必再入辞——时局很急,我决计幸蜀避锋,你的责任很重,剑南一道将会为复兴的基地,你为大使,宰相为使,崔圆为副使,你从速前往,命崔圆整顿甲兵,储备粮帛用具,万事都要储快进行,求精确,求妥善!”
“是,臣儿竭尽所能!”李璬下拜,再问:“父皇何时命驾幸蜀?”
“我不能确定日期——你见宰相去吧,看情形,你今天会赶不及。”皇帝回顾高力士,“你自羽林骑中选派四十骑护送颖王赴任!就明早出发!”
于是,李璬拜辞,高力士命一名内常侍和两名内侍引送他自侧门而出赴中书省——那是有监视意义的。
皇帝沉吟着,再命高力士去少府巡看,装运财货。
“陛上,到如今不能再拖时间!”
“我知道,回头再说吧!”
皇帝再回到前面,乐工们分批进食,乐奏未止,但当皇帝坐下,要和恒王说话时,乐工们得指示而停止,皇帝只问问恒王一般情形,然后,指派他入宿中书,命内常侍宣诏命——李瑱自然发现李璬必已另有任务而先走,他也辞出;杨贵妃起身,请皇帝去休息。
李隆基点点头,贵妃送他向西翼那边走,在信道上,大唐皇帝低说:
“玉环,风雨就会来了!”
她努力忍住自己的惶恐,不发问,送皇帝入西翼屋,指派了侍女意儿领班服侍皇帝,便回入。
乐奏已停,但仍有单奏,杨贵妃看了虢国夫人一眼。
“花花,怎样?”
“自然不听了,谁又有心情再听呢?”虢国夫人凑近一些,“贵妃,国忠以为应立刻就走,皇上迟疑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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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45
贵妃以一个手势制止,低说:
“到飞霜殿去再说——”
当她们欲离去之时,贺怀智请谢阿蛮先容,求见贵妃,他是代表梨园子弟来请示的,梨园子弟也在惶乱中,他们同样也听到了皇帝会逃亡到西蜀的传说,贺怀智请贵妃指示,梨园中人如何应变,因为主管方面全无表示。
这是使杨贵妃最感苦恼的事,她皱着眉说:
“时局很紧,我们在潼关打了败仗,那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只是,皇上幸蜀,仅有建议,朝中提出讨论,是不是真会赴巴蜀,我到此时还不知道,昨天和今天,朝中都在为皇帝出征而布置,皇帝也做出征的准备,屯驻渭南,集兵反攻潼关;幸蜀,暂时总不会吧!你们放心,不必去听谣言!”
当应付了乐工之后,虢国夫人瞥了杨贵妃一眼说:
“玉环,环境会移人,连你也学会了骗人!”
“花花,我怎能向他们实说呢?我若说我们根本无兵可战,宫中岂不立刻大乱了?再者,到底怎样,我也不明白,你问我,皇帝为何还不走,我一样回答不上啊!”杨贵妃痛苦地说,“我们去飞霜殿!”
她们下勤政楼时,恒王李瑱并未走,他托了内侍传请谢阿蛮小语,阿蛮答应送贵妃一程再溜出来。
在苑路上,虢国夫人问谢阿蛮有什么事,她指出那名说话的内侍有些鬼鬼祟祟。
谢阿蛮率直地说了,杨贵妃挥挥手:“那么不必送我了,你去吧,可别耽得太久!”
“阿蛮,你有婕妤身分吧?怎的再和皇子鬼混?”虢国夫人笑斥,“太不成体统了!”
“我只是空名儿,婕妤待遇而已,并未列入宫眷名牌内,只有一个骗人的空名,为什么不能走动?贵妃还许我出嫁哩!”谢阿蛮笑着行礼,转回勤政楼。
在飞霜殿,贵妃的另一位姊姊韩国夫人和杨锜的妻子太华公主在等待着——她们也是来打听讯息的。
杨贵妃无可相告,她只能说,如果有急事,必然尽力以最快的方式通知,她又请太华公主照顾杨铦的寡妻——杨铦,在不久之前偶然得病而死去,兵乱正甚,他的死也被忽略了,他死前的官职是殿中秘书监,死后,连恤典亦未曾议,可能是杨国忠不愿在此时多提自己的家人。杨贵妃也不曾出宫去吊唁,兵乱以来,她已避免出去。
客人不满足贵妃空泛的承诺,她们留着,又有客人到了,是万春公主,杨国忠的儿子杨昢之妻。大唐皇家婚姻伦常之乱,就在这几个人身上可以看出,太华公主是万春公主同年纪的妹妹,但在婚姻上,妹妹嫁叔叔,姊姊嫁侄儿。不过,李唐皇家从不重视这些。万春公主说明。原是万安公主相约入宫的,结果,万安公主又另有约,所以直接来了,她来,为丈夫所托探听消息。
接着,有传报:玉真公主和万安公主到访——万安公主也是女道士。
飞霜殿忽然热闹了起来,而杨贵妃则心慌着,那许多人来,自然都是来请示进退的,她吩咐备小食接待,借故拉玉真公主入邻室,请求相助,她直率地说出西狩巴蜀,在形势上为必然的,但她确实不知道行期以及究竟如何决定。
“玉环,逃难是人人都料得到了,问题是时间,你看情形,会在什么时候?”玉真公主坦率地再问:“是不是怕引起慌乱,你不便说?”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杨贵妃几乎想哭,“就我所知,皇上也没定,他……他……还想出师!”
“出师是不可能了,我知道有人想皇兄去涉险,唉,这也不必提了,玉环,让我实说,要走,真得赶快了——还有,我入宫门时,遇到如仙,她们那群人很可怜,乱哄哄的当口,简直没人理,她们也总是妃嫔,你照顾一下!”玉真公主说着,长叹息,“玉环,想不到局面会如此,我们去招呼客人吧!”
客人们在听虢国夫人议论,贵妃和玉真公主进入,也坐下来听她谈潼关之战的情况,杨贵妃悄悄命内侍张韬光去请如仙来——如仙,是皇帝的妃嫔之一,幼年入宫为女官的,武惠妃时代,为正六品级的卫仙,后来,名列宫眷,为才人,现在已近五十岁了,她入宫,可能有四十年,宫里的旧人中,她是温淳的一个,但没有生育。杨贵妃和她相处不错,曾因嫔行中有人死亡,空缺多,便将如仙补入,用充媛的名义主持宫中岁功人事及一般祭祀。因为她有充媛的名义,旧人转呼她为如仙媛。
不久,如仙媛和谢阿蛮同时进入,阿蛮很听话,回来极快——她听来很多消息,欲言,为贵妃暗中制止。
客人们未能自贵妃口中探得消息,也未获指示,她们快快地分批走了,留着不走的,只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到此时,杨贵妃才舒了一口气,谢阿蛮已忍不住,匆促地说:
“贵妃,我回到勤政楼不久,听说有几个官上表,请皇帝率四军将士,出驻临潼、新丰,以为号召,屏障都城——”
“皇帝已醒来了?”杨贵妃打断她的话。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一位翰林和恒王殿下说及,那翰林在勤政务本楼等待!”
“这样的表文怎不经宰相直接上闻?”杨贵妃双眉深锁,“奇怪,居然没人阻止,又由翰林递入?翰林既不管这样的事,又怎可先向恒王胡乱说出内容?”
玉真公主苦笑着接口:
“可能是张贴的文件,有人附表入呈,阿蛮大约听错了——外面,如今花样很多,河南逃回的人,还传了不少歌谣来!”
贵妃还没说,谢阿蛮又接口道:
“我也听到,今午,教坊的人告诉我一首短歌,是洛阳人逃难时唱的,我记得:邙山新鬼哭,宛下女儿愁,义髻拋河里,黄裙逐水流……”
杨贵妃怕听,又制止了她,随后,向两人说:
“到底怎样,我真的不知道,宰相请皇上早些走,那是事实,我自己从来不对大政发言,现在,更加不敢胡乱说话了,我想,大家做一些准备,不走,准备了也无妨。”她稍顿,转而问如仙媛,各宫之间有些什么问题。
“大家慌着,问不到一个所以,在平时,原也没有什么,如今有了乱象,宫中有许多人,希望在供应上有个周转的余裕。贵妃,有不少宫眷,还有女官,本身都无余资,”如仙媛尴尬地说,“平时无零用,大家想到现钱!”
“这事我可以作主的,我现在就通知内侍监袁思艺,支领一笔钱和银两,由你具领了去分!”
“贵妃,这事要再考虑!”玉真公主说,“平白分赐钱银,岂不暗示宫中要出事了?不能做!”
杨贵妃愕然,叹息着再说:
“我去着人领出,放在我处,如仙媛,你去告诉她们,安心,皇上总不会不照顾宫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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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仙媛应着,再请求贵妃有闲时巡视一次,接着,她告退。玉真公主感慨地说;
“如仙也有了老态,我初见她时,她是少女——对了,贵妃娘娘,宫中该有许多事,你也得管管啊!一旦要走的话,每人都得发些钱银,宫中人,值钱的东西可能不少,现钱却一定不会多的,此其一;还有,一旦要出,车辆也得要有,玉环,你不能再不动呀!”
“我实在不会管事,要命——玉真公主,你是不是能留在宫中帮忙?”
“不行,一来公主依例不得管妃嫔的事,再者,我连公主的封号都纳还了,如今,我真正身分是持盈法师!”玉真公主稍顿,又说:“你去领一大笔钱财出来,命内侍监悄悄放在你处,最好,分存在大明宫和太极宫,随时可以分发,但要做得机密些!”
杨贵妃点点头,命人去传内侍监,接着,她又命张韬光私下去查看各宫的车辆。
当玉真公主走后,谢阿蛮立刻相告:
“恒王这人也不大有心肝,他对国家事一些不关心,还讲风凉话。我知道,他们中人,有些鬼——可能是太子在用计,迫皇帝出城去打仗,太子在城里监国当政!”
杨贵妃低喟着以手势制止谢阿蛮随说:
“不要议论了,看今天的情形,外面一定很多事,她们全到我这儿来——对了,你再去问问,有什么特别讯息?”
“到什么地方去问呢?”她问,那是她已明白贵妃要求她去问,不会是官方的消息。
“你自己捉摸着,只是打听,自己不可多说!”
谢阿蛮接受了一项特别的任务而走了,杨贵妃独自发怔,又牵挂着皇帝,她问内侍——皇帝在勤政楼,午睡了半个时辰,便不断接见皇子、大臣。
她思索着,再挨了半个时辰,内侍监袁思艺来到,告以有两车的钱和金银先运到,其余的将分批运,杨贵妃做了指点,便乘步辇向勤政务本楼去。
天色已向晚了,勤政楼前,内常侍王洛卿迎着贵妃,告以宰相正在里面和皇帝议事。她不急于入内,问王洛卿在外面听到些什么?
经常行走在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常侍王洛卿,听到的很多,但他不敢随便向贵妃说,只选了兵讯相告:
“今日听说,潼关外面的败兵,到了河北岸,传言败兵大掠富平境内!”
“败兵掠富平?”杨贵妃吃惊着,“敌军呢?”
“敌军的动态不明,大约没有行动吧!不过,也有传说,谓安禄山可能另派大军自河北岸推进,攻取富平,切断长安西北的道路!”王洛卿似乎有恐惧状,“倘若富平被安禄山占了去,那就不得了,我们要去巴蜀,难了!”
“我们在渭北有兵……”杨贵妃其实是不清楚的,说了一半就停口。
“渭北的情形不明,我只听到传说,已告知了高公公,真相如何,就不晓得了!”
杨贵妃不再问了,她上楼,直入内室,皇帝和宰相杨国忠及京兆尹魏方进在议事。贵妃制止了他们行礼,在皇帝身边坐下。不久,魏方进奉命匆匆辞出,赴中书省传达几项特别的命令。
杨贵妃在魏方进走后才提出河北及渭北的情形相问。
“有谣言说安禄山别部自河北向渭水,没有根据,富平、奉先,都有消息,虽然乱,但未见敌踪!”杨国忠回答,随着又说:“今天一早,长安城就多有谣言,后来,谣言越传越多!”
“陛下,决定了西狩的日期吗?”杨贵妃问皇帝。
“还没有,明天再看一天,要走,可也不容易!”李隆基合上眼皮再向宰相说:“你也回中书吧,晚上如有事,随时再进来!”
于是,疲惫的皇帝偕杨贵妃同返飞霜殿,贵妃虽然看得出皇帝的倦怠,但是,事势急迫,她也不能不将自己所知的事奏闻。李隆基强自集中了精神倾听,对杨贵妃分赐宫人银钱的事表示嘉许,接着,他说:
“今夜已来不及做了,明早,你早些起来,把钱财分好,多赐与一些罢!至于其他的事,你斟酎着办理,马和牛,可以拉车的,都集中起来,命各宫自行准备,哦,你交托如仙做就是,总之,尽明日一日办妥!”
“三郎,今天传说纷纷,似乎很凶险!”
“其实是没有那样紧张,今天和昨天,形势不曾变,但是,从华阴、富平那边多有人逃入长安,谣言多了,内里又有人煽火,使大伙不安。”
“我们西狩——”
“明天早朝再作决定,我在想一个办法,在我们走后,如何维持长安不乱。安禄山的兵的确还在潼关整理,据我估计,十天之内,他们不致大举西进,但如我一走,长安乱了,他们就立刻会来!”皇帝沉吟着,有哀切状,“玉环,我直到如今,还找不到一个留镇长安而可以维持不乱的人,唉!如不乱,长安城兵虽少,也可撑十天八天!”
“宰相留镇呢?”杨贵妃问。
“国忠不行,威望不够,力亦不足,他只能随我西行,在巴蜀,他会有用处——留守长安,需要一个位高名重,又镇得住内部的人,这样的人很难找!”
杨贵妃想到太子,但她有顾虑而未曾提出。
晚饭后,杨贵妃使皇帝服药早睡,她开始做事了——这是她入宫以来初一次正式处事。
高力士和袁思艺相助安排明早进行的各事,由于高力士还要到北门禁区看军队,袁思艺要巡视各门户,他们匆匆地走了。
杨贵妃独自在飞霜殿外纳凉——
于是,谢阿蛮来了,她和静子及文郁一起到来,告诉贵妃,今天下午,长安城中已有人逃难,而且很乱。
她没有深入询问,望着未圆的月亮发怔。
今天是六月十一日,夏夜澄澈,缺了不足三分之一的月亮,白而明亮。有风,吹动着茂盛的树枝,摇曳轻盈,黄昏时很热,但此时的夜风,却带些秋意的薄凉。
贵妃在廊间漫步,谢阿蛮又细告东宫的情形——东宫的内侍李静忠,分领一百飞龙兵,还有二百名羽林军兵士守东宫苑,此外,东宫也有本身宿卫,还有皇太孙广平王征了一批军——杨贵妃只是听,她愁深如海。
六月十一日长安的谣言以及人心浮动,在十二日黎明时就有了明显的反映。
皇帝在视朝之前,先在勤政务本楼处理一些事,高力士首先来告,兴庆大殿,情形有异,官员只只来了少数人。接着,夜宿在中书省的宰相杨国忠匆匆赶来,奏告皇帝,今日上朝的官员,不足百分之二十,朝士们已来的,在私议,也有来了就走的。
皇帝哦了一声,怆然问:
“太子来了没有?”
“太子殿下刚到,值宿省中的恒王殿下,正出接太子,臣请将今日朝会改在勤政务本殿进行——”杨国忠努力自静,继续说:“兴庆殿太大,不成班行!”
皇帝想了一下,说好,等杨国忠匆匆而去后,他转向高力士说:
“照昨天所议的进行,争取时间!”
于是,高力士也走了。
中使内常侍王洛卿和曹仙二人,在勤政殿布置着。
不久,入朝的官员自兴庆殿步行至勤政务本殿,皇帝先召太子,把一些人事上的决定相告,随后,皇帝说:
“今日,我只能宣布出师亲征,我将驻军新丰,长安皇都,军事由留守将军负责,日常政务,由你处理,太子监国之诏早已颁下,不必再行文了!”
太子只是唯唯而应,他根本不相信父亲的话。
接着,勤政务本殿的朝会开始了,大唐皇帝声言自己率师亲征,他扬言勤王兵旦夕可至,随后,他亲自宣布了特殊的人事任命,擢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升京兆少尹崔光远为京兆尹;命边令诚为西京留守将军,掌宫闱管钥;颖王以剑南节度大使,出阁赴任。再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比天子四军,准备随时随驾亲征。
此外,又派几位官员,并由金吾军中调出数名郎将级的人,分别统御万年、长安两县所募的新兵。
最后,皇帝新由河东地区调回任国子监的李麟入值。
没有人提任何问题,重要的朝会在默默中散了。
不久,杨贵妃已办妥了她的事,赶到勤政楼,女官静子先行,很快转来报告杨贵妃:寿王等人在。她想想,终于走入翼屋回避。
又不久,太子入觐,很快地就辞出,皇帝已知道贵妃在,他走到翼屋,向贵妃说:
“玉环,你准备着,午后,我们移居大明宫!”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又匆匆地走了。
这是一个特出的日子。
午后,杨贵妃并未赴大明宫,皇帝也仍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要办的事太多,他根本走不开。至于杨贵妃依然留着,是高力士通知她的。
高力士选了十六名精干的内侍,供贵妃调遣。
兴庆宫内,上午起就悄悄地在搬移一些物件,车辆载着宫中的财货,由夹城的秘道运出去。
午后不久,杨贵妃再到勤政楼见皇帝。
杨国忠颓败地坐着,太仆卿、太府卿、少府监、左右监门将军则在议事,分别书写,皇帝倾听,偶然会有指点,杨贵妃进入时,这一项议事已到了尾声,不过,她也能从最后几句话得知,兴庆宫本身也戒严了,不许出入,而这些人所商量的是如何在逃奔时搬运财货。
杨贵妃默坐着,等到这些人辞出后,皇帝才向她说:
“玉环,决定明天一早西行入蜀!”
贵妃看了杨国忠一眼,垂下头低应。
宰相杨国忠徐徐地起身说:
“陛下,臣请于今夜宵禁前通知诸王、公主、王公及郡主——有关官员!”
“不!”皇帝冷峻地说,“除直系诸王在入苑坊及有职司者外,其余诸人不能在今夜通知,明早,我们出发时再行通知!”
“陛下——”杨国忠以为不安,讷讷欲言。
“国忠,到了此时,我们只能从权,今日一通知,明早必乱,路上塞满了人,我们便会走不了!你记着我的话,现在到中书省去,传命京兆府,派人会同亲卫府郎将,清东面道路,加派人员守通化、春明二门,做出我们要出兵之状,又着长安、万年县令,今日留宿京兆府!”
那是掩饰逃亡的行动,杨国忠虽然觉得这样做很不好,但是,他不敢提出,行礼辞出——他还会再来的。
接着,皇帝告诉杨贵妃,依高力士建议,今夜宿于太极宫北门军区,明日天明之前就从禁苑西门出发。皇帝喟叹着说:
“玉环,大唐皇家子孙衍多,不能都带了他们同行,待明早我们出宫城时再去告知,他们总会来得及走的!”他垂下眼皮,稍顿又说:“你着人通知阿怡,让她跟我们同行吧,还有其他的人,你自己想想!”
她默默点头,泪水滴下来。
——繁华富庶的大唐皇朝,长期太平,一乱,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杨玉环惘惘地走向窗口,看宫苑,她想:明天走了,几时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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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 第八卷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乙未。
在平旦之前,夜色未退,黎明的青苍之气自天边徐徐涌上的时候。
天子四军中的左右羽林军骑兵,四十人一队,有五队兵自禁苑西边的延秋门出,两队先行,两队在要道上戒备,一队则徐徐前道,这还是宵禁时间,街上很静。
平时荒废的通光殿,此时灯烛通明,大唐皇帝在殿上作辞京的最后安排,着了戎衣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站在皇帝身后的右边,左边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前面的左右,分立着太子与宰相。
大唐天子的贵妃杨玉环在车上等着,但她也一样有事做——散住在大明宫和太极宫的妃嫔,夜间已通知了她们,此刻,她派女官静子率四名内侍去协助如仙媛。
张韬光和谢阿蛮也分别奉命去处理一些事,此时,谢阿蛮先回来了,她告知贵妃,内梨园子弟中有半数可以有车随行,其余,可能要步行,梨园的车队已被安排在宫眷、太极宫队的后面。
此时,张韬光也赶到车边来报告:通光殿议事已毕,太子自请为后队,宰相已领从驾官员自别道先出。
于是,皇帝来了,上车,在车台上咐吩高力士先行。
一队龙武军的骑兵在灯号指挥下出发,随着,有八乘车出发,又接着,是一队兵,再是八乘车。接着,一大队骑兵,由陇西公李瑀督领下出发,然后,陈玄礼来报告,请车驾出发。
皇帝的车队排列在通光殿前的广场上,一辆引车先行,两边各有八名骑卫,引车后面,四名龙武军的军官骑了大马在前,戈正和内侍各八人在后,导着皇帝的车出发,帝车的两边,由内侍拱护。帝车后面,是两辆备车和四辆大型从车,然后,又是十四辆侍从军。这是一组,附随这一组的,有四百兵士、宦官、宫女、执事官员和运载车。
虽然是逃亡,但在出宫之时,车仗队伍却很有秩序,兵士们也齐整和可以说军容甚壮。
原定的计划,赶在黎明前出延秋门的,但军骑太多了,当帝车到延秋门时,已有曙色,皇帝和贵妃在出城门时,同时揭开车帷向外观望。
他们看着天地青苍中的禁苑,都不发一言。
高力士立马在延秋门城外,当帝车经过时,他上前低奏:“陛下,前锋已过便桥,沿路秩序很好!”
皇帝哦了一声,回望城垣,忽然间老泪纵横了。
高力士不忍着,而且,自己也悲从中来了,他努力自抑,低说:“陛下珍重!”就为皇帝放下车帷。
李隆基却在这一瞬间感情泛滥,他呜咽着吐出:“四十多年天子,我把我的江山弄到这步田地,唉,玉环——”杨贵妃挨到他身上,为他拭去泪水,但是,她自己却在啜泣。
车驾出延秋门后,速度稍微快了一些。
此时,延秋门内,秩序已不如刚才那样好了,车队分两支而出,有些挤迫相。但是,在前面的车队是不会知道的,帝车一组二十乘车,第二批是四十乘车,有的载人,有的载财货,这两批车后,又是四百名骑兵。这和中队隔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随在四百骑兵之后押阵。
出延秋门后,将及西渭桥时,杨国忠一行人已在等待,那是事先安排的会合,杨国忠领着朝廷中部分官员、诸蕃及外国的使节,还有一队兵相护。
杨国忠和韦见素、魏方进及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时先上前,向皇帝请安,并报告宿值官员随行人数以及诸蕃、外国使臣等,他随带的南衙卫兵有一百二十人,经由安福门绕道而出的,由于宵禁尚未解除,在城内路上,未曾扰及百姓。杨国忠又报告,已派出十二批人,分别去通知勋臣百官出走。
官员们的车队分为三起,一批随在车驾之后,另二批则分别安顿在第二行列中。杨国忠和儿子与魏方进,骑了马随在皇帝车后,韦见素则领主要官员并入车队,他暂时在行列中代行首相职权。
到渭水时,天已大亮,太阳光也可以看到了,车骑隆隆地过渭水上的便桥——这是一座古老的大木桥,汉武帝时代就已修建了的,但历代都从事整修,现在,这座称为便桥的西渭桥,有几座石墩,桥面在三年前大修过,很结实,车队安稳地过桥,声响隆隆不绝,皇帝的车走出数里,还能听到桥上的声响,在弯道上回望,车队蜿蜒不绝,皇帝叹着,心情也沉重着。
不久,杨国忠又上来奏告,左右建议,等大队过完便桥后,放火焚桥,以减少这一条路所受的压力。
皇帝不加思索地说:
“此事不可,徒增人怨,由它去吧!”皇帝说了,再询问后队的情形,接着,命袁思艺到后面去巡看。
在皇帝和杨国忠说话时,杨贵妃问杨暄以家人的情形。杨贵妃得知,国忠并未与家眷同行,宰相的家族守在义宁坊,将于开城门时,从开远门而出。
虢国夫人一家和宰相夫人俱行。
西奔的车队,在过了便桥之后,行进速度就缓了下来,高力士发现先遣的内常侍王洛卿一行,只在便桥附近布有人员,与原定的计划有出入,他为此而讶异,立刻派人超前十里观察,同时,为了安全,他又加调四十名龙武军骑兵超前巡路。
车队过便桥十五里,行进更缓了,皇帝一行的前队虽然没有受阻碍,但为了要照顾到中后队的情形,不能不稍减缓,同时,前路报告:长安与咸阳之间中途站人员,逃走了,只剩下天明前继王洛卿之后而派出监察组五人在,他们中一人回马迎上大队,向高力士报告路上有昨日出城的难民。
高力士错愕着,悄悄和杨国忠商量,他们不相信此去咸阳的路上会有问题,决定不奏告皇帝。但是,戒备却加强,接着,后方面来的报告,宫中出来的最后一队人,和城中出来的人已相混相接,路上很乱,有不少是步行的,太子虽以兵隔阻,但没有什么用处。
这是流亡的第一程,四十里路,到咸阳的望贤宫休息,在预计中,这一程会很平安和顺利的,但是,未到中途,就发觉估计和事实有距离了,特别是时间,比预期的已多耗了半个多时辰。
为了安全,高力士派出一队兵向大路以北出发巡弋,因为传说渭北有敌骑出没,威胁河东地区,甚至传说威胁富平。
在车上的皇帝和贵妃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们的情绪,也渐渐地平息下来。
又不久,皇帝开始治事,他召宰相和高力士上车。
皇帝询问长安城内的情况。
他们所得报告,只知有大批人自长安城出奔,至于城内的情况却尚未有报告。
其实,此时的长安,已经大乱了。
逃亡是宫内策划和进行的,兴庆宫的皇城部分的人,因门户隔绝而根本不知内情,这一夜,留值省中的负责官员为驸马都尉、给事中张垍,中书舍房琯,此外有三省的执事官员和一名翰林学士与拾遗、补阙等。他们不知道宫内事,但晓得宰相和另一部分官员宿内宫。于是,他们照常准传了在兴庆大殿早朝。
当内宫门开启时,内宫中宦官和宫女奔出来,才知道皇帝一行已逃了!宫中人取道南衙逃难——
此时在兴庆殿也已有一些官员上朝,内宫的消息一传出,便秩序大乱,官员们纷纷上马回去,南衙勋卫仪仗人员也离开了职守,留守将军边令诚出来镇压,根本无效,而且,在不久之后,逃散的金吾军兵士,开始抢劫……
长安城内的乱,路上的皇帝尚未得知。但是,皇帝却在路上看到了另外的场景:有几批逃难着的车队在前路,被兵士们驱逐到小路上去。
这引起了阻延和小小的混乱——昨天逃出的人,为巨家大族,本身也有家甲,他们于昨日下午出城,夜宿便桥西驿,今早前行,当皇帝的队伍赶上时,他们起了惊慌,有些人拼命前奔,有些人在争执中被迫入小路,但吵闹不休。
皇帝迅速得知了,命人抚慰,不可用强。
事实上,不用强是无法赶走逃难的人,幸而,混乱不大,只是,皇帝的队伍行程被阻缓而已。
高力士、杨国忠只报告一些平平的消息,车上的皇帝,曾经很激动,又很哀伤,但渐渐地安静了,他合上眼皮养神,不久,他问及虢国夫人。杨贵妃相告,皇帝喟叹着,迂缓地说:
“阿怡虽狂,总是有分寸的,国忠也不错,他的家眷居然不随大队同行,总算难得了——”他稍顿,转命内侍去查问随驾同行的官员人数。
逃出长安,需要守秘密,可是,已出了城,他想到一个朝廷,不论在何种境地,维持官仪总是需要人的,现在,他想到了——他打算在咸阳望贤宫举行一次朝会。
随班的朝官人数很少,大臣只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御史大夫魏方进,以及两省的侍郎和几位卿,其他官员有接获通知的,但他们要和家人同行,不曾单独随驾。因此,由杨国忠率来的百官,省、部、卿、监诸衙署的文官合起来只四十余人,其中有不少还是卿、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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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皇帝在嗟叹中再命人去后路调查长安城内百官们出城的情形。
同时,皇帝又派出两名内侍到后面去慰问四十余名随驾的官员。
车辚辚,行进的队伍,秩序渐渐转坏,中后队挤在一起,太子在后面并无作用。
在前路,皇帝的先遣人员又未曾再在路上设站接应,开路的骑兵从事分段清道。
从长安城到咸阳,只有四十里路,但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前一半路走了一个时辰,后一半更慢了。
在太阳,也相当热,行旅于热天终于是辛苦的。
咸阳望贤宫在望了,开路的兵队先到,一员旅正随了郎将驰回来,通过将军而直接见高力士报告:咸阳县令和官员,逃了,先遣的内平侍洛卿一行与望贤宫监和随从人员,都已率先逃走。
这讯息使高力士气得发抖,他会合宰相,将之报告皇帝,李隆基为此而震动,他紧张地询问:有没有寇讯?杨国忠报告:派出去的斥候都有平静无事的消息带回。
“岂有此理,我在后面,他们却先逃了!”李隆基愤然说,随后,又自我解嘲,“到望贤宫再说吧,看来,我们得再调整一下。”
咸阳望贤宫不久就到了,宫监和执事人员都已逃走,仅剩下几名老内侍在,没有人为皇帝一行人准备午饭,甚至连迎驾的官员都没有。李隆基原来计划在望贤宫设朝,现在只能放弃了。
队伍一列列地在望贤宫前停下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但当地官吏逃亡,大队的饮食没有了着落。
日向中了,天明之前启程逃亡的人,饿了。
长安的贵人们平时从未为饮食操过心,似乎也从来不觉得饿的,可是,到了咸阳,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了饥饿感了。
老年的皇帝面色很难看,宰相杨国忠起自市井,他带了儿子、家僮,匆匆入市,先在一家干食店购得一些烘饼,又匆匆自行携回献呈给皇帝。
李隆基虽然饿,但却食不下咽,他惨淡地问:
“国忠,百官诸军将士,如何得食?”
“陛下,臣已命小儿找民众设法供食,咸阳商肆民居,虽有逃亡,但留下的人尚多,想来可以办到,至于诸军将士,例备粮食,陈玄礼已传命诸军就地造饭休息。”杨国忠颓唐地说,“陛下请略进食——”
皇帝分了几个饼给贵妃和随从,勉强咬了一口,他不想吃,但为了这是宰相自己去购取的,又不能不吃。
此时,高力士吃力地在指挥各批车骑的停驻所,他忙了一阵,汗水满面地回到皇帝身边,请皇帝入望贤宫东外舍休息,他估计,在一个时辰内,不可能再启程。
幸而,杨暄赶回来报告,已发动民众和店铺煮饭,但以人多,米可能不足,将以麦豆同煮。
皇家的队伍携带着无数财宝,但并未带有笨重和不值钱的粮食,现在,临时要咸阳市有限的人家准备五千多人的食物,自然是艰难的。
以办事务见长的杨国忠,在此时可怜地表现了他的才干,他派出的人,交涉了,由里正、坊头负责,留着未走的商民,数百户一齐举火煮食。
第一批食物煮好时,皇帝命供应官员,接着是皇族人员和宫人,食物有了,但食具却没有,毫无逃亡经验的贵人们,几乎全数未带食具,皇子皇孙们用手掬食而吃!
皇帝看到的,他只有隐泣吞声。
问题并非到此为止,军队中,有一批禁军并未依照行军惯例而备有粮食和食具,高力士和陈玄礼商量着,不敢用均分的办法,只令未携粮食炊具的兵士,分队入近村购食,高力士分出了数十人携现银和钱偕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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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四十里路,暴露了太平皇朝在应变时的各种弱点。
皇帝在忧郁中,他悄悄地告知贵妃,担心会发生乱事。
“过了咸阳,应该没有事了,敌人如循渭北来,要切断的要路是咸阳,现在,此地平安,下午再走,自然不妨了!”贵妃所知有限,但尽力安慰皇帝,“大家没逃过难,忙乱是意中事,再向西行,供应大约不会缺乏了,三郎,你歇歇,事已如此,操心也没用!”
“我出去看看情形——也慰问一下官兵!”皇帝带了几名内侍向外行,但到了外面,他就放弃慰问之行了,外面太乱,人山人海,宰相估计军队外,约五千人,但自望贤宫东外舍阶上眺望,相信逃亡的人数会远超五千这一数目,由于太乱,他亦无从着手慰问。
此外,使皇帝的心情稍感沉重的是:在后队的太子并未上来请安。
于是,他再回入,尚膳房内侍,已自市上购到粮食菜蔬,煮了午饭供皇帝和宫中人员。
皇帝和少数宫中人员在外舍进食,同时,李隆基命人调查全队的人数,他和高力士与杨国忠商量,今晚上到金城,必须弄得像样一些。
他们原定计划,今夜宿于金城的,金城距长安八十八里,原名始平,景龙二年,金城公主下嫁吐蕃,皇家仪仗送行到此为止,故将地名收为金城,又增造了一所皇家的馆驿,屋宇虽不多,但征用县署和原有的馆驿,大致上可以对付。
不过,由于咸阳的情形,使杨国忠和高力士对原来的安排少失了信心,皇帝也看出了,他明白,倘若今夜不能维持秩序,对人的心理影响会很大,于是,他亲自召入内侍监袁思艺,着他带八名内侍赶赴金城安排——袁思艺官三品,是内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高官阶的人,皇帝以事态严重而出动了宫中最高级的人员。
于是,九骑马立刻出发了。
在咸阳望贤宫的队伍,挨到未正才再行列队出发——在行将上道时,皇太孙代表了太子来向祖父问安,太孙以后面混乱,太子不敢擅离作为不来的借口。
再度启程了,人人的情绪都显著地低落着,不久之后,长安城内大乱的消息也传了来!
皇帝得到报告:长安城在宫门开启之后,内侍、宫女逃出,消息传开,就乱了起来,殿前军不受节制,散奔出来抢掠,市井无赖也跟着闯入东市抢劫,后来,边令诚的兵出来维持治安,杀了十多人,抢劫之风已止,但全城混乱,通向南面和西面城门的道路,挤满了逃离的人。
大唐天子为长安的情况而流泪不止,他哀哀切切地向杨贵妃说自己对不起长安百姓。
对此,杨贵妃有空茫之感,她以为,如此地逃难,早已料到会引起混乱的,此时说对不起长安百姓,又有什么用呢?再者,身在逃亡途中的杨贵妃,真切关心的是前路的祸患,在咸阳的际遇,使她心忧,长安虽然是最可恋的地方,但长安已放弃了,现在切身的是前路。
她努力安慰皇帝,她切望皇帝能宁静着应付未来,此刻,与政治无关的贵妃也看了出来,真正遇到大事,只有皇帝有能力应付。
向金城的路上,行进更加缓慢了,天气热,走了一上午的人体力不继,精神颓丧,他们在出长安城时,行列整齐和有壮盛相,现在,很萎顿。
<p align="left"> 日沉西了,夏日长,一个下午在路上,到接近黄昏之时,仍在路上,金城很近,但走起来却无限遥远!
车上的皇帝渐渐地烦乱,焦躁。
天色暗了,夜来了,宫车队伍燃了灯。皇帝曾掀帷外望,他充满了牢骚地说出:
“他们总算记得带灯火!”
没有人敢接口,现在,杨贵妃也掀帷外望,前面,灯火一长串,后面,灯火也是一长串,队伍拉得很长,在黑暗中,蜿蜒的灯火在黑沉沉的郊野中,有凄厉的华艳,她茫茫地看着。
宰相杨国忠在天黑之后,就骑了马傍着御车而行,高力士或前或后照顾着。这位老内侍面有重忧,他悄悄地告知杨国忠,袁思艺到此时尚未迎上来,金城那边可能出了问题,杨国忠吃惊着,欲下令做好作战戒备!
“不行,如果发颁准备作战的命令,军士会逃散,现在只有走着看了!”高力士沉重地说出。
在黑暗中行进的队伍,到金城时已近半夜,前锋于戌初到金城,一名郎将来报告:金城的人已逃空!
李隆基在车到金城驿之前得知金城的官吏逃走,连特遣的三品大员,亲信的内侍监袁思艺一行也逃了。他愤极,脱口而出:
“我会死在路上!”
无人敢再说话,侍从们拥着皇帝贵妃入金城的皇家驿站,在油灯和灯笼的照耀下,皇帝入了驿站的正屋,外面,是一片杂乱,而且间离有哭叫声。
杨国忠和韦见素入觐,告以正努力设法安排膳宿,皇帝一句话也不说,只向两位宰相挥挥手,接着,他走到向外的窗口看——一片杂乱,叫骂声和哭声不绝。
高力士进入了——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灰,志意消坠尽,他一手徐徐地按住腰间的刀柄,眼泪流转之间,拔出刀来!高力士惊异地叫了一声陛下!
“力士,是时候了,我……何必等到乌江才自刎!”皇帝举起刀,在哀愤中欲自杀。
高力士迅速上前,抱住了皇帝的手跪下,四名相随的内侍也挨近皇帝而跪下。
“陛下,局面并未到这地步,此时,千钧一发,全靠陛下镇定将事,居中领导,如陛下意志一弛,大唐天下,就此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高力士用力说。
“我……我……”李隆基气呃着。
入内更衣的杨贵妃闻声,快速地奔了出来,她自皇帝手中取过刀,为之入鞘,再扶皇帝坐下。
“连袁思艺也会弃我而逃,唉,众叛亲离的场面,只怕会在今日出现!”李隆基哀切地吐出。
“陛下,度过这一关就会好的!”杨贵妃软弱说,虽然当着侍从,她还是以自己的巾为皇帝拭泪。
高力士命人取酒,让皇帝饮了几口,接着,高力士向贵妃作了暗示,便转出去,在外面,有无数的事等待他做。而杨贵妃,扶了皇帝入内室休息。
侍女们为皇帝替换了汗湿的衣服。
外面,人声依然离乱,中后队的人不断到来,幸而,先到的人有了粗略的安排,中后队人到达时,没有前队那样地混乱。
杨国忠父子加上魏方进和几名官员,张罗了食物,他们以最迅速的方法分配给护卫驿站区城的六百名兵士。
接着,高力士再入,他请求皇帝出去慰抚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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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丧到想一死了事的李隆基,终于自静下来,他明白安抚将士的重要性,于是,命人备马,偕同高力士、陈玄礼、二十四名龙武军骑士,到近区慰问了将士,经历了约有半个时辰,也看了百官——金城区内,有兵一千八百人,外面,他没有去。至于太子,则扎营在金城东面五里之处,似乎自成一个系统了。
没有人提到太子,皇帝心情沉重,应该问而没有出声。杨国忠和高力士悄悄议论着,但是,两人又都不欲呈奏,他们明白,在此时,皇权已很有限,什么事都不能做了的。
此时,侍从车中的谢阿蛮和锦梦儿到驿馆正屋来见贵妃——她们看到占地颇广的皇家驿馆,每一处都挤坐着人,有许多人已躺在地上睡着。
皇帝和贵妃有一间房,那是当年金城公主远嫁时在此地休息过的,长久没有人居住,屋内似乎有些霉闷的气味,但是,皇帝和贵妃只开启了一扇向内的小窗。
皇帝和贵妃都没有睡。
谢阿蛮看到贵妃的双眼哭到红肿,这位生性爽朗的舞人入室之后,也呆住了。
“阿蛮,没什么事吧——”皇帝勉强提起精神,“路上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路上乱哄哄的,但宫中人都还好,也没吃苦!”谢阿蛮低着头说。
“噢,你出去周围看看,再把情形来告诉我——这时,外面好像静了一些?”皇帝喟叹着,又问:“有些什么人和你在一起?”他说出,自行挥了一下手,“梨园子弟们出来的如何?”
“宫眷数十人,和我一起,梨园中人有一群,我看到几个,他们都还好——”谢阿蛮回答了,再遵命出去,有两名内侍相随而行。
阿蛮发现,金城驿只有内层的戒备,稍向外,就等于没了防卫,兵士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她留住两名内侍,偕锦梦儿向东走——那边的两排屋宇,从前是驿兵居住的兵房,如今为龙武军占住,外面的广场,有车辆结队而列,车边的地上,都睡满了人。
夜沉沉,连谢阿蛮都有寒肃之感。她低说:“锦梦儿,倘若安禄山有三百骑兵赶上来,我们这里就会完了!”
“我们去找找梨园中的人,我知道他们的所在!”
在锦梦儿说话中,东北方的一条溪道,出现了一列灯火,移动着向金城驿来。她们停止了,内心惧怕,如果来的是敌人,那就不堪设想了。
有几名龙武军的军官先行而到,谢阿蛮迎上去看,发现陈方强也在内,她匆匆询问——原来,自东北面来的一队人马为潼关退下来的败兵,大将王思礼到了。
陈方强约谢阿蛮在原地小待,自己很快会回来。
东北方一小队在溪岸停下了。
不久,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自率了八骑士上前迎接王思礼,他们入驿站去,谢阿蛮看溪边,由王思礼带来的,除了三人入见皇帝外,有二十余人仍留着等候,大多是军官。
又过了些时,陈方强匆匆地来到了,他依然情意绵绵,告诉阿蛮自己在行列中的方位,接着,要求在前路宿驿时,夜间相会,阿蛮在颓败中漫应着,转而询问王思礼的情形。
“特进王将军自潼关逃出,带了千把兵,经由富平逃到此地,先见了太子,残兵和太子的人在一起。”陈方强毫不掩饰地说。
于是,他们分开了,谢阿蛮回到驿站时,王思礼已离去,阿蛮不曾把实情相告,她只说,四方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已睡了。然后,她走出,在外面等待。
杨贵妃服侍了皇帝睡下之后,悄悄出室,在侍从小间接见自后面步行赶到的宫廷女官静子等人,她由静子报告而知,太子阻隔了一大批官员,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家人一行,也只能在金城十二里外宿营。
接着,谢阿蛮也入内,贵妃很闷,嘱咐静子等人先睡,她走出屋外,阿蛮把所见悄悄相告。
贵妃举头望月,无言。阿蛮说:
“贵妃,王思礼他们从富平一路来,那边该很平静!”
“嗯,刚才听王思礼说了,他一路来都平安,潼关败兵散逃的有几万人,他说,他派人在收编,他自己带来的人很少,有千多人留在后面戒备。”杨贵妃说着,微喟:“敌人不追来,我们内部也会有问题,我真担心……”
“贵妃,太子在后面,好像不理会前面的事了,王思礼带来的兵,听说被太子留住!”阿蛮低告。
“我知道一些——这事,现在不能说!阿蛮,往前去,只怕多事!皇上也有些用不上啦!”杨贵妃偕阿蛮缓行,走出驿站的南边门户,外面,睡满了宫廷的执事,内侍女官杂躺着。
贵妃不忍看,悄悄地折回。
现在,金城驿的周围已静了下来。
在静寂中,有笛声远远地传来,但只有极短的时间就止歇了,想来,有人吹笛而被禁止。
“阿蛮,明早,你上我的车来吧,有时,你也可以和皇上讲些话,再帮我探听消息,今天下午,他们有好些事瞒着皇帝的。”杨贵妃苍凉地说。
谢阿蛮允承了,她劝请贵妃早些睡。
杨贵妃入室,得知皇帝已睡着,她本身毫无睡意,再出来领受夜风,此时,月已沉西!
六月十四日,又是有太阳的好日子。
黎明时,逃亡的队伍有很多人没有及时起身。
杨国忠利用时间,在皇家驿站的正堂举行一次朝会,只有一天的逃亡,朝廷的秩序已乱,他企图借一次朝会把情势扭转过来。
杨国忠一早就派人通知了太子。黯淡的朝会,有三十多名官员列班,太子和王子及郡王也有二十来人,皇帝不能就当前形势说话,只有慰劳官员们,接着,杨国忠报告渭北平安,那是安定人心的。
潼关的败将王思礼,正式报告了哥舒翰已降贼,又简单地说了自己逃出的经过。
皇帝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以继哥舒翰。
接着,皇帝宣布启程,但又再召入将军们慰劳和勉励。
在朝会进行时,谢阿蛮和太子的随从们混在一起,她看到太子的亲信随从内侍李静忠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私谈,她又看到龙武军有两名郎将也和太子的从官在一起谈话——东宫官随太子来的,有资格入朝的,多数留在外面,这使谢阿蛮为之惊异。
不久,王思礼辞朝而出,他和太子詹事在一起讲了话,便另行上路,并不随驾西奔。
终于,大队自金城出发了。
太阳已升高,队伍逶迤地向西行——在金城,兵官以及宫人,大多自逃亡的民家取了些炊具,大逃亡的队伍,在第二天多出了一些用具。
从金城西行,只有五里,便是昔日的兴平县城了,兴平故城的人昨夜都已逃了,今早,杨国忠和高力士商定,以兴平西北二十三里的马嵬驿为中午的休息地,并且派了军队和文官及宫中执事先行,他们有鉴于昨日的逃亡,今天,小心地以多方面人合组成先遣队。
皇帝的车队在到兴平时,李隆基曾出来,立在车上眺望,他看到大路以北的远处,有一队车人被阻留,那该是另一支逃亡队伍。此外,皇家的队伍虽没有昨天齐整,但一般说来还算平静。
高力士已把飞龙厩的骑兵集中在皇帝车仗前后、两翼,各有两百数十名龙武军骑兵巡弋。
老迈的高力士于皇帝站在车台之后不久,就和宰相赶上来,这时,已近正午。
“马嵬驿那边的安排,会不会有问题?”皇帝问。
“应该没有问题,我们先遣人员有两百,其中厨师炊事兵,共有八十余人!”杨国忠说。
李隆基苦笑着说:
“现在我才知道,吃比一切都重要——”他稍顿,再问:“到马嵬坡,还有多远?”
“此地已在兴平县西南——马嵬距兴平县城,西北方,计二十三里,由此往,大约二十里!”杨国忠说。
于是,皇帝默默地退入车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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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溜出去看情形的谢阿蛮,偕两名内侍骑马回来,她自马背翻身上车,向皇帝和贵妃报告:
“现在,大伙都已离开了金城,太子殿下率兵断后,我走回来的时候,太子殿下也已列队,大约也启程了——后面约二里处,队伍有些乱,一批官员的车辆,不知怎的被隔,落后了,另外,一队羽林骑兵到了前面,和诸蕃外国队伍杂在一起!”
皇帝随口应着,又缓缓地问:
“王思礼带来的兵你有没有看到?”
“内侍徐小田去看了,据说,王思礼带了几百人去上任和招收残兵,大约留下五六百兵并入太子殿下队中。”
“哦,诸王宅的人呢?”皇帝又问。
“分作两批,一批距车驾约一里,另一批可能距车驾两三里吧?”谢阿蛮稍顿,再补充:“秩序很好!”
皇帝沉吟着,喃喃地说:
“百官队,诸王宅队,原来皆在一起的,怎么都分开了?”他稍顿,命召高力士,但杨贵妃阻止了他。贵妃以为,在路上已无从调度,不必问,待到马嵬驿时再整顿。李隆基哦了一声,接受了,随着又说:“看行进的情形,今夜宿岐山,只怕又会很晚——”
“现在走得虽然慢一些,但还顺利,下午到岐山县,想来不会太晚的,我们的人已赶去马嵬造饭,在马嵬坡,大约不会多耽搁。”杨贵妃指着车上的地图说。
皇帝也看了地图一眼,忽然问:
“阿蛮,东宫张良娣一行,是不是在宫眷队中?”
“是的,我原来乘的车在良娣车队之前,中间相隔一小队龙武军兵士,另有十多乘车吧!”谢阿蛮很细心地回答,“良娣车队和大明宫车队在一起。”
皇帝点了一下头,徐徐地展开另一卷地图,那是马嵬坡驿站的图。马嵬坡,从前有城,驿站是开元末年重建的,在收城以东,那是长安西路的甲级大驿之一,道北是驿舍,有三栋,另有营房,道南则有驿亭,还有一个佛堂,傍驿亭而建。这是政府交通机构的所在地,故城则有民居和地方官吏。由于交通上的重要,马嵬是以驿为主体的。
车队徐徐行进,车驾终于进入了马嵬坡。
皇帝站在车台上入驿,他已自地图上得知了一个大概的情况,他传命:皇帝驻跸驿亭,驿舍地方大,分别供百官及诸王与宫眷等休息。
日已午,人也倦,但进入马嵬坡时的秩序还算好,这回的先遣人员总算没有逃走,不过,他们到达时,驿站的官吏大多逃了,幸而驿舍存有粮食,先遣人员再到故城,购取了食物,征用了民夫,造饭的时间虽然拖延,但皇帝进入时,炊烟处处,很快就会有食物供应皇家人员。
皇帝入了驿亭,并不急于吃饭,他看着络绎进入的人群,也看着兵士们分批向驿的四方布置。
内侍在驿亭前围起了青布幛,这还是逃亡以来第一次用。至于杨贵妃,入内亭去更衣。
人群不断地涌入,高力士见了皇帝一次,匆匆去安顿人马了,皇帝观望着——青布幛虽然遮住了正面,但在亭阶上,仍能看到距离较远的人车。
不久,内侍骆承休来请皇帝进食。
李隆基缓缓地自亭阶踱回,站着饮了一口酒,又用手抉一小块咸鲜饼放入口中,随问:“贵妃呢?”
“贵妃就会出来!”侍女阿芳回答。
杨贵妃在内亭整理了自己,徐徐出来了——从昨晨出发到如今,她没有好好地整理过自己,昨夜,她等于通宵未曾安睡。自觉疲怠,此时,饮了酒水,又用冷水洗了面,化妆,自觉精神一振,她出来,向皇帝微笑说:
“情形好一些,我们的人总算有了逃离的经验!”
“我看还是很乱,而且,大伙都有疲颓相,才只是逃难的第二天——”李隆基坐下,“你的精神却不错——玉环,昨夜,你好像不曾睡,回头在车上好好睡一下!”
“我不妨事,上了车,你需要睡一个午觉!”贵妃说着,取酒,饮了一口,问左右:“阿蛮还没回来?”
“她替我去看看情形,”李隆基低吁着,“阿蛮很能做事,今日上午,她上车下车好几次!”他举箸,又停下来,转而问:“去看看宰相如何?怎的没来此地!”
“陛下,刚才看到宰相往这边走,又折回道北那边去,是否即往宣召?”内常侍陈全节说。
“那就等等吧!”皇帝看着左右侍立的内侍,又说,“你们也去进食吧,分班,争取时间!”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起了喧哗的杂声,亭幛的北门口的内侍迅速向外问讯——
喧哗声最初是远处传来的,但当门口的内侍出去时,杂乱的声响由远而近,并且不断地扩大了!
正在举箸欲进食的皇帝倏地起身,杨贵妃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出:
“陛下……”
她的声音被近处的哗叫所掩盖,就在此时,驿亭外,有人惊叫,奔跑,有一个苍老的宏大声响:
“不可,圣驾在此——勿惊圣驾!”
皇帝和贵妃都听得出是高力士的声音,他们变色了。李隆基回顾贵妃说:
“玉环,似是兵变——”他说,向外走。
“陛下,不可!”她用力拉住他。
高力士一喝,人群静了一下,但远处有杂沓的马蹄声,接着,又起了哗叫。显然,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已不能控制局面了。
“玉环,事急了,我出去!”皇帝挺了挺身。
“不,陛下,先弄明真相——哦,请高将军速入!”杨贵妃在紧张中说。
就在这一瞬,内给侍常清和张韬光同入,急奏:
“陛下,龙武军有变,赶逐丞相!”
“高大将军呢?”皇帝心中震动着,急问。
“高力士将军在外面……”常清喘喘然说不下去。
“怎样?”杨贵妃急迫地问,“还有陈大将军……”
外面又有宏大的人声……
——在这时,大唐皇朝历史性悲剧正在演出。
大唐宰相杨国忠努力奔走,希望在马嵬坡的午休能有良好的秩序,他忙了一阵,正向驿亭去见驾时,相府的从官赶上来,告以诸蕃外国使臣的午饭没有着落——那该是办事人员的疏忽,这些小事,本不必劳及宰相的,但以吐蕃使臣欲见宰相,杨国忠曾拟向吐蕃借兵,对吐蕃使特别看重,便回过去,向吐蕃使臣致歉,又命以相府食物先供使臣,但是,就在杨国忠和蕃使说话时,忽然有十多名兵士叫嚣起来,说宰相通蕃卖国,图谋不轨!
宰相左右的卫士向那些兵喝斥,但是,这些兵反而大叫,随后,有二三十名携武器的兵士自两边奔来,杨国忠一看情形不对,立即急走,相府卫士和家丁及从官分别阻挡,同时迅速地牵马过来,杨国忠奋力上马走避,向马嵬故城方向走,两边,是南衙卫队和御史大人等人在,然而,他的马才动,兵士们来得越多,而且有人射箭了!杨国忠伏下身,向西急驰,另一边,有马队出现,正赶着杨国忠的儿子杨暄,一瞬间大乱,几支箭同时射中了杨国忠,他从马上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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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忠的身体才一倒地,叛兵就冲上,两名相府的卫士拼命挟扶起杨国忠而奔跑!
但是,十来名叛兵骑马冲上,他们刀枪齐举,把大唐的宰相在马嵬坡杀死!此时,接近故城,离驿亭较远,道北有一所戍卫的土屋,杨国忠死在距土屋不过一百尺之地;至于他的儿子杨暄,奔到距土屋不足五十步时也被杀了。
土屋是宰相的临时办事处,叛兵们迅速到了屋前,御史大夫魏方进已出来,在危机四伏中,他不自量力,大喝制止,一名骑兵军官挥动长柄刀,砍中魏方进的头,跟着,有两支矛插入他的身体……
又一位大臣倒地而死……
兵士们大叫:“宰相通敌谋反——”
“杨国忠谋反——”
土屋内正开第二次饭,在吃饭的官员们惊愕地起身,次席宰相韦见素先命一员舍人出去询问。
叛兵哗叫未停,韦见素稍待,只能出去了——他询问原因,一名兵士挥戈打他的头,韦见素一闪而倒下了。叛兵中一名军官大喝制止:
“嗨,是韦相公,不可伤他!”
这一句话表明了叛兵的目的以及有组织。
当杨国忠被赶逐的同时,有二十多名属于右羽林军的兵校走向驿亭而呼叫,随着,一名龙武军的郎将自佛堂左侧率了三四十名兵士奔出来相呼应;又接着,道北和驿西,分别出现了百数十名龙武军兵士,以哗叫相呼应,很快,又有数约两百人的兵卒集拢来。
高力士第一次呼喝起了短暂的压制作用,但当新到的两百多兵卒迫近时,这作用就消失了,高力士面对着危急的局面,挺身而出,再行喝阻,他陷入三面包围中,不过,兵官们不敢向穿了从一品武官最高阶制服的骠骑大将军动手。人们虽然包围,也不曾逼入驿亭。高力士以一身阻挡着驿亭的正面门户,但这阻挡只是象征性的,他身后十几名内侍已面无人色,且亦渐渐退开,距驿亭阶只有十尺了。
兵士似乎在增加,叫嚣声越来越杂乱和扩大。
随时,刀枪会攻向高力士身上,随时,兵士们会冲向皇帝所居的驿亭。
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领着两名将军、两名中郎将和三名郎将及七八名官员赶到了,兵士们让开路,陈玄礼和高力士会见了,现在,高力士也明白情况。他抑制怒恨,向陈玄礼说:
“大将军,请约退将士,有什么事,俱可商量——”
陈玄礼神情惶急,应着是,不断地做手势,将军们随了用手势指挥乱兵向后退了十步——
当陈玄礼出现时,兵士们的哗叫声便渐渐静下来。高力士吐了一口气,看着后退的兵士,再说:
“玄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希望勿惊圣驾!”
“是,是!”陈玄礼满头大汗,揩抹了一把,再说:“军中有变,高公,军中……”他喘着,侧身一指右手边的云麾将军,“你报告骠骑大将军!”
“大将军,丞相杨国忠私通蕃人,图谋不轨,四军将士以时机危机,自行发难,已诛杨国忠!”那位云麾将军捏造了罪名报告,但他不敢正视高力士,因为这谎话说得太差了,吐蕃人并无兵卒在此,使臣和随员不过二十余人,其中且有妇女,说杨国忠通蕃谋反,自然是荒悖的。
不过,他那荒唐的报告却引起一片呼应声——
高力士很冷静,也极严肃,他等叫嚣声稍停,呼出那云麾将军的名字:何神通,随着,目光扫过另外的将军们,停在陈玄礼身上,有力地说出:
“四军将士忠于皇帝陛下,宰相谋逆当诛,请陈大将军慰劳将士,我会奏闻,皇上必予嘉奖!”
他的应付很得体,陈玄礼又应着是,而左右的将军们却愕异地看着高力士,他们料不到高力士会不问情由而赞美叛兵击杀宰相,一时,有森森的静默。
高力士把握时间,再向随陈玄礼的将军们说:
“诸君速往告谕军士,我和陈大将军入奏!”高力士看出叛军仍听陈玄礼节制,他想先拖住这一个。
但是,陈玄礼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连忙说:
“请高大将军入奏,我在此主持——”
就在这时,又有一队兵自西面走来,杨国忠父子的人头被用长竿挑悬,这一队人中,有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以及另外三位中级文官,文官似乎是被胁而来的,他们中只有韦谔还从容,其余三人,走动时,身体直抖,面色也非常难看。
高力士看了两颗还在洒血的人头,沉声说:
“玄礼,这太不像话了,该有正当的号令!”
陈玄礼只能接应,向身边一名郎将低说了几句,那一队高挑人头而来的兵士,还是听命的,他们中有几人退后,长竿也放了下来。
高力士稍思,准备向驿亭走,而在驿亭中,皇帝已得知了报告,他向贵妃说:
“我只能赌一下命运了,我出去——”
杨贵妃不能再阻,到了此时,她自然明白,躲在亭内与到外面,危险性是一样的。于是,皇帝持了杖,沉重地向外走!
在亭内,杨贵妃直着眼看皇帝持杖向外,最先赶来报告杨国忠父子被杀的谢阿蛮则怔怔地望着贵妃。
女官静子上前扶住杨贵妃,低说:
“请贵妃入内——”她忖度到皇帝出去的后果,不欲贵妃在能够听得见的地方。
“不,我在此地——倘若不测,拼将一死!”杨贵妃在危急的关头坚强的吐出。
另一边,谢阿蛮做了一个手势,拉了身边的一名内侍为掩遮,挤身到侧门边向外看。
皇帝的出现,只有附近的将军们行军礼,群集的兵士并无反应,现在,可以明显地看出,兵士们都有领队人,以郎将和校尉为主,校尉人数约有二十名,后面,且有一位骁骑中郎将领着二十余骑,看来,那是发施号令和监视的。在这二十余骑一堆的左右,相距四五十步,各有一支骑兵队,每队四十余人。围驿的人数不断在增加,估计,在皇帝出现时,驿外集中的四军兵士,应有六七百人,稍远处,还有羽林军左厢飞骑的队旗,可以想见,那会有一位羽林将军或中郎将在。
皇帝听了高力士的奏告,转向躬身而立的陈玄礼说:
“好,宰相罪状容当宣布,着各军先行归队。”
陈玄礼稍微挺挺身,欲言又止,他的声音只在喉间流转,双目则看左右的将军们,将军们没有任何表示,显然,他们拒绝接受皇帝的归队命令。
高力士移前两步,转身,立于皇帝的侧前面,正对着陈玄礼,森严地说:“玄礼奉诏命行事——”
陈玄礼依然没有反应,在亭内偷看着的谢阿蛮,缩回身,急促地向贵妃说出:“事情不好——”
杨贵妃着急了,也向外走,静子和文郁用力拉住,阿蛮也阻拦,再旋转身看外面。
外面的僵局,终于由云麾将军何神通提出而打开了,他还守着军礼,不越级,只向陈玄礼说:
“大将军,四军将士陈愿,请转奏!”
陈玄礼无法可回避,看了高力士一眼,再向皇帝——这一瞬,高力士紧张到了极点,他以为四军会弒君。
“陛下,四军将士以为——”陈玄礼用尽力量使自己的精力平衡,缓缓地说,“杨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四军将士请皇上割爱正法!”
这一请求很特出,但有如雷震电掣,皇帝全身一颤,稍窒,哦了一声,威严地:“此事,朕当自处!”他说了,转身入内。
大唐皇帝在转身时,身体有显明的抖颤,表现他在激动中。他如此地离去,也明显地为了避免面对着将军们爆发出不能收拾的场面。
皇帝留下“朕当自处”一句官式的话,将军们愕然,几个人的目光直视着高力士。高力士明白皇帝这一句话压不住今天的场面了,他叫着“玄礼”,行前,并且向将军们做了一个手势,这等于下一个赌注,倘若陈玄礼和其他的将军们不予理会,那么,弒君的悲剧必会上演了。
在千钧一发之际,高力士凭他在禁军中四十余年的声威和人情而使将军们向他靠近,他暗暗舒了一口气,低说:
“玄礼,各位袍泽,四军所请,在情理之中,只是,皇上待我们素厚,似亦不宜迫君太甚——玄礼,我们再入奏,至于众军士——”
“高翁,今众怒难犯,将士不达目的,断无归队可能!”陈玄礼快速接口,不容高力士再说四军归队的话。
“这也是!”高力士很快改变口气,“我当力争,陈大将军,我们同入——”他稍顿,眼角瞥见韦谔,招手,再说:“韦司录来,此事重大,请参与一言!”
在场的将军们默无一言,高力士向韦谔复述了四军请诛贵妃的话,然后,缓缓移身向内。当高力士移身向驿亭时,兵士发出哗呼,那是受到指示的示威行动,于呼叫中,杂有兵器碰击之声。
“玄礼,得使诸将士稍安!”高力士温和但又有力地说,同时,他选了两位将军偕同自己和陈玄礼、韦谔入驿亭,这位老内侍利用每一个机会从事分化。
皇帝在自抑着惊恐、愤怒、悲哀的感情中移身入内,身体一入驿亭,在可怕的抖动中瘫痪了,谢阿蛮协同一名内侍扶搀着皇帝,向内走了几步,让他坐下。
“陛下——”杨贵妃抖动地叫出了一声,跪在皇帝身前,她已听到四军将军的请求,她在最后也看到驿前的叛兵的景光,在生死俄顷之际,她失措——
皇帝捏住了她放在自己膝上的手,发出一声短促的、似呼吸间喘息的喟叹,忽然,泪水自双目中长流而出。他无法说出话来。
这是生死之际的一瞬间,做了四十多年皇帝——长久握有完满的权力的皇帝,在此刻,明白了自己已失去了权力,眼前,他握捏住杨玉环的手,但他也想到不久之后,叛兵会把她拉开去,杀死!甚至,接着而来的,会是迫自己赴死,在这所驿亭之内,大变动不久就会发生……
“陛下,我……我以死……谢……”杨贵妃终于克制自己的惊悲,在抖颤中说出——此刻,外面又起了哗叫声。
“玉环,看来,我你都会不免……”李隆基颓丧地说出,在呜咽中,双手紧捏她的一双手。此时,门前的内侍传报高力士入觐,皇帝一拉贵妃,有似脱力地说:“起来——”
高力士只和韦谔进入驿亭,陈玄礼和两位将军已上阶,但止于亭门之外。他们所处之地能听到里面的说话。
当高力士和韦谔进入时,杨贵妃及时站了起来,两人向皇帝跪下行礼,接着,高力士奏请贵妃回避。
杨贵妃在站直之后,稍微定定神说:
“力士,我知道,你们说吧!”
“陛下,对今日局面,老奴已无能为力了!”高力士凄苦地出口,“老奴有负圣恩……”
皇帝垂下头,无言,旁边的谢阿蛮突然说:“高大将军,急召太子——”
皇帝以一个手势制止了她,低说:“来不及了!”
而跪着的高力士,惴惴然再说:“陛下,群情如此,老奴请……”
“力士,局面如此,先是宰相,再是贵妃及……”
“陛下!”韦谔忽然大声叫出,“臣请陛下割爱!”
这一声很洪亮,截断了皇帝的声音,李隆基显然是说:先是宰相,再为贵妃,又及于皇帝。而韦谔则以大声来阻断皇帝最后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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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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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46
高力士立刻领悟,此时若然有一语侵及皇帝本身,那么,叛兵叛将必会因势而弒君,情势显然,军士们行动的最终目的,是对付李隆基长久在帝位上积累的声威使兵将们有所忌惮。但一旦有了提示,就无法收拾,如今,他们的观念中,以保全皇帝为主,这目的是否能达到虽无把握,但总要竭尽所能地去做的!于是,高力士及时高亢地说:
“臣请皇帝陛下顺应四军将士所请!”
李隆基全身抖动,促迫地吐出:
“贵妃在深宫,又怎知宰相反,此事与贵妃何干?”
此时,外面又有喧哗声,次席宰相韦见素头上包了布,血渍斑斑而入,龙武军大将军和两位将军也跨进了一步,形势无疑已到了最后的关头。
皇帝看到了韦见素包头布上的血渍而惊悸,同时也有着新的愤怒。
高力士不明白韦见素的意向,不让他发言,急说:
“臣请陛下赐贵妃死,以慰将士!”
“陛下!”杨贵妃上前,她看出自己已无生望了,便自行请死,但她在激动中,欲扑向皇帝,侍女连忙拉住她向后退。
“陛下,龙武大将军及四军将军已尽力慰抚,但众怒难平,”韦谔在看到三位武人已到亭门,时机急迫,先用话来稳住首要的将军,随说,“诸将士已诛丞相,贵妃不宜侍奉左右……”
“贵妃无罪啊!”皇帝忽然如吼地叫出,声音很凄厉,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有凛然之感。
“陛下,贵妃诚然无罪,但将士已杀杨相公,贵妃仍在陛下左右,陛下审思,将士岂能心安?臣以为,今日之事,只有将士安,陛下亦安——”韦谔朗朗地说出,他和高力士配合得很好,都着力于保全皇帝。
杨贵妃刚才冲前时被拉住向后,已退入内间,此时,她静了一下,向张韬光说:
“你去说,我以一死殉国!”
张韬光应了一声,迅速出来,跪下,大声说:
“陛下,奉贵妃谕,愿以死殉——”
“张韬光!”静子忽然冲动了,大喝着,“贵妃无罪,你胡说——”她直向前,“对犯上作乱者……”
高力士紧张了,一个暗示,内侍们把静子拖向外面。同时,他把握了张韬光的一句话,立刻向皇帝说——他的话声被外面巨大的哗叫所掩盖了,皇帝似乎也说了话,同样无人听清,但外面的哗呼只一阵,又低下了,于是,高力士起身,向着亭门说:
“皇帝陛下徇将士之请,赐贵妃杨氏死!”
高力士的声音才歇,韦谔已一个跃而到亭门外,促说:“大将军从速传谕!”
他说了,不等陈玄礼有反应,立刻大叫:“皇帝陛下徇将士之请,赐贵妃死!”
这是不容人们有思考余地的引发性的叫呼。陈玄礼和两位将军步下石阶,相应叫出:“皇上赐贵妃死!”
阶下的郎将与校尉早已刀剑出鞘,闻声,转身向广场,也转达了这一项皇命。
老迈的高力士,又已及时冲出亭外,一手握住陈玄礼的臂肘,向下走,同时招呼两名将军,又向身后的内侍做了手势,接着,急促地说:
“玄礼,陛下圣明,诸将士应呼万岁!”他说出,率先而呼,韦谔和诸内侍也高呼,迫使阶下的将军们随着高呼万岁,这是有巨大感染力的呼叫,兵将们有不少人在茫茫中也发出了高呼。
在里面,皇帝已冲入了内亭室,他不顾一切,张臂抱住了心爱的杨贵妃,泣不成声。
待死的时间已迅速过去,死刑判决,无可避免了,杨贵妃也定神了,她自制着说:
“陛下珍重,尽量设法求自免——”
“陛下,你好忍心!”谢阿蛮已不顾君臣之礼,大声说。
“阿蛮不可!”杨贵妃扶定皇帝,再说:“三郎,我了解情势,人生百岁,总有一死,我不怨……”
“玉环,我不忍心,我四十多年为天子,竟不能保全……”皇帝哭了。
“三郎,我了解,你自行珍重……”杨贵妃的声音低了下去,面对死亡,人人都会有惧怯心的。
一瞬的默然——千秋万世之间的一瞬间!
外面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落,渐渐宏壮,而高力士满头大汗地进入,向皇帝和贵妃说:
“老奴罪通于天,陛下,时机稍纵即逝,贵妃,皇上力所不能及,贵妃请自便……”
杨贵妃吐出一口气,脱开了皇帝的怀抱,她在心酸中,依礼跪下:
“陛下,臣妾长辞——”
皇帝不忍看,不忍听,背转身,身体已无法直立,两名内侍尽速扶掖,不让皇帝倒下去。
高力士不敢耽误时间,擅自命令:
“请奉贵妃入佛堂——”
杨贵妃已起身,苍凉地看了高力士一眼——刚才,她更衣时就着人去佛堂,准备礼佛的,料不到在一转眼之间,自己的生命会在佛堂中结束。
“备帛,送贵妃大行——”高力士硬起心肠,又擅自代皇帝发出命令。
内侍们都在哀切中,但也都明白情势的紧急,忍痛抑悲,搀扶着贵妃向佛堂走。
移动的声响似乎使皇帝自梦中惊醒一般,他叫出:
“玉环,玉环……”
高力士连忙阻止皇帝。
杨贵妃听到这绝望的叫唤,但没有回头,她的双腿僵硬和发软,本身已无举步的能力,只靠两边挟扶的内侍牵引着向佛堂。
马嵬驿的佛堂很小,只有一丈七八尺阔,二丈七八尺深,前面部分,有一丈多深的外堂。用短栅分开;佛堂照例有后进,也有丈余深,但帷幔已拉上,自侧面进入的杨贵妃,看不到后进。
佛堂短栅外的前进,已有十二名内侍面向佛堂门外而排列,门口左右,有四名备刀的内侍肃立。
当杨贵妃自驿亭侧门进入佛堂西侧门时,正堂的四名执事内侍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声——
内常侍骆承休自佛堂中向外行,排列的十二名内侍分两边退开,空出中间,约有六尺阔的地位。骆承休走到佛堂的山门外阶上,朗声宣布:
“皇帝赐贵妃杨氏死,缢杀!”
在佛堂中,内侍扶着杨贵妃,礼佛,拜罢,使她的身体转向外,山门外阶上挤立着十来名军官,左右和后面,又有三四十名叛兵在,他们看到了杨贵妃,看到两名内侍将帛套向她的颈项!
但是,只一瞥之间,外进和内堂之间,短栅上面的帷幔,被徐徐放下,里面,有一个人尖锐地发出命令:
“行刑——”
“贵妃!”几名侍女同时发出了尖叫。
“绞!”有新的命令发出。
有一个尖锐的女人呼叫,有动乱的声响——佛堂外进和山门外的人都屏息着,静,可怕的森肃的静——
“再绞……”
帛束紧绞着贵妃的颈项,没有呼叫声了,但有动乱的杂声,虽然不响亮,但外面的人都能听到,他们也看到帷幔的颤动……细碎而扣人心弦的骚动中,也有内侍用力的哼喝声——忽然,有好几个女人的号哭尖叫声同时发出……
凄厉地哭叫贵妃的尖声,传出很远很远——
帷幔掀开了,一名内侍走出来,向外跪下,前面的十二名内侍又退向两边。
又有一名内侍走出来,那是张韬光,他和泪宣布:
“贵妃气绝——”
在这一声宣布中,帷幔揭开了,高力士自驿亭侧门进入,山门口,人头挤挤,看着里面。
杨贵妃已躺在地上,四名内侍,两人仍然手执束帛,两人伏在地下,另外,又有两人跪着,一手按死者之肩,一手捏着帛索。
高力士喝令松帛,随着,他以手试了死者之鼻,便大步向外说:
“陈大将军诸位,谁入——”
陈玄礼和四名将军入内,但他们止于短栅之外,看着平躺在地,双眼泛白,舌头伸出的被缢杀的贵妃。
跪在地下的两名中使,倾听和检验受刑死者的口鼻,再转身向外同时宣布:“贵妃气绝!”
陈玄礼垂下头,四名相随的将军又看了一眼,也垂下头——此时,山门口的两名内侍高声传播:
“刑验,贵妃气绝——”
“玄礼!”高力士森肃地叫了垂头而立的龙武大将军一声。
陈玄礼悚然,转身,四名将军退一步,也随着转身——他们已迫使皇帝处死了贵妃,验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已看了,虽然相距颇远,但对于贵人之死,这已是非法和逾越的事,再逗留着看一具贵妃的遗体,自然更加不当了。这些人虽已做出了叛乱之事,但传统的观念仍在,因此,他们迅速地退出。
在山门前,高力士充满了感情,以激动的声调说:
“贵妃已死,诸君请传令将士归队——”
陈玄礼低应着,偕四名将军出去,他们也向将士们宣布了贵妃已经气绝!
高力士走一步下阶,他的亲随兵校也在附近,他以手势指示,有十多人齐声高呼万岁,把兵器放下而跪伏下去。
于是,附近的兵将们也照样地做了,七八百叛兵齐呼万岁而跪伏下去。
高力士向陈玄礼说:
“此地不宜留,我们去见皇上——”
佛堂的山门与驿亭的正门相距极近,高力士说了,匆促地先行,很快就入了驿亭。
皇帝掩面而坐——人们叫贵妃气绝的声音、呼万岁的声音,他都听到的。然而,他内心在沉落中,一切的思维好像都已停止了,似乎,他在待死,似乎,他的灵魂已从肉体中飞了出去!
侍从们都是面色苍白,畏缩着,无人能说话。驿亭陷在死寂一般的境地。直到高力士入内,情形才起了变化,他直前,向皇帝说:
“陛下请出亭外,抚慰将士——”
皇帝木坐着,仰起头看高力士,完全没有反应。高力士忖度着,以手势指挥两名内侍,扶掖皇帝向外,一面又说:
“陛下,把握时机,迟恐有变!”
当身体立直和脚步移动时,皇帝才如梦方醒,他勉强举袖拭了一下脸,挺直身体,向外——他没有想到出去的后果,他是皇帝,到了最后关头,总是无可逃避的。
他走着,自感脚步虚浮,如果没有人扶,他真会倒下去!终于他出现在叛兵的面前!终于,皇帝看到了叛兵放下了兵器而呼万岁,下拜……
终于,皇帝抖颤地举高一只手,但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皇帝陛下承问四军将士——”高力士在形势迫人的环境下,高亢地代替皇帝发言,“今祸乱已平,诸将军宜从速整顿部伍,继续行程。”
陈玄礼和几名高级将领都没有发言,但从神态来看,应该是服从的,至于军士们,又呼叫着万岁。也在同时,头上包着布的韦见素,走到陈玄礼身边说:
“大将军,驿亭不可片刻留,我们转赴栅城,再整顿部伍!”他说,向其余的将领也做了请求同意式的拱手。
韦见素由他的儿子和一员郎中级官扶着,头上的绑布依然血渍殷然,而说话的声音也有抖颤意味,在形象上,这是极动人的,陈玄礼欲拒无从拒,几乎同时,皇帝也呼叫了陈玄礼,似是表示赞同韦见素的提议。高力士听到,又很快地吩咐:
“车驾赴栅城,准备——”
这使陈玄礼无法再延宕时间,他也下令。
高力士的命令是向内侍和侍从们发出的,这些人早已有了准备,而且又集中在一处,发出的响应之声很是洪亮,动作也随之开始。
于是,驿亭内外,皇帝的侍从匆匆来去,御车拖了过来,皇帝欲回入驿亭一次,但为高力士所阻。
高力士悄声请皇帝立在阶上镇压。有皇帝在现场,人们不方便私语。
将军们严肃地指挥兵士上道,皇帝被扶上马——这是李隆基自己的主意,他以为在马上比车上好。侍从和宫女们上了车,高力士匆匆步入驿亭,命内常侍陈全节率所有的有职司内侍快些随驾走,他说:
“此地,留张韬光领几名小内侍和宫人照料就够了,前头的事很多,快走,连辎重一起,越快越好!”
此时,女官静子自侧门边出现,高力士看了她一眼,严厉地挥手说:“快带着人上车随驾!”
兵士们已有两队向栅城出发了,高力士指挥的内侍卫也上了马,李隆基在马上看着,挥手命左首边一支已上马列队的兵士先行——他以此来试试自己的指挥能力,而那队兵的队官,应声策马上前,照理,他这一支人马,应该等将军下令的,但在皇帝的示意下,他出发了,一将前行,众兵也跟随而动,李隆基舒了一口气,低喝:“走!”
于是,皇帝一行便离开了驿站。
高力士一面吩咐属下,一面请韦见素随驾,他看着御车随了皇帝马后行进时,招呼陈玄礼上马护驾。
一瞬之间,马嵬驿亭前的人走空了!
可怕的变乱发动时,有不少人已先行溜走,甚至连在道北的官员和侍从,也都悄悄地先退,此时,兵马和扈从人员一走,马嵬坡前一片冷落。后面的兵队和官员,并未上前来,他们可能怕事,也可能被限制着。
马嵬驿倏忽而起的大动乱过去了,如今,一片死寂中,只佛堂内还有人在,但每一个人都呆着,无声,不动。
由驿亭至栅城,只短短的一程,兵将们、内官和宫人们,以及先逃避的人们,乱作一团,龙武军将士似乎没有作维持秩序的打算,直到皇帝进入栅城,哄乱仍未停止,那自然是暗示危机仍未过去。
高力士走开了一些时,竭尽所能地张罗,从驾的官员大多逃散了,他请韦谔设法去找几人回来,天子身边只有内侍而无官员,到底是不像样的,此外,他的手下,正和带兵的将领们办交涉。
被打伤头的大臣韦见素,于到达栅城后就不支了,他席地而坐,靠柱喘息着。
这是一片惨淡的、似离散之前的景象。不过,一个大危机已过去,新的危机在酝酿而尚未出现。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也在军官群中奔走,他似乎在不知所措中,将军们对他,显然缺少尊敬心,他的号令不见得能行。
他骑马经过韦见素的身前时,被叫住了。
“相公——”陈玄礼无可奈何地下马招呼,再问:“事件很棘手,请相公指示!”
“我的头被打伤了!”韦见素吐了一口气,伸出手,“请大将军相助!”
陈玄礼拉着他的手扶起,韦见素站直后,熬忍头部的刺痛,反捏着陈玄礼的手臂,向前走,一面说:
“大将军,杨相公已伏诛,目前朝廷无大臣为主,我想举行朝会,如今正乱,要依仗将军们了!请相助!”
在这样的场合要举行朝会,使得陈玄礼为之错愕,他期期地应是,而韦见素又乘机迫进一步,请他发出命令,着诸军分别值勤,除列队戒备外,余众择地休息。
陈玄礼不明白此时开朝会的作用,但已被丞相拉住,只能依照着发出命令。在此之前,他只和将军们商量着进行,现在,他举起佩刀,以大将军身分发令。
将军令下,哄乱停止了,龙武军中军官员,迅速地近前,陈玄礼指派了八人传令整兵。
四员骑将分别领兵分散布防,栅城前,渐渐静下来,此时,韦见素拉了陈玄礼入栅城去见皇帝。
主将一被拖离了现场,群兵只能依遵已发的命令行事,栅城内外,也有侍卫列队,一队飞龙骑兵,由高力士亲领而到,在栅外的广场上,列成四方阵,人数不过两百,但齐整和肃穆。
高力士很快入栅城,在见皇帝之前,先命令里面的卫队分出四十人去西驿,接着,他入见皇帝,韦见素把设朝的建议又说了一遍。高力士冷静地说:
“陛下请移驾西驿,恒王殿下及遗后官员均已自后面赶上,老臣请皇上移驾西驿召百官议事!”
李隆基疲弱地点点头。于是,高力士转向陈玄礼:
“请陈大将军护驾先行,再命左右将军率部分别戒备道南道北!”他说完,不待回答,就上前扶起皇帝向外走。
陈玄礼被绊住了,在无可奈何中随着皇帝向西驿,而高力士于事先得知驻西驿的前头部队没有变,那是右羽林军的所属,虽然只有八十人,但在此时,却用得上,此外,他带来的飞龙厩兵是另一组不曾参加叛乱的。栅城的面积大,防护较为困难,西驿本是旧驿站,已废弃不用的,地方小,但规模尚存,高力士相信,有两三百精兵卫护,即使三倍的叛兵,也不敢贸然行动。再者,他在奔走中已大致弄明白情势,真正谋叛的是将军们,附从的兵士并不多,因此,他要求再转移和隔离。
这是成功的一着,高力士和韦见素相配合,既把陈玄礼绊住,又分开了叛部,以及自后面召到了几位王和官员,把第二度叛乱的可能压抑了。
皇帝才到西驿时,寿王李瑁、恒王李瑱、永王李璘、凉王李浚等和十来名奔散的朝官也赶到了,他们带来的从骑也有六十人,西驿人多了,又有了较严密的部署,至少暂时是不会再发生叛乱事件了。
韦见素力请设朝,又请召太子。高力士则主张启程。
于是,寿王密奏,后面的情势不佳,现在上路是不适宜的,召太子,只怕也不会来,他建议举行朝会,确定杨国忠有罪,再宣布今日在马嵬坡安营,明日再走。
皇帝接受了这一建议,立刻在破旧的驿中设朝,以韦见素为首席丞相,以替杨国忠。由于御史大夫魏方进被杀,眼前无人可任,便以韦见素的儿子韦谔史中丞。
安营休息的命令很快传达到军中,休息令使得军中的情况松弛下来,马嵬坡的大危机过去了。
李隆基的神志,似乎直到此时才清醒过来,他命令寿王和高力士到后面去和太子谈判,随着,长叹着说:
“我抱恨终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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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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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47
第四部分
《旧唐书》则说改葬时贵妃的尸体肌肤已坏,只香囊犹存,执事者以香囊献太上皇李隆基。从杨贵妃死到改葬,中经一年半的时间,尸体不可能腐尽,如果尸体腐尽,那只随身而葬的香囊,也必沾染腐烂的血肉而不可再献呈给上皇了,何况,改葬所重为骨殖而非肌肤,因此,新唐就不取肌肤已坏这一句,很干脆地指出了疑案,墓穴中只有香囊而无其他,这不一定是说杨贵妃不曾死!
《杨贵妃》 杨贵妃外传
杨贵妃的故事,到了马嵬坡被缢杀便结束了,但是,就在当时,便有杨贵妃不曾真死的传说。正统的史书上记载,改葬时墓穴内找不到贵妃的尸体,只有附葬的香囊一只尚存,《旧唐书》则说改葬时贵妃的尸体肌肤已坏,只香囊犹存,执事者以香囊献太上皇李隆基。从杨贵妃死到改葬,中经一年半的时间,尸体不可能腐尽,如果尸体腐尽,那只随身而葬的香囊,也必沾染腐烂的血肉而不可再献呈给上皇了,何况,改葬所重为骨殖而非肌肤,因此,新唐就不取肌肤已坏这一句,很干脆地指出了疑案,墓穴中只有香囊而无其他,这不一定是说杨贵妃不曾死!而是指出:在埋葬了一年半之后,尸体失踪了。当时经手埋葬的人应该生存着,何以会失去尸体?这是历史上的谜,也是当时就已传述的谜。当时人因此而说杨贵妃实际上未死,随日本遣唐使人员东渡大海而到了日本;白居易的“长恨歌”,就保留了当时的传说:“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以及也说出了东渡日本的传说:“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白居易以“虚无缥缈”四字来点明这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在日本却有了进一步的表现,杨贵妃有坟墓,也有子孙留下,六十年代之初,还有她的后裔携了家谱文件而上电视。
这是历史的小说化,不必去认真,但正适合于历史小说,因此,这一个故事加上“外传”的尾巴。
马嵬坡的驿亭和佛堂地区,当杨贵妃被缢杀之后不久,皇帝赴栅城,随从的内侍、女官、宫女、宫廷车仗等等,都匆匆地走了,叛兵们也走了。
事变来得极快,人们走时,也非常之快。
一瞬间,驿亭和佛堂地区,冷冷清清,但前路和后面,鼎沸的人声依然传来。
缢死杨贵妃的马嵬驿亭旁的佛堂,执事、行刑的内侍都已退走了,剩下来的人,是办理贵妃后事者,由高力士亲自命长期侍奉贵妃的内侍张韬光,在宫廷中只是亲侍宦者,他的官阶是正六品下的内谒者监待遇,但不做内谒者的本职,只供贵妃差遣,他留下自己一组内侍,先找了板,架起,把贵妃的遗体抬放在上面。然后,他派一名内侍去守佛堂大门,两名内侍则去购买棺木,另外三名内侍则去后面择地掘墓穴,准备埋葬。
贴身服侍贵妃的宫女,有四人留着,此外,宫廷中著名的舞人谢阿蛮也留着。宫人们仍然呆呆地看着贵妃的遗体。
谢阿蛮看着被放在板上的贵妃,缓缓上前,刚才,她看到杨贵妃的舌头上伸出在口外,但在被移到板上后,舌头却缩回了口腔之内,这发现使她想到一个人死后,应该口眼闭合,而贵妃的眼睛,仍然半睁着。阿蛮上前,用手指摩挲贵妃的眼皮,使之闭合。
阿蛮的行动,使得呆木着的宫女们抬了一下眼,娟美也移动脚步上前,伸手为贵妃的遗体整理衣服。
于是,有细碎的啜泣声自其他的宫人口中发出……
“贵妃,贵妃,想不到你会如此下场,你这样好……”谢阿蛮摩合了贵妃的双目,和泪低诉,然后,她拿起一幅巾,准备覆到贵妃脸上去,但她的动作很慢,看着贵妃的颜面,再度用手指去按摩贵妃的嘴角。
就在这时,为贵妃的遗体拉挺衣服的娟美,右手接触到贵妃的心房部分,她的手震颤了一下,她的双目忽然睁大了,迅速地,转而按住贵妃的手腕脉搏。
娟美的反应使同在旁边的谢阿蛮愕异,但是,当她一眼看到娟美的手指接触着贵妃的脉腕时,便本能地以手背靠近贵妃的鼻孔。
“阿蛮——”娟美已试探到贵妃脉息未绝,手臂也尚有体温,她低细和促迫地叫了一声。
在同时,谢阿蛮的手背皮肤似乎有感应。她惊诧,做了一个手势,再把面颊凑近贵妃的鼻孔。
文郁看到了,在迷离中挨过来——
“贵妃——她……”文郁发现了,急促地吐出,但被谢阿蛮以手势制止,她们发现一个被缢杀的人死去复活,有微弱的呼吸,心跳和脉动也似存若亡,阿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复苏,但她又以为不该有声音发出,她想象一个声音会把可能在复活中的人惊死。
文郁的年纪比阿蛮大,又曾经在尚服、尚食二局学习执事,尚食局有司医、典药的职务,教人普通医药常识,她学过,虽然不精,但在这时,灵智上有了触发,她想到宫中自缢的宫人,被发现时的急救——
忽然,她凑上,以自己的口对着贵妃的口呼吸。谢阿蛮和娟美吃惊着,欲阻止,旁边的意儿和阿芳见状惊起,意儿也在尚食局学习过,她想到文郁的行动,便以手势制止旁人,同时,她指使阿芳轻轻地抬起贵妃的手,另外,以手掌徐徐压按贵妃的腹部。
文郁呼接了几次,再以手指轻轻地插入贵妃口腔中,拨开牙齿,她用力以嘴吸,吸出了一些痰涎和血,迅速地吐在自己掌上,立刻再凑着呼吸——贵妃的心跳稍微增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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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驿亭那边遣走杂务内侍和巡查的张韬光,闭锁驿亭侧门而回入,看到了众女这一情景,惊呼了一声,谢阿蛮连忙回身,促声说:“贵妃不曾死!”
张韬光一凛,他不相信,因为刑验已宣布了贵妃气绝的,不过,众女的情况也使他不能忽视眼前的事,一瞥之间,他迅速转向外面嘱咐了守门内侍,赶回来,拉上幔幕,才再凑近去看。
贵妃的衣服被拉松了,文郁已吸出了几口痰涎和血水,贵妃有呼吸和脉息已无疑问,但人仍在昏迷中,张韬光对于贵妃是否会复活,不敢想,但情况如此,自己也不能不参加进来!他急促地为贵妃除去了鞋袜,命阿芳按摩着,再向阿蛮低说:
“我去后面看,你们分出两人哭泣——”
“贵妃会活——”娟美低说,她的手试着心跳。
这是生死俄顷的新紧张时分,谢阿蛮从张韬光的话中领悟到危险会自外面来,她低说:
“让文郁和意儿照料,阿芳、娟美,你们哭,我去和张韬光商量,倘若一被外人晓得,贵妃会再死一次——噢,娟美,你守在帐幔口哭,一面留心看外面!”她说完,急向后面走。
张韬光到后面察看掘墓穴的小内侍,距离颇远,看他们,一时也不会掘好的,他吐了一口气,回头见到谢阿蛮,阿蛮紧张地问:“怎么办?”
“这事很严重,不晓得救不救得活,如果救活了,那也是不得了的大事——皇上赐死的人,已宣布了死亡,怎可再活?被人知道了,会再处死,也会牵涉更多人……”
“韬光,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总要救贵妃的,出了事,我们大不了一死!韬光,你想想办法!”谢阿蛮以义无反顾的神气说。
张韬光沉吟着,但说了“第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后,请谢阿蛮守了后门,便匆匆转身,再入驿亭,搬来一些用具和遗下的食品等,再过去,将通向佛堂的侧户加锁,他从驿亭正面出,又从正面走入佛寺,他看到路侧不远处停着一辆中车,有两匹马已上辕,又被拴在树上。他正想过去巡看,忽然听到马蹄杂乱,正向这边来,他看了一眼,匆匆入内,向众人说:
“小心,龙武军的人来了,不知会不会到此地!”
娟美一凛神,指指贵妃的身体,询问:
“搬到后面?”
张韬光摇头,做了一个手势,急向后面走——他去替谢阿蛮,他以为,事情如果不太严重,阿蛮必能应付得了。
阿蛮也已听到骑声杂乱,张韬光说了,她沉重地应是,接着,张韬光问她路侧的马车。
“那是我留下来的,有人在照料,锦梦儿也该在——咦,锦梦儿好一阵不见人影——”谢阿蛮说至此,外面马蹄声渐近,她急促地回向前面,佛堂上的宫女们已惊惶失措,阿蛮挨近文郁做了一个手势,再指指蒙面的巾,随着,又嘱她们哭,稍缓,她向帷幔边的娟美低说:“守住,不能让人进入!”与此同时,有马匹停下和人的步声,已近在佛堂阶外,阿蛮入室,心跳使她无力向外走。
外面,步声中,有人声发出,是守佛堂山门的内侍说:
“贵妃灵堂,不能擅入!”
阿蛮一凛,终于掀帷而出,她看到三名龙武军的军官被内侍阻于阶下,其中一名军官正举腿踢那内侍;情况显然紧急了,阿蛮倏地走出。
于是,她看到三名军官中,有一人是自己的旧情人,有过婚嫁之约的陈方强,她立刻尖锐地叫出:“方强!”
三名军官中的一人踢倒了内侍,正上阶,谢阿蛮的出现使他们止步,陈方强呆住了,他看平时华美的谢阿蛮,此时,双目哭得红肿,头发松散,衣服上多有尘土,与过去完全变了样子,再者,她那一声呼唤,凄厉而破碎,动撼着人的心弦,陈方强怔愕了。
谢阿蛮在自己一声呼喊中看到三人止步,她想,此时必须阻止任何人入内,否则,贵妃必会再死一次,于是,她跨下两级,恣韬地厉声说出:
“你们还想怎样?”她红肿的眼皮抬起,定视着陈方强,再说:“人已经死了,还不够吗?要鞭尸吗?”
陈方强愣愣地不曾出声,另一名军官却冷笑着说:
“这样凶,杨贵妃已死了,还要作威作福?”
“吓,凶,扯她下来!”刚才踢内侍的那名军官喝着。
谢阿蛮发现自己已处在险境了,但此时已无路可退,她再上前一步,希图以强项来阻止对方。但是,那名喝叫扯她下来的军官,以左右无听命的兵士在,自己话已出口,不能失威,便自行动手来拉迫近的阿蛮了!
这是猝发的,唐宫中首屈一指的舞人,此时表现了她的机智和身手了,她让那名军官拉住而扯动,再巧妙用了舞旋的转动力,使自己踉跄和跌倒,再因势而拖军官退后,她在跌倒时尖叫,又滚翻了一下,表示自己受袭很重。
这一突变使陈方强无法不出面了,他急说:
“何指挥使,不可,她——她是谢阿蛮!”陈方强说,但并未立刻出手相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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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于禁军中的人,无有不知谢阿蛮的大名的,陈方强介绍出她的名字时,两名军官怔住了——陈方强并非不关心阿蛮的跌倒,但因为这两名军官和他同是指挥使,而在龙武军中的资历则比他深,他不便做得太过。
与陈方强介绍她的名字几乎同时,谢阿蛮已吃力地坐起,她哭着叫出:
“方强,你好——你要你的朋友打我!”
从介绍名字到阿蛮的哭诉,那位何指挥使窘迫了,局促地叹了一声,低说:
“陈指挥使,我不知道她的身分,以为是寻常宫人,噢,真抱歉……”
陈方强不便说什么,只对着同僚苦笑,而谢阿蛮,此时已看出局势趋于缓和,她要把握着不让他们入内,便再恨恨地向着陈方强吐出:“你忍心——好——你好狠……”
陈方强尴尬无比,那名何指挥使同样在尴尬中,为了改变情况,便上前相扶,陈方强也就抢上扶她了,一面说:
“阿蛮,这是误会,我们奉命巡查——哦,我介绍,是我的同事,何指挥使、徐指挥使——”
谢阿蛮目的在阻人入内,不能与人寒暄,此时,她运用女性的稚气横蛮,哼着,在身体立直后,便伸足踢陈方强,但又未真踢,脚伸出一半,她自行呼痛,抚住膝盖。
到了这一地步,那两名军官自然深知陈方强和谢阿蛮之间的暧昧了,禁军中,对此早有传说,方强曾经否认。但此时光景,什么都已显露了。那姓徐的指挥使为顾全同僚面子,笑着说:
“方强兄,我们走吧!”
就在这时,躲在车边的锦梦儿及时奔出来叫:“阿蛮,东宫的李静忠派人找你,太子……”锦梦儿刚才到后面去过,赶回来时,正好出事,她躲着,到了有利时机才出来,运用宫廷中的技巧相助,话只说一半。
三名军官自然听到的,此时而提到太子,使他们心惊,以谢阿蛮的名声,他们绝不会起疑,于是,他们走得更快,迅速上马,领了那一队兵离开。
阿蛮让锦梦儿扶着,定神,一面呼痛,一面察看,待到马队行动了,才叮嘱锦梦儿向内走。
那名被踢了一脚的内侍仍守在阶前。在佛堂内,帷幔边守着的娟美,一手执着匕首,神色肃然。
文郁仍然在照顾贵妃,张韬光又已回入,此刻,忙着找些木器,用供桌的布将之包裹,阿芳不在,阿蛮相信她已代替去照顾后门。此时,阿蛮似脱了力,不住地喘着。
“阿蛮,幸亏你——”娟美吐了一口气说。
文郁滴了一些水入昏迷中的贵妃口中,让水滴慢慢地流入,她很小心,此时,稍微顿歇,转过来说:
“阿蛮,贵妃会活的,但放在此地不行,张韬光在设法做一个假人,佛座下面是空的,我们打算把贵妃藏在那儿!”
阿蛮喝了几口水,走近去看——贵妃的呼吸比较有力了,人虽然仍在昏迷中,看来,救活的希望很大。锦梦儿呆住了,她骇然低问:“贵妃没有死?”阿蛮点点头,嘱咐她千万勿泄漏。接着,便偕锦梦儿协助制作一具假人,稍后,把贵妃身上外衣小心地除下,着在假人身上,他们拆下两只供桌的桌脚做腿,绑实,又加上贵妃的鞋子。
随后,他们商量着如何移动贵妃的身体,文郁以为此时移有危险,贵妃可能会再断气,但张韬光以挖穴和买棺的人随时会到,不能不争取时间。
于是,文郁又口对口帮助呼吸几下,合力平平地搬动贵妃,但在搬移完成后,贵妃的呼吸似乎又停了,文郁与意儿再尽力救援,其他的人则忙着把一个假人做成遗体,用紫褥将之裹起,只露出鞋子的部分,头面则用覆布遮盖,倘若不接近,那会看不出的,他们决议,不让其他的内侍们得知贵妃未死的事。
就在此时,大路上又有马蹄声,一队人由东向西去,其中一骑马走近驿亭的佛堂,询问守门的内侍几句话,勒转马再走,意儿躲在帷内偷看,其余的人则发出啜泣声。
不久,只有极短的时间相隔,又有几骑马由西向东而行,过佛堂时,他们的马慢下来,幸而,他们没有停留。
佛堂里的人紧张了,这时,正值张韬光从后面看了一次回来,他见到墓穴已挖成。谢阿蛮立刻建议将假人落葬。
买棺材的人尚未回来,如此落葬,与礼制不合,但人人都怕有人闯入,终于,他们发出哭叫声,谢阿蛮和文郁留在佛堂,由张韬光领着一行人,抬了贵妃的假遗体向墓穴去。
锦梦儿和意儿抬假遗体,阿芳和娟美两旁扶着。
她们看到挖掘墓穴的三名内侍已停工,却另有两名兵士和一名宫闱局的内侍在,这可能是过路而留着和挖墓穴的内侍谈话的,但她们见到时,内心紧张无比,幸而张韬光很沉稳,他急行几步,把那三个生人赶走,随着,跪在墓穴边,低下头,喃喃告语,三名挖穴的内侍也跪下来。
于是,四名宫人匆匆地将一具假遗体放入墓穴中,大哭着把泥土用手拨下去——张韬光仍然跪着,直到她们拨下的泥土已掩遮了假遗体的大部分时,他才起来,着三名内侍相助用铲把土堆上。
埋葬一具假遗体,可以说做得天衣无缝,在场的三名挖穴内侍没有怀疑。再者,在场的人,其实不止这三人,被张韬光所驱退的一名内侍与两名兵士,走远一些,但却躲着偷看葬礼;此外,逃走了的佛堂主持,也远远地走在另一方看,只是,四名负责埋葬的宫人不知道。
她们做完了掩土工作后,三名内侍又打紧了土,从驿亭后面抬了一块石板放上,作为认记,石板,由张韬光协助着去抬来,相当大和重。
于是,四名宫女走了,张韬光则带着三名内侍向驿亭走,他不知道如何遣走这三人,幸而,买棺材的内侍和掖庭一名执事内侍已到达,而且正由谢阿蛮引了向墓地走来,谢阿蛮已说明不用棺殓而先葬,系奉高力士的指示,怕乱兵辰及贵妃的遗体,这是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已入土的遗体,当无再挖出来盛殓的理由,那执事内侍以有高力士的指示而不出声了,张韬光乘机说明自己奉命留此,请求执事带三名挖土的内侍回去归队。
于是,一行人抬着棺材而来,又抬了而去。
张韬光为此舒了一口长气,他们想,总算把一个难关度过了——其实,那四名抬扶假遗体的宫人,在心慌中仍犯了错误,她们把假遗体脚上的一双鞋跌落在墓穴附近。
她们,四个女人,加上张韬光与后来到达的内侍,都未曾发现距墓穴只有数十尺的草地上有一双鞋。
这是夏天将尽的时日,草长,但一双锦鞋在绿草中依然耀眼;不久,这一双鞋被佛堂的主持发现了,在害怕和喜悦中拾起来,将之收藏。据传说,在不久之后,当兵乱暂时过去,那人将杨贵妃的鞋子展览,看的人必须出代价。又据传说:那人因此而发了小财。
在佛堂内,一个假人的埋葬并非问题的结束,他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难题——杨贵妃在渐渐认真好转了,她神志虽然不曾清醒,但已脱离了昏迷状态,这一组人相信,被处死的杨贵妃应能复活,然而,难题在于如何处置一个复活的罪人?
为了要在佛堂内留下去,张韬光和文郁布置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灵堂,在佛堂的供案上,设一个牌位,然后,让宫人们做守灵状,这是暂时性的,她们对于基本问题的解决,一些办法都没有。
锦梦儿出去打听消息,得知皇帝一行离开驿站后,转栅城,西驿,并未继续西行。
日将暮时,据报大唐的王子寿王李瑁一行来了——
一阵新的紧张在佛堂中出现了,她们匆匆地商量着:如果寿王进来,如何应付——在急迫中,谢阿蛮忽然说:
“我想,把贵妃的事向寿王殿下公开,我们在此,要走,一筹莫展,拉了寿王殿下来帮忙!”
“阿蛮,这不行的,皇家的人只顾利害,没有感情,寿王殿下并不是当权得势的人,如果他告密,揭穿了事,那么,贵妃会死第二次!”文郁着急地说。
“我们如此下去,没有外来的人们相助,也会完!我想,只有冒一次险,寿王为人,应该不会如此——”
当阿蛮谈话中,意儿在帷边低告:寿王一行人已到佛堂前面的路上停止,她请韬光先快些出去应付。
“阿蛮,我们同去,看情形再作决定——”张韬光显然也同意冒一次险了,沉沉地说着,急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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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王一行人,在佛堂前十余步之外驻马,这一伙人中,除了寿王,还有恒王李瑱,他们有任务的,由东面向西行,但在驿站旁的佛堂之前,却驻马,只是,每一个人都在马上,直到张韬光和谢阿蛮出现时,一名王府从官才上前来询问,张韬光报告:
“贵妃已下葬,此地暂设灵堂,由宦者与侍女守着——高公公命我在此照料。”
他的报告声很响,十几步外,马上的人都听得到,那从官回转时,恒王李瑱看着谢阿蛮,向寿王说:
“王兄先行一步复命,我在此一祭,立刻就赶上来——”
寿王原想一祭的,但是,经李瑱如此说,他只能继续前行了。恒王很潇洒,一挥手,着众人俱行,他徐徐下马,由一名王府内侍牵了马,他步行向佛堂。
谢阿蛮看到马队前行,恒王下马时,低促地说:
“韬光,恒王可能有问题,你先进去,我在外面应付,唉,这事麻烦……”她说着,缓缓地下阶,迎上去。
“阿蛮,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恒王低嗟着,“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随问:“你们怎的到此时才来?”
“我们早就赶到西驿去过,奉皇命赴后军,现在再到西驿去,阿蛮——”
“你来祭贵妃?”
“不——阿蛮,我是为你,现在正是时候,贵妃已死,宫中一片混乱,没人管,你跟我走吧!”李瑱恳切地说,“我们的结合,要经历了这样的事才成功,阿蛮——”
她怔住了,料不到恒王会在这时提出此一问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阿蛮,人已死,下葬了,守灵就大可不必,此地也可能再乱,你随我走,我还有事,不能耽搁,或者,你收拾一下,赶到西驿来,我把内侍留着伴你!”恒王又说。
谢阿蛮对恒王是有深情的,过去约过婚姻,她曾经请求杨贵妃成全,后来,安禄山起兵了,他们的事耽搁了下来,在兵乱期中,她与恒王之间,因一些不相干的事曾经不欢,那是由于恒王对杨贵妃的批评而起,阿蛮袒护杨贵妃,与之辩论,此外,阿蛮希望恒王振作起来,为国家做事,这位王爷对天下事全然不关心,使阿蛮失望,甚至吵过一次,有一个多月未曾相见,可是,阿蛮总是爱着他的!这一宗婚姻,也为她衷心所祈求的。然而,在此时,她又怎能随李瑱走呢?何况,李瑱对贵妃的死事,莫不关心,也引起她的反应,一时之间,她惑乱踌躇,拒绝,用什么借口呢?为贵妃守灵,理由太不充分了,再者,她最担心佛堂内的秘密被发现,因此而迟疑。恒王催她了。
“阿蛮,快些决定,我得走,高力士和广平王随后就会来!阿蛮,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殿下,我不能相随,我……”她咬咬牙,想到一个最不好,但也最现实有用的借口,“东宫李静忠来邀,我会相随太子……”
马嵬坡事件发生后,太子等于接收了皇权,太子留在后军不入马嵬坡,恒王随寿王、高力士到后军,就是去谈判,如今是谈判回来,太子的长子广平王李俶将和高力士一起去见皇帝,要求皇帝交出兵权,太子将不会和皇帝同行入蜀,在这样的形势之下,阿蛮提出将入东宫,使得热爱她的恒王暴怒了,在王子之中,他是以好风度著称的,但这一瞬受到的刺激,使他无法自抑,他吼叫出:“贱——”顺手一掌掴在谢阿蛮的脸上。
骤然而来,打得很重,阿蛮的身体摇动了几下,但她没有闪避,而且,在挨打之后,也没有惊愕表现,愤怒的恒王反手又掴出第二掌,但在将打着之时,李瑱和谢阿蛮冷峻和傲然的目光相遇,心中一凛,落下时,轻了。不过,声音依然清脆而响,阿蛮退了一步,依然无言,也不动。
李瑱在暴怒中气喘着,在一怒中,想置谢阿蛮于死地,然而,掴了两掌,狂悍的气焰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减声。此时相对,反而不知所措。
后面有蹄杂沓,渐渐近来,谢阿蛮没有看,但是,她说话了:
“走吧,此地不宜留!”她的声音很低,嘴唇一动,嘴角有血水淌出。
恒王明白,自己不宜留此,于是,他匆匆上马而去。
谢阿蛮木立着看恒王的离去,很快——
她双颊都挨了掌掴,有热辣辣地痛楚,但是,她内心的伤痛更甚于肉体所受,人去了,她发怔着,慢慢向后退,一步步地到了阶前,马队已近了,她身心交困,坐在阶石上,她看一队人,前面是皇太孙广平王李俶和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他们经过发生惨变的佛堂和驿亭,未曾停留,甚至,他们没有向这边望。
这一队人过去后,意儿匆匆出来,扶了谢阿蛮入内。
有人用冷水给阿蛮漱口,有人用湿巾为她敷着面颊,阿蛮吐了一口气,噙住泪水,低缓地问:
“贵妃的情形怎样?”
“刚才睁开了一下眼,饮过一些水,想来真会好的。”娟美和着泪说,“阿蛮,他为何打你?”
她摇头,泪水终于淌下来,合上眼皮说:
“我不妨事,如今,不知道怎样才能救贵妃出险,此地,唉,此地危机四伏!”
“阿蛮,我们在商量,乘夜间搬贵妃上车,怕只怕贵妃的情形,还不宜移动!”娟美接口。
“夜间——只怕戒备更加森严……”阿蛮颓丧地说,“没有人相助,靠我们几个人,很难……”
困难、危险,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缄默了。
不久,谢阿蛮支撑着起身,到后面看贵妃,文郁守着,她似乎潜心于守一名死而复苏的人,对外面的事一概不闻。阿蛮看贵妃,面色已近正常,呼吸也相当有力了,口微张着,那是文郁用一支金钗置在她的牙间,不让她的双唇完全合拢,文郁,也时时滴几点水入贵妃的口腔;复活,似乎已成为事实,但是否能真正活下去,阿蛮依然有怀疑,她看了些时,缓缓地转身出来。
所有的人都麻木地坐着。
外面的路上,有人来往,但每次的人都很少,而且又都放马急驰而过。
天色渐渐地暗了,日光已照不到佛堂。意儿出去看了一次,回转来报告,看门的那名内侍不见了,她估计已逃走。
谢阿蛮似是忽然想到,叫锦梦儿:“你快去看看我们的车!”
锦梦儿立刻起身,张韬光也领悟了一辆车对他们的重要性,迅速相随而出。
他们的车,御车内侍骑了车后的一匹附马溜走了,但他并未偷盗车中物品,只是自行逃亡。张韬光和锦梦儿合力牵马,把车拉入佛堂后面,再将马解下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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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梦儿要自车上取食物,但为张韬光所阻,他说明驿站中留有食物,佛堂后间的厨房,剩有炊具和米,他建议把车上食物留着以后用。这样,锦梦儿负责放马,张韬光则爬过栏杆,自侧面而入驿亭,取了事变时残剩的食物来。
此时,又有一队人马自西向东行,很快地过去。
残夏日长,虽然已到了黄昏时,白日余光依然甚明,天宇上出现美丽的霞彩。树梢,也还有一抹残阳,只是,佛堂内已很暗了。
锦梦儿把两匹马牵入佛堂后面的小院中,张韬光再找了阿芳,和锦梦儿合三人之力,将那辆车推到佛堂后间,这样,他们只要一个人就能同时照顾车厢与马及后门。
意儿生了炭火,在熬粥。娟美则守望前门。
杨贵妃的情况没有变化。
在暮色低迷时分,东边有几骑,到佛堂前停下来,娟美看到,那是寿王,她大吃一惊,退缩,叫阿蛮。谢阿蛮呆坐在佛堂的灵位前,头痛,周身都不舒服,但娟美一声叫,她本能地一跃而起向外走,娟美促迫地说:
“寿王又来了!”
她看,寿王一行只有六人,此时四骑马立在路边,寿王偕一人向佛堂,下马了。
“快找张韬光出来!”阿蛮说着,迎下阶去。
寿王很肃穆,他下马,定了定神,与他同时下马的寿王府总管内侍张永接过缰,顺手套在佛堂左边的马栏上。谢阿蛮已迎上,肃穆地行礼。
“我来一祭——”寿王沉声说,并未看谢阿蛮,徐徐上阶,张永随在他身后。
张韬光也在阶上出现了,及时说:
“寿王殿下祭奠——请张总管止步!”
宫廷中有许多数不清的礼节,张永虽然是老内侍,但也弄不清楚,他闻声,以为这是制度上的规矩,便止步,向后退,回向系马处。寿王本身则未予理会,他直入佛堂门,似乎要停步行礼了,谢阿蛮在他身后,轻轻一推送,低声说:“殿下请入栅内祭拜!”这是逾越的!她等于强迫寿王上前,以使之接近短栅。
杨贵妃的灵位牌前,点了一对白蜡烛,那是买棺时带来的,他们用上了。
寿王本来只欲在门内一拜,以了过去的夫妻之情,现在,他被推送而入,稍微有意外感,但是,他不愿理会,也不再入内,就地拜,再拜,终于,他跪下,又起来,在烛光中,张韬光与谢阿蛮都看到寿王面颊上有泪痕。
谢阿蛮一直在思考,现在,她作出了冒险的最后决定:
“殿下,臣妾有事请求——”她低声说。
“阿蛮,我还能做什么呢?”寿王拭着泪,“有事,你求皇上去……”
“殿下,贵妃不曾死!”谢阿蛮低而有力地说,“被缢杀后不久,回过了气来,现在藏身在佛龛的后面。”
寿王李瑁大吃一惊,呆住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谢阿蛮又绝无可能哄他啊!这太突然。
“殿下请入内一看!”谢阿蛮机警地把握这一时间,拉了寿王的袖子向内走。
“不——”寿王惊觉了,但他已入了两边的短栅界线之内,为了掩饰——他以为外面的人可能看到——便再向灵位拜。
此时,意儿自后面转了出来,看着寿王说:
“贵妃未死,现在已醒了,请殿下入见!”
“啊!我——这……”寿王局促无比,全身震颤着。
“殿下,这好像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几个人已竭尽所能,临时制了一个假人埋葬,幸然瞒过,如今,守着贵妃,”谢阿蛮冷肃地说,“此时,皇上为四军将士所胁,已无能为力,我们这几个人都不惜一死,但目前的环境,我们自分无力维护贵妃脱出险地,请求殿下相助!”
寿王又低啊了一声,他陷在混乱失措中,目定口呆。
意儿看了寿王一眼,快速地接口说:
“殿下,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殿下自度,能相助就相助,如果自忖做不到,亦无妨向龙武军举发,贵妃为殿下再死一次,九泉之下,亦必暝目,不过殿下既已得知此事,到时,无论后果如何,殿下本人想来亦将不免!”
这一席话求恳和威胁兼有。寿王在惊惶紧张中,欲哭无泪,他顿了一下脚吐出:
“我无权无勇,你们——唉,你们何必将我牵上?”
“殿下,为了救贵妃,我们出于无奈,殿下的情形,我们自然明白,但是,我们相信,殿下必然比我们多些办法。”谢阿蛮以缓和的声调说。
“父皇也无力周全,我……”
“那么,只有多死几个人了!”意儿继续用威胁口气。
寿王看了她一眼,叹息着说:
“你们都知道往事,我并不是不愿出力,只是我无能为力——”
“殿下,只要你设法掩护我们一伙人离开此地!”谢阿蛮及时提出办法,“我们觅路另走,掩藏身分,皇上入蜀,我们走向别处,但使今夜不受扰,明早能脱出,以后的事,由我们负责!”
“我们自然不会泄漏殿下相助之事。”意儿说。
寿王沉吟着,喃喃说:“今夜,皇上驻西驿,大伙都不会走,此地不受兵扰,应该可做到。此刻,局面已定下来了。”
“我们最重要的是离开险地,走——”阿蛮说。
寿王点点头,低问:“那该怎么样呢?”
“殿下,看来,明早必会继续前行,请求殿下矫传皇命,遣散贵妃在此地的侍从,那么,我们可以另外走了,其次,皇上入蜀,以目前情形,我们绝不能相随行的,我们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需要财物,我们有一些,只怕不足,请殿下相助,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剩有一辆车,但宫女内侍杂在一起,会引人起疑,也请殿下设法!”阿蛮说。
寿王发现自己已无可逃避,他稍思,慨然说出:
“财物无问题,我看,矫传皇命——只遣你们几人,我想我可以做到,至于内侍宫女一路,我就没有办法可想了,这一件事,除了你们几人及我之外,连皇上和高力士都不能告知,多一人晓得,就多一分危险,我再想——现在,我不便久留,回头再设法——噢,张永是绝对可靠的,我来去不便,会托他转达!”寿王说到此,垂下头,看着里面,忽然抑低声音向内说:“唉,玉环,人事有舛,料不到竟会如此收场!唉,唉,玉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躲到哪儿去呢?”他说,徐徐向外。
“殿下珍重,我们敬候指示!”张韬光躬着身说。
“我当竭尽所能——”寿王说出这一句话时,里面,有一面破碎的呻吟声发出,随着,是啜泣声,但显然可以分别声音由两个人发出。寿王有所悟,凝注谢阿蛮。
“殿下,贵妃已能发出声音了,你进去一见——”阿蛮说。
他不敢入见昔日的发妻,低吁着说:
“此时不宜,我走了,你们千万小心,否则玉石俱焚,有一件事必须牢记,不可相信旁人,任何人都不可轻信!”
寿王走了,他们作了孤注一掷式的冒险,终于找到了外援,他们相信寿王不会害贵妃的,但是,如何向未来去?依然是一片空茫。
张韬光想到了枝节问题,谢阿蛮所留下的一乘车,是贵妃的从车,上面有徽饰,即使能顺利地作为遣散宫人用,也不能用这样的车,他提出。意儿建议拆掉车篷,改装,到临走时,拉扯下佛堂的帷幔作篷盖,车的扶把等处,弄些泥土涂上作掩饰,谢阿蛮点点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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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立刻去做,把车篷拆下来,那应该不难!”
“我们先进一些饮食,拆车,让我和锦梦儿做,阿蛮,你先休息,夜间可能有事,仍然要你来担当!”张韬光微喟着,“我最怕再有兵来!”
在他们说话中,杨贵妃又发出破碎的呻吟之声,这不能阻止,但是,这又是最危险的,大家相对而视,无法可想。他们在默默中进食。
外面,又有几队人来去,天色已全黑了。
张韬光和锦梦儿到后面去拆松车篷,这是一辆结实和考究的宫廷高级车,虽然是革顶,但四周嵌板很紧密,里面又堆满着衣服用具,拆起来很难,锦梦儿以为现有的工具是无法拆开的,她建议先把车内物件集堆在一起,再拣出一部分,将来用帷幔包了,缚在车后,挪出空位容人,至于革篷,只有用刀割去,再用幔布覆在外面。他们的工作因外面不断有提了灯和擎火把的人来往而停止,那是担心有人来查看。
在夜色茫茫中,有一人骑了马来到佛堂,持着龙武军的灯笼,谢阿蛮和张韬光闻讯,迅速抢出,那人策马直到佛堂阶下,他们看出是张永,张韬光迎上,张永没有下马,只把一个小包交给张韬光,同时说:
“殿下说,等候明早通知,这小包内是一些药,外敷的止痛生肌膏,还有,濂珠冰魄散,弹入喉中的,我得立刻回去,此地,会有一队龙武军的兵驻守戒严,散兵不可能滋事,但你们还是小心!”
张永一说完便拨转马走了。
张永来了一次,给予他们以希望。
文郁注视附来的药,都是宫廷原封,连吹管也附着,濂珠冰魄散是喉间肿痛的,每人都曾用过,但文郁不敢用,她只是不断看,其余的人都明白,那是怕有毒。
锦梦儿过来看,她记得车上阿蛮的小箱中也有这药,便去找了来,先滴了水,润湿贵妃的口腔,再撬大牙关,文郁小心地用吹管吹入些药来,随后,她自行试了外放的油膏,再轻轻地涂在贵妃的颈项间。
此时,外边又有骑兵往来,在门前窥探的娟美传报进来,龙武军有一队人来到道北驻扎。这使他们惴然。
至于用了药的杨贵妃,不久就有反应了。濂珠冰魄散中,有一味是冰片,凉意深入受创的咽喉,再加外面的止痛油膏也起了作用,她正式睁开一下眼看,发生呻吟,似乎在说话,但声音迷嘶,只有几个无组织的单音。但是,她的右臂却能动了,手指伸屈了几下。
于是,文郁和阿芳用热水浸过的巾,逐一包着贵妃的四肢关节,小心地为之按摩,意儿也来协助,解开了贵妃的胸衣,用手掌推拿贵妃的胸腹。
弥天夜色罩着马嵬坡,各处都有灯火闪动,但驿亭和佛堂一角,却是冷冷清清的。
茫茫夜,谢阿蛮席地坐立佛堂门内,依壁而睡,在这一天中,她疲颓不堪,许多事缠在一起,也使她的精神状态陷入了分裂和迷离中,乏极的肉体需要休息,但一睡着,便被恶梦惊醒。
她想到陈方强,想到恒王——
至于里面,杨贵妃出汗了,她的四肢经过按摩,已能活动,喉间的受创自然不可能如此快地转好,但她已能发出沙嘶的声音,她说过一句“很辛苦”,又问了一句“我活着”?此外,她的视力大致恢复了一些,她看着文郁而叫,没有完全发出声音,但那是认识和有了意识,她还流出眼泪。
文郁小心地用匙盛了粥汤,喂给贵妃喝了几口,但因喉间痛楚,喂了几匙就停止。
在外面,龙武军的陈方强于近午夜时来访谢阿蛮,她走出去,在佛堂阶外,左边的马栏房与之相见。
陈方强是负责这一区域警戒的兵官,在今天的事变中,他已获升级为郎将。谢阿蛮自然不愿和他相见,不过,环境使她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因此,有礼貌也温煦地与之见面,陈方强为日间的事向她道歉——这名新郎将很会做人,他忖度谢阿蛮入东宫,可能会得宠,因此也不敢得罪,假借了旧情来联络。
她一面敷衍着,一面打听消息,从陈方强口中,她得知今天事变之后的情势:
太子以留下讨贼为名,迫皇帝交出兵权,皇帝以四军将士两千人归太子,另外,飞龙厩骑兵全归太子。皇帝曾命寿王、恒王偕高力士往后队,宣谕传位给太子,太子不受,但是,朝廷的大权,无疑已落入了太子手中,相随皇帝的兵,如今大约只有千余人,而且飞龙厩骑兵和龙武羽林军精锐已分予太子,皇帝的一支护驾兵,已不足道了。
陈方强又说明,自己领一队兵在此警戒,天明前就会到太子那边去,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则仍随皇上,此外,在宫眷队中的东宫眷属,在天黑之前已送到后队,和太子在一起了。
这说明,皇帝李隆基在马嵬坡事件中已在实际上丧失了皇帝的权力,但仍保留着皇帝名位。
谢阿蛮软弱地喟叹着,劝勉陈方强,她说明自己很倦,然后,与他告别。此外,她轻描淡写地要求陈方强保护佛堂周围,让自己可以安睡。
他们在平静中分别,谢阿蛮躲在门内看陈方强过了道北,才把外面的情形悄悄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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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五日丁酉。
一个面目全非的黎明来到了马嵬坡。
兵士们结队,齐整地自西向东行,他们从东边逃到此地,但又回转,到后队去随太子。
陈方强一队兵不仅担任警戒,而且负责两边联络和接洽,当随驾的兵通过马嵬驿亭后,陈方强很快就收队东撤了,传说,太子会去见皇帝,结果却没有。于是,等待了一些时的皇帝,在心情沉重中徐徐分队启程。
寿王府的总管张永,于黎明后,陈方强的兵撤走不久到了佛堂,他携来财物,自称奉寿王之命,侍候贵妃,张永带了几份王府的和军中的空白文件,再看需要而填写事故,以备路上查验之用,他传寿王之命,暂时不可启程。
经过一夜调养,杨贵妃的情形有了显著的好转,应该说,这是奇迹式的好转。
张永入内拜见时,贵妃由人相扶而斜躺着,上身半竖,当张永跪伏在地呜咽时,贵妃也已泪流满面。张韬光、文郁,已经把大致的形势报告了贵妃,但对着张永,她依然询问皇帝的情形,只是,她的音带受创,一些支离破碎式的声音,张永几乎听不清,由文郁转述,于是,张永说:
“危机过去了,但皇上很痛苦,昨夜哭泣……”
“活该!”谢阿蛮在旁边恨恨地说。
“不——要——”杨贵妃努力吐出,声哑而嘶。
这时,张韬光建议趁没有人时改装车辆,做启程的准备,于是,他们分配人力,张永负责守大门,娟美和阿蛮侍候贵妃,阿蛮坐镇佛堂,其余的人,由张韬光率着,改装那一辆车。
佛堂短栅间的两幅陈旧的帷幔被拆了下来。每一个人都紧张和用力地工作,外面,远处的号角声时起时歇,人声、马声、车声,也不断地传来。但是,驿亭地区这一段路面却很冷静。
已恢复神志的杨贵妃,双目怕光,不能睁开,她合上眼,双手捧着由张永献上的一只荷包,那是寿王的,里面盛放一些香口茸、香料,还有几件小玩意,那只荷包上绣有一个寿字,出于当年的寿王妃杨玉环之手,但此时的她却没有看,只以双手捧着。她的手虽然能活动了,但仍有些僵,四肢也时时会有一阵震颤,喉间虽用了药,也依然时有火炙般的痛楚。
她的意念游离着,有时想,有时又一片空茫,在空茫中,她会自问:“我怎么会活着?”她无法自解,一个死去的人又怎么会复活呢?
然而,她复活了,不过,她完全不去想未来的问题。
不久,大路上开始有车队和行人出现,那是难民们,守门的张永把佛堂的大门关上了,转到另一处看外面。谢阿蛮于大门关上后去看贵妃,她们相对黯然,贵妃流着泪说话,但因喉间梗痛,她只说了一句就停止,阿芳吹了一些冰魄散入贵妃喉间,不久,她说:
“我第二世做人了!”
只有这一句话,她又已泣不成声。
此时,在改装车辆的意儿进来报告,车已大致弄好了,但前路被挤塞着,一群车和人不能通过,于是,阿蛮出去和张永商量,问他如何与寿王联络。
张永皱着眉,缓缓地说:“殿下吩咐,道上有行人了,我们可以混进去同行,如有特别事故,他会来照顾,因此,我一直在守望着。”
“我来守在此地,你到外面看看情形,顺便打听一下消息,我想,我们在此地也不能久留。逃难的人来得多,说不定会有人闯入,再说,敌人如何?”谢阿蛮嗟叹着,“如今,没有人提到安禄山的兵了!”
张永出去,骑了马向西走——一群被阻止前进的车骑,当他到时,恰好获得开放,但只准分队缓行。
寿王李瑁已随驾启行了,张永审度情势,徐徐退回来,再过半个时辰,又有几批车骑获得通过,看来,前路已能维持秩序,佛堂中人忖测,皇帝的西行队伍,大致和一般逃难队隔离十里。
他们决定启程了。
不久,一辆奇形怪状的重载车自驿亭后面的小径而出,插入大路上的逃难行列中。他们的车,由寿王邸总管内侍张永骑马前导,车,由张韬光驾驭,车上挪地方,让杨贵妃躺着。他们使一辆华贵的车的外相弄得很污浊,佛堂的帐幔做了车篷,看来很不调和,但大家在逃难中,无人去理会。
他们经过西驿,再行进了五里,便折入了一条向南的岔路,这不是逃难者走的大路,但仍然无人理会,因为在此时的路上已相当挤迫。
小路是张永先探听到的,他领前直行,在紧张中时时看后面,直到小路转了两次弯,一排树木和大路阻隔,彼此都不能相见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依然不敢谈话,因为小路上也有逃亡的车以及步行的人。
再行十里,他们走上另一条路,渐渐地冷寂了,他们找了一处树荫小息。此地,离马嵬驿亭,应该有二十七八里。
由是一个冷僻场所,张永和张韬光很细心地看了周围的情势,然后,揭开车帷向贵妃报告。
杨贵妃在上车之后近乎昏迷性地睡着了,看护她的人以车上人多挤迫,曾将幕帷的布弄出双层夹缝,以利贵妃呼吸。在一辆车上,当然是很不舒服的,但复活的杨贵妃,身体受过创伤,因此,在狼藉的环境中也能够睡着。
车停时,她已醒了,由文郁服侍她饮水——今早,在出发前,贵妃曾吃小半碗汤粥,而在醒了一觉后,神情比之早晨,又有了进展。
她让人扶起,看看周围,没有说话。
车中的侍从纷纷下来走动,随后,他们进食,谢阿蛮攀上一株高树,眺望四周,她看到远处一条路上,有不少步行的人,但那条路肯定不是马嵬坡的官道。
阿芳和锦梦儿在放马,那两匹拖车马是强壮的,经过揩汗休息与饮水吃草后,很快恢复了。
张永和张韬光则在商量着行进的方向与今夜的宿处,他们暂时作了决定,避免向西南方向,先找一个小谷躲起来,再看情形而定行止,自然,那也和贵妃的身体有关,他们相信,再有三四天,贵妃大致能恢复。
休息约有半个时辰,他们发现两三里外的一条路上有人行,便启程了。现在,他们要找一个宿处。
洋州,兴道县——一个交通线上的小邑,由此地经骆谷,有大路入蜀,由此出南口,可转道至汉水而东下。
杨贵妃一行人,经过迂回与艰难的行程,在兴道县的望傥驿停了下来。
停下来有许多原因,大伙儿因多日在道路,倦了,路上,曾经连续三天遇雨,时序已进入了秋天,雨,报告了秋讯,也带来了秋凉。
年事较高的寿王邸总管内侍张永病倒了,情况很严重,死去后复苏过来的杨贵妃,早已复原了,但在雨中感受了风寒,也病了,但她只是普通的感冒。
必须停下来的是张永的病,还有是决定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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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韬光在路上打听到一些消息,他以为入蜀比较好,皇帝被迫而杀贵妃,到了巴蜀,情况能控制了,相信必能庇全贵妃,但是,在病中的张永竭力反对,他转达寿王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和皇家有联络,无论如何,只能隐密身分而生活。其他的意见纷歧,贵妃本人,不说话;而在望傥驿小歇两日,张永的病转危了!
又是下雨的日子,他们只能再停留着。于是,张永死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可入蜀。
张韬光为张永营葬,这一件事和去处难决以及秋雨不断,他们只能住下等待。
杨贵妃的精神非常颓丧,她对复活的奇迹一些惊异的喜悦,丧失尽了。此时,她以为死反而比较好。她已能说话,但声音和以前有了不同,喉间时时会有喘声。
在秋雨中,逢着小驿附近的村镇的墟市。谢阿蛮冒雨到墟市去为杨贵妃购买草药。
路上泥泞,但墟市却热闹,四乡的人纷纷来参加半月一次的墟市。
当阿蛮自墟市买了药草和杂物出来时,在路上,她看到一辆独轮车陷在泥泞中,一名汉子用力推,一瞥间,她认出了推车的汉子,呆了——
推车的汉子几乎同时地看到她,那是一条狭窄的小路,彼此在无可避免的发现和认出后,有两个声音同时发出。
“阿蛮!”
“马师傅!”
推车的汉子是大唐宫廷中著名的乐工马仙期。乐工们有一批随驾,在逃出长安的第一夜,谢阿蛮曾见到部分乐工,但此时的相逢,虽只小别,但在人事上似隔了一世。彼此叫唤了一声,有喜悦和怔忡的默然。
“阿蛮,你怎么会一个人在此地?”马仙期问了。
“马师傅,你也一个人,这车……”她没有回答,也问,因为在相见的一怔中,她已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她怎么回答呢?
“我,狼狈不堪——”马仙期用袖子抹了颜面的雨水和汗水,低喟着,看了车一眼,他对谢阿蛮的不答而问,并未介意。
“哦,马师傅,我来帮你把车推出来。”她说着,很快过去,把自己买来的杂物放在车上,笑说:“我们来!”
“我一个人可以——”马仙期说,但看到谢阿蛮已动手,就不再客气了,他们很快地把车推出泥泞,谢阿蛮在推车时,意念流转,想着如何应付马仙期。至于这位有名气的宫廷乐工,毫无心机,只是抱怨地说:“我花双倍价钱买入这独轮车,是旧的,路上修过三次了,真不中用——哦,阿蛮,你怎会一个人在此地?”
“一言难尽,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马师傅,你有事吗?”她不能决定如何相告,只得拖时间。
马仙期入墟市为变卖物件换钱,谢阿蛮阻止了他。她声称自己有钱可以相助。
于是,他们相偕走向一个空寂的谷场歇棚,一路上,谢阿蛮辗辗思维,要不要把杨贵妃未死的事相告?泄漏,自然有危险,但她以为马仙期一定是可靠的,不会出卖贵妃。此外,她又顾到了现实,张永死了,她们人手不足,一个真正的男子,在路上更加需要。
虽然如此,她仍然犹豫不决,到了歇棚,依然在思考,因此,她再拖时间,请马仙期先讲经历。
马嵬之乱的另一面是:龙武军叛兵袭杀杨国忠时,在稍后的一支由丞相直接指挥的金吾军兵士与相府家甲起来对抗,但是,龙武军有计划和组织,一百多人的反抗很快被敉平,只是,发生了战斗,便有大骚乱,一群梨园子弟正处身这一段路上,当双方打斗杀戮时,龙武军兵士曾掀翻车和抢掠,乐工们和另外的官员和侍从便落荒而逃,马仙期背了行李和乐器,与一名徒弟混在人堆中走,他们离开了战乱的区域,躲在草树丛中,到了黄昏时,有人传说龙武军叛变,杀了丞相和贵妃,大路上戒严,皇帝生死不明,其余的事也不清楚。
于是,马仙期和其他的人躲了一夜,次晨,他的徒弟出去探讯,两个时辰没有回来,其他的人纷纷上路而去。马仙期估计徒弟逃走了,只能独力背起行李等物,随一伙人西行,他们抄小路,走了一日夜,才找到正式宿家,休息。再过了四天,马仙期推着独轮车到陈仓,得知皇帝没有死,依然西行入蜀,过扶风时,据说又有一次兵变,被皇帝制抑了,平安无事。马仙期想取道入蜀的,但是,他去陈仓得知了另外的事件,便改变了主意。
宰相杨国忠的夫人裴柔和幼子杨晞与虢国夫人母子作一路,在马嵬事变时,他们也走小路逃奔,到陈仓时,县令薛景仙派兵去袭捕,杨国忠的妻子以为是安禄山的兵追到,自己母子不能受辱,虢国夫人慨然同意俱死,他们已被围,杨国忠的妻子狠起心,用剑杀了幼子,再自杀,但手软了,虢国夫人也已杀了自己的儿子裴徽,正要自刎的时候,杨国忠的妻子求她先杀自己再自刎,虢国夫人便挥剑斩断了宰相夫人的咽喉,到了再自刎的时候,力气不足,一剑没有死,吏兵已杀散随从而闯入,捉了虢国夫人,但是,虢国夫人在路上就因血液凝塞了咽喉而死去。
陈仓人传述这一故事,对虢国夫人和杨国忠夫人,都有无比的敬仰,而马仙期,也因此而改变,不再入蜀,转而向东行,准备到襄阳去。
谢阿蛮喟叹着,低声说:
“虢国夫人的事,我们也听说了,只是,贵妃不相信,传说的乱头野话太多了!”
马仙期听到“贵妃不相信”一句,怔住了。
谢阿蛮在听他冗长的叙述中已经决定公开贵妃的秘密,争取马仙期相助。现在,她庄肃地讲述发生在马嵬佛堂中的事件,以及请求马仙期参加相助。
马仙期在震动中,终于正经地点了一下头,发誓相随,绝不负心。
“仙期——”谢阿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贵妃的身分一泄,大家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一行,只有你一个男人,一切都要仰仗!”
“我尽我的能力,总之,如果有意外,我必先赴死!”马仙期郑重地说。
于是,这一支流亡的队伍,增加了一个人,补上已故世的张永,也由于马仙期说明形势,他们决定了逃亡的方向,入巴蜀的念头完全打消了。
半个月之后,他们一行人到了襄阳。千里流徙,他们一步步地发现形势险恶而深藏自己,因此,路上平安。但那是在一些僻野的地方,如今,到了一个大城市,对于他们的行藏自然是极不利,为了掩饰贵妃的身分,张韬光运用了张永当时携来的文书而伪造身分,他使杨贵妃扮作皇族中的女道士,出身则用了河上郡主的封号,列入已故让皇帝一系。皇族的女道士可以有内侍,有男侍从、侍女,皇族女道士富有,甚至骄侈一些,人们都不会感到意外。
但他们还是很谨慎,在襄阳购入了一艘双桅的江船,雇用当地船夫,取水道赴江夏再定行止——因为在船上不会遇到熟人,也少有关卡。
杨贵妃的身体已康复了,但是,她陷入深沉的哀伤中,肉体康复后,她的思维有了正常的活动,她明白如自己那样奇迹式复活的人,在任何地方都难存我身的,人不可能在船上过一辈子的啊!
到了江夏,他们得知了皇帝入蜀,安全到达成都,但大唐皇朝的真正皇帝已换了人,太子李亨在灵武嗣位为帝,把父亲尊为上皇天帝,那表示太子李亨已取得了权力。李亨在灵武建立朝廷,而李隆基在成都也有一个朝廷。
江夏,成了一个重镇,各方面来往的人很多。张韬光怕出事,力劝杨贵妃再走——乘舟向东行。
杨贵妃明知在江夏危险,但是,她对无目的东行,也有着不耐,她声言入蜀,和有危难的皇帝在一起,即使再死也是甘心。谢阿蛮劝了她两天,以皇帝的处境可能会因贵妃入蜀而增加困难,这样,才说服了贵妃。
虽然经历了马嵬事件,杨贵妃不但不怨,对李隆基依然具有深情,她了解自己的一生很难和李隆基在一起了,但她关心他,不愿损害他!
于是,他们的船再向东行——
长江上,这是秋季将尽的好日子,气候爽朗,但这一艘船的人,大多忧愁如海,只有马仙期的心情最好,因为他和谢阿蛮长日一起——在梨园的初期,谢阿蛮还未出名的时候,马仙期就已对她倾心了。此后,阿蛮成了宫廷中最特出的女人,他自然无可能接近和表达爱慕了。如今,他把埋葬了多年的爱慕复活,同时,他也看出阿蛮对自己可能有情分。
虽然在危难中,爱情使中年的马仙期心情活泼。
一夜,长江上月白风清,马仙期在船头上,独自弹奏琵琶,他即兴而奏,有时并不依谱,而是自由创作。
谢阿蛮出来,轻轻地到他身边,赞好。她说马仙期琵琶上的进境,已可以追及称第一的贺怀智。
马仙期怔怔地看着她,这一曲,在他心灵上是为阿蛮而奏的,但他不敢说,只以双目来表示自己深湛的情分。
谢阿蛮终于领悟了,她低唤着:“仙期——”那是对深情的答复,而马仙期,于受到感应后,拨出几个悦耳的和声。
这时,杨贵妃赤着脚,自舱中走出来,她着了宫廷中睡袍,一带束腰,走上船头,秋风吹动了睡袍,飘飘地,在星月微光的映照之下,有一种轻灵的、欲仙的意致,也许,这是消瘦了的缘故。
谢阿蛮移目看她,忽然说:“贵妃,你总是最美的。”
“我还值得称赞?”杨贵妃怆然一笑,走向前一些,再说:“马师傅,请把琵琶给我!”
马仙期把琵琶递过去,杨贵妃翘首向天,轻轻地提弦,这是她复活之后第一次弄乐器,她的手指有些生硬,拨了几下,转而奏出最流行和最简单的七言绝句歌调。
马仙期和谢阿蛮相对看了一眼,彼此,都脉脉有情,但是,已入中年的马仙期却羞涩了,他转望大江,低声唱: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杨贵妃和了他唯见长江天际流一句,发音已比早些日好了许多,她淡淡地一笑说:
“马师傅,我想,我们也下扬州吧!现在虽不是烟花三月,到扬州过冬,想来也不错吧——人们说,除了长安,天下名城以扬州为第一,成都居第二——”
“对了,听说盛王出任扬州大都督,如有必要时,我们可以去找他,贵妃从前待盛王殿下很好……”
杨贵妃以一个手势制止了谢阿蛮,接着说:
“阿蛮,盛王大约不会出阁,只担任一个名义,即使他在,也不能找他的。目前情势,我们不能找任何人帮助,阿蛮,我想通了,张永生前的话很对,我们不能找任何一个人……”贵妃又拨了一下弦,将琵琶交还马仙期。
“那又何必去扬州呢?”阿蛮喃喃地说。
“反正四海无家,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人们说扬一益二,刚才听了马师傅的歌,我想去扬州也好,皇上在益州,我去扬州,一西,一东,天下两大城!”贵妃说,怆然一笑——在星月之下,这一笑依然仪态万芳,但有些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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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偶然间的决定,他们沿江而行,本无目的,杨贵妃提出了一个去处,大家都同意了。
于是,马仙期和张韬光两人上岸去探听扬州的情况,作了一番准备,他们的船便再启程,顺流而下。
这一程,有了一个目的地,再加上秋气爽朗,流亡者们的心情转好了,特别是马仙期,自爱情孕生了许多灵感,他从眼前景色,配合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翻为琵琶曲,属高调小部,可以独奏,也可以和箫、觱栗等合奏。
马仙期将这一套乐曲名为“秋水长天”,用墨笔和朱笔合写在黄麻纸上,成一卷,用以献给谢阿蛮。
在宫廷中以狂侈出名的谢阿蛮,经过乱离,经过情爱上的波折,再受到人们虔诚的爱时,在感动中兴起了悲怆感,她捏住马仙期的手,低微地说:“谢谢!”随后,她合上眼皮,有如自语地说:
“仙期,以前我把日子虚度了,如今才得着——但是,往前去不知会怎样,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月,我们都可能遇着危险!”她说,泪水在眼眶中转动。
“阿蛮,在我想来,一天,一个月,一世,都一样,只要我们在一起!”马仙期在紧张中说出情话,因为他的手被她的捏住。稍顿,他再说:“只要把握现在,我们和现在同在一起,我的……秋水长天中,就有这个意思,及时……”他说得很用力,平时口才甚拙的马仙期,此刻虽然机敏了一些,但也只表达了大意。
她捧着那一卷乐谱,想马仙期所谓及时的意义,这应该和平时所谓的及时行乐不同,而是在生死之际把握着时间,意义比及时行乐进了一步,她低喟,点头,眼眶中的泪水流动着,忽然,她举一举卷,和泪哽咽而说:
“仙期,我们两人把这一卷献给贵妃。”
马仙期自然同意谢阿蛮的意见,不过,他定视着阿蛮手中那个卷子,阿蛮在说话中曾流泪,泪水滴在卷上——马仙期不欲将这一卷呈献,但没有说出。
谢阿蛮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次日,自行录出一卷呈献,同时由马仙期和谢阿蛮分别指导宫人练习,隔了一天,他们在晚饭后的长江船上,初次合奏“秋水长天”曲。
合奏,以马仙期琵琶为主,文郁的琵琶为配,谢阿蛮用方响,娟美吹箫,锦梦儿以金铃合拍。
着了女道士服的杨贵妃,在一曲既毕时悠悠地说:
“这依稀有兴庆宫的景光了——唉!”
“贵妃,当逆胡溃灭之后,贵妃终有重归南内之日!届时,我们在南内再奏秋水长天!”文郁说。
贵妃又浮现出凄清的笑容,随说:
“重归南内,那一天,大约不会有了,只是马师傅的曲子,将来不但会传入宫中,也会流传天下。”
一接触到现实,情绪就转低了,于是,谢阿蛮说:
“御前演奏,有乐无舞,太单调了,马师傅,请你奏中序散拍,我在此地试试!”
于是,谢阿蛮匆匆地换了一双鞋,在极狭小的空间,做旋回舞蹈,她在舞蹈中,时时看马仙期,她为贵妃而舞,但也为爱自己者而舞。
这是长江船上的生活,船顺流而下,风平浪静,一次所谓御前演奏,表面使大家愉快,但在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因此而沉重着,兴庆宫中的太平与欢乐的日子,几时会重来?杨贵妃说不可能再有了,那是现实。人世间的奇迹不会太多的!何况,李隆基的权力已被儿子所夺,本身又已到了高年,即使逆胡被打垮,人事只怕也会全非!侍从们想到这些,在长江船上生出的幻念,又消灭了。
但是,侍从们自另一方面发现了奇迹:经过处死而复活,再经过道路上的颠沛流离,在行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身上不但没有出现衰飒态,她消瘦了一些,而神采风韵,好像比以前更好了,以前,她浓妆,现在的她,淡妆,在素雅中现出了恬逸的美丽。
侍从们自一个熟悉的人身上发现了新鲜。
每当杨贵妃独立在船头,倚栏而望时,侍女们会私语。她们会低念许多年前李白在宫中所作的诗“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杨贵妃的确是可以当得起第一的。
他们的船到当涂时,因为有一批兵船以及官家的货运船集中着出发,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在小港埠停了两天两夜再顺水而下,向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城扬州去。
扬州,十里长街,二十四桥,独占着东南的繁华与形胜,如今,黄河流域的战争,使得扬州更加繁华。
从洛阳、开封、陈留、荥阳一带逃出来的富贵之家,有不少居住在扬州。自东南来的漕运、贡品,也到扬州,暂时停留。其中,粮盐与布帛,由广陵副大使李成式就地分配,支持淮北及山东河南地区的军需。
扬州成了战时的后方重城,挤满了人,也有如山一般的货物双结。还有,扬州水道上,也挤满了各式的船只。
杨贵妃一行人,在到达扬州时,有新奇的喜悦,可是,又很快地陷入恐慌与惶乱中。
热闹的扬州市上,经常地有人谈马嵬坡事变,马嵬坡事件好像比失掉长安和洛阳更受人重视。而且,更有不可思议的事,人们说:在马嵬事件中,杨贵妃并未死去!
马仙期第一次听到,回来悄悄地告知谢阿蛮,没有公开,接着,谢阿蛮扮做商人妇和马仙期同行,他们又听到人们说,阿蛮紧张了,她和文郁与意儿密商,让她们两人也上岸去,到茶楼酒馆走动,设法探听消息。
文郁和意儿在流亡途中,也有了经历,懂得怎样去听取公共场所的闲言闲语,她们也带回了相同的传说。
于是,她们奏告贵妃并且举行会议,应付局面。
张韬光最紧张,他建议立刻开船走。
“韬光,扬州有了传说,别处一样会有的,离开此地,并不是好办法。”杨贵妃冷静地说,“只是,在船上是再也不能住了!我们设法找一栋屋住下,大约,不会有人找上门来,即使有人来问,我这个女道士,有正式的文书,只要不是熟识的人,料也无妨!”
她的冷静对随从们有镇定的作用。
于是,马仙期和谢阿蛮两人出动找寻房屋——到扬州之初,他们就曾找过房屋,没有觅得。现在,他们到近郊觅屋,贵妃指示,不必再讲求气派,寻常房屋,只要能容身的,就可以居住。
于是,他们找到郊外近村的一所在河边的屋宇,那是一个平常地主较大的庄院,住宅分两进,后面有栽了梅竹的小园和一块菜地,屋左是桑林,屋右是一栋住宅的废墟,越过这废墟,有三栋相连的、外形也相仿的庄院式宅第。
这样的格局,对他们很适合,而且,距扬州城约十里左右,来往亦不算不便。
他们预付了一年租金,允承自行修屋才租到的,他们雇了十二名匠人修葺,又雇用本村附近的仆妇相助。终于,结束浮家泛宅的生涯,流亡的人,暂时有了一个家。
一度因杨贵妃未死的传说而骚动不安的人,现在安定了下来,一所住宅,隔开了城市的安静生活,使数千里逃亡流徙的人情绪放松了。
这是冬天了,扬州虽然被长安人称为东南方的土地,但却和长安差不多,只是冷的时候开始较迟而已。不过,寒冬之日,扬州的热闹不减,虽然是战时,扬州也没有宵禁,夜间,也还有游河的船只往来于二十四桥间。
杨贵妃在初到扬州时,曾游过一次河,搬到乡下后,她没有再入城,她静居着,每天,由马仙期入城一次,采办用品和探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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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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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55
十二月尽时的一天,马仙期从扬州城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令人生出幻想的消息:在彭原的皇帝李亨,命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永王李璘回蜀侍太上皇。同时,派高适为新置的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又置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地,以李瑱为节度使。
这是一个趋向内战的局面,永王李璘的领四道节度使,为成都的皇帝李隆基所派的,李亨自立为帝,尊父亲为上皇天帝,但是,在成都的李隆基虽被迫把传国玉玺送给儿子,接受了已成事实的禅位,但他依然行使权力,希望把失去的皇权再夺回来。
李隆基派第十二个儿子李璘担任四道节度都使,赋予极大的权力,可以自己运用区内的士马甲仗、粮食财货等,又可以自行置官员及任命本区内的地方官,然后奏闻;李隆基同时任命三个儿子,广陵大都督盛王李琦,武威都督丰王李珙,领四路节度使,但这两人只是担任名义,并不赴任的。只有李璘赴任,而且节制的地区广大,整个长江和江南都是他的辖区,还远及岭南,显然,李隆基派永王,是把天下中分了。东南归永王,西北由已称帝的李亨经营,以财富和地方幅员而言,李璘所领较大。再者,盛王的广陵大都督既不赴任,李璘在地位和声势上,也可以节制到广陵区域,那样,江淮之间,也入他的势力范围。可是,李亨已得到皇帝名号,他以皇权命李璘回蜀,又以皇权另派官员到淮南,鲜明地准备对永王用兵了。
杨贵妃对马仙期的消息感到惊异,她询问来源和可靠性。马仙期说明:派高适到淮南的诏命,今早已转到扬州,派李瑱的诏命是附件,绝不会假的。据说,已有特别人员到达,劝告和监视李成式,不可附向永王,市上已在传说,那么,诏令永王返蜀,也应该可靠的。
这是残年,刺激性的消息使得他们情绪激动,他们想象永王如胜利,大局会完全改变。
他们所知虽然有限,但他们从权力的中心圈子里出来,对时事有一定的了解。一些些消息,就够他们忖测了。他们想象:成都的上皇天帝以永王来攻取河南地,如果永王收复了洛阳,那么,长安的胡人,会不战自乱,可能向西北方迂道而退,那么,永王可以乘机入长安,如果永王能先收复洛阳长安,上皇必能夺回失去的皇位。即使永王只收复洛阳,现在皇帝收复长安,两兄弟各有兵众和声势相当,太上皇也可以从中利用,取回皇权。
他们想:只要上皇能够得回皇权,那么,杨贵妃无疑是可以重返大内的。
希望在忽然中泛了起来,不过,没有人向杨贵妃谈到这一希望。
新年,扬州城内很热闹,住在乡下的他们,也在年初五入城一次。不过,他们入城却并不愉快;在市上见到的布告,用了至德二载的年号,那是马嵬事变后,太子领军走灵武自立为皇,连父亲的年号多用几个月都不愿意,迅速地改用自己的年号,因此,现在便是第二年了。这表现了父子之间关系恶劣。同时,扬州的要道已置兵,官府虽然封锁消息,但市上传说永王的兵已东下,新年虽热闹,人心却有些惶乱。
杨贵妃对时事从不发言,年初五入城,她购了一些灯回来,点缀这所庄院。表面上,她很恬静。
不过,永王大军东下和扬州戒备的消息,她在暗中依然关切着。她明知一个被公开处死而复活的人,不应再存希望,然而,活着的人,又有谁能不希望呢?
接着,又有关于永王旳事传来,扬州盛传:大诗人李白被永王罗致入幕府工作,李白的名气响彻南北东西,马仙期来报告,扬州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在讲李白。
杨贵妃对李白自然是熟悉的,但她依然保持缄默,随从们虽然是生死与共的至亲,但由于本身尴尬的地位,对时事总是不便发言。
她沉思,有时冒着寒风,在小河边漫步——她内心有着焦急,但又自抑着。
由于永王的大军东下,扬州城郊地区,兵马多了,但出入城尚未受到限制,只有外围地区有兵吏查诘。
他们每天有人入城,每次都是两人偕行。于是,又有消息:皇帝李亨已布置了对李璘作战,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已阻永王军东下,传说发生了战争——战争,永王的军队大胜。
扬州很紧张,但在市区依然热闹着。
接着,又有消息传到:叛反和自称大燕皇帝的安禄山,在洛阳为他的儿子所弒……
对时事长久缄默的杨贵妃,听到安禄山的死讯,终于不能自静了,她向随从们说:
“以前,我听人说,安庆绪很庸碌,他杀父自立,看来不会长久了,官军收复两京,希望大了!”
“但愿逆胡早灭!”文郁抑制自己的兴奋而说。
再接着,又有关于永王的军讯,永王大军击杀了丹徒太守阎敬之;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及广陵采访使李成式两人的部将元景曜和李承庆都向永王投降了,永王的大军长驱东下,江上有无数楼船,陆上,兵马旌旗不断。
这时,李白为永王所作的东巡歌十首,也传入了扬州。而扬州城陷在战争状态中,正式戒备了;马仙期已不能每天入城,那是怕被盘诘而露出破绽。
他们的庄院依然很平静,谢阿蛮和娟美、锦梦儿,悄悄地唱起李白所作的永王东巡歌: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这是第一首。
三川北虏乱似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这是第二首。
二帝巡游俱未还,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这是第五首。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渡次扬都,战鉴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这是第七首。
杨贵妃听到了她们的低唱,一种潜在的喜悦心情使她不克自制,也随着唱出: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这是第九首。
于是,她们看着贵妃,阿蛮的琵琶则依然在奏,杨贵妃徐徐一笑,独自唱出最后的第十首: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筳,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注:永王东巡歌有十一首,但第九首为他人伪作。)
这是杨贵妃自马嵬坡被缢伤喉之后第一次真正的唱歌,她的歌喉和以前不同,声音有些沙嘶,但能够唱歌,总表示她的音带在逐渐痊愈中。谢阿蛮脱口道贺,但是,这却触起了贵妃的哀伤,她摸着颈间,没有再说话。
至于张韬光和马仙期,此时却在作战争中的应变措施,他们所在之地虽然也较偏僻,到底近城,战争一起,可能会被波及,他们在小河流交叉的村中找静避难处,他们再购入一艘小船,预备于必要时逃入小河流深处。
杨贵妃对此不发表意见,但她热烈地期望着永王大军过长江,到扬州,再北上收复河南的失地。
李隆基重登帝位,她是否可以再入宫中是无法预测的,不过,这至少会有一线希望。
她为一线希望而期待着。
在战争迫近时,马仙期不再顾及可能有的嫌疑,用了些方法,转道北面一个小镇,每天入城打听消息,有时,谢阿蛮和他同行。
有一天,马仙期回来时已日暮了,他带来一个消息:在扬州城内,他发现了户部侍郎杨暄的次妻徐氏。杨暄是杨国忠的长子,在马嵬事变中,与父俱死。至于徐氏,虽然是侍妾,但出身良家,为杨暄所特别宠爱,及杨暄的正妻病故,徐氏在家族中地位等于夫人,而且,杨暄户内早由徐氏主持,因此之故,徐氏在为妾时就曾入宫,后来,入宫参加宴会,人们称她为夫人,但在户内,她尚未正名。
马仙期在宫中见过徐氏几次,在杨家也多见徐氏,因此,虽然隔了多时,经过离乱,依然能在一瞥中认出。
他回来,先告诉阿蛮,两人再奏告贵妃——马仙期强调自己很小心,没被发现,回程时,又兜一个圈,肯定没人跟踪才回家,也因此而晚了。他说自己发现徐氏,远远相随,找到她的住处,他说:徐氏还携带了一名小童!
杨贵妃的神情很紧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贵妃,据马师傅说,徐氏入一所大宅,经打听是日本国使臣的,这怎么说呢?徐氏怎会和日本国人在一起?”阿蛮茫然问,“还有,马师傅说那宅中日本人不少……”
杨贵妃吐了一口长气,喃喃地说:
“国忠的儿孙怎样,我一些也不知道,看杨暄和杨晞的死,只怕一遇到官兵就会不免,马师傅所见,徐氏带了孩子,想来该是她的儿子……”她合眼,“总算有一脉——”
“贵妃,她怎会和日本国的使臣在一起?对了,仙期远远偷看,日本国的大人,对徐氏很是恭敬。”
“这不出奇,外国人由鸿胪寺接待,宰相的次子驸马都尉杨昢,出任鸿胪卿,主理外交,自然和外国人相熟,宰相自己,也常接待他们,这回的日本使臣,天宝九载时奉命出使的有两百二十余人,好像隔了一年,才出发,到长安时,皇上赐宴,还作了诗,我也见过几次,他们的正大使叫藤原清河,用副使衔头的有几个人,我记得一个叫大伴,一个叫吉备,还有一个藤原什么,是和大使一族,我忘了,他们入宫的次数可不少,阿蛮也见过多次吧,藤原清河回去时遇风,船飘到了安南,又折回长安,皇上赐藤原清河改名为河清,又任命他为特进秘书监,另外有一个文人,叫朝衡,他原是日本使臣,叫阿部……噢,我又记不清了!”杨贵妃按着额头而发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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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在被缢复活后,记忆力似乎减弱了,她偶然也会有头痛以及四肢痉挛。
“是这样,我记得了,那几个日本人都看过我的舞,有一回,他们中几个还送我礼物,说要把我的舞记下来,传到日本国去,我和他们谈了两次,讲解姿势和舞步——”
“贵妃,我们是否要和徐氏夫人去联络?”马仙期问。
“我想——”杨贵妃沉吟着,迂缓地说“联络,只怕会害了他们,徐氏,她的儿子——哦,叫欢郎吧!”杨贵妃稍顿,“他们必受日本使臣的庇护而逃到此地的,不知他们还有些什么人,我想,他们也一定小心着,徐氏极少人认识她,出入可以自在些,我们又怎样地去联络呢?他们一定隐瞒身分,我看,不必……”她稍顿,又改口,“你们留意着,能联络上,自然最好,不过,这事只怕要阿蛮出面,我们不必急,设法弄清楚情形——徐氏既然带着孩子外出,不会只一次的,你们两个,或者再加上意儿,多方打听,再看情形!”
杨贵妃对本家的事似乎忘了,此时,偶然得来的消息,使她生出许多联想,她的亲哥哥杨鉴如何呢?逃亡了,还是被杀了?
她不敢去想它。
于是,谢阿蛮和马仙期以夫妻身分出现扬州城内作滞留较久的探听——扬州的情势很紧张,因为永王的兵已到了长江南岸的丹阳,与扬州的江防前卫瓜步洲已隔江相对。以一般形势而看,永王兵多,军容似乎很盛,他从江陵下来,一路征集楼船,可供渡江的大船在千艘以上。
这样的气势又有谁敢担保扬州方面能抵挡得住呢?
不过,在静居中的杨贵妃,独自对着一张简单的地图出神,她有疑惑,永王的兵为何要集中到金陵以东,正对扬州地区的江南岸?为何不在铜陵、当涂之间分兵至江北,夹江为营,利用船多的优势,大可两路推进的,江北岸的军队可以直扑淮南,取徐州;她以为永王一入江北,便能招降那边的军队参加讨贼。
但她对军事的知识太浅,只是在安禄山起兵之后知道一些,她估计,永王大约另有用意。或者,永王并无自相残杀之想,而是另一边迫他,进迫他的力量,以扬州为中心,他也到了扬州对岸,再者,扬州是财货和军需的中心屯储地,一旦取得扬州,那么淮南、河南东南部及山东区域的军队将因军需供应而听命于永王。
她如此想,正月已过去了,进入二月,天气依然很冷,而长江军事在二月初八、初九起了巨大的变化。
声势浩大的永王大军,被李亨特派人员收买了几位大将,在一夜之间,永王麾下三位总兵的将军率领本部兵叛离了永王:他们是季广琛、浑惟明、冯季康,其中季广琛所部兵最多,有六千余人,他率部渡江投扬州,此外,浑惟明一军三千余人,自陆路投江宁地区,冯季康一军则投白沙,这是有周密部署的叛离,三军人,分自三个方向走。其中,季广琛的兵最强和多,比李成式守瓜步洲的兵(三千)多一倍,而冯季康一军奔白沙,就是投入瓜步洲的军中——白沙在瓜步洲和扬子津之间。
这三员将军的军队叛离时,丹徒城中曾有混乱,永王派兵追击,在长江上曾和季广琛的兵打一仗,但季广琛事先布置得好,顺利渡江,而永王大军自三将叛变,力量就削弱了。同时,皇帝李亨那边的人马也有配合性的行动,河南招讨判官李铣的军马和李成式所部在对岸呼应,李璘以为皇帝的兵已渡江,仓皇中把部队撤出沿江的丹徒县城。到次日天明才得知北兵并未渡江,再回据丹徒,但是,如此地闹了一夜,永王的兵便自乱了。
次日,皇帝的兵就渡江出击,永王部队内又有叛应,于是,永王大军在内溃中大败了!
永王兵溃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扬州城。
在紧张中的扬州城,因此而有盛大的庆祝,全城锣鼓齐鸣,各寺庙也响起了钟声。
住在城郊的杨贵妃一行,很快得知了消息,他们一个希望,在恍惚中幻灭了,大家都颓丧、缄默着,杨贵妃想着一件事:大河以南,长江以北,云集许多官兵,但未和敌人作战,睢阳城被安禄山的胡兵所围,孤城死战,没有一支兵去驰援,可是,这些兵在自相残杀打内战时,又表现了英勇。
她为此而感叹。
谢阿蛮和马仙期在永王败讯传到后,禀明了贵妃入城,他们预计在城内住一夜,耽到次日日暮时再回来。
永王的兵败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他们关切着时事,希望能得知真相。
他们两人入城,这夜,杨贵妃和文郁、意儿谈到半夜才睡,他们从永王兵败而判断,在成都的太上皇将从此不能再起了!她们认为,永王是太上皇惟一的再起本钱,而这一支资本,却在两日内输去。
杨贵妃于伤感中作了宿命的结论:“天命吧!”
次日上午,入城的马仙期独自先归,张韬光先发现,紧张无比,但马仙期很远就做了预约好的平安手势——
马仙期独自赶回来,意外地遇着了杨暄的徐氏夫人。他们曾多日设法而无法联络上。可是,昨日入城,阿蛮到第六桥边买一些女用品,并且打听消息,在一家熟悉的店铺内,无意间遇到徐氏。
徐氏和阿蛮都是经过忧患、懂得环境的危险,在店内,她们只泛泛地招呼,好像昨天才见过那样,之后,徐氏邀谢阿蛮上车,马仙期不曾和阿蛮在一起,但是,当阿蛮随徐氏上车时,他看到,徐氏没有留意,阿蛮却以眼色相示,仙期便在旅馆内等待。
徐氏在车上便坦白地告知了阿蛮自己和儿子杨欢,在马嵬事变时,别作一队,并未和宰相夫人在一起,大乱初起,徐氏不曾受到波及,后来交兵,传说宰相父子被杀,随从们就逃了,乱兵又来抢劫,徐氏母子和一名保母、一名随从、两名婢女和一名男仆,舍车步行,打算回长安,在人丛中挤向小路,和日本遣唐使的部分留后人员相遇——男随从本是杨暄的亲随吏,和日本遣唐使的人员相识,徐氏受到了照顾,日本使臣又详细告以马嵬之变,贵妃也被赐死,嘱徐氏不可回长安也不能去蜀中。
日本大使藤原河清不在,这一行由藤原正大使的从弟,有副使衔的藤原刷雄所领。藤原家族为日本具有大权势的贵族,可以左右皇室和长期以来的实际执政者。
藤原刷雄以当时的形势很危险,便承担了保护徐氏和杨欢的责任,将两人混入日本眷属群中,他们也为此改道而行,到扬州——藤原刷雄曾受到杨国忠父子的接待,他和杨昢又有私人交谊,再加上他在日本国内的家族地位,敢于作出了冒险的措施。
日本国这次遣唐使,正使为藤原清河,副使为大伴古麻吕、吉备真备。藤原刷雄为又副使,主理留学生事务,回国时,藤原清河和刷雄都因风飘至安南再入唐,大伴和吉备两人所率的船队,飘至益久岛,还国,唐朝的鉴真和尚一行就是随他们赴日的。藤原刷雄于返长安后,晋为副使,至于藤原清河后,名义是大唐的官员,因此,他们不同路。也因此,刷雄有权决定改变行程。
徐氏和杨欢受到保护和优待,谢阿蛮入了日本遣唐使的大宅,见了藤原刷雄,由于时局严重,徐氏已决定带了儿子随日本遣唐使一行赴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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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仙期说,谢阿蛮在日本遣唐使府邸留了一夜,但只告知徐氏一人,贵妃仍在人间,没有说出所在地。徐氏在得讯后,曾经跪地行了一次祝吉礼,自然没有询问。马仙期又说,阿蛮暂时留在日本遣唐使府中,今日出来一次,着自己回报和请示。
杨贵妃对徐氏的奇遇发出了感叹,她问:
“马师傅,阿蛮留着,怎样?”
“她今早是乘了采办的车出来,往旅馆告诉我,她留着,多打听一些消息,藤原副使和官方的人有来往,与节度使高适大人也相熟,他知道的消息多,再有,阿蛮请示,贵妃是否和徐氏相见?”马仙期说,再补充:“据阿蛮说,贵妃如果与徐氏相见,就得告知藤原了,此其一;其次,阿蛮还有一个意见,我们是不是可以托藤原掩护一个时期?”
这是大问题,杨贵妃沉吟着,稍后,召集随从们商量。
杨贵妃很想和徐氏一见,天涯亡命,往后去,她少有和亲人相见的可能了,能一见徐氏和杨欢,也可以说慰情聊胜无。但是,她又有许多顾虑。随从们也不敢拿主意,最后,勉强得到一个结论,由谢阿蛮见机行事,但在原则上,不必求庇于日本遣唐使,至于贵妃生存与所在,是否要告知藤原,则由阿蛮和徐氏共同决定——这是杨贵妃的主意,她以为,藤原担当了大关系,改变行程,拯救杨氏一脉,虽然是异国人,总是大恩人,在特殊情形下,对这个人可以不必瞒。至于使贵妃敢于如此决定,由于马仙期报导:谢阿蛮入府,藤原便做了杀人灭口的一切布置,而且,还分派人在住宅附近警戒,必要时刻送走徐氏母子。他们另有隐藏之处。
两日夜之后,谢阿蛮陪同徐氏来到城郊的庄院,拜见死里复活的杨贵妃。
彼此都经过危难,但是,在相见时却没有欢容,回忆往事,太辛酸。往后去又看不到前途。徐氏虽然已决定率子赴日本,但是,飘流到重洋大海之外,在中原人的观念中,和死亡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相见,有一个短朝的缄默,徐氏曾朝拜,为杨贵妃着人扶起,让她坐在身边,贵妃的辛酸泪,强自抑制不使它流出,可是,徐氏却泪流满面。
不久,杨贵妃低沉地说:
“欢郎在,先族兄总算有后——其他的人,你有没有得到讯息?”
“贵妃,我只知道宰相夫人和小公子被迫在陈仓自尽,那是和虢国夫人在一起罹难的。其他,据藤原副使获得的消息,说三公子驸马都尉鸿胪卿,在长安城内被胡人所杀;又传说二公子也在路上被害……”
“二公子没有逃出长安吗?”杨贵妃讶然问。
“就我所说,二公子是当日出城的,不过,马嵬事变时,那些兵见我们杨家的人就要杀,当时,先夫不在,亲从逃散,我也想带欢郎回长安城再作计较的,二公子一行在我们后面,可能闻变之后回长安也不一定,二公子死,无法确定……”徐氏和泪说,“贼和官兵,都要杀杨家的人,听外面传言,宰相四位公子都遇害,但愿不真,想想真可怕,至于阿欢和我,得到藤原公的保全,实在是担了血海一样的关系!”
“我知道,藤原副使承担大险,所以,我才决定,我的事也让他知道!”杨贵妃低嗟着,“你是决定了随他们出海赴日本国?”
“贵妃如果不反对,我带欢郎赴日本——”
“我不反对!”杨贵妃连忙说,“但望天道好还,有一天,你能带了欢郎回来!”
“贵妃,我们原也打算有一天回来的;但是,藤原副使前天和昨天都向我说,不能作回来的打算了,永王兵败,太上皇已绝无再得回皇权的可能,皇帝在灵武接位,大赦天下,特别书明宰相直系亲族不赦,照这样情形,阿欢将来也难以回来,藤原副使说,他将尽力使阿欢在日本国仕进,不堕家声!”
这一席话使得杨贵妃悚然,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如果罪在不赦的话,杨欢又何能在本国立足?她内心凄楚,点点头,暂时搁下,命人以小食接待徐氏,稍后,她约集了自己的从人和徐氏相见。
于是,徐氏和贵妃及大部分随从在一起,谈了一些路途上的经历和当前形势,她们在庄院后面看了一匝,再回来,徐氏向杨贵妃提出:
“贵妃的事,我和藤原副使详细地说了,藤原公在最后——昨天晚上和我密谈,他劝请贵妃东渡日本,他以为,目前的形势,贵妃在国内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有危险,到日本国,就平安无事了,大唐的消息,在日本国也经常得知,再者海船往来不绝,他日时局转好,仍可送贵妃回朝,藤原公命我向贵妃请示。”
“你为我向藤原副使致谢,我想,我不方便离开国门,叛兵虽然置我于死地,但我总是皇唐的贵妃——我怎能走附外国呢?”杨贵妃凄怆地说。
“贵妃,我也曾如此向藤原公说过,但藤原副使的见解不同。他说,太上皇一旦失去权势,贵妃就再无重归大内的可能,以贵妃的身分,在自己国内,到乱事稍平,就不会有遁身之处,藤原副使还说,扬州也是兵荒马乱,外地逃来的人太多,不然,也不容易躲的。”
这是事实,一名假冒皇族的女道士,虽然有正式的文件,但是,若报上去查稽,立刻会揭穿的。贵妃苦涩地一笑说:
“此事,慢慢再说吧!”
徐氏走后,她的话引起随从们普遍的关切和感到沉重,他们知道一些规例,皇家的人员,即使是做女道士的,到了一个地方,必须向地方官报备,目前是在大混乱中,一切正常手续都废弃了。官府因逃难的贵人太多,也不予理会,倘若有人理会到,贵妃的安全便极为可虑,张韬光认真地请求杨贵妃考虑藤原刷雄的建议。
对此,杨贵妃无法作出决定——她对渡海的风险并不介意,可是,她还存着可怜的国家观念,她还想着自己是大唐皇贵妃的身分。她又想到前朝隋炀帝的皇后萧比,国破时逃入突厥,太宗皇帝命李靖攻破突厥,那位萧后被生俘还长安。太宗皇帝虽然不曾杀她,但萧皇后终于成了历史上的悲剧人物,被人嘲笑……
可是,她既逃过不死,活着,总得要有一个地方存身的啊!论年纪,她才进入三十九岁,实足计算,还不到三十八岁,假定活六十岁,尚有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又躲到何处去呢?
回忆及被缢杀的一幕,她中心悚悸,害怕着再一次被捕和处死。
然而,她对去日本国,又是踌躇。
为此,她紊乱了——夜不能寐,她的侍女时时陪她在中夜到后园散步。
时间,一天天拖下去——永王李璘及其子败走江西被杀的消息也传到了扬州——人们说,永王父子被生俘而遭杀害。这又表示了太上皇连庇佑儿孙活命的能力也失去了。
与此同时,西北方面却有胜利的消息传来,郭子仪一军在河东地区连战皆胜。皇帝李亨的地位显然很稳固了,他已把行都由顺化移至较为接近长安的凤翔。
一天日暮时,贵妃和谢阿蛮在河边漫步,阿蛮提到了出处——她认为在扬州一直住下去,不是办法。
贵妃看着映在河中的晚霞,喃喃地说:
“我能往何处去呢?”
“贵妃,前天我入城,藤原副使相告,他们运货的海舶大致准备好了,等风出发,藤原副使说,至多半个月就可以成行,他希望贵妃同行,副使还预先在船上设了一舱,以待贵妃。这回,他们的商船有五艘,最大的两艘已为藤原公征用——”
“唉!我不知如何是好,皇上那边——时局虽然如此,皇上总是在城都……”杨贵妃流泪了,“我的事,似乎应该让他知道……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贵妃,依我想法,到日本国去总是安全的,留在扬州,或者换一个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料不到!”阿蛮低沉地说,“贵妃或者与藤原副使见一次,从长商量,藤原副使见识很广,学问也好,贵妃和他谈,也许对时事会多了解一些!”
“哦,我再想想——”杨贵妃苦涩地接口,“我走——我想,这应告知……”
“贵妃,这是不可能的,此时又有谁能去见上皇呢?再者,藤原副使他们的行期,不过半个月,我想,就是要奏告上皇,也得等将来!”
杨贵妃徐徐行,重复着说:“将来,将来——”终于,她侧转身问:“阿蛮,你能做吗?”
她一怔,随后说:“贵妃吩咐我做的事,我一定尽我的能力做到!”
“阿蛮,当时懵懵,这些时,我实在不能忘记皇上。他赐我死,唉!”杨贵妃长吁着,“阿蛮,我并不恨……”
谢阿蛮了解贵妃的心情,不待她往下说,爽快地接口:
“贵妃是要我去见当今的太上皇?”
“我希望——我希望你能代替我,不论我是否到日本国去,阿蛮,即使我不出海,你也可以——”
“贵妃,男女之间,不能代替的,我可以到当今太上皇那边,侍奉他几天!贵妃,我是说贵妃如果出海的话,倘若贵妃不出海,我不愿离开。”谢阿蛮庄重地说,“贵妃,我在宫中见的也多了,我不会再在宫中耽,我想,我的事——”她缓慢地说,“我和马师傅说过,倘若贵妃带了我们去日本,我和他到日本国做夫妻,如果不,等到贵妃有了安全的着落处,我们也结成夫妻,再侍奉贵妃,只是,宫中生活,我再也不想了,王侯门馆,再也不进了,一旦和马师傅结成夫妻,我们会像平民那样度日。”
“阿蛮——”杨贵妃喟叹了,她经历过一番死亡,但在宫廷却依然有念,而谢阿蛮却已死了富贵荣华之心,这一比照是多么强烈。
她在悚然中看着渐昏的天色,思念在一瞬间起了无比的激荡。
“贵妃,是晚饭时候了,我们回去吧!”阿蛮低说。
杨贵妃哦了一声,但没有移动身体,稍后,她吐了一口长气,挺挺身,再说:
“阿蛮,我还存幻想,真好笑——”她稍顿,郑重地说:“我不该再幻想的,藤原副使的看法很对,阿蛮,明天为我联络,我随他们去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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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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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56
在偶然中,杨贵妃作出了决定。决定下来,她有如释重负之感,健朗地向屋子走。
晚风吹动了她道服的衣袂,在行进中,她又说:
“阿蛮,他日,当我上了船,你到成都去见太上皇帝吧!把我的事告诉他;你和马仙期同去好了,阿蛮,告诉他,我……”
杨贵妃虽然下了决心,可是,对于宫廷,依然不能忘情——因为她曾是宫廷中的第一人。宫廷生活的华茂和荣显,又怎能轻易忘情呢?
这是春天,春风已吹绿了大江南北,虽然天气还未缓和,但是,燕子已飞翔上下于扬州十万人家的屋檐。战争的烽火未曾改变候鸟的生活习惯,人却在战争中改变着,有些人,因于战争而在自己的国家内失去了容身之地。
春天,长夜未央,但已近黎明了。
杨贵妃的侍从们肃穆地集在庄院的后堂院,等待着。
在庄院的大门外,有两名壮汉守着,庄院对面的小河岸,也有两人守着,他们都很静。
河上,有两艘单桅的船停泊,船的跳板搭在岸上,船上,也有人,但岸上和船上,又都很静。
这是扬州绚烂的春夜,春风吹着河岸的垂柳,飘摇……
在庄院后堂的贵妃女侍们都曾经小睡,此时已换好鲜洁的衣服。她们低语着。
此时,内室门帷掀开,刚进入的娟美又走了出来,低说:
“阿蛮,贵妃要和你谈谈!”
于是,坐在靠近外户的谢阿蛮徐徐向内走,旁边的意儿拉住了她,低说:
“阿蛮,搽些粉,你又哭过了……”她取出自己的粉盒。
谢阿蛮没有接,但是,泪水又已淌出,她轻轻地用巾拭着,指指里面,低答:
“我出来再搽粉吧,时候差不多了——我直是心慌着,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她说,稍微停顿,掀帷而入,那是一个小套间,用具差不多已搬空了。她越过套间向内房,内房门前,文郁微笑地站着,对她说:
“贵妃睡着了一个时辰,现在自己在整妆!”
阿蛮已看到房内的贵妃,在一对大烛照耀下,对镜匀粉敷脂,贵妃侧转头,向阿蛮微笑。
——这是他们一群人的去国和离散之夜,贵妃一行,将于黎明时上船,随日本遣唐使人员东渡,贵妃的行李用具,已在不久前搬上了两艘单桅船。
为了贵妃将远行,他们忙了十天,每人做四季衣服,在扬州上购入各式各样的礼物和用具,礼物部门,装了六只大箱,用具部门也是六大箱,其中一箱,是文具方面,单是各式毛笔,就有七百五十枝。此外,又有各式书卷两箱,自古代的老子、孔子的作品到现代的李白等人的诗文。这些,在城内购买,先交给遣唐使。
他们虽然将亡命异国,但是,贵妃的身分依然要保持,十月间,他们的人分别在扬州市上搜购各式各样的物品,贵妃曾卖出几件比较珍贵的饰物换金银及作购置费用——虽然在马嵬坡发生事变时很混乱,但贵妃随身珍饰未失,再加阿蛮留下的那一辆从车,也是有贵妃用物和金珠等在,还有寿王派张永送来的一批财宝,这些,使他们极为富有。他们的财宝足够在异国过一辈子体面的生活。
现在,杨贵妃停止了理妆,向感情激动的谢阿蛮说:
“不要再哭了,你好像没有睡着——”
“躺了一个多时辰,我想,大家都没真睡着吧!”阿蛮又拭泪,“贵妃,不久后,真的要分手了……”她又呜咽。
杨贵妃却很安详,拉她坐下……
“阿蛮,不可再惹我哭,回头上了船,我想我要应付很多人的,我睡着有一个半时辰——”杨贵妃缓缓地说,“阿蛮,我再说一次,如果可能,希望你在三郎身边,从前,宫中也有结了婚的女官!”
“贵妃,我总竭尽所能。”
“他老了,又失去所有,阿蛮,让我再说一次,千万不可谴责他!”
“贵妃,经历了这一回事变,我不会再尖锐了,贵妃,你尽量放心,我会设法做得很好,我会。”
“倘若有可能,请他派人到日本国,通个消息;噢,再有一件事,我有一个亲哥哥,你知道的,如果他还活着,”杨贵妃合上眼皮,稍思之后又说:“算了,今生今世,永无再见之期,生与死,又何必通知!”
阿蛮发现贵妃的情绪紊乱,没有出声。
“唉,我其实不该再想往事了——”
正当此时,文郁在门边说:
“贵妃,要出发了。”她说,和娟美同入,收拾贵妃的床上行李。
谢阿蛮取过笔,为贵妃画眉,再把发饰扣上。
于是,杨贵妃对镜自看,徐徐起身,推开窗向外看,也向外嗅着,夜色依然,但自嗅觉中已能觉察到黎明已很接近了。她环顾室内,在依依中向外走。
庄院中的雇用人员,已在数日前遣散,现在,屋内全是他们自己人。这栋屋保留着,由马仙期和谢阿蛮暂住,此刻,后堂的人纷纷到前面的厅上。贵妃出来,领导着远行的人,做了一个简单的拜辞仪式,马仙期临时做了赞礼人,谢阿蛮递香,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是不走的。
杨贵妃拜罢,向马仙期温和地说:
“马师傅,一切拜托,善视阿蛮!”
马仙期跪下来,一时泣不成声。
一行人缓缓地到大门前,门外,日本国遣唐使派来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张韬光先行,他们鱼贯而行,向河埠,上跳板,登船。
于是,最后的一些行李和用品迅速由那些日本人搬出,上船,谢阿蛮和马仙期并立在岸上,看到众人和物件都上了船,便回入屋内,巡察了一遍,再向船走。在路上,马仙期自怀中取出一个卷子……
“阿蛮,我想,这还是给贵妃吧!”
她接过,嗯了一声,再说:
“你在家等,我送他们上了大船就回来的!今夜,我们上城里去轻松一晚!”马仙期哦了一声,再走到岸边,阿蛮一跃上船,贵妃立在船头,向岸上的马仙期扬扬手。
天色未明,但天宇间已有了青苍之色,马仙期能看出船头上的贵妃,于是,当跳板被抽起搁上船时,这位著名的宫廷的乐工就拜下去。
“没有吵及那几家邻居!”谢阿蛮在贵妃身边细声说,“再过不久,他们就会起身了。”
杨贵妃低哦,望着仍在夜色笼罩中的庄院,但夜色已比刚才淡化了,庄院的轮廓隐隐可见。
他们的两艘船用竹篙撑着,徐徐离岸,也徐徐行进,只有轻微的水声传出。
“再见!”贵妃向着庄院说,似乎也是向仍立在岸边的马仙期说的。这是一个凄逃的声响,说了,她捏住阿蛮的手。阿蛮觉着贵妃的手有些抖颤。
船只在小河中徐徐行,不久,橹桨齐动,船只已转入一道正河,视野也较为开阔了。夜的帷幕虽未完全褪开,但天地间已现出了青苍之色。
有雾气,水面上蒙蒙地。
雾气好像渐渐地浓,杨贵妃又低说:
“春雾百花开——”
船只的速度不断地增加,由区间的正河转入扬州的主河,在薄雾中,船桅处处,虽然在较远处看,也可发现港区的忙碌,杨贵妃已入舱内,正坐着。
“阿蛮,如果我们一生一世不回来,有机会,你和马师傅也来吧!”静子说。
谢阿蛮和泪微笑,点头。
又不久,这两艘单桅船已停在五艘巨船中间的一艘之旁,这也是五艘大船中最大的一艘。
张韬光进来说:
“这船好大——贵妃,他们先把行李杂物运上去,再上人,我们暂时不必动。”
杨贵妃又点点头,此时,谢阿蛮把怀中的一个小卷子交到贵妃手上,那就是刚才马仙期给她的。贵妃接过,问她:
“是什么?要到临别时给我,一定是重要文件。”
“这是马师傅在正月底边才弄到手的,皇上入蜀时,途次斜谷,宿驿,逢着秋雨,于栈道中闻铃声,作曲,命侍从乐工张野狐校录,那是思念贵妃的乐曲,名‘雨淋铃’,我们怕贵妃伤感,抄得之后,没有实时奏闻!”谢阿蛮说了内容。
杨贵妃没有展开看,缓缓地放入怀中,连说了“雨淋铃,雨淋铃”,似乎把一些话自行抑止了。
“仙期试奏过,音调凄切,但谱得极好!”谢阿蛮继续说,“贵妃在海行中,可以一奏!”
“嗯!”杨贵妃有些黯淡色,但一瞬即逝,浅笑着,“大内的乐章,大约会在日本国流传,我这一代的新声,凌波曲,紫云回,霓裳羽衣,想来都会不朽的,再加上秋水长天,以及如今的雨淋铃!”她稍微顿歇(那是因为船身因搬物而震动),随后,感喟着:“只是,阿蛮的舞,往后去只怕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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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阿蛮又流泪了,她明白贵妃这一句话包含很广,即使活着能重逢,但是,岁月无情,自己会向老,年事增加和疏于练习,最好的舞人会变成最平凡的。
“新丰谢阿蛮的舞,也会是不朽的!”文郁接口说,“我们这一代,乐班中人,阿蛮最杰出!”
也在此时,张韬光又出现了,他请贵妃与众人准备上大船,行李杂物都已搬运完毕。他提议先送两名侍女上大船,然后,贵妃再登。
于是,贵妃走出船舱,船头上,一名由大船下来照料的日本国遣唐使的执事官恭敬地向大唐贵妃行礼。
大船很高,上面吊下悬篮,静子和文郁两人先上,杨贵妃看着巨大的船。熹微的晨光,于雾气中来到的一天的黎明,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黎明。
兜篮徐徐而上,两只兜篮,各兜一个人,人也带了随身包袱,上升很缓和平稳。
“阿蛮,再见了——但愿天道好还,两京重光,但愿太上皇帝健朗长寿。”杨贵妃看到兜篮上了大船,向阿蛮说,至诚地。
“贵妃,珍重!”谢阿蛮抖动地说。
于是,有三只兜篮放下来,其中的一只布设了锦垫,显然,那是让杨贵妃坐的。
意儿和阿芳扶了贵妃入有锦垫的那只兜篮,一名日本的执事官员指导贵妃,用扶手保持平衡。
“阿蛮,一切都自己小心,他们有小船留给你回去;再者他们的人也有一部留下,如果不如意,你和马师傅可以搭下一回的日本商船来!”贵妃在兜篮中说。
“贵妃珍重,一切,我都会小心照料的!”阿蛮定定神,看左右,意儿和张韬光也已进入了兜篮。
由于这一回吊上船去的是贵妃,工作人员特别小心,下面安接好之后,经过检查,才拉动兜篮附索上的绳子。
同时,有两根长索移近贵妃的兜篮,两名壮健的水手沿着长索而下,轻轻到小船上,再向上面的大船示意。
“贵妃,这就登大船了!”一名执事官恭敬地说。
谢阿蛮的双手放开了兜篮,泪眼汪汪地看着静坐在篮中的贵妃,贵妃庄穆地微笑着——在晨光熹微中,贵妃雍容大方,美丽,一种使人敬仰的端庄美丽。
“再见!”杨贵妃于兜篮微动时说。
在情绪激动中的谢阿蛮,看着徐徐上升的兜篮,忽然间想到了李白的两句诗,她用歌唱的音调吟出: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兜篮中的杨贵妃听到的,她举起一只手向东指指,东方,有隐隐初阳光芒。
这光芒照着杨贵妃登上巨大的船只,甲板上,藤原副使率领着人恭肃地迎接大唐的贵妃。
所有的人都上船了,只有谢阿蛮留在单桅的船上,她那艘船向后退了十多丈。
于是,有锣声,五艘大船徐徐地移动,距离远,谢阿蛮看不清大船的人,但是,她看到大船的移动在加快,朝阳也照着船只高耸的桅杆,有帆升起了,阿蛮再低吟: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杨贵妃外传”的故事是当时便已有传闻,在千多年之后已无从判断,而且,这也不必去判断。不过,有关的人物是真实的。现在,这最后一节是杨贵妃故事的尾声,唐玄宗的故事部分是真实的,至于杨贵妃到了日本的故事,根据日本的传说,真实性自然也不高。在中国,有一种传说谓:杨贵妃到了日本,正赶上日本的宫廷变乱,不久,杨玉环成了日本女皇,亦即是《新唐书日本传》所载之女皇高野姬。日本有内乱是真的,但她做女皇是虚妄的。杨贵妃到达日本时,正是日本史上最繁华的天平时代后期,为孝谦天皇(注:孝谦,中国史书称为孝明,为著名的圣武天皇与皇后藤原光明子所生女)在位时。很凑巧,那和天宝时代一样,繁华正从高峰滑落。
根据日本方面的古代传说:杨贵妃一行人是公元七五七年(注:日本天平胜宝九年,改年为天平宝字元年,一说,天平胜宝九年的年号并未用,八年杪已宣布改元,另说,因乱而在中期改年号)到日本国的,据说,她所乘的船在濑户内海的山口的荻町登陆。又一说:杨贵妃在久津登陆。这两地都在当时的日本都城平城京(奈良)以南的内海岸。
传说之一:杨贵妃海行染病,到日本之后不很久就死了,后代文献所设载的杨贵妃的子孙,实在是徐氏所携子:杨国忠之孙杨欢的后裔。又一说,杨贵妃到日本国后,受到优厚的接待,和太上皇李隆基尚有音问相通——这和中国的传说一样——同时,唐代皇家曾经雕一尊玉像送到日本国。在日本,对此有两说,一说,是太上皇李隆基在世时雕了送去的,是佛像,又一说是杨贵妃逝世之后,大唐皇帝雕了贵妃的玉像送去的。此像现尚存,但日本人的记载谓有两尊像,一在京都,一在荻町长寿寺。在京都者,看来是佛像居多。此外,有一种传说是:杨贵妃到日本后,受到孝谦女天皇的优礼,奈良府吕政变平后,孝谦也做“太上皇”,实是皇太后(如武则天故事),杨贵妃参与日本宫廷政务,并在后来协助孝谦女天皇复位,改元称德。据说,杨贵妃在日本的政治活动一直到奈良时代结束,日本都城迁平安京(京都)时才终止,她是死在京都的。
——自然,这都是传说。
根据传说:杨贵妃一行人在濑户内海的一处港口登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能是登陆之后不久吧!因为那时的日本皇家文物制度,一切都仿拟唐朝,对唐朝的贵妃到来,自然是会热烈地欢迎的,因此,估计是登陆不久,她就受皇家的接待,居住到奈良附近的和歌山。
公元七五七年,在日本也有一次规模很大的政变,据说,那是受到唐朝安禄山之乱的影响。当时,唐朝的消息是由渤海国(辽东和朝鲜)那边经由朝鲜半岛,过一个海峡而传到日本国的,因此,消息也相当快。
日本的大贵族橘氏,因藤原氏曾使本族的光明子,由圣武天皇的夫人晋为皇后,又拥立孝谦为女皇,藤原氏的一系掌握了朝中的大权,使橘氏失势,橘氏的代表人物左大臣橘诸兄的儿子奈良麻吕便纠合了皇族失去皇位继承权希望的人,有四个系。同时联合了著名的贵族大伴氏的大伴古麻吕,另一个大豪族佐伯氏的佐伯全成,此外,又煽动了藤原氏族中在政治上失意或者和主持大政的藤原仲麻吕不和的人,连著名的右大臣藤原丰臣也参加奈良麻吕的政变计划,他们不是清君侧,而是推翻皇太后和太子,也就是孝谦天皇和她的儿子(后来的淳仁天皇),另立天皇。
据说,那时候孝谦女皇正接待杨贵妃。
孝谦和她的父亲圣武天皇一样,还有执政的藤原仲麻吕,都是热烈地推行唐朝文化者,无论官制和生活方面,都唐化了,唐朝人以诗为文学的中心,日本国也一样。圣武天皇造平城京,就完全仿照长安城的规格,但大小只及长安的四分之一,那是由于人口的关系,不过,平城京的道路坊里布局,寺庙,东、西两个市场的建制,完全和长安一样。
杨贵妃到了平城京,依稀回到了长安。而她住的和歌山,也依稀如长安城外骊山华清宫。
只是,日本的孝谦天皇运气比唐朝的天宝皇帝好,当政变发生的前夕,大叛乱集团有人通出消息,藤原仲麻吕准备好,在奈良麻吕起兵之日,先发制人,政变集团被一网打尽,图谋政变者,有四百四十个主要人物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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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平城京的一次政变平息了。
不过,这一次大规模的政变,也有地方豪族暗中响应的,因此,在都城变敉平之后,女皇发布了戒严令,造谣生事和扰乱乡里者,不论轻重与谋反同罪。
至于藤原仲麻吕,也明白首要的反对派虽除,地方势力和民间问题也不能不重视,因此,他采取了宽大的政策,将农民每年六十天的徭役减为三十天,次年又派出慰问民间疾苦专使,巡察地方,同时,由于唐朝的兵乱,日本国的诸侯也蠢蠢思动,奥羽边境不稳,新罗国(在朝鲜半岛)也有发兵侵日的动向。于是,女皇命吉备真备整军,预备和新罗国作战。
在日本国动乱中,大唐皇朝的局面已转好了。杨贵妃到日本这年的九月,官军收复长安,十月收复洛阳。
杨贵妃在日本得知消息,大约是在至德二载的十一月或十二月。大唐皇帝李亨是十月十九日自凤翔出回长安的,十二月十二日到咸隆望贤宫时,得到收复洛阳的捷报,十月二十三日回到长安。李亨的兵收复长安洛阳,他的皇权无疑是稳固了。太上皇李隆基原欲居成都不肯回长安,但迫于形势,只得回长安,李隆基到长安已是十二月初四日。他受到表面上的尊敬,入大明宫的含元殿受百官朝贺,再到长乐殿,拜九庙神主。当日入居以前的南内兴庆宫。
皇权虽然转变了,但是,百官至百姓,对李隆基依然有深厚的感情。再者,李亨虽然在灵武时就受到父亲送来的传国宝玉册,但那总是因势所迫而非正式的,当时,他在表面又曾表示不受。如今,李亨要求正式来一次。
十二月二十一日甲子,李隆基终于在宣政殿亲自把传国宝授予儿子。到次年(乾元元年)的正月初五,又在宣政殿把符命玉册授予儿子,并且给予儿子一个尊号:明文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
于是,儿子也给了失去皇位的父亲一个尊号:太上至道圣皇天帝。
两京虽然收复了,但战争并未终止,李亨借回纥兵的助战,这些兵在得胜后从事劫掠,使地方残破更甚,再加上长期战争的经济困难,越来越深,人民的生活很不好过。
于是,人们对新皇帝的能力有了怀疑,李隆基四十多年皇帝,根基深厚,渐渐地,失势的太上皇被重视,也被人尊敬了。一度冷落的兴庆宫,又趋热闹。
乾元元年(注:公元七五八年,按至德年号,只用了两年),谢阿蛮到了兴庆宫,报告杨贵妃东渡日本的事。
那时,改葬杨贵妃的事曾悄悄进行——李隆基是想公开改葬的,但格于形势,为高力士所劝阻,只命亲信的内侍去改葬,掘开坟墓,没有发现尸体。
改葬虽然秘密进行,但当挖开坟墓而不见尸体,总是非常事件,人们终于把这讯息泄出了。
长安市上,传说纷纷,本来就有杨贵妃未死的谣言,如今,这谣言更加盛炽了。
谢阿蛮就在这样的时候重入南内,见到太上皇。
李隆基初回长安时,处境自然不大好,但是,时局的发展以及人事关系的演化,他的地位渐渐不同,环绕着太上皇,隐隐地有一个势力圈了,甚至,外国的使臣也会到兴庆宫来拜见太上皇。大臣中,也有了一批亲太上皇的,李隆基本身似乎不想复位了,但形势却有着可能复位的倾向。至少使人们有此感觉。
在继续作战无法取胜中的皇帝,对父亲又有了戒心,他把亲近父亲的大臣贬调,用宦官李辅国(注:以前的李静忠,马嵬事变中的主要策划人)来监视太上皇。
不过,由于内外形势的不佳,李亨不敢对太上皇作进一步的行动,因此,李隆基在兴庆宫有相当自由。
于是,他派了一个人东渡日本和杨贵妃联络。
这个人,有人说是四川临邛的道士,也有人说是昔日梨园的乐工马仙期。
派使赴日本的时间,有人说是乾元元年,也有说是乾元二年。可能是乾元元年的冬日离开长安,到扬州候船,等到乾元二年才出发的。可能,李亨也得知这一秘密。乾元二年,日本国派了大使高元度、判官内藏全成等九十余人入唐,顺便迎接藤原清河返国。因史思明继安庆绪为乱,大唐九位节度使兵败于相州,史思明的军队打垮了郭子仪、李光弼的部队,再度占领洛阳。李亨以道路受阻为理由,不让日本使臣入长安朝见,派谢时和其他人把高元度送到苏州,即命他们归国,另派沈惟岳以唐朝的大船送高元度一行返日。这可能和杨贵妃的事有关连。李亨不让日本使臣到长安,也不让藤原河清(他的中国名字)随之返日。
但是,传说又谓李隆基派出的使者,的确到了日本,而且在日本见到杨贵妃。另外的传说谓沈惟岳护送高元度到日本,也见到了杨贵妃。又据传说,沈惟岳因见到杨贵妃,又已知道太上皇被囚,故借风阻为借口,留在日本,不敢再回唐朝。沈惟岳在日出仕,赐姓名为清浮宿祢,日本方面传说,他成为杨贵妃在日本的一名助手。
李隆基派出的私人使者,可能在日本居住的时间较久,他们应该是在日本得知长安城内发生的第二次对太上皇的“政变”。
那是在上元元年(注:公元七六○年,李亨用乾元的年号只两年,便改为上元),七月间,李亨以自己处境不佳,而太上皇的声势越来越大,不能再任由他住在兴庆宫了。于是,李辅国又担当了对付太上皇的主角,他突然发兵劫持太上皇,迫他离开兴庆宫,往冷落的太极宫,据说准备在太极宫路上把太上皇杀害,但为高力士阻吓住企图行凶的兵士,于千钧一发之间,兵士们放下了兵器,向太上皇行礼。李辅国虽然得势,但对高力士仍有心理上的恐惧,他在无可奈何中,在惘惘茫茫中,接受了高力士森严和亢厉的命令,为太上皇执辔,护送入称为西内的太极宫。
高力士又救了李隆基一条老命,太上皇被囚禁在西内,而高力士和其他侍从太上皇的人,被流放出去,高力士被流放到巫州。太上皇受到囚徒般的待遇。
太上皇被囚西内太极宫的甘露殿,连如仙媛、玉真公主都不能再在他的身边或者见他,如仙媛且被流放到归州去。朝中有人不平,刑部尚书颜真卿纠合一批官员上表,问太上皇起居,皇帝李亨大怒,把颜真卿贬为距长安两千三百六十里的篷州当长史。
可是,朝中清议哗然,李亨又有些害怕了,不久,他只得改善对太上皇的待遇,派万安、咸宜两位公主入西内照顾太上皇(注:这两位公主是太上皇的女儿)。
那是上元元年秋天,上面的事发生在七月。太上皇被囚的消息传到日本,大约会是在九月底——当时,渤海、新罗两国对日关系不好,但信使大约能仍借道通过,只是日本遣唐使已多年没有借道朝鲜半岛了。
此时的日本,又有了新的政治斗争,孝谦女皇在敉平奈良麻吕之变的次年,把皇位传给太子,自己以太上皇或皇太后的地位,仍握有权力,而且,天平宝字的年号也没有改。不过,这位孝谦天皇放弃了天皇名义后,权力受到挑战,昔日辅佐她的执政大臣藤原仲麻吕在权力上和她起了冲突。她的儿子附和仲麻吕,孝谦太上皇则联合道镜禅师对抗,据说,杨贵妃是站在孝谦太上皇这一边的,时时出入宫廷,有人还说她住在宫中。
李隆基派到日本去的人,大约上元元年的冬季启程回来的,时间应该在得知太上皇被囚西内之后,行期可能在这一年的十一月或十二月。
李隆基接到回音,该是在上元春天或是夏天,杨贵妃回国的可能已完全丧失了,太上皇李隆基实际已成为囚徒,要再派人出国承问贵妃自然也没有可能了。
至于时局,又非常不好,洛阳再度沦陷后,依然不能克复,各地又有新的变乱。
大唐皇朝繁华的好日子似是过完了!老去被囚的太上皇李隆基的心情之坏,由此可以想见。
次年,宝应元年(注:公元七六二年,上元年号又只用了两年)的四月,太上皇和皇帝先后逝世,先是皇帝病重,而在西内的囚徒太上皇虽老,却无事。但忽然死在儿子的前面,有人说,这是李辅国担心皇帝死后,太上皇再起,因此先把囚禁中的太上皇毒死了。父子的死期相差十三天。
宫廷中什么事都会发生的,这并不出奇。
据说,太上皇李隆基的最后岁月很凄苦,他日夜思念着在海外的杨玉环。
白居易“长恨歌”中,想象这位太上皇的生活,老年失眠:“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寒衾谁与共。”大约是很接近事实的。
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的死讯传到日本时,日本的政局正趋向非常严重的局面。
藤原仲麻吕在朝中斗不过孝谦太上皇,他的权力已危机四伏,不过,他又有庞大的势力,孝谦只能在朝压抑他而无法将之去除。
但是,藤原仲麻吕当权日久,他不能忍受被压抑,他部署着,要动用武力来打倒孝谦。
据说,在自己国家内未曾干政的杨贵妃,到了日本,转而成为政治人物——接她到日本的虽然是藤原家族的人,但是,她却没有和藤原仲麻吕站在一起。有一项传说是:藤原氏分为四房,杨贵妃并不是由仲麻吕这一房人接待的,日本方面的传说:杨贵妃和藤原永手一房的感情很好,可能受这一房的接待。此外,她和吉备真备的往来也密切。
李隆基逝世的第二年,日本国终于发生了兵乱。
藤原仲麻吕以在平城京无法争回大权,便到自己的据点越前(奈良之西的海边城)起兵,侵入越前与奈良之间的近江国,拥立盐烧天皇和奈良的孝谦太上皇兵戎相见,孝谦在军事上是有布置的,近江与奈良之间,有伊势、伊贺和山城三地,环形拱护着奈良都,孝谦派兵出击,自伊势和山城两路作钳形进入近江,把仲麻吕的前锋兵击破。
这一战,藤原仲麻吕完全失败,他战败,在湖边被杀。
孝谦在战胜之后,把倾向仲麻吕的儿子淳仁天皇废了,囚禁起来。完全依照唐朝的方式行事。
大乱平息,是公元七六三年底,日本纪元一四二三,孝谦天皇的天平宝字七年。唐皇朝的代宗皇帝广德元年。
次年,孝谦女皇正式复位,并改名为称德天皇,但年号仍用天平宝字。到了第二年(公元七六五年)才改年号为天平神护。又发生了一次内战,那是和气王叛变,女皇又将之敉平。
据说杨贵妃一直和女天皇在一起,而且获得信任。她参与重要的决策,在和气王事件之后,道镜禅师在朝中代替了从前的藤原仲麻吕的地位,独揽大权,和女皇帝有了权力斗争,道镜以太子之位未定,罚谋篡位,自为天皇。公元七七○年,又被女皇所完全击败;女皇任命藤原永手、吉备真备为左右大臣,这一年女皇帝死了,嗣位的是光仁天皇,由藤原百川和永手拥立。中国方面的史书记载,对孝谦天皇一代皇位的变动很乱,对以后光仁天皇朝、桓武天皇朝也乱。
在日本,当称德女皇死后,对杨贵妃的传说就少了下去,只有说迁都到平安京时,杨贵妃仍然活着……
公元一九七三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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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 附录一
杨贵妃,中国历史上最特出的女人
中国历史,就从文献最少的夏代起计,每一个朝代,大抵都有些突出的女人,“特出”,指其本身的姿色美丽以及和政治的关联;任何一个朝代的美丽女人,倘若没有强烈的政治陪衬,便不会享大名,流传后世。
举例来说,最古老的夏代,末代帝王桀的妻子妹喜,其次,商殷的纣王妻子妲己,周的幽王之妻褒姒,被列为亡国的美女,是祸水!虽然褒姒并未使周亡,但丈夫被杀,王都东迁,人们也就含糊地将之列入亡国祸水类中。
这是中国史上可考的最早的三个朝代,便已如此了。往后去,文明进化,政治权力兴替间,总会有一些美丽的女人出现,组织和构成所谓的“历史悲剧”,于是乎,有所谓“女祸”,有所谓“红颜薄命”等等说法。
那些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大致是少有“福寿全归”的。长春不老的夏姬下落不明,西施是否被淹死不知道,后人珍惜一名美人,把她送给范蠡作结,聊 以 自 慰而已;其余如楚霸王的虞美人、汉高祖的戚夫人,死得都很惨。王昭君虽嫁得很好,丈夫死了,丈夫的儿子再娶她(不是她的儿子),一样有崇高的地位,但在汉民族的心理上,这样的远托异国,又总是可悲的。再往下数,历史美女,几乎脱不了悲终。而从青春华茂到悲辛收场,有史以来,集其大成而又奇诡多变,故事流传最广最久的,要算唐朝玄宗皇帝的贵妃杨玉环。
我处理中国历史,以夏禹为有史之起点,以前自然有,但只是一些传说,完全不能称为史;此后,我的大划分代为:秦始皇帝统一中国,南北朝的大混乱,唐玄宗天宝之乱,蒙古人统治中国,孙文创中华民国。
这个大划分,以唐玄宗天宝之乱为中国命运的转折点。自天宝之乱以后,中国就长期向衰了,这是从文治教化整体的辉煌而言,一时的武力或疆土扩大,是不足道的。
天宝之乱,主要人物或代表人物,自应是当时的皇帝李隆基,但史家和文学家们,把天宝之乱的重点落在马嵬坡事件上,于是,杨贵妃便成为中国历史转折点的代表人物。
这其实是很荒唐的,但让一个并非政治性的女人来承担有史以来最大的政治包袱,又是中国趣味——中国哲学的奥妙所在。
把这个大包袱让杨贵妃背上,在当时就已如此了,在此,可以引二十八字为证;唐僖宗朝宰相郑畋有诗如下:
“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这一首诗后面十四字去掉也不妨,前面十四个字,写尽了大唐皇朝由危亡到复兴的关键所在:“杨妃死”,危亡的厄运解除,“肃宗回马”,即太子李亨离开父皇而领一军奔灵武自立为帝,展开反攻,收复失土,中兴唐皇朝,亦即“云雨虽亡日月新”七个字所表现的,“云雨虽亡”是杨贵妃的,“日月新”则是唐肃宗的,那意思是:杨贵妃虽然遭难,但唐皇朝终于复兴。
这一首诗包含的意义很广,对杨贵妃之遭难,寄予同情——一死而中兴国家,死亦得所。
——中国的旧诗,作得好的,常能用极少的字包含叙事和评论在内;但毛病在于这需要熟知史事的人能了解,即以上举郑畋这首诗,后来被人改(或抄误)成“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本意全失,且成俗唱了。
我引此,用以证唐朝人把本朝的兴亡之际的大包袱推到杨贵妃身上。而这一段历史,又是中国史的转型期,是以越到后来,杨贵妃所背的包袱也越大了!从夏禹开始到现在,四千零数十年间,没有一个女人身负的包袱有如此之重大的!
平时,我们泛泛而道杨贵妃,一个美人,自霓裳羽衣舞至婉转蛾眉马前死,繁茂悲辛的故事,乃至情天长恨,属于儿女情,但是,扩大了来看这一个故事,所包含的实在很多。
以上是杨贵妃故事政治、历史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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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文学上,杨贵妃其人更张广大,自公元七五六年杨贵妃死(官定的死期)到如今,杨贵妃其人其事,成了中国文学创作最大最广的共题。
唐朝,是中国史上文化、政治、经济最发达的一朝,也是特出的有*****的朝代。唐朝人虽然有不少文字上和语言上的忌讳,但忌讳的范围以私人之间为主,一般的,可以放言无忌。批评皇帝,拿皇帝的故事作诗作文,甚至讲得很不堪,亦不会遭祸。在杨贵妃生前,文人对她品评有之,对杨氏家族讥嘲也有之,到她在马嵬驿遭难后,她的故事迅速地发展成为文学创作上的主题,并且随着时间而更加深广,渐渐,唐朝的文人把歌咏杨贵妃故事当作一种“考试”式的共题。白居易的《长恨歌》自然考得了古往今来的第一名。但在《长恨歌》出现之后,文人依然热心自这一个“共题”而孜孜不倦于“考试”,藉此来练习和表达自己的史才、诗笔、议论、想象……
唐代著名的诗人李商隐,对咏杨贵妃故事是极为热中者之一,李商隐所作不及《长恨歌》,李又好在字面上作评断,而且多局限于儿女情,不过,从李商隐的作品中,却让我们得知:唐人对皇家的*****到了可惊的宽容程度,举例:
“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华清宫)
这首诗是讽刺的,但力求在“考试”中作惊人语,结果却不伦不类了,褒姒“使”她的王死,杨贵妃没有“使”她的皇死,这成了什么话?但由上可见*****的放任程度。另外,李商隐最出色的一首咏杨贵妃的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这两句虽沿袭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的提示,但翻了新意,作为杨贵妃在海外得知玄宗皇帝被废被囚,这对杨贵妃逃亡到日本传说,有进一步的传播作用。同诗最后两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再加“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那是直接批评皇帝无力护全一名女子以及“有情”的虚假,亦属于*****的顶端了!更有一首《骊山有感》咏杨妃云:
“骊岫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平明每幸长殿,不从金舆惟寿王。”
这首诗一些也不见好,但却赤裸裸地写出了玄宗皇帝夺取儿媳为妻的事实,再道出寿王以后处境的尴尬。诗虽然不见佳,但总是有新意在。
上面,我零乱地取了一些诗句,为了引发杨贵妃故事的若干特出点。
唐朝人就此完全不避讳的,杨贵妃先为李隆基的儿子、封寿王李瑁之妻,后来父皇娶儿媳为妻。
这是杨贵妃故事的第一阶段,当中国的社会道德律更变之后,有许多“卫道”之士,拼命要否定这一故事,有的人以事实俱在,无可否定,求告和恫吓兼施,命人们不可提及此事,甚至搬出孔夫子,“春秋为尊者讳”,唐玄宗是尊者,千万不可说他这一宗*****的丑事啊!到了清朝,中国自南宋以来积累起来的社会道德律,几乎比泰山高,比长城固,如朱彝尊其人,想尽办法来遮掩杨贵妃先事子、再事父的故事,他“考证”杨贵妃虽为寿王妃,但却是处女入宫,所以,唐玄宗虽有丑闻,并不太严重。
这是可怜亦复无知的新道德保卫者的自我欺骗。唐朝人自己不以为这是违反道德律的,官文书记载,至今仍存后人为了后起对妇女的道德律而大叫,其陋可知,从而也可见中国文化的向衰。为此,在讲故事之前,特别将它提出来:
关于杨贵妃的婚姻,现存“唐大诏令集”(注:即皇帝命令,俗呼为圣旨的东西)卷四十,“诸王”“册妃”类,及“王妃入道”类,有两封诏令直接提到,一封诏令间接相关,摘要如下:
册寿王杨妃:
“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若曰(中略)……尔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
“同中书门下”,即是宰相。册杨玉环为寿王妃,有年月日可查考。册妃,等于现在的订婚。“册”后,尚有不少繁文缛节(见开元礼),大约需要半年或一年才能结婚。估计:杨玉环嫁到寿王李瑁那儿,应在开元二十四夏秋,再推迟些,或开元二十五年初春,最要迟,便少有可能了。
(注:旧、新两唐书的《杨贵妃传》,对杨玉环出身,似有故意的错乱或隐蔽,《旧唐书》连杨贵妃的父名都弄错,且完全不提先嫁寿王事,《新唐书》主修者不敢太抹杀事实,加入先为寿王妃语,但对杨玉环的父叔,却蒙混过去,因为《新唐书》取旧书资料,二传皆乱采传说,荒唐不经,不必深信。)
寿王的亲母武惠妃,为皇帝所极宠,她的女儿咸宜公主嫁杨洄,据史书载:杨洄与岳母武惠妃同谋,陷害三位皇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李隆基于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将这三个儿子废为庶人,随后又赐死于城东驿。武惠妃这样做,据说是为她亲生的儿子李瑁夺取太子地位,这是可信的。然而,武惠妃本人,却在同年十二月死了,死时才四十岁。史书说,武惠妃是被三位皇子的鬼祟而死的。
至于杨玉环入宫,中间有一个转折,并不是在名义上直接由寿王妃变为贵妃的,“唐大诏令集”卷四十有“道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中曰:
“……寿王瑁妃杨氏……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宜度为女道士。”
此敕文不曾留下年月,但仍可以考据的:第一、度杨玉环为女道士,必然是皇帝先和她奸好之后的事,据《新唐书》本纪第五、玄宗纪,开元二十八年条下云:
“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虽缺了年月,但参照本纪,我们可以定出:皇帝和儿媳杨氏奸好,当在开元二十八年十月(或稍早,但以十月赴温泉宫时带到骊山以供淫乐的可能最大)。如此,则度为女道士的正确时间就容易考出了,李隆基的亲母窦氏(太后)死忌在正月初二,敕文中“属太后忌辰”,当是开元二十九年的正月初二(公元七四一)。
杨玉环做寿王的妻子,应当有三年多或四年多,结婚至四年,岂有再是处女之可能?何况,唐朝人又并不重视处女膜的。
杨玉环入宫为女道士(在内宫的太真观,不是长安市的太真观),过了四年多,才被册立为贵妃。
父、子之间,共妻夺妻,以“女道士”作为过渡,说起来,也可以算避了一下,父亲娶的是女道士,并非儿媳。儿子则在这四五年间没有正式妻子了。天宝四载(公元七四五)七月二十六日壬辰,皇帝再为儿子寿王册韦氏为妃;册韦氏为寿王妃诏,亦存,同见“唐大诏令集”卷四十。皇帝为儿子再册妃后,八月六日壬寅,即册杨太真为贵妃。两册时间头尾在内共十一日。双重喜事来得也真快。
杨贵妃入宫问题,自南宋末年起,就成了中国历史、文学,乃至社会上的大问题,卫道之士,竭尽心智要缝补一个古人的处女膜。以现代观念看,这是很无聊之事,但在过去六百年间,此事关乎社会风教,大得很。
南宋以后,中国女人裹小脚,等于半废了二分之一的人口,而更重要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自行在思想上裹小脚,使中国长期不能进步,这是因!而此因又可以说出在杨贵妃的身上。
除了政治包袱之外,杨贵妃又背上了一个社会道德的包袱。
在此,先交代了属于正派的有关杨贵妃的大事,这属于严肃和沉重的一面。下面,我再作一篇引言,讲讲马嵬坡事变的来龙去脉。读者们将来看故事,可以有一个概念。同时,也轻松一些,把杨贵妃可能没有死而逃到海外说一说,考一考,事属渺茫无稽,但很有趣,至少比使杨贵妃背着上面所说的包袱更为优雅和风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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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 附录二
马嵬事变和杨贵妃生死之谜
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传播最广和久远不衰的叙事长诗《长恨歌》,作者白居易以杨贵妃的故事串联成此巨制,他写杨贵妃在马嵬坡事变时: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这是文学作品上记杨贵妃的死,是记实,只小有考证上的错误:杨贵妃死于马嵬驿时间为天宝十五载(即至德元载,公元七五六年)六月丁酉(十五日),其时,天子只四军,据《旧唐书·玄宗皇帝记》:
“六月壬寅(二十日)次散关,分部下为六军。”
“六军”是在杨贵妃死后五日才建制的。马嵬坡兵变,只可称“四军不发”。不过,文学作品上这样的小误,实无损记实,因为有不少专家编着的史书,如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等,也一样记错了时间。甚至,连《旧唐书》本身,也前后错记,六军建制,《玄宗纪》记时和《肃宗纪》记时亦各记一日。
我先引白居易的《长恨歌》,那是为了简单明白,只用十四个字注出了杨贵妃之死。
《旧唐书·本纪》第九,记马嵬兵变:“……丙辰(注:‘辰’应为‘申’字之误)次马嵬驿。诸卫顿军不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奏曰:‘逆胡指阙,以诛国忠为名,然中外群情不无嫌怨,今国步艰阻,乘舆震荡,陛下宜徇群情为社稷大计,国忠之徒,可置之于法。’会吐蕃使二十一人遮国忠告诉于驿门,众呼白:‘杨国忠连蕃人谋逆。’兵士围驿四合,乃诛杨国忠,众方退。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
《新唐书·本纪》第五,记马嵬兵变云:
“……丙申,行在望贤宫,丁酉次马嵬;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杀杨国忠及御史大夫魏方进、太常卿杨暄;赐贵妃杨氏死”(注:杨暄为杨国忠之子;二书所记载,以《新唐书》确。)
又:《旧唐书·玄宗杨贵妃》云:
“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堂,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新唐书·杨贵妃传》所载略同,文字稍有出入,有如下数语:“帝不得已,与妃诀,引而去,缢路祠下。”
司马光《资治通鉴》引实录记马嵬事变较详,录如下:
“……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此时名李静忠以告太子),太子未决。令吐蕃使者二十余人遮国忠马,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对,军士呼曰:‘国忠与胡虏谋反。’或射之中鞍,国忠走至西门内(注:马嵬驿之西门),军士追杀之,屠割支体。以枪揭其首于驿外门。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暄。及韩国、秦国夫人……军士围驿,上闻喧哗,问外何事?左右以国忠反对。上杖履出驿门,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应。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爱恩正法。’上曰:‘朕当自处之。’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谋反?’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寘驿庭,召玄礼等入视之。玄礼等乃免冑释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注:秦国夫人已早死,《资治通鉴》误。)
根据以上的记载,杨贵妃被缢杀于马嵬驿的佛堂(依《唐实录》),应该无疑的了,杨贵妃死于马嵬,葬于马嵬,在官文书中,应已确定无疑。同时,我们只从上举简单的官式记录,即可明白:马嵬兵变,实在是李亨(唐肃宗)所发动的。唐代皇位的继承权,自来就不稳定,李亨虽为太子,但能继承与否,不到最后,实无由知。因此,李亨集团乘乱发动兵变,其真正目的,并不是杀杨贵妃,乃在于杨国忠,因为杨国忠是一个有权力的宰相,而且也是有能力的宰相,如果不能去国忠,即无法弒帝或迫李隆基(唐玄宗)逊位。是以马嵬兵变发生,杨氏兄妹俱死,李亨在后队得讯,即不再随驾赴蜀,而自率所部趋渭滨,走奉天而赴朔方,至平凉,再转灵武,使自为皇帝。
《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唐纪》三十四,据《唐实录》述马嵬事件发生之后,李隆基等待太子不来,有如下一段记载:
“……上总辔待太子,久不至,使人侦之,还白状。上曰:‘天也!’乃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且谕将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曹善佐之。’又谕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胡,吾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又使送东宫内人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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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经过修饰了的篡位之情况,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这里看得出李隆基无可奈何的心情。
由于目的只在除去杨国忠,国忠死后,新的事太多,迫杨贵妃死,旨在损李隆基的尊严。因此,验尸云云,陈玄礼绝不会认真。再者,陈玄礼为了将来自存,以一个军人,叛迫皇帝之后,如再认真验看贵妃遗体,亵渎之罪大矣。这方面,史书所载,亦已很明白:四军将士闻杨贵妃死讯,即欢呼,陈玄礼免甲胄而拜,那是说明了他们并未去验看杨贵妃的遗体。于是乎,杨贵妃生死之谜,就由此而起——其后,又有一连串故事发生。
李隆基自蜀中返长安,为太上皇,权力已失,他欲改葬杨贵妃而不能公开进行,乃使内侍秘密进行,《旧唐书·杨贵妃传》云:
“……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上皇视之凄惋,乃令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
《新唐书·杨贵妃传》略同,但无“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之句,只言:“启瘗,故香囊犹在。”
以上两种唐书,皆根据《唐实录》,文句太简略了,且不提改葬事,但强调香囊仍在,这记载便引人玄想,其一:由文句引致之错觉,原葬处掘开来,只剩香囊;其二:李隆基返长安之后,本身处境极劣,改葬杨贵妃为秘密进行,不见尸体,自将引出大事来,甚至会影响到李隆基的生命,于是乃为之讳。至“尸体已坏”说,乃是饰词吧?
因为,杨贵妃不曾死的传说,在当时即已有了。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当是据传说而将杨贵妃故事神化,不会是完全受汉武帝李夫人故事所影响,李夫人故事被白居易作《长恨歌》时引用衍化,自有其可能,但必然先有传说而才会联想及之。再者,《长恨歌》中记临邛道士入海上仙山访杨贵妃,是基于:一、“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处死”,这里应已点出了杨贵妃葬处无尸体在,倘若未有民间传说,白氏应不会如此写;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又进一步说出了杨贵妃的未死;三、“忽闻海上有仙山”以下云云,在白居易时代,中、日交往已久,且极为频繁,“海上仙山”,无疑是指日本,实是人境,并非仙山;白居易这样的写法,是文学的而非历史的,在文学作品上,倘若指明人境,那就索然无味了。然而,白氏《长恨歌》用“海上仙山”,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当能明其所指。再者,陈鸿所作《长恨歌传》,对于《长恨歌》中的传说“仙话”,作了很有力的结语:“世所不闻者,余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在此,陈鸿把历史及民间传闻分划了开来。可是,民间传说,有时却比历史更吸引人和令人愿意相信。
于是,杨贵妃未死于马嵬之说,便流传开来。不但在中国如此,在日本国,杨贵妃逃出中国,卒于日本之说亦甚盛。而且,在近年间,杨贵妃故事又泛起来。
先说日本的近事:一九六三年,一位日本少女出现于电视,自称为中国杨贵妃的后裔,而且还展示古代文件作左证。此一事件曾引起小小的轰动,竹内好主编的日文杂志《中国》并详记其事。我在那时也曾为此而赴日搜找一些材料。
在日本,有关杨贵妃死于日本的材料,的确有一些,伪真自然无法鉴定(说老实话,伪的多),但存在久远则是事实。其所谓遗迹而使人感到兴趣的是:杨贵妃在日本有两个坟墓,一在荻町的长寿寺内,又一在久津。两墓皆为石塔,但形状不同,我没有亲至墓地察看,所见到的只是杨贵妃二墓的照片。
此外,又有杨贵妃的像(不知是玉或铜),亦传有二,一在山口的荻町长寿寺,据说是杨贵妃死后,日本人所琢;一在京都,为唐使送往,而两像至今尚存。我到京都几处,俱未曾见到“真迹”,人们指一尊佛像谓为即杨贵妃像,其地似在三十三间堂附近,我不能相信它是真的,或为导游者任意指点而敷衍。
虽然如此,杨贵妃二墓及二像,又都有典籍记载。我看到过好几种有关杨贵妃的文字记载,是古之好事者虚构,或者是传奇小说类,亦无由辨别,也不欲认真去辨别。各种文件记载不同,一说杨贵妃东渡,侍女从口,大多死去,杨本人抵日后不久亦死;另一说,杨贵妃受到日本礼遇,还有一些繁茂的故事留下。亦有说杨贵妃到了日本之后,仍有信息托遣唐使带入中原予李隆基……
凡此,如认真去作史料看,那应是无稽的,但是,作为传奇故事看,却有其意趣。
再者,由于上述种种,我们应该从“故事”的角度去推测:杨贵妃是否未死于马嵬坡?是否能东渡日本?
从史书的缝隙中找线索,这两者都有可能——故事性的可能,不是历史的考据。
首先,杨贵妃未死于马嵬的可能性很大。
综合旧、新两唐书及实录与通鉴等记载,马嵬之变的经过如下:
第一阶段:唐天宝十五载六月辛卯(初九),安禄山部众攻陷潼关。(注:天宝十五载七月,李亨*****,即位于灵武。改元至德,因此,天宝十五载又称至德元载。)
潼关失守,河东、华阴、上洛等城防御使、兵吏皆逃散,是夜,长安城即因“平安火”不至而知事态严重——“平安火”是唐代一种通讯方法,每三十里设戍所,每日暮,放烟一炬,报告平安,下戍所见前戍举烟,便随之而举,如此,在很短促的时间内,讯息可传数百里。
六月初十日,皇帝知大事不妙,上朝之前,密召宰相杨国忠议事,决定出奔。继而上朝,百官惶惶,对时事皆无所指陈,在紧张中的朝会,毫无结果而散。
此日,宫中已秘密从事出奔的准备。
六月十一日,宫中在准备出奔中观望,而朝中则已大乱,杨贵妃的姊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入宫,与皇帝相见,商量出奔巴蜀之事。由于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因而杨国忠力主赴蜀。是日下午,市中已乱,有人逃难。
次日(六月十二),皇帝上朝,而百官赴朝堂者,人数只及平时百分之二十以下,朝会几无法进行,李隆基见大势不妙,不敢在朝堂宣布出奔之事,反而扬言御驾亲征,自然,官员对此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哥舒翰在潼关的大军二十万人已崩溃,长安及近郊已无可战之兵,皇帝不可能亲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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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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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9 21:58
其次,皇帝发表了人事命令,以京兆尹(注:以现在官名即长安市长)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崔光远升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将军边令诚,掌管闱管钥,并命剑南节度大使颖王李璬赴镇,令本道预备接待皇帝西奔。
——在此,尚有一项不同的记载,旧、新唐书及实录等皆言奔蜀出于杨国忠之谋。但《幸蜀记》文则称:杨国忠力主坚守都城勿逃,宰臣韦见素主逃亡,与之力争,并且争执甚烈,韦见素还说出杨国忠通敌,所以不愿皇帝走避云云。最后,皇帝接纳韦见素的意见而奔蜀。(注:杨国忠通敌之说,绝对无稽,因安禄山起兵,以诛杨国忠为号召,杨国忠绝无通敌可能。《幸蜀记》此说,应不可靠。)
十二日傍晚前,皇帝自南内(兴庆宫)移居北内——唐皇宫以太极宫(最旧)称西内,大明宫称东内(为主要宫城,大典、大朝皆在大明宫宫城),北内,在地方上应是玄武门西苑禁区;不过,唐玄宗在位的中后一段时期,以兴庆宫为起居,大明宫在兴庆宫之北,因此,移居北内,也可能是入居大明宫,因为兴庆宫独立孤处在市区中间,安全防卫不及其他宫城,所以移居,是为了安全。
移居后,皇帝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调双禁军,厚赐钱帛,并选了九百匹马。
——这些事,都是在宫城内秘密进行的。
六月十三日(乙未)黎明前:大唐天子与宫城之内的皇子皇孙、部分嫔妃、杨贵妃与其姊妹、亲近宦官、宫人,以及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等,悄悄出延秋门而逃。
(注:长安城九门,东三门曰:通化、春明、延兴;南三门曰:启夏、明德、安化;西三门曰:开远、金光、延平。其北为皇城,越皇城而北向为宫城。皇城东南西共七门,北面通宫城三门,宫城北通西苑、禁苑,为定武门、重玄门,定武门即前时之玄武门。延秋门之名不见于吕大防长安城图,永乐大典及程大昌唐宫城图亦阙其名,仅李好文“唐三苑图”志之,延秋门实在是唐宫城之外,并在西内苑之外,为西北宫外禁区的外苑城门。其地为汉时古宫城所在,亦即汉未央宫之西城,此西边墙城,自北而南,有三门,曰:雍门、直城门、延秋门。)
皇帝一行人黎明时从延秋门禁区逃出,则前夕之移居北内,当是住玄武门禁军中,非如前人所谓住大明宫也。
我特别要指明逃走的地方,是为着这次逃亡是极秘密的,也是不道德的,皇帝逃跑,连住在宫城以外的皇族诸王及皇族百官,皆不通知。
皇帝在黎明时逃走了,皇城中人当时亦未知,是日,官员们依然入朝,等到宫城开启,内宫宫人逃奔而出,始知皇帝已弃城而逃,于是,城中大乱,诸皇族中人及百官士民四出逃窜;流氓宵小,出动偷窃抢劫。长安城于一日之间,陷于空前大乱中。而此时,安禄山部尚在潼关,距长安有数百里之遥也。
至于逃亡的皇帝一群,派内侍监宦官王洛卿先行至咸阳望贤宫准备午饭,结果,王洛卿与咸阳县令都私自逃走了,皇帝出奔,走了四十里至咸阳望贤宫,已日中,大家都没有饭吃。杨国忠去买了些胡麻制的蒸饼供皇帝充饥,未曾逃走的民众,以粗饭、麦豆献给这一行逃难者,皇子皇孙皆以手掬之而吃——逃亡才走了四十里,狼狈相立刻显露了,此去多艰,可以由此而想见。
这顿午饭,先是狼狈,后来,还是由随行的御膳造了饭菜,供应逃亡者群。
下午,未时集中,再出发西奔,夜将半,一行人才到金城。(注:金城距长安八十五里,属京兆府,本名始平县,唐中宗景龙二年〔公元七○八年〕,因金城公主下嫁吐蕃,唐皇室人员送行至此而别,唐帝乃易始平为金城县。)
金城县令已经逃走,县中百姓也大多亡匿,兵士们就破空了的民居住食,皇家诸人胡乱宿于驿中,内侍监袁思艺看情形不妙,带了几名亲信先逃了。
这情形,比在咸阳时更加狼狈。
当夜(或次日清晨)监军潼关的王思礼,自间道逃抵金城,报告守潼关大将哥舒翰被俘事。
六月十四日(丙申)大唐皇帝的逃亡者群抵达兴平县境的马嵬驿。
兵变和政变,就在马嵬驿发生。
在此,先说明一下马嵬的地形:驿栅城在马嵬坡西,其东则有佛堂,可能附于驿亭,皇帝则止歇于驿亭。杨国忠一行,可能在后,与一批逃出的外交人员和朝官在一起,那时,因食物缺乏,吐蕃的外交人员二十余人,找到杨国忠等,要求食物。陈玄礼属下的四军,此时当已与在后路的太子李亨有所勾结,于是,借此机会制造兵变,他们说:杨国忠和吐蕃外交人员在一起是谋反,立刻发动,杨国忠当亦有家甲,急奔赴驿栅城,至西门,被叛兵追上杀害,其长子户部侍郎杨暄、韩国夫人,亦被杀——
他们二人的死址,当在马嵬驿亭以东,国忠死处则在驿亭及佛堂之西。以上三处的距离,无法准确考据,大约,驿栅城和佛堂驿亭之间的距离,应在一至二里之间。
杨国忠被杀时,皇帝但知外面喧闹而不明发生何事,应可想及距离不会很近。
于是,才有上面写过的赐杨贵妃死之事发生。
杨妃死后,四军暂安,皇帝大约立刻离开了驿亭而西行向栅城。
那时,在后队的太子李亨尚未入马嵬境内。马嵬事变之后,皇帝等待太子久不至,使人问讯,得知了太子有异志,不肯随行入蜀了。结果,皇帝分后军两千人及飞龙厩马予太子(实际,这些军马,早已在太子控制中了)。但此一结果并不是立刻决定的,其间,有会商,太子李亨派儿子广平王李俶为今表,而皇帝,则派皇子李瑁(寿王,杨贵妃的前夫)及高力士为代表,与太子谈判。高力士与李瑁,便往返于马嵬栅城与后军之间。
那是在一天中发生的事故,而且,时间应只在下午。这可从路程算出:
兴平县属京兆府,据元和郡县志:“兴平县东至府九十里。”又载:“马嵬故城在县西北二十三里。”据此,马嵬距长安为一百一十三里,距金城为二十八里。唐皇帝一行夜半始至金城,第一日行八十五里,大家困惫不堪,第二日的启程时间,当不可能太早。故大队抵马嵬,当在午刻,盖准备在马嵬城午饭者。兵变发生的另一促成,当与午饭无着落有关,各有关史料皆言将士既疲且饿。而最值得注意者,当是吐蕃使者群以无食而找杨国忠。则马嵬之变的时间,可以断定发生于六月十四日午时,再深入一些,时间应在午正以后,至午正更晚些而午餐尚无着落,外交人员才会找宰相诉说。
从杨国忠逃而被追杀,进而戮毁肢体,悬首驿门,其子杨暄及韩国夫人即令同时被杀,但御史大夫魏方进则于杨国忠被杀后出而呵责兵士时被杀;之后,又有韦见素出,被叛兵打伤头部。
在以上的事件之后,才轮到皇帝闻讯,以及由高力士问明情由,陈玄礼要求并杀杨贵妃,李隆基不应,往复几次,不得已而下令赐死。如此,杨贵妃死后四军罢乱,计时当近未末矣。
之后,皇帝待太子不至及不得已而任命太子,由太子别行,寿王李瑁与高力士往返,当在申时。
杨贵妃被缢死,执行者是内侍,在逃亡中,大约不可能找到缢杀人的专家,而缢死一个人,通常并不是一缢即死的。内侍们对杨贵妃或手下稍留,或有意、或意外,皆可能缢至气厥而未毙命。四军以皇命赐死,再或见缢,又或得知执行者报,以杨贵妃而解围罢乱,皇帝不忍看是余事,现实的情势则迫他非离开贵妃死处不可,如此,皇帝与从府及军士走后,贵妃复苏,就只有随侍奉命料理殡葬的内侍、宫女群知了。
杨贵妃待人仁厚,宫中侍从对她有深厚的感情,遇到这样的事,设法救援,应是情理之常。再者,往返途中的寿王李瑁,为至爱杨玉环的,他妻子被父皇所夺,遇此,岂有不稍加援手之理?高力士与贵妃的关系,自更不必说。因此,杨贵妃倘若未死,代为掩饰及协助她另路脱身的人是有的,而且是极可靠的。
这是杨贵妃可能不死而逃向别处的一些情理上的推测。
其次,是杨贵妃赴日本的问题了。
当时,在长安有不少外国使臣,日本国遣唐使唐玄宗朝为最盛,人数多,除外交官外,学生、僧侣、商人更众(见日本人本宫泰彦着《中日交通史》)。李隆基逃亡出都之后,那些外国使臣也随之西奔,走在前面的,如吐蕃使。日本遣唐使等,当亦在西奔之路,但可能和李隆基不同路,又或在后面得知前途兵变而取间道行。这有左证可资参考。
从长安逃出来时,皇帝一行怕道路阻塞,先秘密走,但皇帝逃出延秋门后,在外面的皇族及百官立刻晓得了,其中,有若干特权人物,应该早就有知,或早已准备,因此,在当天黎明之后,大约较皇帝出奔迟半个至一二个时辰间,其余的显达,也次第逃亡了。
西奔的大路是在渭水之北,自宫城北禁苑西门出,通过渭水上的便桥至咸阳,沿大路向兴平、武功、扶风而进。至兴平马嵬驿时兵变,道路自然受阻,在后面的人,不少另行觅路奔亡,其中一支人再渡渭水,沿渭水南岸小路而进,如杨国忠妻子裴柔和她的儿子(或二)及虢国夫人与子裴徽,皆走别道,逃至陈仓始被杀害。
据当时的各种史料综合报导马嵬事变时,除循渭北路走的人之外,其渡渭而南行者,可以分为:渡水至终南,再分路,向西行赴盩厔,向郿、斜谷关——这是继续西行的。次为至终南后,入秦岭山区,转向南行折东而出武关,那是赴湖北的路。
杨贵妃走哪一条路呢?可能渡渭,至盩厔,再折南入山——她先到盩厔,预备入蜀,大约发现入蜀危险(李隆基已丧失权力,因而无目的地折向南行),走湖北,也是可能的。她在道路中当然会得到一些消息,她可能选择的亡匿之地应为两湖与江淮地区。
自同一方向而南行东行的逃难者群,在路上相遇的可能不会太少——杨国忠的妻子与虢国夫人母子,在陈仓被杀,官史对杨国忠的本系子孙的记载,在理论上都有交代,但是,在实际上却太欠详细了。
杨国忠有四个儿子,依长幼为:杨暄、杨昢、杨晓、杨晞。官文书记录:杨暄与父同死于马嵬;杨昢陷贼被杀,杨晓逃至汉中被杀,杨晞随母死难于陈仓。
其中,杨暄、杨晞二人之死,殆无疑问,杨昢婚皇室妻为万春公主,位鸿胪卿(等于外交部长),陷贼而死之说,颇难成立,杨氏一系对皇室西奔的消息,得知自然最早,且其余三子及多数外国使臣均为首及次批逃出者,何以杨昢会不及逃出而为安禄山所俘?此可疑之一。其次,谓杨晓为汉中王李瑀所杀。考李隆基于马嵬事变后,奔亡至散关,改组随行的军队,分四军为六军(注:人数极有限,据“邺侯家专”云:“玄宗幸蜀,六军扈从者千人而已。”此千人之数,当为被太子夺兵之后所余人数),其作用大抵为扩充扈从队伍,纳入诸王家甲等,以抑陈玄礼龙武军之势,六军分由寿王李瑁等统率。分六军事在六月二十日,地为散关。同时,再命颖王李璬先行入蜀部署。
李隆基于六月二十四(丙午)由散关抵达河池(注:河池郡在散关西南,即今陕西凤县,此邑在唐代数易名,或河池,或凤州,为自散关入蜀孔道之一。由道路里程计算,李隆基在散关应休息了三天,盖自散关至河池,一日可达。)
在河池,蜀郡长史崔圆奉表来迎,李隆基即任命崔圆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由于崔圆之来,报告蜀中丰饶及甲兵全盛(可能崔圆也带了一队兵来迎驾),如此,情势转佳,李隆基乃任命侄子陇西公李瑀(让皇李宪〔成器〕之子,汝阳王李琎之弟。文人,品学兼优)爵汉中王、梁州都督、山南西道采访防御使。
李瑀赴任,自河池至汉中(即今陕西南邻),其间册命受爵等,虽在非常时期,估计亦要两天吧?赴任途中,计情应先到褒城(属汉中治,汉中隶于梁州,唐时,梁州曾一度易名褒州,州治在褒城,旋又以汉中为首邑)视察一日,再到汉中,则其到达时,当在六月底或七月初。杨晓如由褒城斜路奔往汉中,应早七八日或竟早十日到,汉中为重镇,要非亡命者可避匿之所,除非有特别的背景,杨晓似不会愚蠢到留在汉中不走而待李瑀来打杀的;何况,李瑀进爵得官,为李隆基所授予,李隆基自散关入蜀,一路任命,都是为重建本身权力谋,李瑀希承叔父皇帝之旨,亦当不致任意处死杨晓。
因此,杨昢、杨晓二人之死,应该存疑。
又:杨昢之妻万春公主,后来再婚,嫁杨锜(杨昢从叔),大历年间始卒。而杨锜前妻则为玄宗太华公主,天宝年间死。万春公主传中未提及杨昢之下落。
又次:杨国忠四子,最幼者杨晞,据宰相世系表,官太子中允。据旧新唐书百官志:“太子中允二人,正五品下……”在唐代,京官能至正五品下,是要经过相当年月的。杨国忠虽当权,但依法不可能超擢自己的儿子,何况,太子中允是掌实务的中上级官员,要做驳正启奏、总司经典等职,没有相当才学,是不能做的,从出仕至官太子中允,应磨历十年左右,杨家虽特出,六七年时间总要的。无论如何,杨晞死时,年纪总有三十。据此,杨氏四子,均已婚,且都可能有子女,然而史书俱不载国忠的直系孙辈男女。
杨氏为举世著名大族,天宝一代,宠显之盛,无以复加,杨国忠的从弟,事变后皆获保全,其后且仍能通婚皇室。由此推论,杨国忠的孙辈男女,逃脱马嵬之难的应不在少。
如果杨国忠的儿子或孙儿女有人逃出,以杨氏之权势,在混乱中,找庇护者要非大难,应知杨国忠虽为史家列入奸邪大恶,但其人有才,能任事,门下士几遍天下,史书不免于受成王败寇观念支配,和当时实情,必多出入。因此,杨国忠后裔逃出者之一二支或一二人,在道路上与杨贵妃相合,再由某种机缘而合于日本遣唐使,因而东渡,在情理上,也不相悖。再者,杨国忠为相日,其子杨昢为鸿胪寺卿,对诸蕃外使及日本遣唐使等待遇殊优,日本使者在长安者,与杨氏亦必有相当情谊,危难之间救助浮海,要为人情之常。
综合上述,杨氏在日本留有一支,或亦有此可能。但是,至今在日自称杨贵妃后裔之人,应为杨国忠的后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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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477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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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6 09:45
《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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