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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阿加莎·克里斯蒂【阳光下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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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5-28 15:11:47
     




    第一章
     
    罗吉·安墨林船长于一七八二年在皮梳湾外的小岛上建造一栋大房子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那是他怪异行径的极致。像他这样出身名门的人,应该有一幢华厦,座落在一大片草地上,附近也许有一条小溪流过,还有很好的牧场。可是安墨林船长毕生只爱一样:就是大海。所以他把他的大房子——而且由于必要,是一栋非常坚固的大房子——建在这个有风吹袭,海鸥翱翔的小岛上。每次一涨潮,这里就会和陆地隔开。他没有娶妻,大海就是他唯一的配偶。他死了之后,这栋房子和这座小岛到了他一个远房堂弟手里。这位仁兄和他的后代很少想到这个地方,他们自己的地越卖越少,他们的后人也越来越穷。
    到了一九二二年,到海边度假蔚为风气,而一般人也认为从狄文到康威尔一带的海边在夏天不太热。亚瑟·安墨林发现他那栋大而无当的房子卖不出去,可是当年罗吉船长所传留下来的那点小产业却可以卖到个好价钱。那栋坚固的大房子经过添加和改建,又在岛陆之间加建了一条水泥的堤路。岛上到处都铺上小路和栈道,辟了两个网球场,还有大阳台,往下可以通到一个小湾,湾里还有小筏子和跳水台。这样,皮梳湾私贩岛的乐园旅馆就很得意地开张了。从六月到九月(再加上复活节前后的短短假期),乐园旅馆一直都住客常满。一九三四年,又加以扩建和改进,加了一间鸡尾酒吧,一间大一点的餐厅和几间浴室,价钱也涨了,大家都说:“有没有去过皮梳湾?那里有个好棒的旅馆,造在一个小岛上,很舒服,没有只到那里玩一天的观光客和游览车来吵,那里的菜也很棒,你真该去玩玩。”大家也真的都去。
    在乐园旅馆里,住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至少他自认为如此),赫邱里·白罗,穿着一身耀眼的白西装,一顶圆边草帽斜盖到眼睛,两撇小胡子修得很漂亮,他躺靠在一张改良过的海滩椅上,看着四下海滨浴场上的一切。从旅馆那边有阶梯直通下来,海上有浮筒,用帆布和橡皮做的小艇,球和橡皮玩具。有一条长长的跳板,还有三座和岸边距离彼此不相等的浮台。至于泳客,有些在水里,有些躺着晒太阳,也有些在仔细小心地往身上搽防晒油。临着这边的阳台上,那些不下水的客人坐在那里聊着天气、眼前的景色、今早报上的新闻和其他想到的话题。
    白罗的左边是贾德纳太太,嘴里一直不停地在说着话,一面忙着织毛线,再过去是她的丈夫欧帝尔·贾德纳,躺在一张帆布摺椅上,帽子直盖到鼻尖,每次在他老婆问到他的时候,就发出一两声应答的话。白罗的右边是布雷斯特小姐,她是个运动女将型的人,一头花白头发,一张饱经风霜但很和蔼的脸,说话却很不客气。其结果听来就像一只牧羊犬用短促的吠声打断了一只德国小狗不停的吠声。贾德纳太太正在说着:“后来我跟贾德纳先生说,哎,我说,观光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也喜欢把一个地方看得很彻底,可是,我说,到底我们在英国各地都去过了,我现在只想去海边一个安静的地方,放松一下。我是这样说的吧?是不是?欧帝尔?只要放松一下。我说,我觉得我一定要放松放松。我是不是这样说的?欧帝尔?”
    贾德纳先生在他帽子底下喃喃地道:“是啦,亲爱的。”
    贾德纳太太继续说道:“所以,我在富客旅行社跟齐松先生一提(我们所有旅行的事都由他替我们安排,他在每一方面都再帮忙不过了,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他的话,我们怎么办!)——呃,我刚要说,我跟他这么一提,齐松先生就讲我们到这里来最好了。他说,这是个最漂亮的地方,像是世外桃源,而且在每一方面说来都非常舒服而独特。当然贾德纳先生这时候插嘴说,卫生设备怎么样?因为,不晓得你相不相信,白罗先生,贾德纳先生的一个姊姊有次住在一家宾馆里,他们说那是个一流的地方,在一个猎场中心,可是你信不信,那里居然只在地上搭了间小棚子当厕所!所以贾德纳先生当然会对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产生怀疑了,对不对?欧帝尔?”
    “哎,对啦,亲爱的。”贾德纳先生说。
    “可是齐松先生马上向我们保证,他说,这里的卫生设备绝对是最新的,这里菜也非常的好。我相信一定是如此,我最喜欢的一点是,这里很叫人觉得‘近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地方小,我们都会彼此聊天,每个人都认得每个人。要是说英国人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们老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一定要等跟你认得一两年了。以后就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好了。齐松先生说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人到这里来,我也看得出他的话不错,比方说你啦,还有戴礼小姐。哦,我知道你是谁之后,真是兴奋得要死,你说是吧?欧帝尔?”
    “真的,亲爱的。”
    “哈!”布雷斯特小姐像爆炸似地插嘴说道:“真是过瘾之至吧,呃,白罗先生?”
    赫邱里·白罗求饶似地举起双手。可是那只不过是表示礼貌而已。贾德纳太太丝毫不受打扰地继续说:“你知道吧,白罗先生,我从卡妮莉亚·罗勃森那里听说到很多你的事。贾德纳先生和我五月间在巴德贺夫,当然卡妮莉亚把埃及那个案子的事情全都跟我们讲了。她说你好了不起,我一直就好想能见到你,是不是,欧帝尔?”
    “是的,亲爱的。”
    “我也好想认得戴礼小姐,我很多衣服都是在玫瑰屋买的,当然,她就是政瑰屋罗。是吧?我觉得她设计的衣服都好漂亮,线条太美了。我昨天晚上穿的那套衣服就是她设计的。我觉得,她在每方面说起来都是个可爱的女人哩。”
    坐在布雷斯特小姐那头的巴瑞少校两眼一直盯在那些泳装美女身上,这时哼着说:“看起来很高贵。”
    贾德纳太太不停地编织。“我一定要坦白地向你说句话,白罗先生,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有点叫我吃惊——不是说见到你不感到兴奋,因为我的确觉得好兴奋,贾德纳先生也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会想到你可能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呃,是有职业上的原因,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哎,我这个人就是敏感得可怕,贾德纳先生也知道的,我实在受不了会牵扯到什么罪案里来。你知道——”
    贾德纳先生清了下嗓子,说道:“你知道,白罗先生,贾德纳太太是个很敏感的人。”
    赫邱里·白罗的两手伸进空中,“我可以向你保证,夫人,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就和你们两位来的目的完全一样——来享受一下——来度假的。我甚至连犯罪的事想都不想。”
    布雷斯特小姐又用她短促的声音说道:“在私贩岛上可没有尸体。”
    赫邱里·白罗说:“啊,这话并不见得完全对。”他指着下面说:“看看他们,成排地躺着,他们算什么呢?他们不是男人和女人。他们没有一点个性,只不过是一些——人体而已!”
    巴瑞少校很表赞赏地说:“有些妞儿还真漂亮呢,也许嫌瘦了一点。”
    白罗叫道:“不错,可是那有什么?有什么神秘可言?我,我年纪大了,是老一辈的人。我年轻的时候,最多只能看到女人的足踝,瞥到一眼有花边的衬裙,真具诱惑力!小腿柔和的曲线——膝盖——吊袜带——”
    “坏孩子,坏孩子!”巴瑞少校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现在我们穿的衣服——要有道理得多了。”布雷斯特小姐说。
    “哎,不错,白罗先生,”贾德纳太太说:“我以为,你知道,现在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过的生活要自然而健康得多。他们现在一起,他们——呃,他们——”贾德纳太太脸上微微发红,因为她的思想很正派——“他们不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白罗说:“实在可叹。”
    “可叹?”贾德纳太太诧异地问道。
    “舍弃所有的浪漫情调——所有的神秘!现在一切都标准化了!”他朝底下那一排排的人体挥了一下手。“这很让我想起了巴黎的停尸间。”
    “白罗先生!”贾德纳太太大不以为然地说道。
    “人的身子——排得好好的——就像屠夫的砧上肉!”
    “可是,白罗先生,这样说法不是太过分了吗?”
    赫邱里·白罗承认道:“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贾德纳太太起劲地编织着,“有一点我倒是同意你的。那些这样子躺在太阳下的女孩子,会长满手满腿的毛。我就跟伊兰妮说过——她是我女儿,白罗先生,我说,伊兰妮,要是你那样躺在太阳底下的话,你就会全身长毛,你手上、腿上、胸口都会长毛,那你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这样跟她说的。对不对,欧帝尔?”
    “对啦,亲爱的。”贾德纳先生说。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大概都在想伊兰妮在那种情形下会是什么样子。贾德纳太太把她编织的东西卷了起来,说道:
    “我想现在——”
    “什么事呀?亲爱的?”贾德纳先生说。他挣扎着由躺椅上站了起来,接过贾德纳太太的编织东西和书本。他问道: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布雷斯特小姐?”
    “现在不行,谢谢。”
    贾德纳夫妇向旅馆走去。布雷斯特小姐说:“美国丈夫真是不错。”
    贾德纳太太的位子由史蒂文·蓝恩牧师坐了下来,蓝恩先生是个五十多岁,高大而充满活力的牧师,脸晒得黑黑的,深灰色的法兰绒长裤正是度假的穿着式样,很遭人物议,他很热切地说:“好漂亮的地方,我从皮梳湾到哈福德走了个来回,从悬崖上走的。”
    “今天散步真热。”巴瑞少校是从来不散步的。
    “很好的运动,”布雷斯特小姐说:“我今天还没划船呢。再没有比划船更能锻炼腹部肌肉的了。”赫邱里·白罗的视线不禁有点懊恼地落向他自己隆起的肚子。布雷斯特小姐注意到了他的眼光,很慈蔼地说:“白罗先生,要是你每天划一趟船,肚子不久就会消下去的。”
    “谢谢你,小姐,我不喜欢船。”
    “你是说小船?”
    “各种大小的船都一样!”他闭上了眼睛,打了个寒战,“海上的摇晃,实在不舒服。”
    “天可怜见,今天海上平静得像个池塘。”
    白罗斩钉截铁地说:“天下就没有真正平静的海洋,总会有浪的。”
    “要是你问我的话,”巴瑞少校说:“晕船的十有九个是心理作用。”
    “这话,”那个牧师面带微笑地说:“是惯常跑海的人说的——是吧?少校?”
    “只晕过一次船——还是在横渡英法海峡的时候,我的座右铭是,不要去想它。”
    “晕船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布雷斯特小姐说:“为什么有些人会晕?有些人又不会呢?看起来真不公平,而且这和一个人平常的健康情形又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些病人反倒是好水手,有人告诉我说,这事跟一个人的脊椎有关。另外还有就是有些人受不了在高的地方,我自己在这方面就不大行,可是雷德方太太比我还糟得多,前几天,在到哈福德去的那条崖顶小路上,她就像垮了似地,紧紧抓着我,她告诉我说,有一回,她在米兰天主堂外面的梯子上卡住了,弄得不上不下,她当初往上爬时根本没想到这回事,下来的时候可把她搞惨了。”
    “那,她最好别去爬小妖湾的直梯子。”蓝恩说。
    布雷斯特小姐做了个鬼脸。“我自己都不敢去,年轻孩子们倒没问题,柯温家那几个男孩子,还有马士特曼家的孩子,他们跑上跑下,开心得不得了。”
    蓝恩说:“雷德方太太游过泳上来了。”
    布雷斯特小姐说:“白罗先生应该会欣赏她的,她也不喜欢晒太阳。”
    年轻的雷德方太太脱下了她的橡皮游泳帽,把头发抖开来,她一头浅金色的头发,皮肤也是正好相配的白晰,两腿和双臂都很白。巴瑞少校轻笑了一声道:“跟其他的人比起来,她就像是没烤熟的,对不对?”
    克莉丝汀·雷德方披上一件长长的浴袍,从海滩上走上台阶,直朝他们这边走来。她的面貌相当严肃、漂亮,却有点让人觉得凄美,手脚都很纤细。她向他们微微一笑,坐在他们身边,把身上的浴袍裹得更紧了些。布雷斯特小姐说:
    “你很得白罗先生的赞赏,他不喜欢那些晒日光浴的人,说他们就像是屠夫的砧上肉什么的。”
    克莉丝汀·雷德方很懊恼地笑了笑说:“我倒真希望我能作日光浴,可是我皮肤不会变成棕色,只会晒得发红,然后整个手臂上都会起可怕的斑点。”
    “总比贾德纳太太的伊兰妮弄得满手毛好些。”布雷斯特小姐说,她看到克莉丝汀疑问的眼光,就继续说道:“贾德纳太太今早一直精神抖擞,简直就没停过。‘是不是呀?欧帝尔?’‘是啦,亲爱的。’”她停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过,白罗先生,我倒希望你跟她开个玩笑,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说,你是来调查一件可怕的谋杀案的,而那个凶手是一个疯子杀手,正在这个旅馆里住着?”
    赫邱里·白罗叹了口气,他说:“我实在怕她会真相信我的话。”
    巴瑞少校发出一声轻笑,“她一定会的。”
    艾蜜莉·布雷斯特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有些地方就是和别处不同,这里就不是那种地方说是会有——”她的话停了下来,觉得很难说明她的意思。
    “这里很有浪漫情调,”赫邱里·白罗表示同意道:“这里很平静,阳光照耀,海水湛蓝,可是你忘了,布雷斯特小姐,在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
    那位牧师在椅子上欠动了下身子,他俯过身来,一对蓝眼闪闪发光,布雷斯特小姐耸了下肩膀,“哦!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可是——”
    “可是你还是觉得这不像是个犯罪地点?你忘了一件事,小姐。”
    “我想,你说的是人性吧?”
    “那是一点,总是会牵扯到的,不过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我要向你指出的是,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来度假的。”
    艾蜜莉·布雷斯特对他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这我就不懂了。”
    赫邱里·白罗很慈祥地对她笑了笑,伸出手指来在空中点了点,“这样说吧,假设你有个敌人,要是你到他住的地方,他的办公室,或是在街上找他——哎,你一定得有个理由——一定要说明自己的行为意图。可是在海边,就不必费这种事。你来到了皮梳湾,为什么呢?很简单嘛,现在是八月天——八月大家都到海边去的——去度假,所以你看,你在这里,蓝恩先生在这里,巴瑞少校在这里,雷德方太太和她先生在这里,全都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英国人在八月里到海滨来,已经是沿习成风的一件事了。”
    “嗯,”布雷斯特小姐承认道:“这的确是一个很精采的想法,可是贾德纳夫妇呢?他们可是美国人呀。”
    白罗微微一笑,“就算是贾德纳太太,也像她跟我们说的那样,感觉到有放松一下的必要。而且,她既然是在‘玩’英国,她也就非要在海滨过一两夜不可——那怕只是为了表示她是个好观光客。她很喜欢看人咧。”
    雷德方太太喃喃地说道:“我想,你也喜欢注意看别人吧。”
    “夫人,坦白地说,我的确如此。”
    她沉吟地说:“你看到——很多。”
    大家沉默了一阵,史蒂文·蓝恩清了下嗓子,有点不大自在地说:“白罗先生,我对你刚才所说的话有点兴趣。你说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这简直有点像是引了‘传道书’上的话。”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引了那几句话说:“‘并且世人的心,充满了恶,活着的时候心里狂妄。’”他的脸上焕发着近乎狂热的光彩,“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说这话,现在没有一个人相信有邪恶之事,充其量也只把它当作是善的一个反意词而已,大家都说,恶事是一些不懂事的人做出来的——那些未开化的人,应该可怜他们,而不该责备他们。可是,白罗先生,邪恶是真实的!确有其事!我相信有恶,正如同我相信有善一般!那的确存在!很有势力!行走在世界上!”他停了下来,呼吸急促,他用手帕擦了下前额,突然满面歉意,“对不起,我越扯越远了!”
    白罗平静地说:“我了解你的意思,有一部分我也很表同意,邪恶的确存在于世界上,也可以叫人认识。”
    巴瑞少校清了清嗓子,“说到这种事,当年在印度的时候——”
    巴瑞少校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已经长久到每个人都随时在防备他长篇大论地说他那些在印度的故事。布雷斯特小姐和雷德方太太同时开口说起话来。“那边是你先生游过来了吧?雷德方太太?他游起来真有力,实在是个游泳好手。”雷德方太太则叫道:“快看!那条小船好可爱啊,张着红帆,是卜拉特先生的船吧?对不对?”张着红帆的船正横过海湾的尽头。
    巴瑞少校咕噜道:“想得滑稽,红颜色的船帆。”可是他那段想当年的故事就此被打断了。
    赫邱里·白罗很表欣赏地看着刚刚上岸的年轻男人,派屈克·雷德方的确是很好的人类范本,结实的古铜色肌肤,宽肩窄腰,浑身散发着欢乐的气氛——一种与生俱来的单纯,使他能得到所有的女性和大部分男性的喜爱。他站在那里把身上的水抖掉,一面很开心地举手和他妻子招呼,她也挥了下手,叫道:“过来吧,派特。”
    “来了。”
    他先朝海滩那头走去,准备去拿他放在那里的毛巾,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从旅馆那边经过他们面前向海滩走去,她的出现就如名角登台,而且她走路的姿态就好像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她一点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好像她早已习惯于她的出现必然会产生的影响。她的身材高而窈窕,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露背白色泳装,袒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晒得十分均匀漂亮的浅古铜色,她完美得有如一座雕像,赤鸢色的头发浓密卷曲,垂落颈际,由她脸上的表情看来,是三十岁过了的女人才有的那种冷淡,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充满了活力。她的脸上有种东方人八风不动的感觉,深蓝色的眼睛微向上翘,她的头上戴了一顶中国式的翠绿色硬纸帽,她有种特殊的风韵;使得海滩上所有其他的女人都黯然失色,相形见绌。而所有在场的男人都毫无例外地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赫邱里·白罗的眼睛张了开来,他的胡子微微颤动。巴瑞少校坐了起来,两眼兴奋地瞪得更大。在白罗左边的史蒂文·蓝恩牧师嘶嘶作响地倒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巴瑞少校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艾莲娜·史达特(后来她才嫁给了马歇尔)——我在她退出舞台之前看过她演的《送往迎来》,真是值得一看,啊?”
    克莉丝汀·雷德方用很冷的声音缓缓说道:“她很漂亮——不错,我觉得——她看起来倒像是一只野兽!”艾蜜莉·布雷斯特突然说道:“白罗先生,你刚才谈到邪恶,现在,在我看来,那个女人正是邪恶的化身!她实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我正好很清楚她的事。”
    巴瑞少校回想道:“我记得在印度有个女孩子,也是一头红头发,一个尉官的老婆,她那时候可真是风靡一时,男人都为她疯狂,当然,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把她眼珠挖出来!好多人家都为她搞得鸡犬不宁。”他轻轻笑了起来。“她老公是个很好、很安静的家伙,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从来不说什么——对她百依百顺。”
    史蒂文·蓝恩用充满激动情绪的语气低声说道:“这种女人就是邪恶的——邪恶得——”他停了下来。
    艾莲娜·史达特已经走到了水边,两个还像男孩子似的年轻人跳了起来,向她跑过去。她停下来,对他们微微笑着,她的眼光却望向他们身后正沿海滩走来的派屈克·雷德方。赫邱里·白罗觉得那就像是望着罗盘上的指针。派屈克·雷德方受到了影响,他的脚步改了方向,那根指针不管怎么样也必须服从磁力定律转向北方。派屈克的两脚将他带到艾莲娜·史达特这边来,她站在那里对他微笑,然后她沿着水边慢慢地朝海滩那头走去。派屈克·雷德方跟着她,她躺在一块大石头边,雷德方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克莉丝汀·雷德方突然站起身来,走进旅馆里去。
    在她离开之后,有一阵很叫人不舒服的沉默。然后艾蜜莉·布雷斯特说:“真差劲!她是个很好的小东西,她们结婚才一两年哩。”
    “我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孩子。”巴瑞少校说:“就是在印度的那个,她搞砸了好几对美满的夫妻,真是可惜,你说什么?”
    “有一种女人,”布雷斯特小姐说:“就喜欢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停了一两分钟,又说道:“派屈克·雷德方是个傻瓜。”赫邱里·白罗一句话也没说。他望着海滩那边,可是并不是在看派屈克·雷德方和艾莲娜·史达特。布雷斯特小姐说:“呃,我还是先走一步去划船吧。”她离开了这堆人。
    巴瑞少校把他那双发红的眼睛转过来,好奇地望着白罗。
    “哎,白罗,”他说:“你在想什么?你都没开过口,你觉得这个女妖精怎么样?很热情吧?”
    白罗说:“可能。”
    “哎,你这只老狗,我很清楚你们法国人。”
    白罗冷冷地说:“我不是法国人。”
    “好吧,可是别骗我说你从来不看漂亮女人!你觉得她怎么样?呃?”
    赫邱里·白罗说:“她不年轻了。”
    “这有什么关系?女人的年龄是靠外表决定的!她看起来不错!”
    赫邱里·白罗点了点头,他说:“不错,她很美,可是归根结底重要的并不是美貌,让所有的人(除了一个之外)把头转过来看她的,并不是她的美貌。”
    “是那种风韵,”那位少校说:“重要的是——那种风韵。”然后他突然好奇地说:“你一直两眼盯着在看什么呀?”
    赫邱里·白罗回答道:“我在看那个唯一例外的人,她走过的时候,只有那一个男人没有抬起头来。”
    巴瑞少校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看到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男人,他一头美发,皮肤微黑,有一张很静而愉悦的脸,正坐在海滩上吸着烟斗,看一本“时代”杂志。“啊,那个人呀!”巴瑞少校说:“那就是做老公的,他就是马歇尔。”
    赫邱里·白罗说:“我知道。”
    巴瑞少校笑了声,他本人是个单身汉,他一向对“丈夫”只有三种看法——“障碍”、“不便”和“保镖”。他说:“看起来是个好人,很安静。不知道我订的《时代》杂志来了没有。”他站起身来,向旅馆走去。
    白罗的视线缓缓转到史蒂文·蓝恩的脸上。史蒂文·蓝恩正望着艾莲娜·马歇尔和派屈克·雷德方。他突然转过头来对着白罗,他的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他说:“那个女人简直就是邪恶的化身,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白罗缓缓地说:“这事很难说得一定。”
    史蒂文·蓝恩说:“可是,难道你不能感觉得到?在你四周围?都有邪恶存在。”
    赫邱里·白罗慢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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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罗莎梦·戴礼过来坐在他身边的时候,赫邱里·白罗毫不掩饰他的高兴,而且他也当众承认过他对罗莎梦·戴礼像他所见过别的女性一样的爱慕有加,更欣赏她的出众,她优雅的身材,昂首而行的神情。他喜欢她一头黑发乱如光滑的波浪,以及她略带讽刺的笑容,她穿着一套深蓝色料子做的洋装,上面点缀了些白色,看来十分简单,其实线条十分复杂。罗莎梦·戴礼的玫瑰屋服饰公司是伦敦最著名的女装公司之一。她说:“我觉得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还在奇怪到底是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以前也来过这里的,是吧?”
    “是的,两年前的复活节,当时还没现在这么多人。”
    赫邱里·白罗看看她,很温柔地说:“出了什么让你担心的事,我说得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两脚前后摆动,她低头瞪着两脚,说道,
    “我见到鬼了。”
    “鬼?”
    “嗯。”
    “什么鬼?还是什么人的鬼魂?”
    “哦,我自己的鬼魂。”
    白罗柔和地问道:“这个鬼很叫人痛苦吗?”
    “没想到会那么痛苦,把我拉回到以前去了,你知道。”她停了下来,想了想,然后说道:“想想我童年时的——不,你不可能想象得到,你不是英国人!”
    白罗问道:“是非常英国化的童年吗?”
    “哦,你简直不敢相信有多英国化!住在乡下——一座好大的老房子——有马,有狗——在雨中散步——木柴生火——果园里有苹果——没什么钱——旧苏格兰呢衣服——穿上好几年的夜礼服——没人照料的花园——秋天到处都是小野菊花……”
    白罗温柔地问道:“你希望能回到那时候去?”
    罗莎梦·戴礼摇了摇头。她说:“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不是吗?永远也不可能。可是我倒希望自己选了——另外一条路。”
    白罗说:“不见得。”
    罗莎梦·戴礼笑了起来,“我真的那样想呢。”
    白罗说:“我年轻的时候(哎,小姐,那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流行过一个游戏叫‘若不做你自己,你想做谁?’答案要写在一些女孩子的小本子里,那些本子有金边,外面是蓝颜色的皮面。小姐,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很不容易找得到呢。”
    罗莎梦说:“唉——我想也是。那会要冒很大的险。谁也不会想做墨索里尼或是伊莉莎白公主,至于自己的朋友,对他们又了解得太多,我还记得有次碰到一对很好的夫妇,他们彼此好有礼貌,好开心,在结婚那么多年之后还能维持这样的关系,真叫我羡慕那个女人,我绝对会心甘情愿地和她交换身份,可是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们两人私下已经有十一年不曾交谈了!”她笑了笑,“这不正表示你什么事都想象不到吗?”
    过了一阵之后,白罗说:“有很多人想必都很羡慕你呢。”
    罗莎梦·戴礼冷冷地说:“哦,不错,当然啦。”她想了想,嘴角提了上去,露出那带讽刺的笑来,“不错,我正是成功女性的典型,我很能享受一个成功的创作艺术家在艺术上的满足(我也真喜欢设计服装),以及一个成功的职业妇女在钱财上的满足,我生活得相当好,我的身材不错,脸孔也过得去,还有并不太尖刻的口舌。”她停了下,她的笑更大了些,“当然——我还少个丈夫!这一点是失败了,对不对?白罗先生?”
    白罗很殷勤地说:“小姐,你之所以还未结婚,是因为我的同性之间没有一个够资格的,你之所以维持独身,是你的选择,而非必要。”
    罗莎梦·戴礼说:“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我相信你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在心里深信一个女人要不等到结婚生子就不可能满足。”
    白罗耸了下肩膀,“结婚生子是一般女人都会的,但一百个女人里只有一个——不对,一千个女人里只有一个——能像你一样得到今天的名声和地位。”
    罗莎梦对他咧嘴一笑道:“可是,我毕竟还只是一个已经憔悴了的老处女!至少,我今天就有这样的感觉,我倒情愿一年没几个钱,却有个高大却不多嘴的丈夫,和一大堆小鬼跟在我后面,这也是实话吧。是不是?”
    白罗耸了下肩膀,“你既然这样说,就算是这样吧。”
    罗莎梦笑了起来,她突然恢复了自制,拿出一支香烟来点上,她说:“你真懂得如何应付女人,白罗先生,我现在倒觉得要采取相对的立场和看法,来和你争执女性应以事业为重了。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当然不坏——我也知道。”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一切又都很美好了?”
    “一点也不错。”
    白罗也掏出了烟盒,点上一支他最喜欢的细支香烟,他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喃喃地说道:“那么,马歇尔先生是你的老朋友了?小姐。”
    罗莎梦坐直了身子,她说:“哎,你怎么知道的?哦,我想是甘逸世告诉你的吧?”
    白罗摇了下头,“什么人也没告诉我什么,可是,小姐,我是个侦探呀,这是个很显然可得的结论。”
    罗莎梦·戴礼说:“我不明白。”
    “想想看!”他两手比划着,“你到这里来了一个礼拜,很活跃,很开心,一点心事也没有,今天却突然说到鬼,说到以前的事,这是怎么回事呢?过去几天里都没有新的客人来,一直到昨天晚上才来了马歇尔先生和他的太太跟女儿。今天你就起了这样的变化!事情不是很明显吗?”
    罗莎梦·戴礼说:“嗯,这倒是真的,甘逸世·马歇尔和我算是青梅竹马的朋友,马歇尔家就住在我们隔壁,甘逸世一向对我很好——当然,是一种照顾式的好法,因为他比我大四岁。我后来好久没有见过他。总有——至少有十五年了。”
    白罗沉吟地道:“好长的一段时间。”罗莎梦点点头,他们沉默了一阵,然后赫邱里·白罗说:“他很有同情心,是吗?”
    罗莎梦很热情地说:“甘逸世是个好人,最好的人,沉静而内向得可怕,我敢说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有专结不幸婚姻的坏习惯。”
    白罗很了解地说了一声:“啊……”
    罗莎梦·戴礼继续说道:“甘逸世是个傻瓜——他一碰到女人就成了个大傻瓜!你还记得马婷黛的案子吗?”
    白罗皱起了眉头,“马婷黛?马婷黛?是下毒吧,是不是?”
    “不错,十七八年前的事了,那个女人被控谋杀亲夫。”
    “后来证明他有服食砒霜的习惯,结果她被判无罪开释了。”
    “不错。呃,在她获释之后,甘逸世娶了她,他就会做这种傻事。”
    赫邱里·白罗喃喃地道:“可是说不定她的确是清白的呢?”
    罗莎梦不耐烦地说道:“啊,我敢说她一定是清白的,谁也搞不清楚!可是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好娶,又何必偏去娶个因为谋杀案受过审的女人呢?”白罗没有说什么,也许他知道如果他保持沉默的话,罗莎梦·戴礼就会继续下去,她果然继续说道:“当然,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才二十一岁,他对她爱得发疯,她在生琳达的时候死的——他们结婚才一年。我相信她的死让甘逸世很受打击。后来他乱过一阵子——我想他是想把以前的事忘掉。”她顿了一下,“后来又来了这个艾莲娜·史达特,她常常演歌舞剧。有一宗有名的离婚案子,柯丁顿夫人和柯丁顿离婚的时候,就指艾莲娜·史达特是妨害家庭的第三者,他们说柯丁顿爵士爱她爱得要命,大家都知道一等离婚成立之后,他们两个就要结婚的。可是,事到临头,他却没有娶她,硬把她给拒之千里之外。反正,这件事在当时闹得很大,接下来,就是甘逸世去把她娶了回来。这个傻瓜——这个大傻瓜!”
    赫邱里·白罗喃喃说道:“这种傻瓜也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她很美呢。”
    “不错,一点也不错。三年前,还有一件丑闻,老爵士罗吉·安思勤死后把全部财产遗赠给她。我原以为这件事总该让甘逸世睁开眼睛来了。”
    “可是并没有吗?”
    罗莎梦耸了下肩膀:“我告诉你我已经有多年没见过他了。不过,别人说他丝毫未动声色地就认了下来,我倒想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他对她盲目地信任吗?”
    “也许另有原因。”
    “不错,面子问题,面子总要维持!我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感觉如何,没有人知道。”
    “她呢,她对他有什么感觉?”
    罗莎梦瞪着他。她说:“她?她是世界上天字第一号的掘金女郎,也是个会吃人的妖精!只要是个男人到了她周围方圆百码之内,艾莲娜马上就想动手了,她就是这种人。”
    白罗极表同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他说:“你说得不错,她的两眼只看一样东西——男人。”
    罗莎梦说:“她现在又看上了派屈克·雷德方,他长得很好看——很单纯的一个人——你知道,喜欢他太太,不是到处拈花惹草的人,这种人最对艾莲娜的胃口,我很喜欢雷德方太太——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很好看——可是我想她是绝对搞不过吃人母老虎艾莲娜的。”
    白罗说:“嗯,正像你说的那样。”他看来很是沮丧。
    罗莎梦说:“克莉丝汀·雷德方好像是个老师,她是那种相信思想重于一切的人。她可有得吃惊的哩。”白罗懊恼地摇了摇头。罗莎梦站了起来,她说:“这真不该。”她很含糊地又补上一句说:“真该有人用什么办法来解决一下。”
    琳达·马歇尔很不开心地在卧室里照着镜子,她很不喜欢自己的这张脸。现在她尤其觉得大部分只是骨头和雀斑,她看到自己一头红棕色蓬松的头发就讨厌(她在心里暗骂一声,就像老鼠一样)。她也不喜欢自己灰绿色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和长长的下巴。她的嘴和牙齿也许不那么坏——可是牙齿好又有什么用?还有,她鼻子旁边长的这个红点是什么呢?后来发现并不是一粒粉刺,才放心下来。她自己暗想:“十六岁真可怕——简直可怕透了!”
    一个人好像就是搞不清自己的处境。琳达笨得像条小牛,坐立不安得又如一只刺猬。她随时都感到自己很丑,也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在学校里还没这么坏,可是她现在离开了学校,好像没一个人知道她该做什么,她父亲含含糊糊地提到今年冬天要送她到巴黎去。琳达不想去巴黎——可是她也不想耽在家里,一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她有多讨厌艾莲娜。
    琳达那张年轻的脸绷紧起来,灰绿的眼睛神色变得冷硬。艾莲娜……她心里想道:“她是个禽兽——畜牲……”后母!有个后母实在是一件坏事,每个人都这样说。这话一点也不错!倒不是说艾莲娜对她不好,大多数的时候,艾莲娜根本就不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可是一旦注意到了,那她的眼里和话里总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情……艾莲娜优雅的姿态和动作,正强调了琳达的笨拙,只要艾莲娜在身边,她就会很惭愧地感受到自己的幼稚和粗鲁。可是问题还不止这些,还不止这一点而已,琳达想着又停了下来。她还不善于理清自己的感觉,问题在艾莲娜给别人——给他们家——带来的影响,“她是个坏人。”琳达想道:“她很坏,很坏。”
    可是事情还不止到此而已,不能只对她嗤之以鼻就可以置之不理了,问题在她对别人的影响。比方说,对爸爸,爸爸现在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她不解地想了想,爸爸来带她出学校的时候,爸爸有次带她去游船,还有爸爸在家——艾莲娜也在的时候。一切——一切好像都杂在一起而又不——不在那里。琳达想道:“事情还会继续这样下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我受不了。”
    展现在她眼前的生活——无尽无止——是一连串因为艾莲娜而黑暗的日子,她还很孩子气,不大有比较观念。一年,在琳达看来就如永恒,一阵憎恨如焚烧的火浪在她心里升起,她想道:“我真想杀了她。啊!我真希望她死掉……”
    她的目光越过镜子望向下面的海水,这个地方其实很好玩,至少应该会很好玩的。有好几处海滩、小湾,还有好多好玩的小路,有好多可以去探险的地方,也有好多可以一个人去厮混的地方,柯温家的孩子告诉她说,也有好些山洞,琳达想:“只要艾莲娜走了,我就可以玩得开心了。”
    她回想起刚到的那天,从对面过来让她感到很兴奋,潮水淹没了堤路,他们是坐小船过来的。这个旅馆看来很特殊、很刺激,然后在阳台上有一个高高黑黑的女人跳了起来,说:“哎呀,是你,甘逸世!”
    而她父亲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失声叫道:“罗莎梦!”
    琳达用孩子们惯有的挑剔态度仔细打量了罗莎梦·戴礼之后,决定她很欣赏罗莎梦。她认为罗莎梦很明理。她的头发也长得很好——好像正配她——大部分人的头发都和他们的人不配。她的衣着也好,她还有一张很有趣的脸——好像很自得其乐的样子。罗莎梦对琳达也很好,既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说”什么(在琳达所谓的“说什么”项下,是一大堆讨人厌的东西)。而且罗莎梦也没有把琳达当作个傻孩子似地看待,而是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琳达很少有这种被人家当作真正的人的感觉,所以每碰到有这样的人,她就感激万分。
    爸爸也好像很高兴见到戴礼小姐。奇怪——他看起来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看起来——他当时看起来——琳达想了又想——哎,他看起来变年轻了!他大声地笑着——笑得像个孩子。现在琳达回想起来,才发现她很少听到她父亲笑,她感到很困惑,就好像她看到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想道:“不知道爸爸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是这太困难了,她决定不去想它。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他们——只有她和爸爸——到这里,见到戴礼小姐,那该多开心。她突然想见到这样的一个画面:爸爸孩子气地大笑着,戴礼小姐和她自己——在岛上享受所有的乐趣——游泳——钻山洞——黑暗又笼罩下来。
    艾莲娜,有艾莲娜在,就没办法开心。为什么不行呢?哎,至少她,琳达,就开心不起来。有一个你恨的人在,你就不会快乐的。不错,恨!她恨艾莲娜。那阵憎恨的火焰慢慢地又在她心里升了起来,琳达的脸色变得很白,她的嘴唇微微张了开来,两眼的瞳孔收缩,十指僵直拳曲……
    甘逸世·马歇尔敲了敲他妻子的房门,听到她回应的声音,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艾莲娜刚化好妆,她穿着一身闪亮的绿衣服,看来有点像条人鱼,她正站在镜子前面,把睫毛膏涂刷在眼睫毛上,她说:“啊,原来是你。”
    “嗯,我来看看你弄好了没有?”
    “马上好。”
    甘逸世·马歇尔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大海,他的脸和平时一样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还是很愉悦而平常,他转过身来,说道:“艾莲娜?”
    “什么事?”
    “我猜,你以前就认得雷德方吧?”
    艾莲娜很轻松地回答道:“啊,是啊,亲爱的,在什么地方一个鸡尾酒会上见过,我觉得他很乖呢。”
    “我想也是。你原先就知道他跟他太太要到这里来吗?”
    艾莲娜把眼睛睁得好大,“啊,不知道啊,亲爱的,我再也没想到会碰到他啊。”
    甘逸世·马歇尔很平静地说:“我以为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要来才让你想到要来这个地方的,当时你很坚持要我们到这里来呢。”
    艾莲娜把睫毛膏放下,转过身去对着他。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了诱惑,她说:“有人跟我说起这个地方,我想是李南夫妇吧。他们说这个地方太好了——完全保持了很纯正的风光!你难道不喜欢这里吗?”
    甘逸世·马歇尔说:“我不知道。”
    “哦,亲爱的,可是你最喜欢游泳跟闲散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自己会享乐。”她的眼睛更睁大了一点,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甘逸世·马歇尔说:“我猜实际上是你告诉雷德方说你要到这里来吧?”
    艾莲娜说:“甘逸世,亲爱的,你可不是要找我麻烦吧?”
    甘逸世·马歇尔说:“哎,艾莲娜,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对很好的小夫妻,那个男孩子真的很爱他的太太,你难道一定要去搅和人家吗?”
    艾莲娜道:“这样怪我未免太不公平了,我什么也没做——一点也没,我也不能管着别人不——”
    他追问道:“不怎么样?”
    她的眼睛不停眨动,“哎,当然,我知道很多人都为我而疯狂,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他们就是会这样嘛。”
    “那你承认雷德方为你疯狂了!”
    艾莲娜喃喃道:“他实在太蠢了,”她向她丈夫走近一步,“可是你了解的,是吧?你知道我真正爱着的只有你一个人。”
    她抬起眼来,透过刷了睫毛膏的睫毛望着他,她的表情很动人——很少有男人能抗拒得了。甘逸世·马歇尔阴沉地俯视着她。他的脸上神色如常,声音平静地说:“我想我相当了解你,艾莲娜……”
    走到旅馆南侧的阳台上,海滨浴场就正在阳台下面,也有一条小路通出去。绕过悬崖到岛的西南侧,往前走一小段路,有几级石阶通到一连串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凹处。在旅馆地图上标注做“阳光崖”,这些地方都设有座椅,雷德方夫妇在一吃过晚饭后,就到了一处这样的地方。夜色清明,月光很亮,雷德方夫妇坐了下来,沉默了好一阵,最后派屈克·雷德方说:“夜色真美,是不是?克莉丝汀。”
    “嗯,”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也许会让他感到不安的表情。
    他坐在那里,没有看她,克莉丝汀用她平静的声音问道:
    “你原先就知道那个女人要到这里来的吗?”
    他车转身来,说道:“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明白。”
    “哎,克莉丝汀,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声音很低,颤抖着。“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
    “我没有怎么样。”
    “哦,派屈克,就有!你坚持一定要到这里来,你非常的固执,我本来想再去我们以前度蜜月的地方,可是你非要来这里不可。”
    “哎,为什么不行呢?这是个很好的地方呀!”
    “也许吧,可是你之所以想到这里来,是因为她要来的缘故。”
    “她?谁是她?”
    “马歇尔太太。你——你爱上她了。”
    “我的老天,克莉丝汀,别搞得你自己出丑。这样吃醋法,简直不像是你。”他这脾气发得有些不自然,相当夸张。
    她说:“我们一直很快乐!”
    “快乐,当然我们一直很快乐呀!我们现在也很快乐!可是要是我一跟别的女人说话,你就吵吵闹闹的话,那我们就不会快乐了!”
    “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结了婚的人也一定得——呃——和别人维持友谊。你这种疑心的态度完全不对。我——我一跟个漂亮女人说话,你就马上推出结论说我爱上了她——”他停了下来,耸了耸肩膀。
    克莉丝汀·雷德方说:“你本来就是爱上了她……”
    “啊,别傻了,克莉丝汀!我——我只不过是跟她谈了两三句话而已。”
    “才不是呢。”
    “不要养成我们一碰到漂亮女人,你就吃醋的坏习惯。”
    克莉丝汀·雷德方说:“她可不止是一个漂亮女人而已!她——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个坏女人!一点也不错,她就是,她会害你的。派屈克,我求求你,放开她吧,让我们离开这里。”
    派屈克·雷德方不高兴地将下巴伸了出来,很孩子气地辩解道:“别傻了,克莉丝汀,我们——我们别为这种事吵架。”
    “我不想吵架。”
    “那就好好讲点道理,来,我们回旅馆去吧。”
    他站起身来,克莉丝汀略停了下,然后也站了起来,她说:“好吧……”
    在隔壁的凹处,赫邱里·白罗坐在那里,他有点忧伤地摇了下头。有些人也许会在可能偷听到别人谈话时赶紧走开,可是赫邱里·白罗却不会,他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何况”他后来向他的朋友海斯亭说:“事关谋杀。”
    海斯亭瞪大了眼睛道:“可是,当时谋杀案还没发生哩。”
    赫邱里·白罗叹了口气,他说:“可是,我的朋友,事情已经很明显有这种迹象了。”
    “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制止呢?”
    赫邱里·白罗叹了口气,像他以前在埃及时说的一样,说要是有哪个人决心要谋杀别人的话,就不容易防止了,对所发生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怪自己,据他说,那件事根本是无法避免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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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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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5-28 15:12:48
     





    第三章
     
    罗莎梦·戴礼和甘逸世·马歇尔坐在岩顶剪得短短的草坪上,下面就是鸥湾。这里位于岛的东侧,有些人在早上到这里来游泳,因为这里比较安静。罗莎梦说:“能离开人群真是好。”
    马歇尔含糊地应道:“嗯,”他翻过身去,嗅着草皮,“气味真好,还记得家乡的草原吗?”
    “当然。”
    “那些日子真好。”
    “嗯。”
    “你没有变多少,罗莎梦。”
    “变了,我变了好多。”
    “你一直很成功,你也很有钱,可是你还是以前那个罗莎梦。”
    罗莎梦喃喃地道:“我倒希望真是这样。”
    “你说什么?”
    “没什么,甘逸世,我们没法保持年轻时那些好的本性和很高的理想,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是不是?”
    “我倒不知道你的本性有多好,孩子,你以前常常会大发脾气。有一次在发火的时候差点把我给扼死了。”
    罗莎梦大声笑了起来。她说:“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带托比去抓水老鼠的事吗?”
    他们谈了一阵子往事,然后停顿下来,罗莎梦的手指玩弄着她皮包的搭扣。最后她终于开口说道:“甘逸世?”
    “嗯。”他的回答似乎听不清楚,他还俯身躺在草坪上。
    “要是我说几句实在不该说的话,你以后会不会从此不再和我说话了?”
    他翻过身,坐了起来,很严肃地说道:“我想我绝不会认为你有什么话是不该说的。你知道,你是很有分寸的人。”
    她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只掩饰了她因这句话而感到的高兴。“甘逸世,你为什么不跟你的太太离婚?”
    他的脸上起了变化。表情变冷了——原先的快乐都消失不见。他将烟斗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开始装烟丝。罗莎梦说:
    “要是我这话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没有冒犯我。”
    “啊,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你不了解。”
    “难道你——那么喜欢她吗?”
    “不只是这个问题而已,你知道,我娶了她呢。”
    “我知道,可是她——声名相当狼藉。”
    他想了想,仔细地将烟丝填装进去,“是吗?——我想也是。”
    “你可以跟她离婚的,甘逸世。”
    “亲爱的孩子,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只因为别的男人对她会昏了头,并不表示她也会昏了头。”
    罗莎梦忍住了要说出口的话,然后说道:“你可以安排得让她主动提出和你离婚——如果你情愿那样子的话。”
    “当然是可以的。”
    “你应该这样做。甘,真的,我不是开玩笑,你还要考虑孩子的事。”
    “琳达?”
    “是的,琳达。”
    “琳达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艾莲娜对琳达不好,真的。我觉得琳达对很多事情有她的感觉。”
    甘逸世·马歇尔划着了火柴去点烟斗。他吸了两口烟,说:“嗯——这是个问题,我想艾莲娜和琳达彼此并不好,也许对那个小女孩来说不是一件好事,这有点叫我担心。”
    罗莎梦说:“我喜欢琳达——很喜欢,她有些——很好的地方。”
    甘逸世说:“她就像她母亲,她对什么都很看重。”
    罗莎梦说:“那难道你不觉得——真的——该摆脱艾莲娜吗?”
    “安排离婚?”
    “是呀,随时都有人这样做的嘛。”
    甘逸世·马歇尔突然忿忿地说:“不错,我正是讨厌这一点。”
    “讨厌?”她吃了一惊。
    “不错,现代人的这种生活态度。要是你弄上一件你不喜欢的东西,马上就尽快摆脱掉。该死的,世界上总该有所谓信心这东西吧。要是你娶了一个女人,决心要照顾她,哎,那你就要做到,这是你的责任,是你自己找的,我实在讨厌结得快,离得也容易的婚姻,艾莲娜是我的妻子,事情就是这样子了。”
    罗莎梦的身子俯向前去,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就是这样的想法?至死不离?”
    甘逸世·马歇尔点了点头,他说:“正是如此。”
    罗莎梦道:“啊。”
    由一条曲折而又狭窄的小路回到皮梳湾来的贺雷士·卜拉特先生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差点撞倒了雷德方太太。她整个人贴靠在山壁上,卜拉特先生用力把车煞住。“你好——你好。”卜拉特先生很开心地招呼道。他的个子很大,一张脸通红,一圈红发围着秃顶,他的野心是所到之处都要成为团体的灵魂人物。乐园旅馆在他看来,很需要再添加些欢乐的气氛。他常常不解为什么他一到,就有很多人好像消失不见了。
    “差点把你做成草莓酱了吧?”卜拉特先生得意地说。
    克莉丝汀·雷德方说:“不错,真差一点。”
    “上车吧,”卜拉特先生说。
    “哦,谢谢你——我还是走路吧。”
    “胡说,”卜拉特说:“那车子是做什么用的?”
    在这种情形下,克莉丝汀·雷德方上了车。卜拉特先生重新发动引擎,因为他刚才猛地煞住车,引擎就停了。卜拉特先生问道:“你一个人走来走去干吗?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这样是不对的。”
    克莉丝汀急急地说:“哦,我喜欢一个人。”
    卜拉特先生用手肘轻撞了她一下,差点因此让车子撞上了山岩。“女孩子老是喜欢这样说,”他说:“其实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这个地方,乐园旅馆,需要加进点活力,这里一点也不乐,没有活力。当然,有不少人住在这里,不少孩子,可是也有不少阿公阿婆,比方说那个去过印度的英国人,无聊透了,还有那个体育健将型的牧师,那对喋喋不休的美国夫妇,还有那个留了小胡子的外国人——他那两撇胡子真叫我觉得好笑!我想他一定是个理发师一类的人。”
    克莉丝汀摇了摇头,“不是的,他是个侦探。”
    卜拉特先生差点又把车撞上了山岩,“是个侦探?你是说,他化了妆?”
    克莉丝汀·雷德方微微笑了笑说:“不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叫做赫邱里·白罗,你想必听说过他。”
    卜拉特先生说:“没听清楚他的名字。啊,对了,我听说过他,可是我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妈的,他应该已经死了嘛,他到这里来查什么案的?”
    “他不是来查案——只是来度假的。”
    “嗯,我想也是。”卜拉特先生似乎很表怀疑,“看起来有点粗鲁,是不是?”
    “呃,”克莉丝汀有点迟疑地说:“也许有点怪吧。”
    “我的意思是说,”卡拉特先生说:“苏格兰场有什么不好?我随时还是支持英国的。”他们到了山脚下,他很得意地按了声喇叭,把车停放在旅馆的车房里。车房为了潮涨潮落的关系,设在旅馆对面的陆地上。
    琳达·马歇尔在一家小店里,这里卖的全是给皮梳湾的游客买的东西。一边的架子上放满了两块钱租一次的书,其中最新的书也有十年了,有些是二十年前的旧书,还有些则更老。琳达先拿了一本,又很怀疑地从架子上抽下另外一本,翻了一下,她决定自己不可能看《四羽毛及其他》。她拿下一本用棕色软皮做封面的小书,看得忘记了时间……然后琳达陡然一惊,把书插回架上,因为克莉丝汀·雷德方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说道:“你在看什么书呀,琳达?”
    琳达急急地说:“没什么,我正在找一本书。”她信手抽出一本书来,走到柜台前,摸出两块钱来付租金。
    克莉丝汀说:“卜拉特先生刚开车送我回来——起先差点把我给撞倒了,我实在没办法跟他一起走堤路回旅馆去,所以我说我得来买点东西。”
    琳达说:“他真可怕,总在说他多有钱,说的英语又差劲得要命。”
    克莉丝汀道:“可怜的家伙,我倒替他难过呢。”
    琳达不表同意,她不觉得卜拉特先生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她还年轻而不懂事。她陪着克莉丝汀·雷德方一起走出小店,向堤路走去。她一直忙着想心事,她喜欢克莉丝汀·雷德方,在琳达看起来,岛上只有克莉丝汀和罗莎梦·戴礼还可以叫人忍受,她们两个都不多嘴,比方现在走在一起的时候,克莉丝汀就什么也没说。琳达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一件事,如果没什么值得一谈的事,又何必一直吱吱喳喳呢?她沉入了自己的思索中。
    她突然说道:“雷德方太太,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都好可怕——可怕得——叫你——呃,好像要爆炸一样……”
    这几句话十分可笑,可是琳达绷紧了脸,表情充满了焦虑,却一点也不笑。克莉丝汀·雷德方起先有点不解地望着她,发现一点也没有可以取笑之处……她倒吸了一口气,说道:“有过——我曾经有过——正是这样的感觉……”
    卜拉特先生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大侦探,呃?”他们坐在酒吧间里,那是卜拉特先生最喜欢去的地方。
    赫邱里·白罗以他惯常那种毫不谦虚的态度认可了对方的话。卜拉特先生继续说道:“你到这里来干吗呢——查案子吗?”
    “不是,不是,我来休闲的,我在度假。”
    卜拉特先生眨了下眼睛,“你反正一定会那样说的,是不是?”
    白罗回答说:“那倒不一定。”
    贺雷士·卜拉特说:“啊!算了吧,说老实话,你跟我在一起绝对安全,我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多年前就学会守口如瓶了,要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话,就不会贸然去做的。可是你知道大部分人是什么样的——对听到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事,都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你这一行可受不了这种事!所以你非坚持说你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别的事,只是来度假的不可了。”
    白罗问道:“你为什么会有相反的想法呢?”卜拉特先生闭起一只眼睛,他说:“我世面见多了,我了解各人的习性,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会去杜维里,或是托奎特,或是到法国的什么地方度假,那里才能让你——那该是怎么说来着?——得其所哉。”
    白罗叹了口气,他望望窗外,雨正在落着,浓雾围着小岛,他说:“你说得可能很对!至少,那些地方在下雨时也会有很多娱乐消遣。”
    “有赌场……”卜拉特先生说:“你知道,我这大半辈子都工作得很辛苦,没时间度假找乐子,我想要干得好,我也干得很好,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了,我的钱不少,我告诉你,过去几年里,我可享受了不少。”
    白罗喃喃地道:“哦,是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卜拉特先生继续说道。
    白罗说:“我也觉得奇怪。”
    “呃?你说什么?”
    白罗摆了摆手,“我也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我也觉得你该去杜维里或是比瑞市的。”
    “可是我们没去那些地方,却都到了这里。”卜拉特先生发出沙哑的笑声。“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他想了想说:“你知道,我想是私贩岛和乐园旅馆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浪漫。你知道,这种地方会让你心动的,让你想起小时候,海盗、私贩之类的东西。”他有点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小时候常驾船出去,当然不是在这边,是在东岸,奇怪的是,这种事一旦尝到味道就再也丢不开了。如果我想要的话,就可以去弄一条相当好的游艇,可是我却又不这么想,我喜欢只驾着我那条小船逛逛,雷德方也好想驾船,他和我一起出去过一两次,现在可难找得到他了——一天到晚死缠着马歇尔那个红头发的老婆。”他停了一下,然后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个旅馆里大部分全是些老柴棒子,马歇尔太太大概是唯一鲜蹦活跳的吧!我想马歇尔要盯着她就够他忙的了。关于她在舞台上——跟舞台下的故事一大堆,好多男人为她疯狂,你看着好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白罗问道:“出什么样的事?”
    贺雷士·卜拉特说:“那就要看情形了,你看看马歇尔,我觉得他的脾气很怪。其实,我知道他是什么人,听过一些他的事,我以前也见过像他这样不说话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他会怎么样,雷德方最好还是小心点——”
    他打住了话头,因为他说到的那位先生走进了酒吧间。他有点不自在地继续大声说道:“我说过,在这一带驾船实在很好玩。你好,雷德方,跟我一起喝一杯吧。你喝什么?马丁尼?好,你呢?白罗先生?”
    白罗摇了摇头,派屈克·雷德方坐了下来,说道:“驾船?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真希望我能多上几次船。我小时候经常在海边划小船的哩。”
    白罗说:“那你对这一带很熟了?”
    “当然!这里还没造这幢旅馆之前我就很熟了,以前在皮梳湾只有几座渔夫的小茅屋,和一座破旧的老房子,在岛上没别的了。”
    “这里原来有一幢房子?”
    “哦,不错,不过已经有多年没住人了,几乎都倒塌了。以前有很多传说,说是屋子里有几条秘密通道通到妖精洞。我还记得我们以前一直在找那条秘密通道。”
    贺雷士·卜拉特的酒泼出来了。他咒骂一声,擦干净了之后问道:“妖精洞在那里?”
    派屈克说:“啊,你不知道吗?就在小妖湾那边,很难找到入口,那在石头堆起的堤防后面,只有一条长长窄缝,人刚好可以挤过去,里面则开阔起来,成为一个相当大的山洞。你可以想象得到那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好玩的一个地方,一个老渔夫带我去的,现在,就连打鱼的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了。那天我问一个渔夫,那个地方为什么叫小妖湾,他就答不上来。”
    贺雷士·卜拉特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小妖是什么?”
    派屈克·雷德方说:“哦,这是本地的传说,在大德漠也有一个妖精洞。据说你在那里要留下一根针,算是送给妖精的礼物。这个妖精是沼泽里的精灵。”
    贺雷士·卜拉特说:“啊,真有意思。”派屈克·雷德方继续说道:“这一带到现在还有很多关于妖精的传说,有人说妖精会骑在人背上,到现在还有农夫在半夜里回家后,会说给妖精骑了。”
    贺雷士·卜拉特说:“你是说他们喝了一两杯老酒?”
    派屈克·雷德方微微一笑道:“照一般常识判断,这是最好的解释。”
    卜拉特看了看表。他说:“我要到餐厅去了。说起来,雷德方。我最喜欢的还是海盗,不是妖精。”
    派屈克·雷德方望着他走出去,大笑着说:“真有信心,我倒想看看这个老小子碰上妖精。”
    白罗沉吟地道:“以一个辛勤的生意人来说,卜拉特先生倒很有浪漫的想象力。”
    派屈克·雷德方说:“那是因为他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缘故,至少我内人是这样说的,你看他看的书,不是悬念侦探小说,就是西部拓荒的故事。”
    白罗说:“你是说他的思想还像个孩子?”
    “呃,难道你不以为然吗?”
    “我,我跟他还不大熟。”
    “我其实也跟他并不熟,我跟他一起驾船出去过一两次——可是他其实也不喜欢有别人跟他在一起,他情愿自己一个人。”
    赫邱里·白罗说:“这真奇怪,跟他在陆地上的作风完全不一样。”
    雷德方笑道:“我知道,我们都有点躲不开他似的,他真想把这个地方搞得很热闹。”
    白罗沉默了一两分钟,他很专注地审视着对方的笑脸,突然很意外地开口说道:“我想,雷德方先生,你很会享受生活。”
    派屈克吃惊地瞪着他。“的确如此,为什么不呢?”
    “说得也是,”白罗同意道:“在这一点上,我倒要恭喜你。”
    派屈克·雷德方微笑着应道:“谢谢你。”
    “所以,我这个老头子,比你要老得多的人,想给你一点忠告。”
    “是什么呢?”
    “我在警方的一个很聪明的朋友在几年前对我说过:‘赫邱里,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想过得安稳的话,就要躲开女人。’”
    派屈克·雷德方说:“我怕这话说得太晚了。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这我知道,你的夫人是个很迷人、很好的女人,我想,她很喜欢你。”
    派屈克·雷德方马上回嘴道:“我也很喜欢她。”
    “啊,”赫邱里·白罗说:“我真高兴能听到这句话。”
    派屈克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一副雷雨将至的模样,“我说,白罗先生,你到底打算说什么?”
    “女人呀,”白罗往后一靠,闭起眼睛,“我对她们也略知一二,她们有种叫生活变得无比复杂的本事,而英国人,他们在这方面又一点不懂得隐密。如果你一定要到这里来不可,雷德方先生,那你又何必把你夫人也带了来呢?”
    派屈克·雷德方愤怒地道:“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赫邱里·白罗不动声色地说:“你懂得很清楚,我还不至于笨到和一个昏了头的人争辩,我只是劝劝你而已。”
    “你听信那些该死的三姑六婆,贾德纳太太,还有姓布雷斯特的女人——她们整天无事可作,只有搬弄口舌,只因为一个女人长得好看——她们就对她这样欺负。”
    赫邱里·白罗站了起来。他喃喃地说道:“你难道真的这么少不更事吗?”他摇着头,离开了酒吧间。派屈克·雷德方怒视着他的背影。
    赫邱里·白罗在从餐厅回房间去时,在走廊里停了一下,门都开着——一阵夜风吹了进来,雨已经停住,雾也散了,夜色清朗。赫邱里·白罗发现雷德方太太坐在外面她最喜欢的椅子上,他走到她身边说:“椅子是湿的,你不该坐在这里,会着凉的。”
    “不错,我不该坐在这里,可是管他去呢,反正没什么关系。”
    “哎,哎,你又不是小孩子!你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对事情要讲道理。”
    她冷冷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着凉的。”
    白罗道:“今天天气潮湿,刮风下雨,雾大得叫人都看不穿。现在呢?雾气散了,天晴了,天上星星在闪亮,人生也是如此。”
    克莉丝汀低声道:“你可知道我最讨厌这个地方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呢?”
    “怜悯。”她这两个字说得好似一鞭子抽过来似的。她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没看见?那些人整天都在说:‘可怜的雷德方太太——那个可怜的小女人。’可是我一点也不小,我个子很高,她们说我小,是因为他们替我难过,我可受不了!”
    赫邱里·白罗很小心地将手帕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沉吟地道:“这话有点道理。”
    她说:“那个女人——”她又停了下来。
    白罗郁郁地说:“夫人,你肯让我告诉你一句话吗?这可是一句实话,真实得像我们头上的星星一样。世界上像艾莲娜·史达特——或者是艾莲娜·马歇尔这类的人——根本不作数的。”
    克莉丝汀·雷德方说:“胡说。”
    “我可以跟你担保,真的。她们的王国都只属于暂时性的。真正算数的女人一定要有好的德行和头脑。”
    克莉丝汀不屑地说:“你以为男人在乎好的德行和头脑吗?”
    白罗郑重地说:“基本上说来,确是如此。”
    克莉丝汀笑了一声。她说:“我不同意你的话,”
    白罗道:“你的丈夫很爱你,夫人,我知道的。”
    “你不可能知道。”
    “哎,我知道,我看过他望着你的神情。”
    突然之间,她整个崩溃了,她靠在白罗宽厚的肩膀上大哭起来。她说:“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白罗轻拍着她的手臂,安慰她道:“要忍耐——只有忍耐。”
    她坐直身子,将手帕按了按眼睛,她用略带窒息的声音说:“没什么,我好多了,你走吧,我——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他遵命而行,让她坐在那里,自己沿着小路回到旅馆里。就在他快到旅馆时,却听见轻微的人声,他略转离了小路,树丛中有一块缺口。他看到艾莲娜·马歇尔,派屈克·雷德方在她身边,他听到那个男人用充满了感情的声音说:“我为你疯狂——你使我发疯——你也有一点喜欢我——有一点吧?”
    他看到艾莲娜·马歇尔的脸——他想,就像一只快乐的猫——充满了兽性,不像是人类。她柔和地说:“当然啦,派屈克,亲爱的,我很爱慕你,你明明知道……”
    赫邱里·白罗很难得地没有再偷听下去,他回到小路上,直接走回到旅馆里。
    突然之间,有个人影走到他身边,原来是马歇尔。马歇尔说:“晚上天气真好,是吧?尤其是今天一天都阴沉沉的。”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看来明天还是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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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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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天气晴朗无云,这种天气会让再懒的人也想早起,乐园旅馆里这天有好几个人都起得很早。
    八点钟的时候,琳达坐在梳妆台前,把一本有皮面的厚厚小书翻转来放在桌上,望着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她的嘴唇抿得很紧,两眼的瞳孔收缩,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会干的……”
    她脱下睡衣,换上了泳装,再罩上一件浴袍,穿上一双凉鞋,就走出房间,顺着走廊走下去,走廊尽头有一道门,通往外面的阳台,然后是一道阶梯直通旅馆下面的岩石。岩石上又有一道铁梯通到下面的海水里,很多旅馆的客人都从这里下去,在吃早饭之前先游一会早泳,因为这比到前面的大海水浴场去花的时间少多了。在琳达从阳台上往下走的时候,碰到她父亲由底下上来,他说:“你起得好早,要下去泡泡水吗?”
    琳达点了点头。他们擦身而过,但是琳达却没有往下走,反而绕过旅馆,到了左侧,一直走到通往连接旅馆和对面的堤路去的小径上。潮水涨得很高,把堤路淹没了,但将旅馆客人送过对岸去的小船却系在小小的码头上。管船的人正好不在。琳达上了船,解开缆绳,自己划了过去。
    她在对岸将船系好,走上斜坡,经过旅馆的车房,一直走到那家小杂货店。女老板刚刚打开门,还正在擦地板,她看到琳达,吃了一惊。“哎,小姐,你起得可真早。”
    琳达把手插进她浴袍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开始选购她要买的东西。
    等她回到旅馆的时候,克莉丝汀·雷德方正站在她房间里。“啊,原来你在这里,”克莉丝汀叫道:“我还以为你没起床哩。”
    琳达说:“呃,我刚去游泳去了。”
    克莉丝汀看到她手里拿的包裹,吃惊地说:“今早邮差来得可早。”琳达的脸红了。由于她习惯性的紧张和笨手笨脚,那个包裹从她手里滑落下去,细绳子绷断了,里面的一些东西滚落在地上。克莉丝汀叫道:“你买这么些蜡烛做什么?”可是让琳达松了口气的是,她并没有等着听回答的话,就一面帮忙把东西从地上捡起来,一面继续说道:“我是进来问你今早要不要和我一起到鸥湾去,我要到那里去写生。”
    琳达很高兴地答应了,在过去几天里,她不止一次陪克莉丝汀去写生。克莉丝汀是她所见过最不专心的画家,可是很可能她是借此来维持她的自尊心,因为她的丈夫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艾莲娜·马歇尔。
    琳达·马歇尔越来越不高兴,脾气也越来越坏,她很喜欢和克莉丝汀在一起,因为她一旦注意画了起来,就很少说话。琳达觉得这就跟自己一个人差不多一样好,而她很奇怪地又希望能有个人陪着,在她和那个年纪比她大一点的女人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同情,也许是因为她们两个都讨厌同一个女人的缘故吧。克莉丝汀说:“我十二点要打网球,所以我们最好早点动身,十点半好吗?”
    “好的,我会准备好,在大厅里跟你碰头。”
    罗莎梦·戴礼在吃过很晚才开的早餐之后,走出了餐厅,正好给从楼梯上冲下来的琳达撞了个正着。“啊!对不起,戴礼小姐。”
    罗莎梦说:“今天早上天气真好,是不是?经过昨天那种天气之后,真叫人想不到。”
    “我知道,我要和雷德方太太到鸥湾去,我说我十点半跟她碰头的,我以为已经迟到了。”
    “没有,才十点二十五分。”
    “啊,好极了。”
    她有点喘,罗莎梦奇怪地看着她。“你没有发烧吧?琳达?”
    那个女孩子的两眼特别亮,两颊红红的,“哦,没有,我从来不发烧的。”
    罗莎梦微微一笑道:“今天天气真好,所以我起来吃早饭,平常我都是叫人送到床上来吃的,可是我今早却下楼来,像个大男人似地吃蛋和咸肉。”
    “我知道,和昨天比起来,今天真像天堂一样。鸥湾在早上也好美,我要搽好多油在身上,晒成棕色。”
    罗莎梦说:“嗯,鸥湾在早上很美,而且比这边的海滨要安静多了。”
    琳达有点害羞地说:“你也来吧。”
    罗莎梦摇了摇头说:“今天不行,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克莉丝汀·雷德方走下楼来,她穿了一套很宽大的海滩装,袖子很长,裤脚很宽,是用绿底黄花的料子做的。罗莎梦很想告诉她说黄色和绿色这两种颜色最不配她那纤弱而有点贫血的面孔。罗莎梦最不高兴看到人家对衣着没有观念,她想:“如果由我来给这个女孩子打扮的话,我就会让她丈夫坐直身子注意她了。不管艾莲娜有多傻,至少她还懂得穿衣服,这个女孩子看起来简直像一棵萎了的莴苣。”她大声说道:“好好开心地玩一玩,我要到阳光崖去看书了。”
    赫邱里·白罗像平常一样在他房间里吃咖啡和面包卷当早餐。可是天气好得让他比平常早离开了旅馆,那时候才十点钟,至少比他平时早了半个小时,他走到底下的海滨浴场,海滩上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艾莲娜·马歇尔,她穿着紧身的泳装,头上戴着那顶中国式的绿色帽子,正准备把一个白色的木头筏子推下水去。白罗很殷勤地赶去帮忙,因此而毁了他一双白色的小羊皮鞋,她斜眼瞥了他一下,向他道了谢。就在她把筏子撑开时,又叫道:“白罗先生。”
    白罗跳到水边,“夫人,”
    艾莲娜·马歇尔说,“帮我个忙,好吗?”
    “随你吩咐。”
    她向他徽微一笑,喃喃地道:“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在什么地方。”她眼光中露出恳求的神色。“每个人都到处跟着我,我只想一个人耽一阵子。”她很用力地划了开去。
    白罗走上海滩,自言自语地说:‘才怪哩,这话我就不相信。”
    他很怀疑这位在舞台上艺名叫艾莲娜·史达特的女人这辈子里会想到一个人独处,像赫邱里·白罗这样见过世面的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艾莲娜·马歇尔毫无疑问地是去和人幽会去了,而白罗心里也很明白那个人会是谁。至少他以为自己知道会是谁,可是在这一点上却证明他错了。因为就在那个筏子绕过湾岬,消失不见之后不久,派屈克·雷德方和紧跟着他的甘逸世·马歇尔一起由旅馆那边走下了海滩。
    马歇尔对白罗点了点头,“你早,白罗,有没有看到我内人?”
    白罗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夫人起得这么早吗?”
    马歇尔说:“她不在她房间里。”他抬头看了看天说:“天气真好,我应该现在就去游泳,今早还有好多字要打哩。”
    派屈克·雷德方则暗地里在海滩上下搜寻,他在白罗身边坐下,假装在等着什么人。白罗说:“雷德方太太呢?她也起得很早吗?”
    派屈克·雷德方说,“克利丝汀?哦,她出去画画去了,她最近对艺术大感兴趣。”他的语气很不耐烦,显然心不在焉。时间过了很久他也越来越不耐烦,很明显地表现出他在等艾莲娜出现,每次听到有脚步声,他就着急地回过头去看是谁从旅馆出来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先是贾德纳夫妇带着他们的编织物和书本,然后是布雷斯特小姐来到。贾德纳太太像平常一样勤奋,坐进她那张椅子之后,就开始一面拼命编织,一面说了起来:“白罗先生,今早海滩上的人好像特别少,人都到那里去了?”
    白罗回答说那两家有孩子的客人都驾船出海,要玩一整天去了。
    “哎,难怪大不相同了,少了他们在这里笑笑闹闹呀。只有马歇尔先生一个人在游泳。”
    马歇尔刚游完上岸,他摔着毛巾走上了海滩,“今早在海里很舒服,”他说:“不幸的是,我还有很多工作待做,得马上去做了。”
    “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马歇尔先生,尤其是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哎,昨天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就跟贾德纳先生说了,要是天气还继续这么坏下去的话,那我们只好离开这里了。你知道,岛上到处都是浓雾的时候好怪异,叫人觉得鬼气森森的。不过,我从小就对周围的气氛特别敏感就是了,你知道,有时候我都会尖声叫了又叫,当然,这事叫我爹妈伤透脑筋。不过我妈是个可爱的女人,她跟我爹说:‘辛克莱,要是孩子想这样的话,我们就得让她这样做,尖叫是她自我表现的一种方式。’我爹当然同意她的说法,他很服我妈,对她唯命是从。他们是非常可爱的一对,这点我相信贾德纳先生也会同意的,他们真是一对很了不起的夫妇,对不对?欧帝尔?”
    “对啦,亲爱的。”贾德纳先生说。
    “令媛今天早上在那里呀?马歇尔先生?”
    “琳达?我不知道,我想她大概是在岛上什么地方逛吧。”
    “你知道,马歇尔先生,我觉得那个女孩子太瘦了,她需要好好喂一喂,而且很需要,很需要同情。”
    甘逸世·马歇尔很唐突地说:“琳达很好。”
    他往旅馆走了过去,派屈克·雷德方并没有下水,他还坐在那里,公然地朝旅馆那边望着。他看起来好像有点懊恼,布雷斯特小姐来的时候倒很开心。
    他们的谈话大致上和前一天差不多,贾德纳太太喋喋不休,布雷斯特小姐则断续插入,最后她说道:“海滩上好像很空旷,大家都出海去了吗?”
    贾德纳太太说:“我今天早上还跟贾德纳先生说,我们实在该乘船到大德漠去,那里离这很近,而且整个环境很有浪漫情调。我也很想看看那座监狱——王子县吧?是不是?我想我们最好马上安排一下明天就去,欧帝尔。”
    贾德纳先生说,“好的,亲爱的。”
    赫邱里·白罗对布雷斯特小姐说:“你打算去游游泳吗?”
    “哦,我吃早饭以前已经下过一次水了,有人从旅馆房间窗口丢了个瓶子下来,差点砸烂我的头。”
    “哎,这种事实在是太危险了!”贾德纳太太说,“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就是在路上走的时候给一罐牙膏打中了头,得了脑震荡——东西是从三十五楼的窗口丢下来的,这种事实在太危险了,他伤得很重呢。”她开始在她那一大堆羊毛线里翻找着。“哎,欧帝尔,我想我浅紫色的毛线没拿来。在我们睡房五斗柜的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抽屉里。”
    “好的,亲爱的。”
    贾德纳先生很顺从地站起身来,去替她找东西。贾德纳太太继续说道:“你知道,有时候我真觉得现在我们太过分了点,好多伟大的发现,还有大气里的电波什么的,我想就因此才会使得很多人精神不安。我觉得该是叫我们重新认清人性的时候了,白罗先生,我不知道你对金字塔的预言有没有过兴趣。”
    “没有。”白罗说。
    “哎,我可以向你保证,那真是非常非常的有意思。比方说莫斯科以北正好一千英里的地方就是——哎,是什么地方来着?——会不会是尼日微?——反正你只要画一个圈,就可以看到最意想不到的事——你也可以看得出那些事想必有些特殊的指导,古时候的埃及人不可能以为那全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要是你研究了数字和重现的理论,哎,那所有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我简直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会感到怀疑。”贾德纳太太很神气地停了下来,可是白罗和布雷斯特小姐都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白罗懊恼地打量着他那双白皮鞋。艾蜜莉·布雷斯特说:
    “白罗先生,你穿着皮鞋去涉水了?”
    白罗喃喃地道:“不幸得很,我也是不得已。”
    艾蜜莉·布雷斯特放低了声音说:“我们那位女妖精今早怎么没见到?她比平常晚了。”
    贾德纳太太抬起眼来打量了下派屈克·雷德方,喃喃地说道:“他看来就像是雷雨要来的满天乌云,啊呀!我真觉得这件事实在可耻,不知道马歇尔先生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实在是个很好、很沉静的人——非常英国派头,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派屈克·雷德方站了起来,开始在海滩上走来走去。贾德纳太太喃喃地道:“简直就像是一只老虎。”
    三对眼睛看着他走来走去,他们的注视似乎使得派屈克·雷德方觉得很不自在。他看起来比先前更沮丧,好像脾气很坏似的,在寂静之中,一阵微微的钟声从对面那边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艾蜜莉·布雷斯特低声说道:“风又从东边吹过来了,能听到教堂的钟敲几点是个好现象。”
    没有人再说什么。最后贾德纳先生拿了一束鲜紫色的毛线回来,“哎,欧帝尔,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对不起,亲爱的,可是毛线根本不在五斗柜里,我是在你衣柜的架子上找到的。”
    “哎,那可真太奇怪了,我敢说我的确是放在五斗柜抽屉里的,我总说幸好我从来不需要到法庭里去作证,要是我什么事没记对的话,我真会急死。”
    贾德纳先生说:“贾德纳太太是个很谨慎的人。”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派屈克·雷德方说:“布雷斯特小姐,你今早要不要去划船?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布雷斯特小姐很开心地道:“好呀。”
    “我们划船绕这个岛一圈。”雷德方建议道。
    布雷斯特小姐看了下表:“我们有时间吗?哦,可以的,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半。那,来吧,现在就开始。”
    他们一起走下海滩,派屈克·雷德方先扳过桨来,他划得十分有力,船直朝前射出去。布雷斯特小姐很表赞赏地道:
    “好极了,看你是不是能一直坚持下去。”
    他对着她大声笑了起来,他的兴致提高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恐怕满手都是水泡了。”他一昂头,把黑发摔向后去。“老天,今天天气真好!在英国要是碰上一个真正大好的夏天日子,那真是什么也比不过呢。”
    艾蜜莉·布雷斯特用很粗的声音说道:“在我看起来,英国的什么东西,别人都比不过,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地方可以住。”
    “我完全同意。”
    他们绕过湾岬,向西划去,船行在悬崖下面,派屈克·雷德方抬头看了看,“今天早上可有人在阳光崖上?呃,有个影子,不知道那会是谁?”
    艾蜜莉·布雷斯特说:“是戴礼小姐吧,我想,她才有那种日本阳伞。”
    他们沿海岸划去,左边就是大海。艾蜜莉·布雷斯特说:“我们应该从那边走的,由这边走正好是逆流。”
    “浪不大,我在这边游过泳,都没有注意到。反正也不能从那边走,堤路不会被海水淹过的。”
    “当然,那要看潮水怎么样。可是他们都说在小妖湾那边要是游得太远的话,就很危险呢。”
    派屈克仍然很用力地划着,同时一直不停地抬头搜寻着崖上。艾蜜莉·布雷斯特突然想到:“他是在找马歇尔的老婆,所以他才会要跟我一起出来划船,她今天早上一直没有出现,而他在猜不知她怎么了。也许她故意这样做,这是她玩这场游戏中的一招——欲擒故纵。”
    他们绕过那个叫小妖湾的海湾南侧伸出的岩岬,那是一个相当小的海湾,在靠岸的海滨一带有不少嶙峋怪石,海湾朝向西北,大部分在高耸的悬崖之下。这是一个很受人欢迎的野宴地点。早晨太阳照不到这一带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不过现在却有一个人躺在海滩上。派屈克·雷德方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划船,他用强作镇定的声音说道:“喂,是什么人在那里?”
    布雷斯特小姐冷冷地说:“看起来很像马歇尔太太。”
    派屈克·雷德方好像这才想到了似地说:“原来是她。”
    他改变了航线,向岸边划去。艾蜜莉·布雷斯特抗议道:“我们不是要在这里上岸吧?”
    派屈克·雷德方很快地说道:“哦,还有的是时间哩。”
    他两眼正视着她——眼中有种很天真的哀求神色,就像一只乞食的小狗,使得艾蜜莉·布雷斯特沉默下来,她心里暗想道:“可怜的孩子,他真是给困住了,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办法,他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船很快地向海滩接近,艾莲娜·马歇尔脸朝下俯躺在沙石上,两手朝外伸开来。那具白色的木筏拉上了岸,放在旁边,艾蜜莉·布雷斯特感到一阵困惑,就好像她眼前所看到的是一件她很熟悉的东西,然而在某方面说来又完全不对劲似的。直到过了一两分钟之后,她才想到问题在哪里。艾莲娜·马歇尔的姿态是在晒日光浴的姿势。她在旅馆前面的海滩上这样躺过好多次,晒成古铜色的身子伸展着,那顶绿色的硬纸帽子遮着头和颈子。
    可是小妖湾的海边没有太阳,而且这几个钟点阳光都还照不到这里来,矗立在后面的悬崖在早晨把太阳全都挡住了,艾蜜莉·布雷斯特不禁感到一阵不祥之感。
    船搁浅在砂石上,派屈克·雷德方叫道:“喂,艾莲娜。”
    紧接着艾蜜莉·布雷斯特果然感到事情不对了,因为那个躺着的人既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
    艾蜜莉看到派屈克·雷德方脸上的表情变了。他跳下船去,她也紧跟着他,他们把船拖上岸,然后向那个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悬崖下的白色人体走过去,派屈克·雷德方先赶到那里,但艾蜜莉·布雷斯特就紧跟在他后面。
    她就像在梦中似地,看到晒成古铜色的四肢,白色的泳装——翠绿色的帽子底下露出一些红色的卷发——还看到了点别的——两只向外伸出的手臂,角度十分奇怪而异常。紧接着,她又感觉到那个身体不是躺下来,而是给丢成这个样子……她听到派屈克的声音——受到惊吓的低语,他跪在那一动也不动的身子边——伸手摸了下手——手臂……他用低弱而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天,她死掉了……”
    然后,他稍微将那顶帽子掀开了一点,看看她的颈部,“啊,我的天,她是被人扼死的……她被谋杀了。”
    像这种时候,时间都好似停顿了,艾蜜莉·布雷斯特感到一种有如置身幻境的不真实感,听到她自己说:“我们什么也不能动……要等警察来。”
    雷德方很机械的回答道:“不错——不错——当然应该这样。”然后十分苦恼地低声问道:“谁?是谁?谁会对艾莲娜下这种毒手?她不可能——被人谋杀的,不可能是真的!”艾蜜莉·布雷斯特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压抑着怒气说道:“我的天,要是我抓到是谁做的这种事……”
    艾蜜莉·布雷斯特打了个寒战,她脑中浮现了凶手可能还躲在岩石后面的景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凶手不会再留在这附近的,我们一定要赶快找警察来,也许——”她迟疑了一下——“我们之中应该有一个人守着——守着尸体。”
    派屈克·雷德方说:“我留下来。”
    艾蜜莉·布雷斯特放心地叹了口气,她不是那种肯承认自己害怕的女人,可是她私下却觉得最好不要一个人留在海滩上,说不定那个可怕的杀人凶手还就在附近呢。她说,“好,我会尽快赶去,我还是上船吧,我没法爬上那道直梯子。在皮梳湾就有警察局。”
    派屈克·雷德方机械地喃喃应道:“好——好,你看着办吧。”
    艾蜜莉·布雷斯特用力地将船划离了岸边时,她看见派屈克跌坐在那个已死的女人身边,将头埋进双手里,看来有如一只守着已死主人尸体的忠犬。但是她仍然忍不住想道:“对他和他太太来说,这可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对马歇尔和他的孩子来说也是一样——可是,我想他是不可能这样想的,可怜的家伙!”
    艾蜜莉·布雷斯特是一个很能应变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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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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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5-28 15:13:45

    阿加莎·克里斯蒂【阳光下的罪恶】【已完结】

    本帖最後由 mameiyue 於 2012-6-10 22:43 編輯

     





    第五章
     
    柯根德巡官站在悬崖边,等着法医检查艾莲娜的尸体。派屈克·雷德方和艾蜜莉·布雷斯特站在另外一边,倪司敦大夫很灵巧地站直了身子,说道:“被扼死的——凶手的两手相当有力。她好像并没怎么挣扎,很意外地受到扼杀吧。嗯——呃——很残忍。”
    艾蜜莉看了一眼,就把目光从那个已死女人的脸上转了开去,死者脸上发紫,十分可怕。柯根德巡官问道:“死亡的时间呢?”
    倪司敦不乐地说:“不经过更详细的检查没法说得准,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在内,我看看,现在是一点差一刻,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派屈克·雷德方含糊地说:“十二点差几分吧。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艾蜜莉·布雷斯特说,“我们发现她死了的时候,正好是十二点差一刻。”
    “啊,你们是划船来的。你们什么时候看到她躺在这里的呢?”
    艾蜜莉·布雷斯特想了一想:“我想我们绕过那边的岩岬,大约是五六分钟之前吧。”她转头问雷德方:“你说是不是?”
    他含糊地说:“是——是——差不多吧,我想。”
    倪司敦放低了声音问巡官说:“这位是死者的先生?哦!我明白了。是我弄错了,我还以为他就是呢。看起来他好像悲伤过度的样子。”他提高了声音,很正式地说:“我们可以说死亡时间是十二点差二十分。不会再早多少,大约是那时候到十一点——到十一点差一刻之间。十一点差一刻是最早的极限了。”
    巡官把他的记事本用力合上:“谢谢,”他说:“这对我们应该大有帮助,上下时限相当短——加起来不到一个小时。”
    他转头对布雷斯特小姐说:“现在,我想一切到目前为止都很清楚了,你是艾蜜莉·布雷斯特小姐,这位是派屈克·雷德方先生,两位都住在乐园旅馆。你们认定这位太太是你们同一个旅馆的客人——马歇尔先生的太太?”
    艾蜜莉·布雷斯特点了点头。
    “那,我想,”柯根德巡官说:“我们回旅馆去吧。”他招手叫来一名警员。“霍克斯,你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进入海湾,我等下派菲力浦也来。”
    “我的天!”温斯顿上校说:“真没想到你在这里!”
    赫邱里·白罗以他惯有的态度回应了这位警察局长的招呼,他喃喃地说道:“啊,不错,从在圣卢镇的那件案子之后,已经有好多年了。”
    “不过,我可没忘记那个案子。”温斯顿说。“真是我这辈子最意外的一件事,我再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在葬礼那件事上骗过我的,整个案子实在是太超乎常轨,太奇妙了。”
    “上校,”白罗说:“结果还是很好,对不对?”
    “呃——哎,也许吧。不过我敢说如果以正规的办法去查的话,也还是会得到那个结果的。”
    “很可能。”白罗很委婉地表示同意。
    “你现在又碰上了一宗谋杀案。”警察局长说:“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没有呢?”
    白罗慢慢地说道:“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想法——不过这案子很有意思。”
    “打算帮帮我们的忙吗?”
    “看你答不答应了。”
    “亲爱的朋友,能有你帮忙真叫人高兴呢。还不知道这个案子是不是要交给苏格兰场去办。就这样看起来,凶手很可能就在这有限的范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所有这些人都是外地到这里来的,要知道他们的资料和动机,非得去伦敦不可。”
    白罗说:“嗯。这倒是真的。”
    “首先。”温斯顿说:“我们一定要找出来谁是最后一个还看到那位太太活着的人。女佣在九点的时候给她送了早餐去。楼下柜台的女该子看到她大约在十点左右穿过休息室出去。”
    “我的朋友,”白罗说:“我想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你今天早上看到她?什么时候?”
    “大约是十点零五分的时候,我帮她在海水浴场那边把筏子推下了水。”
    “然后她就乘着筏子走了?”
    “是的。”
    “一个人吗?”
    “是的。”
    “你有没看到她往那个方向去的?”
    “她划过去绕过了右边的岩岬。”
    “那就是往小妖湾那个方向了?”
    “是的。”
    “那时候的时间是——”
    “我想她真正离开海滩的时候是十点一刻。”
    温斯顿想了想。“时间很合,你想她把筏子划到小妖湾要多少时间?”
    “啊,我,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既不上船,也不会上筏子。也许要半个钟点吧?”
    “这跟我估算的差不多。”警察局长说:“我猜她不会很赶。呃,要是她在十一点差一刻左右到那里的话,时间又对了。”
    “法医认为她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哦,倪司敦并没有确定,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只说最早不会超过十一点差一刻。”
    白罗点了点头。他说:“还有一点我必须要提的,马歇尔太太在离开的时候,要我不要跟别人说我看见了她。”
    温斯顿瞪大了眼睛。他说:“啊,这倒很有点意思。是不是?”
    白罗喃喃说道:“嗯,我也这么想。”
    温斯顿捻着胡子,他说:“哎,白罗,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马歇尔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罗的唇边浮现了一抹微笑。他问道:“你难道还没听说什么吗?”
    警察局长冷冷地说:“我知道那些女人怎么说她,一定是会那样说的。那些话里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她跟那个叫雷德方的家伙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我毫无疑问地要说是有的。”
    “他跟着她到这里来的吧,呃?”
    “可以这样说。”
    “那个做丈夫的呢?他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有什么感觉呢?”
    白罗慢慢地说道:“要知道马歇尔先生有什么感觉,或是在想什么,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温斯顿很精明地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个有喜有怒的人吧。”
    白罗点了点头。他说,“哦,不错,他还是有这些感觉的。”
    这位警察局长在讯问康素太太时,也一样很有他的技巧。
    康素太太是乐园旅馆的老板和所有人,她年约四十出头,胸部丰满,一头火红的头发,说起话来有点讲究得过分。她说:“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的旅馆里!我一直觉得这里可是你所想得到最平静的地方了!到这里来的客人全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没有什么下三流的人——我想你懂我的意思。这里可不像是圣卢一带的大饭店。”
    “一点也不错,康素太太,”温斯顿上校说:“可是就算是管理得再好的地方,也可能会有意外发生的。”
    “我相信柯根德巡官可以帮我证明,”康素太太说着朝正经八本地坐在一边的巡官哀恳似地看了一眼。“至于说到各种法律规定,我特别注意,从来没有过任何违规的事情。”
    “当然,当然。”温斯顿说:“我们并没有怪你什么啦,康素太太。”
    “可是这对我们的声誉大有影响。”康素太太说,她那对大胸脯不住地起伏。“我一想到噪杂好奇的人会涌过来,就……当然,岛上只准住旅馆的客人来的——一可是还是一样,那些人想必会到岸边来指指点点。”她打了个寒战。
    柯根德巡官看到这正是他把话题转一下的好机会,他说:“提到你刚说的这一点,不让闲杂人等到岛上来,你怎么管得住呢?”
    “我在这一点上特别注意。”
    “是呀,可是你用什么方法来做呢?怎么让他们不来?夏天的泳客到处都是,就像苍蝇一样呢。”
    康素太太又打了个寒战。她说:“都是游览车的错。有次我在皮梳湾看到有十八人挤在码头上,十八个人哩!”
    “就是啊,你怎么让他们不过来?”
    “我们有告示,另外,当然,潮水涨的时候,岛跟陆地就不连在一起了。”
    “不错,可是退潮的时候呢?”
    康素太太解释道,在堤路近岛这端有一扇门,上面有告示说:“乐园旅馆为私有财产,非旅馆住客严禁入内。”至于两边全是矗立在海里的岩石,无法攀援的。
    “不过,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弄条小船吧。我想,绕过去在那个小海湾上岸的话怎么办呢?这点你可无法防止,人人都有权到岸的,潮涨潮落之间,没办法不让人来。”
    可是这种事好像很少,在皮梳湾港口的确可以弄到小船,可是从那里划到岛上可远得很呢,而且在皮梳湾的港门外就有一股很大的洋流。在鸥湾和小妖湾也都在梯子附近贴有告示,她还说乔治或威廉经常会在靠近大陆这边的海水浴场上巡逻。
    “谁又是乔治和威廉呢?”
    “乔治是负责海水浴场的,他管人进出和筏子,戚廉是园丁,他负责所有的小路,标记,网球场什么的。”
    温斯顿上校不耐烦地说:“唔,这样好像够清楚了,并不是说没有外人能进得来,不过来的人至少得冒很大的险——可能会被别人看见。我们等下要跟乔治和威廉谈谈。”
    康素太太说:“我不喜欢那些来逛逛的人——他们很吵,常常把橘子皮和香烟盒丢在堤路上跟岩石下,可是我不相信他们之中会有杀人凶乎,哎呀!这事简直可怕得难以形容,像马歇尔太太这样的人会死于非命,而且更可怕的是——呃——给扼死的……”康素太太简直说不出最后几个字,非常勉强地讲了出来。
    柯根德巡官安慰她道:“嗯,这实在是件很差劲的事。”
    “还有报纸,我的旅馆会上报!”
    柯根德微笑道:“哦,哎,这说起来,也算是一种广告吧。”
    康素太太挺直了背脊,胸口起伏着,冷冷地说:“我才不在乎这种广告哩,柯根德先生。”
    温斯顿上校插嘴道:“呃,康素太太,我请你准备的旅客名单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局长。”
    温斯顿上校拿过旅馆旅客登记簿,他看了看也和他们一起在经理室的白罗。“你恐怕现在在这里可以帮上我们点忙。”
    他把所有的名字看了一遍,“工作人员呢?”
    康素太太拿出另外一张名单,“一共有四个女佣,侍者领班和他的三个手下,还有酒吧间的亨利,威廉管擦皮鞋,还有一个厨娘,带着两个手下。”
    “侍者是那些人?”
    “哦,领班叫安伯特,是由朴莱茅斯的文生大饭店来的,在这里做了好几年了,他三名手下也都来了三年——其中还有一个已经做了四年,都是很好的青年,非常可靠,亨利是打从旅馆开业就一直在这里做的,能干得很。”
    温斯顿点了点头,他对柯根德说:“看起来都没问题,你当然要再查问他们一下的。谢谢你,康素太太。”
    “没有别的事了吧?”
    “暂时没有了。”
    康素太太走出了房间,温斯顿说:“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跟马歇尔先生谈谈。”
    甘逸世·马歇尔静坐着回答所有问他的问题,除了表情比较硬之外,他还算相当镇静,从这边看过去,由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端正的五官,稳定的蓝眼,嘴唇饱满,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温斯顿上校说:“马歇尔先生,我很理解,你一定感到非常震惊,可是你知道我希望能尽快得到所有的资料。”
    马歇尔点了点头。他说:“我很了解,请问吧。”
    “马歇尔太太是你第二任妻子?”
    “是的。”
    “你们结婚有多久呢?”
    “刚满四年多。”
    “她在婚前的闺名是什么?”
    “海伦·史达特,她的艺名叫艾莲娜·史达特。”
    “她是女演员吗?”
    “她演喜歌剧和歌舞剧。”
    “她是不是因为和你结婚而退出了舞台?”
    “没有,她婚后还继续登台演出,她实际退休是大约一年半以前。”
    “她退出舞台有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呢?”
    甘逸世·马歇尔好像考虑了一下。“没有,”他说:“她只是说她觉得厌倦了。”
    “不是——呃——因为顺从你的意思吧?”
    马歇尔挑起眉毛,“啊,不是的。”
    “你对她在婚后继续演出的事没有意见吗?”
    马歇尔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当然希望她放弃演出,不过我并没有要求什么。”
    “这件事没有引起你们夫妻不和?”
    “当然没有,我内人可以随心所欲。”
    “你们的婚姻——很美满吗?”
    甘逸世·马歇尔冷冷地说:“当然。”
    温斯顿上校停了一分钟,然后说道:“马歇尔先生,你想不想得到可能是谁杀了你的太太?”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一点也不知道。”
    “她有没有仇人呢?”
    “可能有。”
    “怎么说?”
    对方很快地继续说道:“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局长,我内人是个女演贝,她也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在这两方面她都会引起相当程度的羡慕和嫉妒。有时为了争一个角色——其他的女人和她之间的竞争——我们可以说,一般对她都有点嫉妒、憎恨、恶意,而且都很无情。可是那并不是说会有什么人蓄意谋杀她。”
    赫邱里·白罗这才第一次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的仇人大部分,或者说完全都是女人?”
    甘逸世·马歇尔看了他一眼。“是的,”他说:“正是如此。”
    警察局长说道:“你不知道有那个男人对她怀有恨意的吗?”
    “不知道。”
    “这个旅馆的其他客人里,有没有她在来之前就认识的?”
    “我记得她以前见过雷德方先生——在一个什么酒会的场合,其他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温斯顿又停了下来,他好像在考虑是不是该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最后他决定换个话题。他说:“我们现在谈一下今天早上的事,你最后见到你太太是在什么时候?”
    马歇尔停了一分钟,然后说道:“我在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到她房间去看了一眼——”
    “对不起,你们各人有自己的房间?”
    “是的。”
    “那时候是几点钟?”
    “应该是九点左右。”
    “她当时在做什么?”
    “她正在拆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只说了声早——今天天气很好——这一类的话。”
    “她的态度如何?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呢?”
    “没有,完全正常。”
    “她看起来并没有兴奋,沮丧或是不安什么的吗?”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赫邱里·白罗说:“她有没有谈起她那几封信的内容?”
    马歇尔嘴角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说:“就我记忆所及,她说那些全是帐单。”
    “你太太在床上吃的早餐吗?”
    “是的。”
    “她一向有这个习惯吗?”
    “毫无例外。”
    赫邱里·白罗说:“她通常几点钟下楼?”
    “哦,十点到十一点之间——通常接近十一点。”
    白罗继续问道:“要是她是十点正下楼来的,可是很出人意外的事了吧?”
    “不错,她很少会那么早下楼的。”
    “可是今早她却是如此,你想是怎么回事呢?马歇尔先生?”
    马歇尔丝毫不动感情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恐怕是天气的关系——今天天气特别好。”
    “你后来有没有再找她?”
    甘逸世·马歇尔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说:“吃过早饭之后我又去看了她一回,房间里没人,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后你到了下面海滩上,问我有没有看到她?”
    “呃——是的。”然后他略略加重了点语气说:“你说你没有……”
    赫邱里·白罗那对一副无辜表情的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他很温柔地摸着他既大又翘的胡子。
    温斯顿说:“你今早有没有任何特殊的原因一定要找到你太太呢?”
    马歇尔把眼光转到这位局长脸上,他说:“没有,只是奇怪她到哪里去了而已。”
    温斯顿又停了下来,他将椅子微微挪动了一下,换了个语调说:“马歇尔先生,你刚才提到你太太以前就认得派屈克·雷德方先生,你太太和雷德方先生到底有多熟?”
    甘逸世·马歇尔说:“我可以抽烟吗?”他在口袋里摸索着。“该死!我又不知把烟斗放在哪里了。”
    白罗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去点上,说道:“你问到雷德方,我内人告诉我说,她是在一个鸡尾酒会上认得他的。”
    “那么,只是点头之交了?”
    “我想是的。”
    “那以后——”局长停了一下,“据我了解他们之间的交往变得比以前亲密多了。”
    马歇尔语气犀利地问道:“据你了解是这样?谁告诉你的?”
    “旅馆里大家都这样说。”
    马歇尔看了看赫邱里·白罗,眼光中带着冷冷的愤怒。他说:“旅馆里传的闲话大多都是假的。”
    “可能是吧,不过我想雷德方先生和尊夫人也有些事情让人家说这种闲话。”
    “什么事情?”
    “他们一直在一起。”
    “不过如此而已?”
    “你并不否认有这种事吧?”
    “可能有吧,我实在没有注意。”
    “你并不——对不起,马歇尔先生——你并不反对你太太和雷德方先生交往?”
    “我一向不批评我内人的事。”
    “你既没有抗议,也没有反对?”
    “当然没有。”
    “甚至于在事情成为丑闻的话题,在雷德方先生和他太太之间造成失和之后,也没有任何表示吗?”
    甘逸世·马歇尔冷冷地说:“我只管我自己的事,也希望别人只管他们自己的事,我是从来不听闲话和谣言的。”
    “你并不否认雷德方先生很爱慕尊夫人吧?”
    “他也许对她很爱慕,大部分男人都如此。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可是你本人却觉得他们之间的交往并没有什么暧昧之处?”
    “我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想到会有那种事。”
    “假如说,我们有证人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有很亲密的关系呢?”
    那对蓝眼又转向赫邱里·白罗,在那张平素不大显露出感情的脸上,又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马歇尔说:“要是你想听闲话就去听吧,我内人已经死了,她也不能再为自己辩白。”
    “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并不相信那些闲话?”
    马歇尔的前额上第一次浮现了汗珠,他说:“我不会主动去相信这一类的事。”他继续说道:“你这不是离正题太远了吗?我相不相信和谋杀案这件很明显的事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赫邱里·白罗在他们两个都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就抢先说道:“你不了解,马歇尔先生,世界上没有所谓谋杀案的明显事实,十之八九,谋杀都是因为死者的性格和环境而引起的。因为被害者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遭到谋杀!要不等到我们完全了解艾莲娜·马歇尔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们就不能够很清楚而确实地看到凶手会是什么样的人。就因为这样,才有必要问这些问题。”
    马歇尔转头向警察局长问道:“这也是你的看法吗?”
    温斯顿犹豫了一下,他说:“呃,在某方面来说,我是同意的——也就是说……”
    马歇尔短促地笑了一声,他说:“我想你是不会同意的,这套性格什么的说法,我相信是白罗先生的专长。”
    白罗微笑道:“你至少可以恭喜你自己一点也没帮上我的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跟我们谈到尊夫人些什么呢?根本什么也没说,你所说的,每个人自己都看得见,她很漂亮,很受人爱慕,别的什么也没有。”
    甘逸世·马歇尔耸了下肩膀,他很简单地说:“你是个疯子。”他望着警察局长,用很强调的语气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要问我吗?”
    “还有,马歇尔先生,请你告诉我你本人今天早上的一切行动。”
    甘逸世·马歇尔点了点头,显然他早想到会有此一问。他说;“我像平常一样大约在九点左右下楼吃早餐和看报纸。我刚才也跟你们说过,后来我又上楼到我内人房间去,发现她已经出去了。我下楼,到了外面的海滩上,看到了白罗先生,问他有没有看见她,然后我游了一会泳,又回到旅馆里,那时候是,我想想看,大约十一点差二十左右——不错,大概是那个时候,我看了下大厅里的钟,刚过十点四十。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女佣人还没完全打扫好,我有几封信要打字,想赶上邮班的,我又下了楼,在酒吧间里和亨利聊了一两句,在十一点差十分的时候再回到房间里,在那里打信,一直打到十二点差十分。然后换上网球装,因为我约好了十二点要去打网球,我们头一天订好了场地的。”
    “你所谓的我们是那些人?”
    “雷德方太太、戴礼小姐、贾德纳先生和我。我十二点钟下楼,去了网球场,戴礼小姐和贾德纳先生已经到了。雷德方太太迟到了几分钟,我们打了一小时的网球,打完之后回到旅馆的时候,我——我——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谢谢你,马歇尔先生,只是照规矩要问一问,有没有人能证明你在你房间里打字,从——呃——十一点差十分到十二点差十分之间?”
    甘逸世·马歇尔淡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杀了我自己的老婆?我想想看,女佣人在附近的房间里整理,想必会听见打字机的声音,还有我所打的信可以做为证明,因为这些杂乱的事,我那几封信都还没寄出,我想这都是很好的证据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封信来,信封上都写了地址,但还没贴邮票。他说:“信里的内容都是机密性的,可是碰到的既是谋杀案,也只好被迫信任警方不致泄密了。里面有不少数字和财务上面的多种资料。我想如果你们派一个人照样打一份的话,就会发现不可能在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打完的。”他略停顿了一下,“我希望你们满意了吧?”
    温斯顿说:“这不是说谁有没有嫌疑的问题。在岛上的每一个人都要说明今天早晨从十一点差一刻到十二点差二十这段时间里的行动。”
    甘逸世·马歇尔说:“好。”
    温斯顿说:“还有一件事,马歇尔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太太会怎么样处理她的遗产?”
    “你是说她的遗嘱?我想她根本没有写遗嘱吧。”
    “可是你并不能确定?”
    “她的律师是在贝德福广场的三条法律事务所,他们负责她所有的合约等等。不过我很确定她从来没立过遗嘱,她有次就说过做这种事会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在这个情形下,她既没有立遗嘱,身亡之后,你是她的丈夫,就能继承她的全部财产?”
    “嗯,我想是这样的。”
    “她还有别的近亲吗?”
    “我想没有吧。就算有,她也从来没提起过。我知道她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而且她没有兄弟姊妹。”
    “这样说来,我想,她没有多少遗产了?”
    甘逸世·马歇尔冷冷地道:“正好相反,两年前,罗吉·安思勤爵士,她的一个老朋友,把他的大部分财产都遗赠给她,我想,总数大约有五万镑。”
    柯根德巡官抬起头来,眼里露出警醒的神色。到现在为止,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下他问道:“那,马歇尔先生,你太太实际上是个很富有的女人了?”
    甘逸世·马歇尔耸了下肩膀说:“我想是吧。”
    “你还是说她没有立过遗嘱?”
    “你们可以去问她的律师,不过我相当确定她没有,我刚才说过,她觉得那样做会倒霉。”他略停了一下,然后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温斯顿摇了摇头,“我想没有了——呃,柯根德?没有了,马歇尔先生,让我们再一次向你致哀悼之意。”
    马歇尔眨了眨眼睛,有点唐突地道:“啊——谢谢。”他走了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温斯顿说:“此公真是冷静,什么也不肯说,你觉得他怎么样?柯根德?”
    巡官摇了摇头说:“很难说,他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这种人出庭作证的时候给人的印象最坏,可是这样说法对他们实在有点不公平。有时候他们心里很痛苦,却不能表现出来,这种态度就会让陪审团作错误的判决,不是证据的问题,而是一般人不相信一个人在死了太太之后还能这样冷静地谈这个问题。”
    温斯顿转头问白罗道:“你说呢?白罗。”
    赫邱里·白罗把两手举了起来。他说:“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守口如瓶——像只合紧了的蛤蛎。他决定扮什么样的角色,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知道了有好几种动机,”柯根德说:“有嫉妒,有金钱。当然,在某方面说来,做丈夫的是嫌疑最重的,很自然的第一个就会想到他,要是他知道他老婆跟别的男人有什么——”
    白罗插嘴道:“我想他知道。”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哎,我的朋友,昨天晚上我和雷德方太太在阳光崖上谈了一会儿,然后从那里下来回旅馆去,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了那两个人在一起——马歇尔太太和派屈克·雷德方。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又碰到了马歇尔,他绷紧了脸,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太一点表情都没有了,几乎过分空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我的意思,啊!他一定知道了。”
    柯根德有点怀疑地哼了一声,他说:“啊,好吧,要是你认为是这样——”
    “我很确定!可是,即使如此,又能表示什么呢?甘逸世·马歇尔到底对他的太太有什么感觉?”
    温斯顿上校说:“能很冷静地把她杀掉。”
    白罗不表满意地摇了摇头。柯根德巡官说:“有时候这些不说话的人骨子里却是最凶残的家伙,全藏在心底,他很可能爱她爱得发疯——也非常嫉妒,可是他却不是那种会把这些感情表现出来的人。”
    白罗慢吞吞地说:“不错——有这种可能。这位马歇尔先生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对他很有兴趣,也对他的不在场证明很有兴趣。”
    “用打字机做不在场证明。”温斯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你对这一点有什么意见?柯根德?”
    柯根德巡官把眼睛翻了上去,他说:“哎,你知道,局长,我有点服气他的这个不在场证明,那并不是个太好的证明,你懂我的意思吧,可是——呃,可是很自然,要是我们能找到在附近整理房间的女佣,而她又确实听到了打字的声音,那,我觉得就没问题了,我们得再往别的地方去查去。”
    “嗯。”温斯顿上校说:“你打算到那里去查呢?”
    这三个人考虑了一阵,柯根德巡官首先开口。他说:“先要决定一个基本的问题——凶手是外面来的?还是旅馆的客人?我并没有完全排除可能是旅馆职员的情形,可是我也不相信他们之中有那一个会牵扯在里面。哎,我想是一个旅馆里的客人,要不就是从外面来的什么人。我们得这样看,第一是——动机。有人可以因而获利,看起来因为这位太太过世而可以获利的就是她的丈夫。另外还有什么别的动机呢?最先也最重要的是——嫉妒。在我看来——就表面上来看——要说是有‘嫌犯’(他以法语说了这两个字,向白罗微一鞠躬)的话,就是这位老兄了。”
    白罗两眼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道:“热情有好多种。”
    柯根德巡官继续说道:“她的丈夫不肯承认她有什么仇人——真正的仇人,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是这样!我认为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呃,一定会有很恨她的仇人的——呃,白罗先生,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白罗回答道:“哦,不错,是这样的。艾莲娜应该会有仇人的,不过就我的意见来说,这个理论未见得有多少用处,因为你知道,巡官,我想艾莲娜·马歇尔的仇人会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全是女人。”
    温斯顿哼了一声说:“这话有道理,是那些女人干了她不错。”
    白罗继续说道:“但这个案子的凶手不可能是个女人,法医是怎么说的?”
    温斯顿又哼了一声。他说:“倪司敦断言说是一个男人扼死她的,很大的两手——握力很强。当然,也可能是一个会武有力的女人干的——可是,看来实在不像。”
    白罗点了点头,“一点也不错,在一杯茶里下砒霜——在一盒巧克力糖里下毒——用刀甚至用手枪——可是要扼死人——不可能!我们要找的凶手是个男人。”他继续说道:“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困难了。在这个旅馆里有两个人有想把艾莲娜·马歇尔干掉的动机——可是两个都是女人。”
    温斯顿上校问道:“我想,雷德方的太太是一个吧?”
    “是的,雷德方太太很可能下定决心要杀艾莲娜·史达特。我们可以说,她有充分的理由。我想,雷德方太太也可能真正动手杀人。可是不是这种方式,因为她虽然很不快乐,又很嫉妒,然而我却认为她不是一个情感激烈的女人,在爱情上,她会很真诚——但不会很热情冲动。我刚刚也说过——在茶里下毒——有可能——用手扼杀,就不会了。我同时也能确定她在体力上来说,也不能做到这种犯罪行为。何况她的两手比一般人要小得多呢。”
    温斯顿点了点头,他说:“这不是女人做得出的案子,凶手是个男人。”
    柯根德巡官咳嗽一声道:“我先说说另外一个推理。比方说,在认得雷德方先生之前,死者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姑且称那个男人叫某甲,她为了雷德方而抛弃了某甲,某甲因此十分愤怒而又嫉妒,他跟着她到了这里,躲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然后到了岛上,把她干掉。这也有可能吧!”
    温斯顿说:“有这可能不错,如果真是如此,也很容易证明。他是走来的?还是划船过来的,后面一种情况比较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想必要在什么地方租条船,你最好到处去查一下。”他看了看白罗。“你认为柯根德这个说法怎么样?”
    白罗缓缓地道:“这种说法有太多要碰运气的地方,再说——有点地方也不大对,你知道,我很难想象出那个男人……你说的那种既愤怒又嫉妒的男人。”
    柯根德说:“不过,的确有人为她神魂颠倒哩,你看看雷德方。”
    “不错,不错……可是我总还是觉得——”柯根德疑问地望着他,白罗摇了摇头,皱起眉头说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我们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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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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