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姐是一位产科医生,陕西榆林孕妇跳楼事件过后的一个周末,我和她坐在舞蹈室外的椅子上,等孩子下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她给我讲述了一段和剖宫产有关的工作经历。 以下为她的讲述。 1 2007年,我正式进入妇产科工作。当时,科室的老主任技术好,带新人也尽心尽责,但我不喜欢她,觉得她太过圆滑。对产妇和家属说话总会留三分,即便对方选择的方案并不是最合适的,也绝不会多加劝阻。 大约是在2006年,深圳宝安区山厦医院的医护人员开始佩戴钢盔上班后,“医闹”这个词就已经在圈子里传得比较厉害了。 但我工作以后,遇到的产妇和妇科病人都挺讲道理,而且,医院当时也没有发生过医闹,所以尽管在医院大会和科室会议上,反复强调“医疗安全、风险防范”,我还是不以为然。 私下里,我常和一些“深有同感”的同事们聚在一起,一边按医务科的要求改病历、填报表,一边嘲讽:“看病做手术都来不及,还一天到晚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事找事。” 没想到我的这种心态,导致我在2009年5月中旬,差点捅了大娄子。 那天是周末,我刚上班就收了个产妇。产妇是外地媳妇,老公和公公婆婆陪同。老人的立场很明确,要求顺产,“剖腹产伤元气,对大人和孩子都不好。” 我检查了产妇的情况,初步评估可以顺产,但还是例行介绍了生产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风险,以及遇到突发状况时需要及时转剖宫产。 婆婆在边上很不耐烦,不停地插话:“医生,就是生个娃儿嘛,我们都是生过的,哪有那么吓人……” 产妇老公站在产妇背后,一直没吭声。产妇本人听得很认真,几次皱着眉头打断婆婆,“妈,你先听医生讲。” 我讲完后,产妇点点头,“懂了,谢谢你啊,医生。” 接诊完几位新病人,我去查看产妇的情况。刚到护士站,就被两个护士拉住了,“没见过这种人家,一家三口躺在病房里看电视,产妇一个人扶着楼梯爬上爬下。那个男的更搞笑,最开始还在产妇身边陪着,他妈跑过去念叨几句‘还早得很,你进屋休息会儿,莫累倒了’,他居然真的就跟他妈走了……” 我冲下楼,果然,其他产妇身边都有人陪着扶着,就她一个人,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扶着扶梯,微低着头,大口喘气。 我火气一下上来了,几步到她面前,“太不像话了,怎么留你一个人,摔着了怎么办?走,去找他们!” 她一把抓住我,“袁医生,没事。”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苦笑一声,摇摇头,“你相信我,我能行的。我不是懦弱,而是失望,现在去找他们理论,只会给自己添堵。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调整好情绪,集中精力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下来再说。我爸妈在来的路上,晚上就能到了。” 我陪她小聊了一会,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 两人是大学同学,恋爱时,她觉得老公憨厚、脾气好,结婚后,才发现对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生活能力差倒是其次,关键是对父母言听计从。她尝试过很多办法,想让丈夫改变这一点,可每次都在初见成效时,被公公婆婆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下回到原点。 “这是最后一次,看孩子出生能不能对他有所触动吧,如果还是不行,我也死心了。” 2 熬到开三指后,她进了产房。 在我们医院,一般的顺产主要是助产士在处理,医生更多是负责难产,但我对她很上心,时不时地跑去看看。 她真是一位很坚强的产妇,每个产妇的疼痛阈值不一样,有的觉得生不如死,有的却觉得还没怎么用力孩子就出来了。从她的反应看,显然属于前者。但即便是疼得大汗淋漓、全身颤抖,她也没情绪失控,一直在努力地按照我们教她的方法调整呼吸。 她老公来问过几次产妇情况,可每次她老公出现,身后一准儿跟着婆婆。老太太不停地安慰儿子,“哎呀,给你说了没得事,哪个都是这么生出来的,你急啥子?医院里脏得很,你不要走来走去的,回房间待到。这里的床硬得很,你中午睡好没有,要不然你回去休息,等生了我再喊你……”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老主任反复念叨的“不要管别人家务事”抛到一边,“回啥子呢?你媳妇在里面痛死痛活地给你儿生娃儿,还有心情睡午觉?还回去等到?就在产房外头等到,有啥子需要的,你第一个就要在场。” 男人脸一红,还没开口,老太太不干了,“你啥子态度哦?送到医院就是你们医生负责,我们想在哪等就在哪等,关你啥子事……” 我和对方的第一次冲突在同事和其他家属的劝说中草草收场,老太太走之前,不停地骂骂咧咧,“你啥子态度,医生了不起啊,老子今天就不在产房外头等,不信你不给她生……” 她儿子在边上拉着她,除了红着脸一个劲地说,“妈,算了,算了”,没有其他话。 而后,那一家三口就真的在病房里待着不出来了,连她老公也没再来问过产妇的情况。 “他一个大男人,又没生过娃娃,懂啥子?” 那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我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帮产妇顺利生下孩子。但事与愿违,晚上7点过,宫口开到6指,宫缩越来越强,但宫口却再也打不开,产妇乏力,胎心下降。 家属拒绝来办公室,我只能拿着要签字的各种告知书、同意书,火急火燎地冲到病房,沟通转剖宫产。 男人明显紧张起来,刚张开嘴,老太太抢先说话了,“不剖,女人生娃儿就跟拉泡屎一样,没生下来前肯定难受,生下来就好了。前面几个产妇叫得那么凶,不都生下来了吗?她都还没咋叫,咋会没力气了?” 老头也在边上嘟囔:“就是,下午那个产妇,你们不也是喊要转剖吗?人家没转,最终还不是顺出来了?” “那个产妇是冒着很大风险才生下来的,不是个个都这么幸运。现在宫口迟迟不开,孩子胎心已经在下降,再拖下去,不只大人危险,胎儿也可能出意外,真的不能再勉强顺了。” “哪有那么悬,当时我生我儿还痛了三天三夜咧,她这还不到一天,等娃娃要出来的时候,自然就有力气了……” 我急得不行,冲着男人吼:“你是她老公,授权书也是你签,你老婆孩子现在很危险,你倒是快点拿个主意啊!” 男人显得六神无主,哭丧着脸,看看我又看看他爸妈,被我吼急了,才使劲抓抓头皮,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句:“那好吧,要不就剖吧!”话音刚落,两位老人就开始了轮番轰炸,一个对男人说教,一个冲我嚷嚷:“有啥子找我说,他一个大男人,又没生过娃娃,懂啥子?” 男人很快动摇了,声音有气无力,“要不,再顺顺吧,实在不行再剖。” 最终,我拿着男人写的“拒绝转剖宫产”的病情告知书,气急败坏地回了产房。 离开前,还听见婆婆的声音,“哼,当我们是哈(傻)的嗦,现在的医生,精得很,个个都怕累,不想守到产妇生,都想让家属剖,剖起来当然安逸哦,一刀一个,又快又轻松,赚得还多。你看到,只要你不同意剖,她还不是只有老老老实实地顺……” 3 回到产房,产妇意识还清晰,原本苍白的脸已隐隐泛青,胎心持续下降。 我压住怒火,尽量简短地给她说明了情况。她眼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很快睁开,喘着粗气,一字一字地说,“我自己签,帮我剖,麻烦你了,帮我剖。” 我正要点头,边上的助产士一把抓住我,咳嗽了几声。 我顿了一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前这种情况,正属于医院反复强调的高危风险,需要马上上报医务科,填写不良事件报表,每一个决定都得请示汇报,不能擅作主张。 产妇看出了端倪,“医生,我真不行了,帮帮我,求求你了。你放心,出了事我绝对不会找你们麻烦的,我给你说号码,给我爸妈打电话,你开免提,我给他们说情况,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怪你们的,你相信我!相信我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一刻,我把老主任的耳提面命彻底抛到了脑后,一边掏出手机给产妇爸妈拨电话,一边吩咐护士联系手术室准备,“不管了,再拖下去,母子都得没命,就让她自己签,出了事我一个人担着。” 那晚,产房里的护士除了助产士,都比我小,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年龄,早就对产妇老公一家窝了一肚子火,这时候有人牵头,都积极响应。助产士本来也是一个热血肠的大姐,一时之间,竟也迟疑了。 电话接通后,产妇一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她使劲抹了把眼泪,努力平息情绪,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一再嘱咐,如果出了事,千万不要怪医院。 电话那头传来了女人的哽咽声,男人的怒吼声,紧接着,一个急切又清晰的男声传了过来,“医生,我是产妇亲弟弟,我和我爸妈都在,我姐都说清楚了,我们知道了,麻烦你快点手术,不要等了,再过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到了,你赶紧手术,出了事我们保证不找医院麻烦。” 好在她老公一家三口没在产房外面守着,我们顺利地把产妇从产房送进了手术室。 手术做到一半时,我的手机开始震动,手术室护士帮我掏出来,看了一眼,盯着我,“主任找你。”我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敢接,直接让她帮我挂了。 很快,手术室的电话响起,护士过去接了后,又震惊又无奈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女侠,你厉害。主任说如果等会家属要闹事,你别出手术室,她正在往医院赶。” 手术台上,产妇意识有些涣散,还是虚弱地说了句:“对不起啊,谢谢你们了。” 好在手术顺利,但孩子剖出来时已经出现了轻微缺氧的状况,护士马上送孩子去了新生儿科,并通知家属。 家属一听产妇居然剖了,马上闹开了,再听到孩子要送到新生儿科,更是炸了。家属踢打着手术室的大门,要冲进来找我算账,好在老主任和医务科科长带着保安及时出现了。 隔着手术室大门,我听见我一直认为随时都会“安全第一,明哲保身”的老主任铿锵有力的声音:“医生还有其他手术,我是产科主任,产科的事我做主,有什么事找我。” 4 很快,男方家涌来了一大堆亲戚,叫嚣着要医院把我交出去,要我对孩子负全责。产妇手术结束后就进入了昏睡状态,自然没法发声,其他不明情况的病人家属开始聚在过道上,议论纷纷。 家属堵在手术室门口不肯离开,老主任站在门前挡着,死活不挪步。混乱中,老主任还挨了两脚,保安不敢轻易还手,110来了几个警察,除了劝解安抚外,也只能任凭家属对老主任和科长进行各种谩骂,别无他法。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医闹,愤怒、慌乱、恐惧各种情绪争先恐后涌上来,我大脑一片空白,佯装镇定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却止不住地发抖。 中途,产妇爸妈和弟弟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得知产妇情况后,一个劲地道谢,知道我正面临的困境后,不停安慰我,“医生,你别出手术室,我们来解决。” 他们的到来让事情出现了转机。 产妇弟弟人高马大,上来二话没说,抓着产妇老公就开始揍,产妇爸妈则主动向警察和其他看热闹的家属说明了情况。舆论风向一转,原本气势汹汹的男方家属逐渐散了场。 情形稳定后,老主任冲进手术室,对我劈头盖脸一通吼:“你可以,你能干,我平时咋个教你的,你没长脑子啊,啥子都敢干?出了事你担,你拿啥子担?拿你爸妈一辈子的积蓄担,还是拿你的命去担?” 看着老主任铁青的脸,我有些心虚,又有些不服气,“产妇当时的情况确实挺紧急的,我怕拖下去会出事。” “怕出事?万一今天手术出事了呢?万一孩子没保住,或者大人丢了命呢?” “她有签字的,她当时意识很清晰。” “授权委托书写的是她老公,她签有个屁用。第33条怎么规定的?医疗机构施行手术、特殊检查或者特殊治疗时,必须征得患者同意,并应当取得其家属或者关系人同意并签字。要是她真死在手术台上,闹事的是家属,不是她。要是她没事,孩子有事,她反咬一口,你凭什么去证明她当时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自愿签字的?” “我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在产房和她家人通过电话,他们都挺理解的,而且你也看到了,他们确实是站在医院这边的……” “你觉得?你觉得?我告诉你,这是你今天狗屎运好,遇上一家明事理的人。你看看那家人刚才的态度,听听他们骂人的话,什么事干不出来?你觉得她可怜,真出了事,你被捅了,你爸妈不可怜?要是连累你身边的同事,他们就不可怜?你只是个医生,是一个人,永远都不要去赌人心……” 那天晚上,有同事来换了我的班,我浑浑噩噩回到家,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地假设,要是手术真出了意外呢?要是她和家人真的反口不认了呢?要是当时没有老主任挡着,我被一群疯狂的家属围在中间呢……我越想越后怕,明明没做亏心事,却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产妇出院后,我被当成全院典型的反面教材在大会上点名批评。 紧接着,2009年6月,整个医疗界遭遇了“黑色六月”,全国接连发生数起性质恶劣的医疗纠纷。再然后,医患矛盾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医院也发生了几起,闹得人心惶惶,医生变得越来越谨慎,毕竟我们也有家人,我们也要保护好自己。 后记 孩子下课了,我们拉着各自的女儿下楼。我忍不住问:“那个产妇和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她扬起嘴角,“挺好,孩子没什么大问题,在新生儿科住了几天就出院了,她也恢复得不错。最重要的是,她娘家那边很给力,当时得到消息后,直接包车来了好些人,要找男方家算账。她出院后,在娘家人的支持下,办了离婚手续,还要到了孩子的监护权。走的时候,她还硬要让我当孩子干妈,到现在我们还有联系。” “要是搁现在,你还给她做不?” 她摇头,“借我十个胆也不敢了,想起来都腿软,换你你敢吗?” 我想起曾亲历过的几场医闹,也跟着摇了摇头。 最早的一场医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最早为了牟利而胡乱开药做手术的医生是谁?医患关系跌跌撞撞走到今天,随时处于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如同大雪盖住了苍茫大地,每一片雪花都有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